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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 林清玄六十五载人生创作精华,生前亲自选篇,夫人方淳珍亲自作序。原汁原味的“林氏”禅意散文,在干净、温暖、真挚的语言中,体味生命之美、人间真情、人性关怀。
2. 林清玄30岁前便获得过台湾所有重要文学大奖,连续10年被评为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他被誉为全球华人的心灵治愈师,其作品深深影响了一代华人。
3. 星云法师、南怀瑾、余秋雨等名家盛赞,《人民日报》《北京青年报》等权威媒体推荐,《海峡两岸》等栏目重点报道,曾任央视《开讲啦》嘉宾,多篇作品被选入海内外华语教材、中高考试题等。
4. 本系列为插图典藏本,三册共收录21幅彩色插图、28幅黑白插图,生动再现了散文中描述的场景,营造了具有林清玄风格的禅意氛围。
5. 每册附赠精美书签一张,选取该册收录的彩色插图制作而成,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
7. 写给当下人的生命之书。如果你觉得自己累了,就读一读林清玄。愿你不纠结,不执念,永葆初心,自在从容过好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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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是著名作家林清玄的散文随笔集,以“生活态度”为主题,分为“有情生”“兵卒无河”“无关风月”三辑,讲述生活中的感动与美好。本书文笔优美,情真意切,充满哲理和思辨,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引导读者思考和探讨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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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林清玄(1953—2019),中国台湾高雄人,当代作家、散文家。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本书,30岁前得遍台湾地区文学大奖,连续11年被评为台湾地区十大畅销书作家。文章曾多次入选中国大陆中小学语文教材。已出版散文集《莲花开落》《温一壶月光下酒》《白雪少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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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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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情生
四随
有情生
横过十字街口
思想的天鹅
太阳雨
水晶石与白莲花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第二章 兵卒无河
鸳鸯香炉
箩筐
红心番薯
兵卒无河
过火
吴郭鱼与木瓜树
第三章 无关风月
黄玫瑰的心
莲花与冰冻玫瑰
无关风月
无声飘落
欢乐悲歌
合欢山印象
日光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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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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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序 一程有一程的美丽》
清玄,谢谢你!
此刻的我坐在书桌前,想送你一首诗:
引你以翩翩之度
用我几净的窗等待
当夜幕低垂时
是我见你心底相印
带朵心花
植在晚风里
有人说一根白发是一件心事,但我的一头布满风霜的白发,似乎诉说着我对你的遥想和思念……
无以回报的感谢,仅能以一支你送我的笔,向读者分享:你不仅倾才华于你的作品,还有你的生活。
你的人比你的文字更温暖芬芳!
以此生的生命大书,牵引和你一样善良美质的读者同行成长,触及那内在更美好的心灵境界。
每当你在书房沉湎的时候,便有一种安静的、无言的“体安然”的生活态度,让灵魂开出智慧的花!此时,我会沏一杯好茶,静静地奉上,再默默地离去。
你别样的“文字”和“美的感受”应该是让人生点亮发光、免于世俗的过程。你以一支灵笔就能创造属于你的须弥山!恬淡自然又蕴含哲理,文字如清澈的山泉、和煦的清风,散发着淡淡的自然气息,字里行间饶富禅意,让人感觉到感恩与善良,也让人内心充满宁静与关爱,犹如混沌世间的一片净土,一缕莲花的清香……
幸运如我,总是当你完稿后的第一个读者。才华横溢如你,稿纸铺好的同时,文章即已成形,字字不增不减,恰到好处,行云流水,我唯有赞叹!
记得你对我说过:“一个人有坚强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线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终有抵达的一天。”你的思想与境界,我唯有一心相随相依。
我们的生活,寻常到没有杂质却无穷无尽。衣食住行简朴素雅,少了华丽繁复,却多了情真意厚。
今生遇见,是彼此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细数过往,曾驮住无数的日升和日落,也曾将风雨化为生命的掌声!你供养一生,而我也以一生供养!
从今,荷担着你的荷担,走过你走过的路,感知你曾企及的境界!往后的人生路上,不以涩为苦,不以艰为难,一程有一程的美丽。
文学是我的净土。
“躯体虽已不存在了,灵魂却依然故我,长驻久存。”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选择逃避与遗忘,文学家却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存在。
佛教所谓:“离苦得乐”“拔苦与乐”。苦比乐优于见道,因为苦比乐敏锐、锋利、绵密、悠长、广大,无法选择、不可回避。
在苦谛的世间,痛苦兵临城下,就会感受到真真实实的存在。
“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僧那禅师如是说。
知苦、断集、慕灭、修道都在当下!
