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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中学生读名家-爬山虎的脚

書城自編碼: 1818929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中小學教輔初中通用
作者: 叶圣陶
國際書號(ISBN): 9787538558197
出版社: 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1-11-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178/120000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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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叶圣陶先生一生散文创作颇丰,令人称道的篇目比比皆是,写人如《两法师》《我钦新凤霞》,写景如《谈成都的树木》《坐羊皮筏到雁滩》,抒情如《将离》《五月三十一日风雨中》,状物如《几种赠品》《弘一法师的书法》,杂感如《丛墓似的人间》《我坐了木船》,可谓内容丰富,题材各异。本书收录了叶圣陶先生各个时期的散文35篇,以飨读者。
關於作者:
叶圣陶(1894.10.28~1988.2.16)作家,教育家,出版家,政治活动家。原名叶绍钧,笔名圣陶、斯提等。江苏苏州人。著有小说《隔膜》《线下》《倪焕之》,散文集《脚步集》《西川集》,童话集《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等,并编辑过几十种课本,写过十几本语文教育论著。
目錄
辑一 丛墓似的人间
 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
 过节
 书桌
 乐山被炸
 我坐了木船
 桡夫子
 牛
辑二 生活意趣
 没有秋虫的地方
 藕与莼菜
 卖白果
 牵牛花
 掮枪的生活
 昆曲
 三种船
 说书
 天井里的种植
 骑马
 一个少年的笔记
辑三 情系草木
 谈成都的树木
 坐羊皮筏到雁滩
 在西安看的戏
 苏州园林
辑四 相濡以沫
 记佩弦来沪
 两法师
 几种赠品
 弘一法师的书法
 记丏翁一二事
 “相濡以沫”
 我钦新凤霞
辑五 文路思语
 《天鹅》序
 以画为喻
 揣摩
內容試閱
生活

阅读指导
刊于《时事新报》(1921年10月27日),署名圣陶;1981年11月17日修改。
作者在本文中详尽而生动地描写了乡镇上“来扇馆”和城市里茶社中的人们的生活,两个地方的人身份、地位有别,生活状态却一样的毫无新意。作者又联想到社会上其他人的生活,从而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思考。结合当时的社会环境,看你能否理解其中的深意。

乡镇上有一种“来扇馆”,就是茶馆,客人来了,才把炉子里的火扇旺,炖开了水冲茶,所以得了这个名称。每天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来扇馆”却名不副实了,急急忙忙扇炉子还嫌来不及应付,哪里有客来才扇那么清闲?原来这个时候,镇上称为某爷某爷的先生们睡得酣足了,醒了,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扣着衣扣,一手托着水烟袋,就光降到“来扇馆”里,泥土地上点缀着浓黄的痰,露筋的桌子上满缀着油腻和糕饼的细屑;苍蝇时飞时止,忽集忽散,像荒野里的乌鸦;狭条板凳有的断了腿,有的裂了缝;两扇木板窗外射进一些光亮来。某爷某爷坐满了一屋子,他们觉得舒适极了,一口沸烫的茶使他们神清气爽,几管浓辣的水烟使他们精神百倍。于是一切声音开始散布开来:有的讲昨天的赌局,打出了一张什么牌,就赢了两底;有的讲自己的食谱,西瓜鸡汤下面,茶腿丁煮粥;还讲怎么做鸡肉虾仁水饺;有的讲本镇新闻,哪家女儿同某某有私情,哪家老头儿娶了个十五岁的侍妾;有的讲些异闻奇事,说鬼怪之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有几位不开口的,他们在那里默听,微笑,吐痰,吸烟,支颐,遐想,指头轻敲桌子,默唱三眼一板的雅曲。迷濛的烟气弥漫一室,一切形一切声都像在云里雾里。午饭时候到了,他们慢慢地踱回家去。吃罢了饭依旧聚集在“来扇馆”里,直到晚上为止,一切和午前一样。岂止和午前一样,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的去年全都一样。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城市里有一种茶社,比起“来扇馆”就像大辂之于椎轮了。有五色玻璃的窗,有仿西式的红砖砌的墙柱,有红木的桌子,有藤制的几和椅子,有白铜的水烟袋,有洁白而且洒上花露水的热的公用手巾,有江西产的茶壶茶杯。到这里来的先生们当然是非常大方,非常安闲,宏亮的语音表示上流人的声调,顾盼无禁的姿态表示绅士式的举止。他们的谈话和“来扇馆”里大不相同了。他们称他人不称“某老”就称“某翁”;报上的记载是他们谈话的资料,或表示多识,说明某事的因由,或好为推断,预测某事的转变;一个人偶然谈起了某一件事,这就是无穷的言语之藤的萌芽,由甲而及乙,由乙而及丙,一直蔓延到癸,癸和甲是决不可能牵连在一席谈里的,然而竟牵连在一起了;看破世情的话常常可以在这里听到,他们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某人干某事是“有所为而为”,某事的内幕是怎样怎样的;而赞誉某妓女称扬某厨司也占了谈话的一部分。他们或是三三两两同来,或是一个人独来;电灯亮了,坐客倦了,依旧三三两两同去,或是一个人独去。这都不足为奇,可怪的是明天来的还是这许多人;发出宏亮的语音,做出顾盼无禁的姿态还同昨天一样;称“某老”“某翁”,议论报上的记载,引长谈话之藤,说什么都没有意思都是假,赞美食色之欲,也还是重演昨天的老把戏!岂止是昨天的,也就是前月,去年,去年的去年的老把戏。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上海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谁能计算他们的数目。车马的喧闹,屋宇的高大,相形之下,显出人们的浑沌和微小。我们看蚂蚁纷纷往来,总不能相信他们是有思想的。马路上的行人和蚂蚁有什么分别呢?挺立的巡捕,挤满电车的乘客,忽然驰过的乘汽车者,急急忙忙横穿过马路的老人,徐步看玻璃窗内货品的游客,鲜衣自炫的妇女,谁不是一个蚂蚁?我们看蚂蚁个个一样,马路上的过客又哪里有各自的个性?我们倘若审视一会儿,且将不辨谁是巡捕,谁是乘客,谁是老人,谁是游客,谁是妇女,只见无数同样的没有思想的动物散布在一条大道上罢了。游戏场里的游客,谁不露一点笑容,露笑容的就是游客,正如黑而小的身体像蜂的就是蚂蚁。但是笑声里面,我们辨得出哀叹的气息;喜愉的脸庞,我们可以窥见寒噤的颦蹙。何以没有一天马路上会一个动物也没有?何以没有一天游戏场里会找不到一个笑容?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我们丢开优裕阶级欺人阶级来看,有许许多多人从红绒绳编着小发辫的孩子时代直到皮色如酱须发如银的暮年,老是耕着一块地皮,眼见地利确是生生不息的,而自己只不过做了一柄锄头或者一张犁耙!雪样明耀的电灯光从高大的建筑里放射出来,机器的声响均匀而单调,许多撑着倦眼的人就在这里做那机器的帮手。那些是生产的利人的事业呀,但是……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

