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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这是对近年来底层写作和乡土叙述的一个总的巡览,也是对它们的一个全面的回顾。其中所选各位,既有一直从事底层写作并以此闻名的“专家”,也有成名已久偶涉底层的名家;既有后起新秀,也有文坛宿将;既有位居显要而念念不忘底层艰辛并能保持一个永远的赤子之心的,也有自底层脱颖而出并始终对自己的故土念兹在兹的;既有以自己的立场角度驰骋对底层的想象的,也有取自底层的视角同其中人物呼吸与共的。正因为这种色彩斑斓,故而就有了底层多样面貌的呈现,既有挣扎于苦难和血泪中的底层惨象,也有不为苦难所迫而能保持乐观和坚韧的底层群像,既有源自人性邪恶狡黠之底层,也有沉溺苦水中而能表现人性之光的底层。这是一个多样化的底层写作和乡土叙述,也是一个多样化的文坛景观,正因为这多样化,于是就有了我们这不太单调而略显驳杂的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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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1、刘庆邦当代著名作家。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曾因小说《家属房》引起争议,近些年来创作《神木》、《卧底》等以矿工为题材的底层小说写作而备受关注,被称为“中国底层叙事的契诃夫”,其小说因生活的质地和粗粝而让人震撼。
2、陈应松祖籍江西余干,生于湖北公安。上个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所写小说常以湖北神农架为背景,且因质地坚硬感情朴实让人震撼。出版有小说《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3、罗伟章四川籍60后作家,“底层写作”中的代表。其小说《我们的路》、《大嫂谣》等因写底层的辛酸冷峻而引人侧目。罗伟章写底层,与他的故乡四川及其童年记忆和家庭身世有关,故而他的底层其实也是一种浸透了人生感受的显影,不同于那种俯视下的底层叙述。
4、白连春四川泸州人。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作家,也是一个每每让人有震撼的思想者。他写诗,当过农民,打过工,也曾参军入伍。他写小说,也写小说中的白连春。他写作苦难,但其实是苦难在逼迫着他,是他在代苦难发言。他的小说《拯救父亲》、《我爱北京》等让人震撼,其实更让人震撼的是他,这个白连春的作家。
5、鬼子广西籍作家。鬼子有“鬼气”,这一鬼气既来自他的小说,也来自的他的笔名。他的小说总是定格在一个叫“瓦城”的地名,因而“瓦城”就成了他的“商标”,在这之下,就有了不断被人提及的《瓦城三部曲》,也有了鬼子小说特有的悲悯和苦难中的传奇。
6、曹征路江苏阜宁人,学者型作家,深圳大学教授,近年来因小说《那儿》和《问苍茫》引起的广泛影响,而被视为底层写作的代表。底层之外,曹征路还涉足官场写作,《贪污指南》是这方面的代表。他还从事影视作品的编导和报告文学的写作,亦有学术著作问世。
7、孙慧芬女,辽宁庄河人,当过农民、工人、杂志编辑和辽宁省作协副主席。上个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歇马山庄”是她的文学世界,也是她观察思考世界的窗口和视角。著有中长篇小说《歇马山庄》、《上塘书》、《吉宽的马车》、《民工》等,中篇小说《歇马山住的两个女人》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8、温亚军陕西籍军旅作家,研究生毕业,现供职于中国武警杂志社。近几年来,所写小说频频获奖,其中,《驮水的日子》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著有小说《无岸之海》、《伪生活》、《鸽子飞过天空》、《寻找大舅》、《硬雪》等。