“热即取凉,寒即向火。”生命就是如此,快乐时不要失去敏锐的觉察,痛苦时不要失去最后的希望!
以一个文学家的观点来看,不论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不论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你已然写出许多美好的作品了。
当思想已开,境界已立,书写自在,你回看昔日作品,深信已是经得起时间与空间的考验,其价值也得以确立。
文学写作,乃至一切文明、艺术、思想的创发,都是与世俗的拔河,希望能登上更高的阶梯,触及更美的境界,创作者所拉的长绳比一般人更巨大、更沉重,面对的庸俗人生有着难以超拔的拉力,所以“我思”“我苦”“我在”!
幸好,创作者的感觉与灵魂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支持,才能在寂寞漫长的创作中,还葆有饱满与真切的心。
王尔德说:“除了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治疗感觉。”
感觉与灵魂牵手并行,再加上创造的意志,所以,创作者即使面对人生的挫折、考验、颠踬,也不会失去创作的心。
兹整理成《思想的天鹅》《感性的蝴蝶》,并赋予全新的面貌。
感性与思想是文学的双翼,正如天鹅带着理想的壮怀飞越万里,蝴蝶为探撷生活的花蜜而不歇,以悲智双翼,飞翔天际,继续探知春天的消息。
《处处莲花开》则表述一个人如果心如莲花,纵使在红尘无常的世间,也不失其庄严、曼妙的心情。
在一个粗鲁的时代,细腻是必要的;
在一个赤裸的时代,含蓄是必要的;
在一个野蛮的时代,温柔是必要的;
在一个丑陋的时代,美丽是必要的!
虽然我们有所坚持,也不免会有所失落。不过,相信在某些幽微的角落,有些人开启了生命的维度和宽度,有了新的觉醒,感到了新的力量。
以恭敬之心献给清玄亲爱的读者们:永远保持内心的向往、期盼与祝愿,如一池清莲,在水中芬芳地绽放。循着人格的香气,用正向的能量,走过坎坷的生命旅程。
再以敬竴的心为清玄代序,斯人已逝,人唯情有,所留下的文字、思想,将穿越时空,永恒不朽!
从前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动人,不论多长的时间,都将是美好而动人的。
企盼读者能品味其人格的芳香。
淳珍 合十感恩
二〇二三年冬至台北双溪清淳斋
《自序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我苦,故我在
人人都知道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名句:
“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
却很少人知道,笛卡尔曾说过一句感受更深刻的话:
“我苦,故我在。”(I suffer, therefore I am.)
讲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当时不过是个三十岁的青年,尚未经历深刻的人生考验,而是在梦中得句。梦里忽然得到石破天惊的一句,他回忆起那感人的片刻时说:“一种突如其来的光华透体而过,照彻我的身心。那一天,我在梦中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仿佛真理之神从天而降,对我发出了振聋启聩的吼声。”
他突然想通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觉醒时浮现于脑海的思想为什么会在梦里重现?
假如梦境是虚妄的,做梦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不思不想的人算不算存在呢?
不会怀疑“谁是我?什么是我?”的人,又算不算存在呢?
怀疑的本身,就证实了怀疑者的存在,否则怀疑又从何而来呢?
清醒之后,他把这些困惑想了一遍,做了一个结论:“我思,故我在!”
他确立了在“存在”的意义里,思想比肉体更能彰显存在的价值。“我思”是“我怀疑”,“故我在”是“所以我得到真理”。
我就是怀疑的主体。
我就是能够思想的事物或心智。
我可以怀疑我的躯体和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不是真实地存在着,但是我不能否定怀疑的主体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
由此可知,我是一种能思能虑的事物。
这种事物不一定要有物质和方位才能生存。
这个事物就是我,我就是灵魂。
灵魂和躯体不同,没有灵魂,我就不能成为我,更谈不上怀疑和思虑了。
我的躯体不存在了,灵魂却依然故我,长驻久存。
笛卡尔描绘出人类共同的形象——在一个机械呆板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片刻忧伤淹没永恒的思想
笛卡尔终生未婚,却和情人生了一个女儿弗兰辛妮。
他非常钟爱女儿,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女儿更值得珍视,他正计划把女儿带到文明的巴黎教养之际,爱女却突然患不治之症夭折了。
笛卡尔痛不欲生,感觉到“片刻的忧伤几乎淹没了永恒的思想”。在极端的痛苦中,他回到了思想的堡垒,再度证实了存在,使自己对生命的“怀疑论”更为确立。
他说:“我苦,故我在。”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选择逃避与遗忘,哲学家却更深刻地体会了存在。
灵魂该起床的时候
笛卡尔应邀到瑞典担任皇家的哲学教师,主要的学生是瑞典女王克里丝蒂。
女王坚持每天在天刚破晓时上哲学课,所以笛卡尔必须半夜摸黑起床,冒着风雪进宫。这对一向晚起的笛卡尔是可怕的折磨,最后病倒在床,他说:“我是一个活灵魂,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真理。”
一六五○年二月十一日,笛卡尔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问侍者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清晨四点。”
“我该起床了,女王已经在宫里等我讲课了。”
他坐起来,因为体力不支又倒下。
他说:“这该是灵魂起床的时候了。”
笛卡尔闭上眼睛,进入永恒的梦乡。
悟者,吾心归处
“我思,故我在!”