一切事情用时行的话说总希望它“经济”,用普通的话说起来就是“值得”。倘若有一个人用一把几十位的大算盘,将种种阶级的生活结一个总数出来,大家一定要大跳起来狂呼“不值得”。觉悟到“不值得”的时候就好了。

美文解读:
乡镇上“来扇馆”和城市里茶社中,人们的生活上午和下午一样,今天和昨天和前月和去年和去年的去年也都一样,这种生活慵懒散漫毫无生气。作者在文中两次提到“老把戏”,四次说到“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了”,可见他对这种日复一日的磨牙闲谈的日子是何等厌恶。文章最后,作者提出“觉悟到‘不值得’的时候就好了”,其实是号召人们从麻木的现实中觉醒过来,认真思考自己生之为人的存在价值,勇敢地追求光明、积极的生活。可结合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到的“铁屋子”理论,思考当时社会生活的可悲面貌。

将离

阅读指导
《将离》1923年9月7日始作,9月12日作完;载于1923年9月17日《文学》第88期,署名王均。
1923年,29岁的叶圣陶经人介绍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工作,刚适应不久,又有一位少年时便十分要好的郭姓朋友介绍他到福建协和大学任教。叶圣陶没上过大学,也没留过洋,能到大学里教书自然是好事。可到福州能否适应,叶圣陶心里也不是很有把握。于是便请了四个月假,办了停薪留职,到福州去了。关于这次福州之行,叶圣陶曾写过三篇文章,《将离》《客语》《回过头来》(后改为《转过头来》),主要是表达了离别前的不舍和对家人的惦念。其中《将离》一篇,朱自清曾这样称赞:“抒写那回的别恨,是缠绵悱恻的文字。”

跨下电车,便是一阵细且柔的密雨。旋转的风把雨吹着,尽向我身上卷上来。电灯光特别昏暗,火车站的黑影兀立在深灰色的空中。那边一行街树,枝条像头发似的飘散舞动,萧萧作响。我突然想起:难道特地要叫我难堪,故意先期做起秋容来么!便觉得全身陷在凄怆之中,刚才喝下去的一斤酒在胃里也不大安分起来了。
这是我的揣想:天日晴朗的离别胜于风凄雨惨的离别,朝晨午昼的离别胜于傍晚黄昏的离别。虽然一回离别不能二者并试以作比较,虽然这一回的离别还没有来到,我总相信我的揣想是大致不谬的。然而到福州去的轮船照例是十二点光景开的,黄昏的离别是注定的了。像这样入秋渐深,像这样时候吹一阵风洒一阵雨,又安知六天之后的那一夜,不更是风凄雨惨的离别呢?

一点东西也不要动:散乱的书册,零星的原稿纸,积着墨汁的水盂,歪斜地摆着的砚台……一切保持原来的位置。一点变更也不让有:早上六点起身,吃了早饭,写了一些字,准时到办事的地方去,到晚回家,随便谈话,与小孩胡闹……一切都是平淡的生活。全然没有离别的气氛,还有什么东西会迫紧来?好像没有快要到来的这回事了。
记得上年平伯去国,我们一同在一家旅馆里,明知不到一小时,离别的利刃就要把我们分割开来了。于是一启口一举手都觉得有无形的线把我牵着,又似乎把我浑身捆紧;胸口也闷闷的不大好受。我竭力想摆脱,故意做出没有什么的样子,靠在椅背上,举起杯子喝口茶,又东一句西一句地谈着。然而没有用,只觉得十分勉强,只觉得被牵被捆被压得越紧罢了。我于是想:离别的气氛既已凝集,再也别想冲决它,它是非把我们拆开来不可的。
现在我只是不让这气氛凝集,希望免受被牵被捆被压的种种纠缠。我又这么痴想,到离去的一刻,最好恰正在沉酣的睡眠里,既泯能想,自无所想。虽然觉醒之后,已经是大海孤轮中的独客,不免引起深深的惆怅;但是最难堪的一关已经闯过,情形便自不同了。

然而这气氛终于会凝集拢来。走进家里,看见才洗而缝好的被袱,衫裤长袍之类也一叠叠地堆在桌子上。这不用问,是我旅程中的同伴了。“偏要这么多事,事已定了,为什么不早点儿收拾好!”我略微烦躁地想。但是必须带走既属事实,随时预备尤见从容,我何忍说出责备的话呢——实在也不该责备,只该感激。
然而我触着这气氛了,而且嗅着它的味道了,与上年在旅馆里感到的正是同一的种类,不过还没有这样浓密而已。我知道它将要渐渐地浓密,犹如西湖上晚来的烟雾;直到最后,它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便会把我一挤;我于是不自主地离开这里了。
我依然谈话,写字,吃东西,躺在藤椅上;但是都有点儿异样,有点儿不自然。

夜来有梦,梦在车站月台旁。霎时火车已到,我急忙把行李提上去,身子也就登上,火车便疾驰而去了。似乎还有些东西遗留在月台那边,正在检点,就想到遗留的并不是东西,是几个人。很奇怪,我竟不曾向他们说一声“别了”,竟不曾伸出手来给他们;不仅如此,登上火车的时候简直把他们忘了。于是深深地悔恨,怎么能不说一声,握一握手呢!假若说了,握了,究竟是个完满的离别,多少是好。“让我回头去补了吧!让我回头去补了吧!”但是火车不睬我,它喘着气只是向前奔。
这梦里的登程,全忘了月台上的几个人,与我痴心盼望的酣睡时离去,情形正相仿佛。现在梦里的经验告诉我,这只有勾引些悔恨,并不见得比较好些。那么,我又何必作这种痴想呢?然而清醒地说一声握一握的离别,究竟何尝是好受的!