9、铁凝女,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80年代初,因写作反映乡村姑娘的《哦,香雪》而引人注目;写过知青小说《村路带我回家》,和带有寻根意味的《麦秸垛》,其《玫瑰门》、《大浴女》等又常常被视为女性主义写作的代表。铁凝创作路数很广,语言风格多变,有自己独特的风格而又不为其所囿,至今,仍不断有新的作品刷新已有的风格,文字也更见老练。
10、李锐四川籍作家,中学毕业后赴山西吕梁山插队,这一经历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源泉,因而有了那本著名的《厚土》,和他那不断被叙述中的吕梁山。他的作品除了写山乡,也写都市,后者有《银城故事》、有《旧址》,这些作品同样有名。李锐的作品多次获奖,并先后被翻译到多个国家,在国际上有很大的影响。
11、迟子建女,山东海阳人,生于黑龙江漠河。当代著名作家,现为黑龙江作家协会副主席。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曾获得包括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在内的多次大奖,著有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雾月牛栏》、《清水洗尘》等,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在国际上有较大影响。
12、王安忆当代著名作家,复旦大学教授,被称为张爱玲之后的海派文学传人。早年插队安徽,其所写《小鲍庄》即以这一插队地为原型;写作过知青小说,其早期小说很多以“雯雯”为小说主人公名而被称为“雯雯系列”。王安忆创作多变,紧跟时代,而不为潮流所限,其风格自早年《流逝》后基本成形,虽历寻根文学、女性主义等各个潮流而能保持自己独特的风格,并能有新的发展。王安忆屡获大奖,作品闻名海内外。
13、刘心武早年因《班主任》名满天下,而被称为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家和新时期文学的开拓者,此后,虽继续从事伤痕写作,风格上也有明显变化,80年代中期创作的《钟鼓楼》,即是表征,小说常常被作为市井文学的代表而被例举。著有《四牌楼》、《栖凤楼》、《风过耳》等小说,作品多次获得大奖。刘心武做过中学教师和编辑,除写作小说外,对《红楼梦》也深有研究,并有专著问世。
14、吴玄浙江温州人,当过公务员、记者和编辑,现为《西湖文学》副主编。吴玄的小说,个性很强,带有明显的实验色彩和后现代精神气质,擅长谐谑笔法,喜欢正话反说,深受读者好评。90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未城跳蚤》、《玄白》、《发廊》、《西地》等。
15、王祥夫辽宁抚顺人,上个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长篇小说《蝴蝶》、《沙棠院旧事》、《莜麦地旧事》、《护城河旧事》、《非梦》等。王祥夫的小说,内敛而有余韵,纡徐而不失纤巧,短篇小说《上边》于2005年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
16、吴君女,河北泊头人,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新锐代表。吴君的作品,因写深圳和深圳的人,而常常被人记住。曾获首届中国小说双年奖,作品曾在《十月》、《中国作家》等大型文学杂志发表,并被入选多家选本,出版有中长篇小说《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不要爱我》等。
17、尤凤伟山东牟平人。曾参军入伍,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石门夜话》、《中国一九五七》、《色》等。近几年来因写作关注底层的小说《泥鳅》、《门牙》等而备受关注,中篇小说《生存》曾被改编成电影《鬼子来了》并获国际大奖。