没有思想,就没有我的存在。没有怀疑,就没有真理。
我想起丹霞天然禅师在天寒地冻的雪夜,把庙里的佛像拿来烧火取暖。
庙里的和尚非常气愤,质问他:“你怎么可以烧佛像呢?”
“我烧来看看佛像里有没有舍利子!”
“佛像里怎么可能会有舍利子?”
“既然没有舍利子,再拿几个来烧吧!”
佛像最真实的意义不在他的外表,而在他是一个思想的象征,是佛法的表现。如果只知道礼拜佛像,却不去探索佛的思想,不去了解佛法的实意,那还不如烧了吧!
丹霞天然不是在烧佛像,而是希望大破大立,让寺里的和尚了悟“我思,故我在”。
“悟”,乃“吾心归处”,正是“我思,故我在”!
苦行如握土成金
“我苦,故我在!”
苦,是人生里最真切的感受。
佛教就是根源于苦的宗教,是希望能“离苦得乐”“拔苦与乐”的宗教。
苦比乐优于见道,因为苦比乐敏锐、锋利、绵密、悠长、广大、无法选择、不可回避。
在苦谛的世间,痛苦兵临城下,就会感受到真真实实的存在。
因此,苦的时候不要白白受苦,总要苦出一点存在的意义,苦出一些生命的超越。
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
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
僧那禅师如是说。
如果能契入存在的本心,启发随意光明的妙用,苦行就像握着泥土变成黄金;如果只知道苦行,却不明白体会本心,被怨憎和贪爱所束缚,苦行就像黑暗的夜晚在险峻的路上行走。
苦行是这样,生命中的苦难也是这样。苦难是人生路上的泥土,只有深切体会苦谛苦境的人,才能把泥土握成黄金。
我们每天都在走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呀,却只有释迦牟尼每次都看到了“我苦,故我在”,也证明了“我已解脱,苦也寂灭”。
知苦、断集、慕灭、修道,哪一个不在当下呢?
“热即取凉,寒即向火。”每次遇到生命的苦冲击时,我就想起长沙景岑禅师的话语:“热了就去乘凉,冷了就去烤火。”生命就是如此,快乐时不要失去敏锐的觉察,痛苦时不要失去最后的希望!
一片树叶也会摇动春风
笛卡尔被誉为近代哲学之父,因为他是中世纪以来最早突破经院哲学的思想桎梏,敢于怀疑、敢于理性、敢于独立思想的哲学家。
禅宗的祖师也是如此:“佛来佛斩,魔来魔斩”“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随缘而行,随处自在”。因为大破,所以大立,因为大疑,所以大悟!
“思”与“在”、“疑”与“悟”都不是过去与未来的,而是当时当刻,刻刻如金。
寻求生命终极的人,要把全身心倾注于迎面而来的每一刻,终有一天会发现,不只春风会吹抚树叶,一片树叶也会摇动春风,带来全部的春天。春风与树叶,是同时存在的。
芦苇与甘蔗同饮溪水
人生是苦,苦是泥泞,我们是不是要永远在泥地行走?或者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星?
我既无法断除苦的现实,只好锻炼心灵飞离现实的困局,所以要在心上长出一双翅膀。
一边翅膀是神秘的渴望,一边翅膀是美好的梦想。
一边翅膀是彼岸的追寻,一边翅膀是此岸的探索。
一边翅膀是理想的情境,一边翅膀是感情的真挚。
一边翅膀是悲愿的光芒,一边翅膀是道心的钻石。
每个人需要的翅膀不同,但是人人都需要翅膀,人人也都需要飞行、提升与超越。
我思,故我在!我苦,故我在!我飞,故我在!