“信要写得勤,要写得详;虽然一班轮船动辄要隔三五天,而厚厚的一叠信笺从封套里抽出来,总是独客的欣悦与安慰。”
“未必能够写得怎样勤怎样详吧。久已不干这勾当了;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种种事情箭一般地射到身上来,逐一对付已经够受了,知道还有多少坐定下来执笔的功夫与精神!”
离别的滋味假若是酸的,这里又搀入一些苦辛的味道了。

美文解读:
这是叶圣陶抒写自我感受的一篇佳作,笔触精致、细腻又不失自然,很有感染力。作者将离别前的心绪写得愁肠百结,读者读罢也不禁黯然神伤。经作者一写,离别俨然成为一个严峻的人生问题,每个人都不得不思考起这个问题来。读罢此文,可再品读俞平伯的《冬晚的别》,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

丛墓似的人间

阅读指导
1924年7月19日作,原题《丛墓的人间》,刊于《文学》第131-132期合刊,署名郢,收入《叶圣陶散文甲集》时有删改。
叶圣陶散文最大的写作特点便是写实,这篇文章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作者先是简单几笔勾勒出上海的繁华景象,接着笔锋一转,迅速带读者深入到破旧拥挤的上海里弄“实地考察”,里弄百姓的生活条件之差让人触目惊心,而要改变这种现状,唯有“飞越旧的轨道,转上那新的轨道”。

上海有种种的洋房,高大的,小巧的,红得使人眼前晕眩的,白得使人悠然意远的,实在不少。在洋房的周围,有密叶藏禽的丛树,有交枝叠蕊的砌花,凉椅可以延爽,阳台可以迎月。在那里接待密友,陪伴恋人,背景是那样清妙,登场人物又是那样满怀欢畅,真可谓赏心乐事,神仙不啻了。但是我不想谈这些人和他们的洋房,我要引导读者到狭窄的什么弄什么里去。
在内地有这么一个称谓,叫做“上海式房子”,可见这种房屋的式样是起源于上海而流行到内地去的。我想,再减省不得再死板不过的格局,要数上海式的房子了。开进门去,真是井一样的一个天井。假如后门正开着,我们的视线就可以通过客堂,直望到后面一家人家的前门。客堂后面是一张峭直的扶梯,好让我们爬上楼去。最奇妙的,扶梯后面还不到一楼一底的高度,却区分为三,上是晒台,中称亭子间,下作灶房。没有别的了,尽在于此了。倘若要形容家家相同的情形,很可以说就像印板文字那样,见一个可以知道万万。住在这种房屋里的人们,差不多跟鸽子箱里的鹁鸽一样,一对对地伏在里边就是了,决说不到舒服,说不到安居,更说不到什么怡神悦性的佳趣。但是,假如一对夫妇能占这么一所房屋,他们就是十二分的幸运者,至少可以赠给他们“准贵族”的称号了;更有无量数的人,要合起好几对来,还附带各家的老的小的,才得以占这样一所房屋,他们连鹁鸽都不如呢!
最大的限度,这样一所房屋可以住七八家人家。待我指点明白,读者就不会以为是奇闻了。客堂以及楼面各用板壁划分为二,可以住下四家,这是天经地义,所以平淡无奇。亭子间可以关起门来自成小天地,当然住一家。各家的饭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做,那么灶房里也可以住一家。在晒台顶上架起些薄板,只要像个形式,不管风来受冷,雨来受淋,就也可以住一个单身汉或者一对孤苦的老夫妇。再在楼板底下,客堂后半间的上面,搭成一个板阁,出入口就开在扶梯的半腰里,虽然出进非爬不可,虽然陈设不下什么床铺,两三个“七尺之躯”还容得下,所以也可以住一家。这不是八家了么?
情形如此,我们还称这是一所房屋,似乎不很适当了。试想夜深人睡的时候,这里与那里,上层与下层,都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这不是与北城郊外,白杨树下,新陈错杂的丛墓相仿佛么?所不同的,死人是错乱纵横躺在泥土之中,这些睡着的人是错乱纵横躺在浑浊不堪而其名尚存的空气之中罢了。
丛墓里的死人永远这样躺着,错乱纵横倒还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睡着的人可不然,他们夜间的墓场也就是白天的世界。一到晨梦醒来,竖起身子,大家就要在那里作种种活动;图谋生活的工作,维持生活的杂务,都得在这仅够横下身子的领域里干起来。他们只有身体与身体相摩,饭碗与便桶并列,坐息于床铺之上,烧饭于被褥之侧:今天,明天,今年,明年,直到永远!
在这个领域里实在也无从整理,当然谈不到带着贵族气息的卫生。苍蝇来与他们夺食,老鼠来与他们同居;原有的窗户因为分家别户不免少开几扇,一部分清新的空气就给挡驾了,于是疾病之神偷偷地溜了进来。这家煨破旧的泥炉,那家点无罩的煤油灯,于是祝融之神默默地在那里相度他的新领土。小孩在这个领域里产生出来,生活过来,不是面黄肌瘦,软弱无力,就是深深印着这么一个观念,杂乱肮脏就等于生活,于是愚蠢者卑陋者的题名册上又要添上许多名字。总之,这活人的丛墓面前清清楚楚标着这样几个无形的大字,就是“死亡,灾难,愚蠢”。
是谁把这什么弄什么里化成丛墓的呢?是谁驱使这许多人投入丛墓的呢?这些真是极其愚笨的问题。人家出不起独占一所屋子的钱,当然只好七家八家合在一起住。所以,如果要编派处分,谁也怪不得,只能怪住在丛墓里的人自己不好,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你们如果怪房东把房价定得太贵,房东将会回答你们说:“我是将本求利的,这房屋的利息是最公道的呢。我并不做三分息四分息的营生。你们不送我个‘廉洁可风’的匾额,倒怪起我来了么!”你们如果去怪市政机关没有限制,没有全盘的规划,市政机关会回答你们说:“就因为我们没有限制,你们才有个存身之处。有了限制,你们只好住到郊野去了!至于空阔舒畅的房屋尚没有人住的,某处有一所美国式的洋房,某处有一所带花园的别墅,某处某处有什么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去买来或租来住呢?”他们都不错,只有你们错,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
为千错万错的人们着想,只有两条路。其一,回复到上古的时代,空间跟清风明月一样,不用一钱买,在山巅水涯自由自在地造起房屋来。其二,提倡货真价实到二十四分的精神生活,尽管七家八家挤在一起,但是天理可以胜人欲,妙想可以移实感,所以大家能优游自适,无异处高堂大厦。
假如既已出了轨的世运的车是继续向前奔驶的,那么回复到原来的轨道是没有希望了,第一条路通不过去了。假如理学不昌,生活不能不依赖物质,那么七家八家死挤,总是莫大的悲哀,第二条路又通不过去了。
这似乎颇有点绝望。但是也不尽然。平心而论,同是一个人,所占空间应该是同样大小,没有一个人配特别占得多,也就没有一个人该特别占得少。你能说出谁配多占谁该少占的理由么?能够做到所占均等,能够做到人人得有整洁舒适的居所,那么,丛墓就恢复为人间了。这决不是开起倒车,退到歧路那儿,然后郑重前进的办法所能办到的。这须得加速度前进,飞越旧的轨道,转上那新的轨道。
什么事情的新希望都在于转上新的轨道。困在丛墓中而感到悲哀的人们,就为这一点悲哀,已经有奔向新的轨道的必要了。