18、李云雷山东冠县人,70后新锐作家,批评家,北大中文系博士毕业,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李云雷的小说,以一种怀旧的情绪切入历史和现实,常常给人以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发表有小说《上席》、《父亲的病》、《父亲与果园》等。
19、莫言生于山东高密,当代著名作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院院长。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因《透明的红萝卜》而闻名文坛,其小说实验色彩很强,注意营造主观色彩浓厚的感觉世界,叙述上不拘一格,大胆创新。小说《红高粱家族》,以写“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而成为一种莫言式的标签。其小说创作如《丰乳肥臀》、《酒国》等等,每每以想象力的奇特,而让人不断有新的惊奇。莫言的小说多次获得大奖,作品被大量翻译到国外,在国际上有很高的声望。
20、阎连科河南籍作家,嵩县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早年应征入伍,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小说《黄金洞》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著有长篇《情感狱》、《受活》等,近年来因出版表现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风雅颂》引起较大争议。
21、贾平凹陕西籍当代著名作家,有“鬼才”之称,“陕军”作家中的代表,其自80年代成名以来一直勤耕不辍,是当代中国中产量甚丰、影响巨大的作家。其早年因“商州”系列小说引起文坛关注,其后不论是《浮躁》、《废都》、还是《秦腔》,都是以陕西作为他的故事的发生地:陕西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他文学创作的血脉;贾平凹可谓是一位真正意义上实践“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作家,这一血脉注定将成为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的其中之一标志。
22、葛水平山西长治市作家,沁水县人,是自赵树理之后,再度引起文坛关注的沁水县作家,“晋军”代表。新世纪以来因小说《甩鞭》和《地气》而一举成名,从此驰名文坛,所写作品曾多次荣登当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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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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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1、刘庆邦《到城里去》
2、陈应松《太平狗》
3、罗伟章《我们的路》
4、白连春《拯救父亲》
5、鬼子《大年夜》
6、曹征《路那儿》
短篇小说:
7、孙慧芬《天河洗浴》
8、温亚军《嫁女》
9、铁凝《逃跑》
10、李锐《残摩》
11、迟子建《采浆果的人》
12、王安忆《民工刘建华》
13、刘心武《榆钱》
14、吴玄《小丫》
15、王祥夫《端午》
16、吴君《陈俊生大道》
17、尤凤伟《替妹妹柳枝报仇》
18、李云雷《父亲与果园》
19、莫言《大嘴》
20、阎连科《黑猪毛 白猪毛》