诗人鲁米有一首两行的短诗:
两种芦苇共饮一条溪水,
其一中空,其二为甘蔗。
为什么溪水边的两种芦苇,有一种可以生出甜蜜的汁液呢?这使我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类似的话:
生活方式只有两种,
一种是认为世上没有奇迹,
一种是认为无事不是奇迹。
认为世上没有奇迹的人,内心是空的;认为无事不是奇迹的人,内心就有甜蜜,还能把甜蜜分给别人。
我们都是站在大化的水边同饮一条溪水的人呀!我愿自己是相信奇迹无处不在的人,我也愿自己是内心有甜美汁液并能分享的人。
文学是我的净土
我想,因为内心美好,深信无事不是奇迹,使我成为一个文学家吧!
寻索我创作的源头,若用最简单的话说,正是悲愿与道心的实现。写作,于我是一种悲愿,希望人能更确立情感的价值,追寻美好的境界,体会文明的生活;永远坚持写作,于我是一种道心,苦乐如是,成败如是,得失如是。每天,书桌是我的供桌,是我的坛城,是我的朝圣,也是我的净土。我愿以笔焚香,来供养世界,供养众生,供养一切的有情。
重读这些从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一直到如今的作品,仿佛循着岁月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每一步都那么真实,偶然回头一望,山上风景甚美,山风非常凉爽,连那登山时的汗水也变得甜美了。
以一个文学家的观点来看,我在从前,不论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或是五十岁,就已经写出许多美好的作品了。在重读整理这些作品时,自己也常感动得盈满泪水。现在思想已开,境界已立,书写自在,回观昔日写作,都深信它经得起时间与空间的考验,确实有重新出版的价值。
将近四百年前,笛卡尔三十岁的时候说:“我思,故我在。”
四十岁,他说:“我苦,故我在。”
五十四岁,留下最后的话语:“这该是灵魂起床的时候了。”
思想家不能免于沉思与受苦,文学家,亦如是。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沉思”与“受苦”,并不是一般的胡思乱想、受苦受难,而是感觉、思想、精神、灵魂与凡俗生活的拔河。
文学创作,乃至一切文明、艺术、思想的创发都是与世俗的拔河,希望能登上更高的阶梯,希望能触及更美的境界,拉的长绳比一般人更巨大、更沉重。因为面对的庸俗人生有着难以超拔的拉力,所以“我思”“我苦”“我在”!
幸好,创作者的感觉与灵魂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支持,才能在寂寞漫长的创作中还保有饱满与真切的心。
王尔德说:“除了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治疗感觉。”
感觉与灵魂牵手前行,再加上创造的意志,使我们在挫折、考验、颠踬中也不会失去创作的心。
我与九歌结缘近三十年,出版了三十几部书,留下了从青年到如今文学创作的重要历程。感谢读者的厚爱,这些书销售了数百万册,陪伴数百万人成长,度过了美好的岁月。回观这些年的写作,也正是感觉与灵魂互相安慰,思想与感性扶持成长的旅程,我热爱这种成长,也确立这种价值,因此,趁着新年,将这些书作了一个总整理,给予全新的面貌,推出两册散文选:《思想的天鹅》《感性的蝴蝶》。
感性与思想是我的文学双翼,正如天鹅带着理想的壮怀飞越万里,蝴蝶不停采撷生活的花蜜。我愿有悲智双翼,能飞翔天际,继续探知春天的消息。
“除了思想,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感性。正如除了感性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思想。”
日日是好日,在每天黎明的时刻,不论阴晴、不论苦乐,我都会坚持写作。
步步开莲花,正如从前,我会以悲愿、以道心,把作品献给有缘的朋友,向大家分享我的感觉、我的灵魂、我的悲喜、我的成长。
我庆幸自己是深信无事不是奇迹的人。窗外飘过的白云、门前流过的溪水、天际盘桓的苍鹰、细语呢喃的燕子、孩子天真的话语、人间深情的呼唤、大化无声的天籁……这一切,从前是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动人,未来不论多长的时空,都将美好而动人。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二○○四年新春
台北双溪清淳斋
《思想的天鹅》
有时候我在想,人的思想究竟是像什么呢?有没有一种具象的事物可以来形容我们的思想?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彩色的蝴蝶,在盛开的花园中采蜜,但取其味,不损色香,而这蝴蝶不能在我们预设的花园中飞翔。它随风翻转,停在一些我们不能考察的花丛中,甚至让我觉得,那蝴蝶停下来时有如一株花。