美文解读:
本文和前面的《生活》一文,都反映了上世纪20年代中国老百姓的生存面貌。不同的是,《生活》侧重于对当时人们言行举止的描绘,表达的是对死气沉沉的社会风气的厌恶和对新生活的向往;本文则是以“衣食住行”中的“住”为出发点,积极探讨人的居住权和生存权,进而呼吁社会大众努力争取人人平等。虽然两篇文章切入点略有差异,但作者对民众疾苦的关心和对国家前途的担忧同样真切可见。

五月三十一日急雨中

阅读指导
1925年5月31日夜作。刊于《文学周报》第179期,署名圣陶。《小说月报》第16卷第7期,署名叶圣陶。
1925年5月30日,上海学生两千余人在租界内散发传单,发表演说,抗议日本资本家镇压工人大罢工、打死工人顾正红,声援工人,并号召收回租界,被英国逮捕一百多人。下午万余群众聚集在英租界南京路老闸巡捕房门首,要求释放被捕学生,高呼“打倒帝国主义”等口号。英国逮捕竟开枪射击,当场打死十三人,重伤数十人,逮捕一百五十余人,造成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
本文写于五卅惨案发生的次日,作者通过描写在老闸捕房的所闻所见,控诉了帝国主义对中国人民的罪行,歌颂了爱国群众坚定不移的斗争决心。
从车上跨下,急雨如恶魔的乱箭,立刻打湿了我的长衫。满腔的愤怒,头颅似乎戴着紧紧的铁箍。我走,我奋疾地走。
路人少极了,店铺里仿佛也很少见人影。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怕听昨天那样的排枪声,怕吃昨天那样的急射弹,所以如小鼠如蜗牛般蜷伏在家里,躲藏在柜台底下么?这有什么用!你蜷伏,你躲藏,枪声会来找你的耳朵,子弹会来找你的肉体,你看有什么用?
猛兽似的张着巨眼的汽车冲驰而过,泥水溅污我的衣服,也溅及我的项颈,我满腔的愤怒。
一口气赶到“老闸捕房”门前,我想参拜我们的伙伴的血迹,我想用舌头舔尽所有的血迹,咽入肚里。但是,没有了,一点儿没有了!已经给仇人的水龙头冲得光光,已经给烂了心肠的人们踩得光光,更给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洗得光光!
不要紧,我想。血曾经淌在这块地方,总有渗入这块土里的吧。那就行了。这块土是血的土,血是我们的伙伴的血,还不够是一课严重的功课么?血灌溉着,血滋润着,将会看到血的花开在这里,血的果结在这里。
我注视这块土,全神地注视着,其余什么都不见了,仿佛自己整个儿躯体已经融化在里头。
抬起眼睛,那边站着两个巡捕:手枪在他们的腰间;泛红的脸上的肉,深深的颊纹刻在嘴的周围,黄色的睫毛下闪着绿光,似乎在那里狞笑。
手枪,是你么?似乎在那里狞笑的,是你么?
“是的,是的,就是我,你便怎样!”——我仿佛看见无量数的手枪在点头,仿佛听见无量数的张开的大口在那里狞笑。
我舔着嘴唇咽下去,把看见的听见的一齐咽下去,如同咽一块粗糙的石头,一块烧红的铁。我满腔的愤怒。
雨越来越急,风把我的身体卷住,全身湿透了,伞全然不中用。我回转身走刚才来的路,路上有人了。三四个,六七个,显然可见是青布大褂的队伍,中间也有穿洋服的,也有穿各色衫子的短发的女子。他们有的张着伞,大部分却直任狂雨乱泼。
他们的脸使我感到惊异。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严肃的脸,有如昆仑之耸峙;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郁怒的脸,有如雷电之将作。青年的清秀的颜色退隐了,换上了北地壮士的苍劲。他们的眼睛将要冒出焚烧一切的火焰,抿紧的嘴唇里藏着咬得死敌人的牙齿……
佩弦的诗道,“笑将不复在我们唇上。”用来歌咏这许多张脸正适合。他们不复笑,永远不复笑!他们有的是严肃与郁怒,永远是严肃的郁怒的脸。
青布大褂的队伍纷纷投入各家店铺,我也跟着一队跨进一家,记得是布匹庄。我听见他们开口了,差不多掏出整个的心,涌起满腔的血,真挚地热烈地讲着。他们讲到民族的命运,他们讲到群众的力量,他们讲到反抗的必要;他们不惮郑重叮咛的是“咱们一伙儿!”我感动,我心酸,酸得痛快。
店伙的脸比较地严肃了;他们没有话说,暗暗点头。
我跨出布匹庄。“中国人不会齐心呀!如果齐心,吓,怕什么!”听到这句带有尖刺的话,我回头去看。
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粗布的短衫露着胸,苍暗的肤色标记他是在露天出卖劳力的。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英雄的光。
不错呀,我想。露胸的朋友,你喊出这样简要精炼的话来,你伟大!你刚强!你是具有解放的优先权者!——我虔诚地向他点头。
但是,恍惚有蓝袍玄褂小髭须的影子在我眼前晃过,玩世的微笑,又仿佛鼻子里轻轻的一声“嗤”。接着又晃过一个袖手的,漂亮的嘴脸,漂亮的衣着,在那里低吟,依稀是“可怜无补费精神!”袖手的幻化了,抖抖地,显出一个瘠瘦的中年人,如鼠的觳觫的眼睛,如兔的颤动的嘴唇,含在喉际,欲吐又不敢吐的是一声“怕……”
我如受奇耻大辱,看见这种种的魔影,我愤怒地张大眼睛。什么魔影都没有了,只见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微笑的魔影,漂亮的魔影,惶恐的魔影,我咒诅你们!你们灭绝!你们消亡!永远不存一丝儿痕迹于这块土上!
有淌在路上的血,有严肃的郁怒的脸,有露胸朋友那样的意思,“咱们一伙儿”,有救,一定有救,——岂但有救而已。
我满腔的愤怒。再有露胸朋友那样的话在路上吧?我向前走去。
依然是满街恶魔的乱箭似的急雨。
美文解读:
叶圣陶先生的散文大多是中正平和之作,但这一篇真的是金刚怒目了。因为“五卅惨案”的血让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不禁拍案而起。本文中作者运用比喻、象征、描摹等多种手法,将客观的景物与主观的感受想结合,将现实的情境与各种幻觉情感相结合,热情地讴歌了那些不惧暴风雨袭击坚持爱国宣传的青年和在淋漓的鲜血中仍然满怀胜利信心的劳动者,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鲁迅在1926年“三一八惨案”后,写下《纪念刘和珍君》,表达了对国年内反动势力的极端愤怒之情,可与本文参照阅读。