21、贾平凹《羊事》
22、葛水平《玻璃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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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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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城里去
?刘庆邦刘庆邦:当代著名作家。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为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曾因小说《家属房》引起争议。近些年来因创作《神木》、《卧底》等以矿工为题材的底层小说备受关注,被称为“中国底层叙事的契诃夫”,其小说因生活的质地和粗粝而让人震撼。一嫁人之前,宋家银失过身。不然的话,她不会嫁给杨成方。杨成方个子不高,人柴,脸黑。杨成方的牙也不好看,上牙两个门牙之间有一道宽缝子,门牙老也关不上门。这样牙不把门的男人,要是能说会道也好呀,也能填话填话人。杨成方说话也不行,说句话难得跟从老鳖肚里抠砂礓一样。老鳖的肚子里不见得有砂礓,谁也没见过有人从老鳖的肚子里抠出砂礓来。可宋家银在评价杨成方的说话能力时,就是这样比喻的。宋家银之所以在和杨成方相亲之后勉强点了头,因为她对自身心中有数。既然身子被人用过了,价码就不能再定那么高,就得适当往下落落。还有一个原因,听媒人介绍说,杨成方是个工人。宋家银的母亲托人打听过,杨成方在县城一个水泥预制件厂打楼板,不过是个临时工。临时工也是工人,也是领工资的人。打楼板总比打牛腿说起来好听些。那时的人也叫人民公社社员,社员都在生产队里劳动,挣工分,能到外头当工人的极少。一个村顶多有一个两个,有的村甚至连一个当工人的都没有。宋家银却摊到了一个工人,成了工人家属。这样的名义,让宋家银感觉还可以,还说得过去。宋家银还有附加条件,不答应她的条件,杨家就别打算使媳妇。杨成方弟兄四个。老大已娶妻,生子。杨成方是老二。老三在部队当兵,老四还在初中上学。他们没有分家,一大家子人还在一个锅里耍勺子。宋家银提的第一个条件,是把杨成方从他们家分离出来,她一嫁过去,就与杨成方另垒锅灶,另立门户,过小两口的小日子。第二个条件是,杨家父母要给杨成方单独盖三间屋,至少有两间堂屋,一间灶屋。这第二个条件跟在第一个条件后面,是为第一个条件做保障的,如果没有第二个条件,第一个条件就不能实现。宋家银提条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进门就能当家做主,控制财权,让杨成方把工资交到她手里。结婚后,她不能允许杨成方再把钱交给父母,变成大锅饭吃掉。她要把杨成方挣的钱一点一滴攒起来,派别的用场。宋家银懂得,不管什么条件,必须在结婚之前提出来,拿一把。等你进了人家的门,成了人家的人,再想拿一把恐怕就晚了。说不定什么都拿不到,还会落下一个闹分裂和不贤惠的名声。这些条件,宋家银不必直接跟杨家的人谈,连父母都不用出面,只交给媒人去交涉就行了。反正宋家银把这两个条件咬定了,是板上钉钉,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杨家的人没有那么爽快,他们强调了盖屋的难处,说三间屋不是一口气就能吹起来的,没有檩椽,没有砖瓦,连宅基地都没有,拿什么盖。宋家银躲在幕后,通过父母,再通过媒人,以强硬的措词跟杨家的人传话,说这没有,那没有,凭什么娶儿媳妇,把儿媳妇娶过去,难道让儿媳妇睡到月亮地里!她给了对方一个期限,要求对方在一年之内把屋子盖起来,只要屋子一盖起来,她就是杨家的人了。这种说法虽是最后通牒的意思,也有一些人情味在里头,这叫有硬也有软,软中还是硬。至于一年之内盖不起屋子会怎样,媒人没有问,宋家银也没有说。后面的话不言自明。宋家银提出这样的条件和期限,她心里也有些打鼓,也有一点冒险的感觉,底气并不是很足。