过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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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创作》创刊号(1935年7月15日),署名叶圣陶。
这篇小短文里的“过节”是苏州当地人的特定说法,专指“祭祖先”,这和我们常规理解的“过节”不同。作者以自己的亲见事实,讲述了“过节”这一风俗在家乡所经历的变迁。

逢到节令,我们遵照老例祭祖先。苏州人把祭祖先特称为“过节”,别地方人买一些酒菜,大家在节日吃喝一顿,叫做“过节”;苏州人对于这两个字似乎没有这样用法。
过节以前,母亲早已把纸锭折好了。纸锭的原料是锡箔,是绍兴地方的特产。前几年我到绍兴,在一个土山上小立,只听得密集的市屋间传出达达的声音,互相应答,就是在那里打锡箔。
我家过节共有三桌。上海弄堂房子地位狭窄,三桌没法同时祭,只得先来两桌,再来一桌。方桌子仅有一只,只得用小圆桌凑数。本来是三面设坐位的,因为椅子不够,就改为只设一面。杯筷碗碟拿不出整齐的全套,就取杂色的来应用。蜡盏弯了头。香炉里香灰都没有,只好把三支香搁在炉口就算。总之,一切都马虎得很。好在母亲并不拘于成规,对于这一切马虎不曾表示过不满。但是我知道,如果就此废止过节,一定会引起她的不快。所以我从没有说起废止过节。
供了香,斟了酒,接着就是拜跪。平时太少运动了,才过四十岁,膝关节已经硬化,跪下去只觉得僵僵的,此外别无所思。在满坐的祖先中间,记忆得最真切的是父亲与叔父,因为他们过世最后。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们与十几位祖先挤坐在两把椅子上举杯喝酒举筷吃菜的情状。又有一个十一岁上过世的妹妹,今年该三十八了,母亲每次给她特设一盘水果,我也不能想象她剥橘皮吐桃核的情状。
从前父亲叔父在日,他们的拜跪就不相同。容貌显得很肃穆,一跪三叩之后,又轻轻叩头至数十回,好像在那里默祷,然后站起来,恭敬地离开拜位。所谓“祭如在”,“临事而敬”,他们是从小就成为习惯了的。新教育的推行与时代的转变把古传的精灵信仰打破,把儒家的报本返始的观念看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如在”即“如”不起来,“临事”自不能装模作样地虚“敬”,只成为一种毫无意义的例行故事:这原是必然的。
几个孩子有时跟着我拜,有时说不高兴拜,也就让他们去。焚化纸锭却是他们欢喜干的事,在一个搪瓷面盆里慢慢地把纸锭加进去,看它们给火焰吞食,一会儿变成白色的灰烬,仿佛有冬天拨弄炭火盆那种情味。孩子们所知道的过节,第一自然是吃饭时有较好较多的菜;第二,这是家庭里的特种游戏,一年内总得表演几回的。至于祖先会扶老携幼到来,分着左昭右穆坐定,吃喝一顿之后,又带着钱钞回去:这在孩子是没法想象的,好比我不能想象父亲叔父会到来参加这家族的宴飧一样。从这一点想,虽然逢时过节,对于孩子大概不至于有害吧。

文中,父辈、“我”、孩子们三代人对过节行跪拜礼的态度各不相同,父辈庄重肃穆,“我”仍遵循传统,但心中已无太多敬畏,孩子们则完全视之为游戏,相比之下,可以看出新教育的推行和时代的转变对人们的影响越来越大。