好在对方并不知道她是一个失过身的人,要是知道了她的底情,人家才不吃她这一套呢。宋家银听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的说法,既然把话说出去了,就不能收回来,就得硬挺着。也许杨家真的盖不起屋,也许她把在县里挣工资的杨成方错过了,那她也认了。还好,宋家银听说,杨家的人开始脱坯,开始备木料。宋家银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取得了初步的胜利。三间屋子如期盖好了,只是墙是土坯墙,顶是麦草顶,屋子的质量不太理想。宋家银对屋子的质量没有再挑剔。她当初只提出盖三间屋,并没有要求一定盖成砖瓦屋。在当时普遍贫穷的情况下,她提出盖砖瓦屋,也根本不现实。坯墙是用泥巴糊的。和泥巴时,里面掺了铡碎的麦草,以把泥巴扯捞起来,防止墙皮干后脱落。泥巴糊的墙皮刚干,宋家银就嫁过去了,住进了新房,成了杨成方的新娘。墙皮是没有脱落,但裂开了,裂成不规则的一块一块,有的边沿还翘巴着,如挂了一墙半湿半干的红薯片子。只不过红薯片子是白的,裂成片状的墙皮是黑的。结婚头三天,宋家银穿着衣服,并着腿,没让杨成方动她。她担心过早地露出破绽,刚结婚就闹得不快活。她装成黄花大闺女的样子,杨成方一动她,她就躲,就噘嘴。她对杨成方说,在她回门之前,两个人是不兴有那事的,这是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要是坏了规矩,今后的日子就不得好。杨成方问她听谁说的,他怎么没听说过有这规矩。宋家银说:“你没听说过的多着呢,你知道什么!”杨成方退了一步,提出把宋家银摸一摸,说摸一摸总可以吧。宋家银问他摸哪块儿。杨成方像是想了一下,说摸奶子。宋家银一下子背过身去,把自己的两个奶子抱住了,她说:“那不行,你把我摸羞了呢!”杨成方说:“摸羞怕什么,又不疼。”杨成方把五个指头撮起来,放在嘴前,喉咙里发出兽物般轻吼的声音。宋家银知道,杨成方所做的是胳肢人之前的预备动作,看来杨成方要胳肢她。她是很怕痒的,要是让杨成方胳肢到她,她会痒得一塌糊涂,头发会弄乱,衣服会弄开,裤腰带也很难保得住。她原以为杨成方老实得不透气,不料这小子在床上还是很灵的,还很会来事。她呼隆从床上坐起来了,对杨成方正色道:“不许胳肢我,你要是敢胳肢我,我就跟你恼,骂你八辈儿祖宗。”见杨成方收了架势,她又说:“你顶多只能摸摸我的手。摸不摸?你不摸拉倒!”杨成方摸住了她的手,她仍是很不情愿的样子,说杨成方的手瘦得跟鸡爪子一样,上面都是小刺儿,拉人。她又躺下了,要杨成方也睡好,说:“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吧。”杨成方大概只想行动,对说话不感兴趣,他问:“说啥呢?”宋家银要他说说工厂里的事情,比如说干活累不累?一个月能拿多少钱?厂里有没有女工人等。杨成方一一作了回答:干活不怎么累;一个月挣二十一块钱;厂里没有女工,只有一个女人,是在伙房里做饭的。宋家银认为一个月能挣二十一块钱很不少。下面就接触到了实质性的问题,问杨成方以前挣的钱是不是都是交给他爹。杨成方说是的。“那今后呢?今后挣了钱交给谁?”“你让我交给谁,我就交给谁。”“我让交给谁?我不说,我让你自己说。说吧,应该交给谁?”杨成方吭哧了一会儿,才说:“交给你。”尽管杨成方回答得不够及时,不够痛快,可答案还算正确。为了给杨成方以鼓励,她把杨成方的头抱了一下,给了杨成方一个许诺,说等她到娘家回门后回来,一定好好地跟杨成方好。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回来后还是并拢着双腿,不好好地放杨成方进去。她准备好了,准备着杨成方对她的身体提出质疑。床上铺的是一条名叫太平洋的新单子,单子的底色是浅粉,上面还有一些大红的花朵。就算她的身体见了红,跟单子上的红靠了色,红也不会很明显。她的身体不见红呢,有身子下面的红花托着,跟见了红也差不多。要是杨成方不细心观察,也许就蒙过去了。她是按杨成方细心观察准备的。不管如何,她会把过去的事瞒得结结实实,决不会承认破过身子。反正那个破过她身子的人已跑到天边的新疆去了,她就当那个人已经死了,过去的事就是死无对证。