书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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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1937年8月1日《文学》月刊第9卷第2号,署名圣陶。
本文是一篇回忆旧事的散文,由一张书桌展开去,表现了两代匠人完全不同的工作态度。
十多年前寄居乡下的时候,曾经托一个老木匠做一张书桌。我并不认识这个老木匠,向当地人打听,大家一致推荐他,我就找他。
对于木材,我没有成见,式样也随便,我只要有一张可以靠着写写字的桌子罢了。他代我作主张,用梧桐,因为他那里有一段梧桐,已经藏了好几年,干了。他又代我规定桌子的式样。两旁边的抽屉要多少高,要不然装不下比较累赘的东西。右边只须做一只抽屉,抽屉下面该是一个柜子,安置些重要的东西,既见得稳当,取携又方便。左右两边里侧的板距离要宽些,要不然,两个膝盖时时触着两边的板,就感觉局促,不舒服。我样样依从了他,当时言明工料价六块钱。
过了一个星期,过了半个月,过了二十多天,不见他把新书桌送来。我再不能等待了,特地跑去问他。他指着靠在阴暗的屋角里的一排木板,说这些就是我那新书桌的材料。我不免疑怪,二十多天功夫,只把一段木头解了开来!
他看出我的疑怪,就用教师般的神情给我开导。说整段木头虽然干了,解了开来,里面还未免有点儿潮。如果马上拿来做家伙,不久就会出毛病,或是裂一道缝,或是接榫处松了。人家说起来,这是某某做的“生活”,这么脆弱不经用。他向来不做这种“生活”,也向来没有受过这种指摘。现在这些木板,要等它干透了,才好动手做书桌。
他恐怕我不相信,又举出当地的一些人家来,某家新造花厅,添置桌椅,某家小姐出阁准备嫁妆,木料解了开来,都搁在那里等待半年八个月再上手呢。“先生,你要是有功夫,不妨到他们家里去看看,我做的家伙是不容它出毛病的。”他说到“我做的家伙”,黄浊的眼睛放射出夸耀的光芒,宛如文人朗诵他的得意作品时候的模样。
我知道催他快做是无效的,好在我并不着急,也就没说什么催促的话。又过了一个月,我走过他门前,顺便进去看看。一张新书桌站在墙边了,近乎乳白色的板面显出几条年轮的痕迹。老木匠正弯着腰,几个手指头抵着一张“沙皮”,在磨擦那安抽屉的长方孔的边缘。
我说再过一个星期,大概可以交货了吧。他望望屋外的天,又看看屋内高低不平的泥地,摇头说:“不行。这样干燥的天气,怎么能上漆呢?要待转了东南风,天气潮湿了,上漆才容易干,才可以透入木头的骨子里去,不会脱落。”
此后下了五六天的雨。乡下的屋子,室内铺着方砖,每一块都渗出水来,像劳工背上淌着汗。无论什么东西,手触上去总觉得黏黏的。穿在身上的衣服也散发出霉蒸气。我想,我的新书桌该在上漆了吧。
又过了十多天,老木匠带同他的徒弟把新书桌抬来了。栗壳色,油油的发着光亮,一些陈旧的家具有它一比更见得黯淡失色了。老木匠问明了我,就跟徒弟把书桌安放在我指定的地位,只恐徒弟不当心,让桌子跟什么东西碰撞,因而擦掉一点儿漆或是划上一道纹路,他连声发出“小心呀”“小心呀”的警告。直到安放停当了,他才松爽地透透气,站远一点儿,用一只手摸着长着灰色短须的下巴,悠然地鉴赏他的新作品。我交给他六块钱,他随便看了一眼就握在手心里,眼光重又回到他的新作品。最后说:“先生,你用用看,用了些时,你自然会相信我做的家伙是可以传子孙的。”他说到“我做的家伙”,夸耀的光芒又从他那黄浊的眼睛放射出来了。
以后十年间,这张书桌一直跟着我迁徙。搬运夫粗疏的动作使书桌添上不少纹路。但是身子依旧很结实,接榫处没有一点儿动摇。直到“一二八”战役,才给毁坏了。大概是日本军人刺刀的功绩。以为锁着的柜子里藏着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东西,前面一刀,右侧一刀,把两块板都划破了。左边只有三只抽屉,都没有锁,原可以抽出来看看的,大概因为军情紧急吧,没有一只一只抽出来看的余裕,就把左侧的板也划破了,而且拆了下来,丢在一旁。
事后我去收拾残余的东西。看看这张相守十年的书桌,虽然像被残害的尸体一样,肚肠心肺都露出来了,可是还舍不得就此丢掉。于是请一个木匠来,托他修理。木匠说不用抬回去,下一天带了材料和家伙来修理就是了。
第二天下午,我放工回家,木匠已经来过,书桌已经修理好了。真是看了不由得生气的修理!三块木板刨也没刨平。边缘并不嵌入木框的槽里,只用几个一寸钉把木板钉在木框的外面。涂的是窑煤似的黑漆,深一搭,淡一搭,仿佛还没有刷完工的黑墙头。工料价已经领去,大洋一块半。
我开始厌恶这张书桌了。想起制造这张书桌的老木匠,他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简直使缺少耐性的人受不住,然而他做成的家伙却是无可批评的。同样是木匠,现在这一个跟老木匠比起来,相差太远了。我托他修理,他就仅仅按照题目做文章,还我一个修理。木板破了,他给我钉上不破的。原来涂漆的,他也给我涂上些漆。这不是修理了吗?然而这张书桌不成一件家伙了。
同样的事在上海时时会碰到。从北京路那些木器店里买家具,往往在送到家里的时候就擦去了几处漆,划上了几条纹路。送货人有他的哲学。你买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总之送给你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决不短少一件。擦去一点儿漆,划上几条纹路,算得什么呢!这种家具使用不久,又往往榫头脱出了,抽屉关不上了,叫你看着不舒服。你如果去向店家说话,店家又有他的哲学给你作答。这些家具在出门的时候都是好好的,总之我们没有把破烂的东西卖给你。至于出门以后的事,谁管得了!这可以叫做“出门不认货”主义。
又譬如冬季到了,你请一个洋铁匠来给你装火炉。火炉不能没有通气管子,通气管子不能没有支持的东西,他就横一根竖一根地引出铅丝去,钉在他认为着力的地方。达,达,达,一个钉子钉在窗框上。达,达,达,一个钉子钉在天花板上。达,达,达,一个钉子钉在墙壁上。可巧碰着了砖头,钉不进去,就换个地方再钉。然而一片粉刷已经掉了下来,墙壁上有了伤疤了。也许钉了几回都不成功,他就凿去砖头,嵌进去一块木头。这一回当然钉牢了,然而墙壁上的伤疤更难看了。等到他完工,你抬起头来看,横七竖八的铅丝好似被摧残的蜘蛛网,曲曲弯弯伸出去的洋铁管好似一条呆笨的大蛇,墙壁上散布着伤疤好像谁在屋子里乱放过一阵手枪。即使火炉的温暖能给你十二分舒适,看着这些,那舒适不免要打折扣了。但是你不能怪洋铁匠,他所做的并没有违反他的哲学。你不是托他装火炉吗?他依你的话把火炉装好了,还有什么好说呢?
倘若说乡下那个老木匠有道德,所以对于工作不肯马虎,上海的工匠没有道德,所以只图拆烂污,出门不认货,不肯为使用器物的人着想,这未免是拘泥之见。我想那个老木匠,当他幼年当徒弟的时候,大概已经从师父那里受到熏陶,养成了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了吧。而师父的师父也是这么一丝不苟的,从他的徒孙可以看到他的一点儿影像。他们所以这样,为的是当地只有这么些人家做他们永远的主顾,这些人家都是相信每一件家伙预备传子孙的,自然不能够潦潦草草对付过去。乡下地方又很少受时间的催迫。女儿还没订婚,嫁妆里的木器却已经在置办了。定做了一件家具,今天拿来使用跟下一个月拿来使用,似乎没有什么分别,甚至延到明年拿来使用也不见得怎样不方便。这又使他们尽可以耐着性儿等待木料的干燥和天气的潮湿。更因主顾有限,手头的工作从来不会拥挤到忙不过来,他们这样从从容容,细磨细琢,一半自然是做“生活”,一半也就是消闲寄兴的玩意儿。在这样情形之下做成的东西,固然无非靠此换饭吃,但是同时是自己精心结撰的制作,不能不对它发生珍惜爱护的心情。总而言之,是乡下的一切生活方式形成了老木匠的那种态度。
都市地方可不同了。都市地方的人口是流动的,同一手艺的作场到处都有,虽不能说没有老主顾,像乡下那样世世代代请教某一家作场的老主顾却是很少的。一个工匠制造了一件家具,这件家具将归什么人使用,他无从知道。一个主顾跑来,买了一两件东西回去,或是招呼到他家里去为他做些工作,这个主顾会不会再来第二回,在工匠也无从预料。既然这样,工作潦草一点儿又何妨?而且,都市地方多的是不嫌工作潦草的人。每一件东西预备传子孙的观念,都市中人早已没有了(他们懂得一个顶扼要的办法,就是把钱传给子孙,传了钱等于什么都传下去了)。代替这个观念的是想要什么立刻有什么。住亭子间的人家新搬家,看看缺少一张半桌,跑出去一趟,一张半桌载在黄包车上带回来了,觉得很满意。住前楼的文人晚上写稿子,感到冬天的寒气有点儿受不住,立刻请个洋铁匠来,给装上个火炉。生起火炉来写稿子,似乎文思旺盛得多。富翁见人家都添置了摩登家具,看看自己家里,还一件也没有,相形之下不免寒伧,一个电话打出去,一套摩登家具送来了。陈设停当之后,非常高兴,马上打电话招一些朋友来叙叙。年轻的小姐被邀请去当女傧相了,非有一身“剪刀口里”的新装不可,跑到服装公司里,一阵的挑选和叮嘱,质料要时髦,缝制要迅速,临到当女傧相的时刻,心里又骄傲又欢喜,仿佛满堂宾客的眼光一致放弃了新娘而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似的。当然,“想要什么”而不能“立刻有什么”的人居大多数,为的是钱不凑手。现在单说那些想要什么立刻有什么的,他们的满足似乎只在“立刻有什么”上,要来的东西是否坚固结实,能够用得比较长久,他们是不问的。总之,他们都是不嫌工作潦草的人。主顾的心理如此,工匠又何苦一定要一丝不苟?都市地方有一些大厂家,设着验工的部分,检查所有的出品,把不合格的剔出来,不让它跟标准出品混在一起,因而他们的出品为要求形质并重的人所喜爱。但是这种办法是厂主为要维持他那“牌子”的信用而想出来的,在工人却是一种麻烦,如果手制的货品被认为不合格,就有罚工钱甚至停工的灾难。现在工厂里的工人再也不会把手制的货品看做艺术品了。他们只知道货品是玩弄他们生命的怪物,必须服事了它才有饭吃,可是无论如何吃不饱。——工人的这种态度和观念,也是都市地方的一切生活方式形成的。
近年来乡下地方正在急剧地转变,那个老木匠的徒弟大概要跟他的师父以及师父的师父分道扬镳了。
美文解读:
本文由一张书桌的命运聊起,回顾了老少两个木匠前后截然不同的工作态度,并分析了好的工作态度发生改变的社会原因。显然,作者十分欣赏老木匠对待工作的一丝不苟,对后辈工匠则表现出隐隐的担忧。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可认真负责的态度不能丢。这一点,尤其值得现代人警醒。