她是进攻的姿态,随时准备掌握主动。她不等杨成方跟她翻脸,要翻脸,她必须抢先翻在杨成方前头。杨成方要是稍稍对她提出一点疑问,稍稍露出一点跟她翻脸的苗头,她马上就会生气,骂杨成方不要脸,是往她身上泼屎盆子,诬蔑她的清白。她甚至还会哭,哭得伤心伤肺,比黄花儿还黄花儿,比处女还处女。这一闹,她估计杨成方该服软了,不敢再追究她的过去了。她还不能罢休,要装作收拾衣物,回娘家去,借此再要挟杨成方一下,要杨成方记住,在这个事情上,以后不许杨成方再说半个不字。要说充分,宋家银准备得够充分了。然而她白准备了,她准备的每一个步骤都没派上用场。杨成方显然是没有经验,他慌里慌张,不把宋家银夹着的两腿分开,就在腿缝子上弄开了。宋家银吸着牙,好像有些受疼不过。结果,杨成方还没摸着门道,还没入门,就射飞了。完事后,杨成方没有爬起来,没有点灯,更没有在床单上检查是否见了红。宋家银想,也许杨成方不懂这个,这个傻蛋。停了一会儿,杨成方探探摸摸,又骑到宋家银身上去了。这一回,宋家银很有节制地开了一点门户,放杨成方进去了。她也很需要让杨成方进去。第二天早上,宋家银自己把床单检查了一下,一朵花的花心那里脏了一大块,跟涂了一层糨糊差不多。她把脏单子撤下来了。娘家陪送给她的也有一床花单子,她把桐木箱子打开,把新单子拿出来,换上了。这样不行,晚上再睡,不能直接睡在新单子上,要在新单子上垫点别的东西才行。好好的单子,不能这样糟蹋。杨成方出去了,不知到哪里春风得意去了。外面的柳树正发芽,杏树正开花,有些湿意的春风吹在人脸上一荡一荡的。小孩子照例折下柳枝,拧下柳枝绿色的皮筒,做成柳笛吹起来。柳笛粗细不一,长短不一,吹出的声音也各不相同。燕子也飞回来了,它们一回来就是一对。一只燕子落在一棵椿树的枝头,翅膀一张一张的,大概是只母燕子。那只公燕子呢,在母燕子上方不即不离地飞着,还叫着。好比它们这时候是新婚燕尔,等它们在这里过了春天夏天到秋天,就过成一大家子了。宋家银心里有些庆幸。杨成方没发现什么,没计较什么,过去的那一章就算翻过去了。她把撤下来的被单再一洗,过去的一切更是一水为净,了无痕迹。不过呢,可能因为宋家银把情况估计得比较严重,准备得也太充分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觉得有些闪得慌。她把对手估计得过高,原来杨成方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看来杨成方的心是简单的心,这个男人太老实了。宋家银从反面得出自己的看法:杨成方对她不挑眼,表明杨成方对她并不是很重视,待她有些粗枝大叶。像杨成方这样的老实头子男人,能够娶上老婆,有个老婆陪他睡觉,使他的脏东西有地方出,然后再给他生两个孩子,他的一辈子就满足了,满足死了。他才不管什么新不新,旧不旧,也不讲什么感情不感情。吃细米白面是个饱,吃红薯谷糠也是个饱,他只要能吃饱,细粮粗粮对他都无所谓。宋家银认为自己怎么说也是细粮,把细粮嫁给一个不会细细品味的人,是不是有点瞎搭给杨成方了。渐渐地,宋家银心中有些不平。她问杨成方:“你回来结婚,跟厂里请假了吗?”杨成方说:“请了。”“请了多长时间的假?”“一个月。”宋家银说:“结个婚用不了那么长时间,还是工作要紧。”杨成方没有说话。又过了一天,宋家银问杨成方,厂里怎样开工资,是不是每天都记工。杨成方说是的。“那,你请假回来,人家还给你记工吗?”“不记了。”“工资呢?扣工资吗?”“扣。”宋家银一听说扣工资就有些着急,脸也红了,说:“工人以工为主,请假扣工资,你在家里待这么长时间干什么!”杨成方说:“别人结婚,都是请一个月的假。人一辈子就结这一次婚,在家里待一个月不算长。”杨成方不嫌时间长,宋家银嫌时间长,她说杨成方没出息,要是杨成方不去上班,她就回娘家去。说着,她站起来就去收拾她包衣物的小包袱。妥协的只能是杨成方,杨成方说好好好,我去上班还不行吗!二杨成方的处境不如燕子,燕子一结婚,就你亲我昵,日日夜夜相守在一起。杨成方结婚还不到半个月,就被老婆撵走了,撵到县城的工地去了。宋家银这样做,是出于一种虚荣。娘家人都知道她嫁的是一个工人,她得赶紧作出证实,证实丈夫的确是个工人。有人问她你女婿呢,她说杨成方上班去了,杨成方的工作很忙。