乐山被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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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2月9日作,刊于《中学生》(是年5月4日)战时半月刊第20期,署名圣陶。
1938年以前,叶圣陶一直在上海开明书店任编辑,抗日战争爆发后,开明书店毁于战火,叶圣陶几经辗转,后举家赴渝,到重庆筹建新书店。1938年秋,当时已迁至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邀请叶圣陶出任教授,叶圣陶又携家眷搬到了乐山。1939年8月,日寇突然对乐山进行大轰炸,叶圣陶当日恰好有事到成都,家人却留在了乐山。轰炸过后,作者将亲身经历的这次轰炸记录了下来,即《乐山被炸》。

日本飞机轰炸乐山的那一天,我在成都。成都也发了警报。我和徐中舒兄出了新西门,在田岸上走,为了让一个老婆子,我的右脚踹到稻田里去了,鞋袜都沾满了泥浆。一会儿我们的飞机起飞了,两架一起,三架一起,有的径往东南飞去,有的在晴朗的空中打圈子,也数不清起飞了多少架,只觉得飞机声把浓绿的太平原笼罩住了。田岸上的人一路走,时常抬起头来眯着眼望天空,待望见了一个银灰色的颗粒,感慰的兴奋的神色就浮上了脸,仿佛说,我们准备好了,你们来吧!
我们在一条溪沟旁边的竹林里坐了一点钟光景,又在中舒兄的朋友的草屋里歇了将近一点钟,并且吃了午饭,警报解除了,日本飞机没有来。哪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寄居的乐山城毁了大半,有两千以上的人丧失了生命。我的寓所也毁了,从书籍衣服到筷子碗盏,都烧成了灰;我的一家人慌忙逃难,从已经烧着了的屋子里,从静寂得不见一个人只见倒地的死尸的小巷子里,从日本飞机的机枪扫射之下,赶到了岷江边,渡过了江,沿着岸滩向北跑,一直跑了六七里路,又渡过江来到昌群兄家里,这才坐定下来喘一口气。
我和徐中舒兄回进城里,听到传说很多,泸州被炸了,自流井被炸了,提到的地方总有八九处。但是到了四点半的时候,就知道被炸的是乐山,消息从防空机关里传出来,而且派去看的飞机已经回来了,全城毁了四分之三,火还没有扑灭呢。那是千真万确的了,多数人以为该不至于被炸的乐山竟然被炸了。
为什么要轰炸乐山呢?乐山有唐朝时候雕凿的大佛,有相传是蛮子所居实在是汉朝人的墓穴的许多蛮洞,有凌云乌尤两个古寺,有武汉大学,有将近十万居民,这些难道是轰炸的目标吗?打仗本来没有什么公定的规则,所谓不轰炸不设防城市,乃是从战斗的道德观念演绎出来的。光明的勇敢的战斗员都有这种道德观念。彼此准备停当了,你一拳来,我一脚去,实力比较来得的一方打倒了对方,那才是光荣的胜利。如果乘对方的不防备,突然冲过去对准要害就来个冷拳,那么即使把对方打得半死,得到的也只是耻辱而不是胜利,因为这个人违背了战斗的道德。多数住在乐山的人以为乐山该不至于被炸,一半就由于料想日本军人也有这种道德观念。他们似乎忘却了几乎每天的报纸都记载着的事例,要是不忘记那些事例,日本军人并没有这种道德观念是显然的。他们存着极端不真切的料想,又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赌注,果然,他们输了。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也输了。
那一夜差不多没有合眼。想我的寓所在岷江和大渡河合流的尖嘴上,那是日本飞机最先飞过的地方,决不会不被炸;想我家每次听见了警报总是守在寓里,不过江,也不往山野里跑,这回一定也是这样,那就不堪设想了;想日本飞机每次来轰炸,就有多少人死了父母,伤了妻子,人家的人都可以牺牲,我家的人哪有特别不应该牺牲的理由?但是,只要家里有一个人断了一条臂或者折了一条腿,那就是全家人永久的痛苦。如果情形比断一条臂折一条腿还要严重呢?如果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呢?如果老小六口都烧成了焦炭呢?我要排除那些可怕的想头,故意听窗外的秋虫声,分辨音调和音色的不同,可是没有用,分辨不到一分钟,虫声模糊了,那些可怕的想头又钻进心里来了。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一辆小汽车载着五个归心如箭的人开行了。沿路的景物,没有心绪看;公路上的石子弹起来,打着车底的钢板发响,也不再嫌它讨厌了;大家数着路旁的里程标,“走了几公里了,剩下几公里了”,这样屡次地说着。那些里程标好像搬动过了,往常的一公里似乎没有那么长。
总算把一百六十多个里程标数完了。从乱哄哄的人丛中,汽车开进了嘉乐门,心头深切地体验到“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况味。忽然有人叫我,向我招手。定神看时,见是吴安真女士,“怎么样?”我慌张地问。
“你们一家人都好的,在贺昌群先生家里了。”听了这个话,我又深切地体验到“疑是梦里”并不是夸饰的修辞。
跑到昌群兄家里,见着老母以下六口,没有一个人流了一滴血,擦破了一处皮肤,那是我们的万幸。他们告诉我寓中一切都烧了;那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我并不感到激动。他们告诉我逃难时候那种慌急狼狈的情形;我很懊悔到了成都去,没有同他们共尝这一份惶恐和辛苦。他们告诉我从火场中捡出来的死尸将近上千了;那些人和我们一样,牺牲的机会在冥冥之中等候着,他们不幸竟碰上了,那比较听到一个朋友或是亲戚寻常病死的消息,我觉得难受得多。最后,他们告诉我在日本飞机还没飞走的时候,武大和技专的同学出动了,拆卸正在燃烧的房子,扛抬受了伤的人和断了气的尸体,真有奋不顾身的气概;听到这个话,我激动得流了泪。在成都听人说起那一回成都被炸,中央军校的全体同学立刻出动,努力救火救人,我也激动得流了泪。那是教育奏效的凭证,那是青年有为的凭证,把这种舍己为群的精神推广开来,什么事情做不成呢。
被炸以后的两个月中间,我家都忙着置备一切器物。新的寓所租定了,在城外一座小山下,就搬了进去。粗陶碗,毛竹筷子,一样可以吃饭;土布衣衫穿在身上,也没有什么不舒服;三间面对田野的矮屋,比以前多了好些阳光和清新空气。轰炸改变了我的什么呢?到现在事隔半年了,在曾经是闹市区的瓦砾堆上,又筑起了白木土墙的房屋,各种店铺都开出来了。和被炸的别处地方以及沦为战区的各地一样,还是没有一个人显得颓唐,怨恨到抗战的国策;这是说给日本军人听也不会相信的。