有人建议她也到县城看看,开开眼。这时她愿意把杨成方抬得很高,把自己压得很低,说杨成方没发话让她去,她也不敢去,她啥都不懂,到城里,到厂里,还不够让别人看笑话呢!嫂子跟她开玩笑,说成方把新娘子一个人丢在家里,这样急着往城里跑,别是城里有人拴着他的腿吧。宋家银说她不管,别的女人把杨成方的腿拴断她都不管,只要杨成方有本事,想搞几个搞几个。这样的对话,对宋家银的工人家属身份是一个宣传,让宋家银觉得很有面子。要是杨成方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她就会觉得没面子,或者说很丢面子。想想看,杨成方长得那样不足观,嘴又那么笨,简直就是一摊扶不起来、端不出去的泥巴。她呢,虽说不敢自比鲜花,跟鲜花也差不多。把她和杨成方放在一起,就是鲜花插在泥巴上,就是泥巴糊在鲜花上。因了这样的反差,她有些瞧不起杨成方,对杨成方有点烦。眼不见,心不烦。这也是她急着把杨成方撵走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她要让杨成方抓紧时间给她挣钱。工人和农民的区别是什么?农民挣工分,工人挣工钱。农民挣的工分,值不了三文二文,只能分点有限的口粮。工人挣的是现钱。现钱是国家印的,是带彩的,上面有花儿有穗儿,有门楼子,还有人。这样的钱到哪儿都能用,啥东西都能买。能买粮食能买菜,能买油条能买肉,还能买手表洋车缝纫机。宋家银一直渴望过有钱的日子。有一个捡钱的梦,她不知重复做过多少遍了。在梦里,她先是捡到一两个钱,后来钱越捡越多,把她欣喜得不得了。她把钱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再对自己说,这一回可不是梦,这是真的。可醒来还是个梦,两只手里还是空的。她结婚,爹娘没有给她钱。按规矩,爹娘要在陪送给她的桐木箱子里放一些压箱子的钱,可爹娘没有放。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出四枚生了绿锈的旧铜钱,给她放进箱子的四个角里了。四个角里都放了钱,代表着满箱子都是钱,角角落落里都有钱。这不过是哄人的把戏,如给死人烧纸糊的摇钱树差不多。宋家银是一个大活人,她不是好哄的。她想把早就过了时带窟窿眼的铜钱掏出来扔掉,想想,临走时怕爹娘生气,就算了。做了新娘子的她,身上满打满算只有七毛五分钱,连一块钱都不到。她把这点钱卷成一卷儿,装进贴身的口袋里,暂时还舍不得花。杨成方临去上班,她以为杨成方会给她留点钱。杨成方没留,她也没开口要。毕竟是刚结婚,她还张不开要钱的口。杨成方不在家,宋家银过的是一口人的日子。一口人好办,只要有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了。日子真的一天天过下来,宋家银才体会到,弄口吃的也不容易。她把家里的东西都清点过了。婆婆分给她一口铁锅,两只瓦碗,还有四根发黑的、比不齐的筷子。粮食方面,婆婆只分给她两筐红薯片子和一瓢黄豆。婆婆把红薯片子倒在地上,把筐拿走了。婆婆把黄豆倒在一片废报纸上,把瓢也拿走了。食用的香油,婆婆一滴都没分给她。点灯用的煤油,也就是灯瓶子里那小半瓶,眼看也快用完了。盐呢,婆婆也许只抓过去两把三把,现在一点都没有了。过日子不能老是淡味儿,得有点咸味儿。短时间淡着还可以,时间长了不见咸味儿就不算过日子,日子就没味儿,人就没有劲。宋家银以看望婆婆的名义,到婆婆家里去了,她打算先解决一下盐的问题。婆婆家在村子底部的老宅上,去婆婆家她需要走过一条村街。她是新娘子的面貌,水梳头,粉搽脸,头发又光又鲜,脸又大又白。她穿的衣服都是新的,天蓝的布衫镶着月白的边。她浑身都是新娘子那特有的香气。婆婆见宋家银登门,只高兴了一下,马上就警觉起来。婆婆欢迎人的时候,习惯用一个字的惊叹词,这个惊叹词叫咦。婆婆往往把咦拖得很长,似乎以拖腔的长度表示对来人的欢迎程度,咦得越长,对来人越欢迎。婆婆对宋家银咦得不算短,把宋家银亲切地称为他二嫂。宋家银不习惯这种夸张性的惊叹,她很快就把咦字后面的尾巴斩断了,把虚数去掉了。婆婆还不到五十岁,看去满脸褶子,已经很显老,像是一个老太婆。不过婆婆的眼睛一点也不呆滞,转得还很活泛。婆婆是有点烂眼角,眼角烂得红红的。这不但不影响婆婆眼睛的明亮程度,还给人一种火眼金睛的感觉。嫁到杨家来,宋家银这是第一次与婆婆正面接触,仅从婆婆眼角的余光看,她就预感到自己遇到对手了。像婆婆这种岁数的人,灾荒年不知经过了多少个,是手捋着刺条子过来的,一根柴火棒从她手里过,她都能从柴火棒里榨出油来,若想从婆婆这里弄走点东西,恐怕不那么容易。宋家银一上来没敢提要盐的话,有新媳妇的身份阻碍着,她还得绕一会儿弯子。婆婆家两间堂屋,两间灶屋。堂屋是北屋,灶屋是西屋。宋家银和婆婆在灶屋里说话,一边说话,一边就把婆婆放在灶台上的盐罐子看到了。盐罐子是黑陶的,看去潮乎乎的,仿佛早被咸盐淹透了。婆婆没有过多地跟她绕弯子,刚说了几句话就切入了正题。婆婆说她来得正好儿,婆婆正要去找她呢。为给他们盖那三间屋子,家里借人家不少钱,塌下不少窟窿,那些窟窿大张着眼,正等着他们家去捂呢!这还不算,老三虽说在部队当兵,也得说亲,也得盖屋子。这屋子家里无论如何是盖不起了,就是扒了她的皮,砸了她的骨头也盖不起了,你说愁死人不愁死人。婆婆让他二嫂跟成方说说,挣下的工资攒着点,先还还盖屋子欠下的账。宋家银意识到,她和婆婆的较量已经开始了,谁输谁赢还要走着瞧。看来,她当初坚持把杨成方从他们家里拉出来,这一步真是走对了,否则,她一进杨家门就得背上沉重的债务,就会压得她半辈子喘不过气来。现在呢,她和杨成方拍拍屁股从家里出来了,反正她没借人家的钱,家里爱欠多少欠多少,谁借谁还,不关她的事。婆婆说让杨成方还钱,她也不生气。既然是较量,就得讲究点策略,就得笑着来。她对婆婆说:“有啥话你跟成方说吧。你儿子那么孝顺,他还不是听你的,你让他向东,他不敢向西。”婆婆承认儿子孝顺是不假,好闺女不胜好女婿,好儿子不胜好媳妇呀。婆婆说这个话,乍一听是给儿媳妇戴高帽,再品却是把责任推给儿媳妇了,她以后从儿子手里剥不出钱来,定是儿媳妇从中作梗。宋家银赶紧把高帽子奉还给婆婆了,说:“山高遮不住太阳,你儿子虽说结了婚,家还是你儿子当着。你可不知道,你儿子厉害着呢,你儿子一瞪眼,吓得我一哆嗦。这不,你儿子让我跟你要只鸡,说鸡下了蛋好换点火柴换点盐,我不敢不来。”婆婆一听就慌了,眼往院子里瞅着,说:“那可不行,家里一共一只老母鸡,还是你嫂子买的。你要是把鸡抱走,你嫂子不杀吃了我才怪!”宋家银作出让步,说那就先不抱鸡了,让婆婆先借给她一点盐吧,她已经吃了两天淡饭了。和下蛋的母鸡比起来,盐当然是小头,婆婆没有拒绝借给她。婆婆站起来了,说:“我给你抓。”宋家银抢在婆婆前头,说我自己来吧。她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铺在灶台上,端起盐罐子就往下倒。盐罐里的盐也不多了,她把盐罐子的小口倾得几乎直上直下,才把盐粒子倒出来。婆婆跟过去,心疼得像盐杀的一样,要宋家银少倒点儿,少倒点儿,宋家银还是倒了一多半出来。宋家银说:“娘,你不用心疼,等成方发了工资,买回盐来,我还你。借你一钱,还你二钱,行了吧!”婆婆不知不觉又使用了那个咦字惊叹词,她叹得又长又无可奈何,好像还带了一点颤音。这次肯定不是欢迎的意思了。宋家银有些窃喜,她抱母鸡是假,包盐是真。直说包盐,她不一定能包到盐。拿抱母鸡的话吓婆婆一家伙,把婆婆吓得愣怔着,包盐的事就成了。和婆婆的第一次较量,她觉得自己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杨成方上班去了三天,就回来了。宋家银回门去了三天,他去县城上班也是三天,时间是对等的,好像他也回了一次门。他是带着馋样子回来的。如同吃某样东西,他尝到了甜头,吃馋了嘴,回来要把那样东西重新尝一尝,解解馋。又如同,他知道了那样东西味道好,好得不得了,可让他凭空想,不再次实践,怎么也想不全那样好东西的好味道。他不光嘴馋,好像眼也馋,鼻子也馋,全身都馋。亏得杨成方不是一条狗,没长尾巴,要是他长着尾巴的话,见着宋家银,他的尾巴不知会摇成什么样呢。杨成方是天黑之后才到家的,大概他计算好了,进家就可以和老婆上床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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