美文解读:
叶先生的散文一般很少直接反映时代、事件,这篇是个例外。在战争面前,个人都是弱者。作者一方面忠实记录了轰炸发生后死伤百姓的惨状,另一方面将个人在轰炸中的心理历程依次展现。作者没有振臂疾呼,没有高声呐喊,他从一个普通人的真实感受出发,将普通人在战争中的苦痛呈现在众人面前,间接表达了对侵略者的痛恨和对无辜同胞的缅怀。

我坐了木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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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于《消息半周刊》(1946年3月28日),署名叶圣陶。
1945年12月25日,叶圣陶一家和开明书店的同事及他们的家属共五十多人,登上了开明书店雇用的木船,结束了前后八年的旅川生涯。他们急切地盼望回到抗战胜利后的上海,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但一同出川的达官贵人们霸占了所有的飞机、轮船,叶圣陶和大家只好乘坐毫无安全保障的木船。作者有感而发,写下了这篇散文。
从重庆到汉口,我坐了木船。
木船危险,当然知道。一路上数不尽的滩,礁石随处都是。要出事,随时可以出。还有盗匪——实在是最可怜的同胞,他们种地没得吃,有力气没处出卖,当了兵经常饿肚子,没奈何只好出此下策。假如遇见了,把铺盖或者身上衣服带了去,也是异常难处的事儿。
但是,回转来想,从前没有轮船,没有飞机,历来走川江的人都坐木船。就是如今,上上下下的还有许多人在那里坐木船,如果统计起来,人数该比坐轮船坐飞机的多得多。人家可以坐,我就不能坐吗?我又不比人家高贵。至于危险,不考虑也罢。轮船飞机就不危险吗?安步当车似乎最稳妥了,可是人家屋檐边也可能掉下一片瓦来。要绝对避免危险就莫要做人。
要坐轮船坐飞机,自然也有办法。只要往各方去请托,找关系,或者干脆买张黑票。先说黑票,且不谈付出超过定额的钱,力有不及,心有不甘,单单一个“黑”字,就叫你不愿领教。“黑”字表示作弊,表示越出常轨,你买黑票,无异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一个人既不能独个儿转移风气,也该在消极方面有所自守,帮同作弊,赞助越出常轨的事儿,总可以免了吧。——这自然是书生之见,不值通达的人一笑。
再说请托找关系,听人家说他们的经验,简直与谋差使一样的麻烦。在传达室恭候,在会客室恭候,幸而见了那要见的人,他听说你要设法买船票或飞机票,爱理不理的答复你说:“困难呢……下个星期再来打听吧……”于是你觉着好像有一线希望,又好像毫无把握,只得挨到下个星期再去。跑了不知多少回,总算有眉目了,又得往这一处签字,那一处盖章,看种种的脸色,候种种的传唤,为的是得一份充分的证据,可以去换一张票子。票子到手,身份可改变了,什么机关的部属,什么长的秘书,什么人的本人或是父亲,或者姓名仍旧,或者必须改名换姓,总之要与你自己暂时脱离关系。最有味的是冒充什么部的士兵,非但改名换姓,还得穿上灰布棉军服,腰间束一条皮带。我听了这些,就死了请托找关系的念头。即使饿得要死,也不定要去奉承颜色谋差使,为了一张票子去求教人家,不说我自己犯不着,人家也太费心了。重庆的路又那么难走,公共汽车站排队往往等上一个半个钟头,天天为了票子去奔跑实在吃不消。再说与自己暂时脱离关系,换上别人的身份,虽然人家不大爱惜名器,我可不愿滥用那些名器。我不是部属,不是秘书,不是某人,不是某人的父亲,我是我。我毫无成就,样样不长进,我可不愿与任何人易地而处,无论长期或是暂时。为了跑一趟路,必须易地而处,在我总觉得像被剥夺了什么似的。至于穿灰布棉军服更为难了,为了跑一趟路才穿上那套衣服,岂不亵渎了那套衣服?亵渎的人固然不少,我可总觉不忍。——这一套又是书生之见。
抱着书生之见,我决定坐木船。木船比不上轮船。更比不上飞机,千真万确。可是绝对不用请托,绝对不用找关系,也无所谓黑票。你要船,找运输行。或者自己到码头上去找。找着了,言明价钱,多少钱坐到汉口,每一块钱花得明明白白。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木船好极了,我可以不说一句讨情的话,不看一副难看的嘴脸,堂堂正正凭我的身份东归。这是大多数坐轮船坐飞机的朋友办不到的,我可有这种骄傲。
决定了之后,有两位朋友特地来劝阻。一位从李家沱,一位从柏溪,不怕水程跋涉,为的是关爱我,瞧得起我。他们说了种种理由,设想了种种可能的障碍,结末说,还是再考虑一下的好。我真感激他们,当然不敢说不必再考虑,只好带玩笑的说“吉人天相”,安慰他们的激动的心情。现在,他们接到我平安到达的消息了,他们也真的安慰了。

美文解读:
选择坐木船,而不去坐轮船、坐飞机,虽是一件小事,却凸显出一位文人不傍权贵,清白为人的风骨。作者在行文中不失风趣和幽默,同时表达了对奴颜婢膝的揶揄和对权贵势要的轻蔑,字里行间升腾起中国知识分子的一股堂堂正气。著名作家、学者孙郁先生有一本书《在民国》,可以帮助我们更全面更详细地了解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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