偶尔,我觉得思想犹如海洋,广大与深度都不可探测,在它涌动的时候,或者平缓如波浪,或者飞溅如海啸,或者反映蓝天与星光。只是,思想在某些时候会有莫名的力量,那像是渔汛、暖流或黑潮从不知的北方来到,那可能就是被称为是“灵感”的东西。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是《诗经》中说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鸢或是鱼,上及飞鸟下至渊鱼,无不充满了生命力,无不欢忻悦豫,德教明察。鸢鸟的眼睛是最锐利的,可以在一千米以上的高空,看见茂盛草原中奔跑的一只小鼠;鱼的眼睛则永远不闭,那是由于海中充满凶险,要随时改变位置。
不过,蝴蝶的翅力太弱,生命也太短暂;而海洋则过于博大,不能主宰。鸢呢?鸢太过强猛,欠缺温柔的性质;鱼则过于惊慌,因本能而生活。
思想如果愿意给一个形象,我愿自己的思想像天鹅一样。天鹅的古名叫鹄,是吉祥的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中的那种两翼张开有六尺长的大鸟。它生长于酷寒的北方,能顺着一定的轨迹,越过高山大河到达南方的温暖之地。它既善于飞翔,非白即黑;它能安于环境,不致过分执着……天鹅有许多好的品性,它的耐力、毅力与气质,都是令人倾倒的。芭蕾舞剧《天鹅湖》中,对情感至死不渝的天鹅,不知道使多少人为之动容。
我愿意自己的思想浩大如天鹅越过长空,在动荡迁徙的道路上,不失去温和与优雅的气质。更要紧的是,天鹅是易于驯养的,使我不至于被思想牵动,而能主引自己的思想,让它在水草丰美的湖滨自在优游。
据说,驯养天鹅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把天鹅的一边翅膀修剪,使它失去平衡不能起飞,它就会安住于湖边。另一个方法是,把天鹅养在一个较小的池塘里,由于天鹅要想起飞,必须先在水中滑翔一段路途,才能凌空而去,若池塘太小,它滑翔的路程太短,就不能起飞了。从前,欧洲的动物园用前一个方法驯养天鹅,后来觉得残忍,并且展翅的时候丑陋,现在都用后面的方法。
驯养思想的天鹅似乎不必如此,而是确立一个水草丰美的湖泊作为天鹅的家乡,让它既保有平衡的双翼(智慧与悲悯),也让它有广大的湖泊(清明的自性),然后就放心地让它展翅翱翔吧!只要我们知道天鹅是季候之鸟,不管它是飞到万里之外,它在心灵中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经过数万里时空,在千百劫里流浪,有一天,它就会飞回它的家乡。
传说从前科举时代有一段时间,凡是到京城应试的士子都要穿“鹄袍”,译成白话就是要穿“天鹅服”,执事的人只要看见穿白袍的人就会肃然起敬,因为那些穿着白衣的年轻孩子,将来会有许多位至公卿,是不可轻视的。佛教把居士称为“白衣”,称为“素”,也是这个意思。
思想的天鹅也像是身穿白袍的士子,纯洁、青春、充满了对将来的热望,在起飞的那一刻不能轻视,因为它会万里翱翔,主宰人的一生。
在我的清明之湖泊,有一只时常起飞的天鹅,我看它凌空而去,用敏锐的眼睛看着世界,心里充满对生命探索的无限热忱。我让那只天鹅起飞,心里一点也不操心,因为我知道天鹅有一个家乡,它的远途旅行只是偶然的栖息,它总会飞回来,并以一种优雅温柔的姿势,在湖中降落。
《鸳鸯香炉》
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这一对鸳鸯关在南京东路一家宝石店中金光闪烁的橱窗一角,它鲜艳的色彩比珊瑚宝石翡翠还要灿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样平和安静,竟仿若它和人间全然无涉,一直要往远方无止境地游去。
再往内望去,宝石店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案,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晨香还未烧尽,烟香缭绕。我站在橱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鸳鸯带领我,顺着烟香的纹路游到我童年的梦境里去。
记得我还未识字以前,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氲着一缕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檀香的气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即使是一个小小孩儿也被吸引得意兴飘飞。我常和兄弟们在厅堂中嬉戏,每当我跑过香炉前,闻到檀香之气,总会不自觉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缕轻淡但不绝的香烟。
尤其是冬天,一缕直直飘上的烟,不仅是香,甚至也是温暖的象征。有时候一家人不说什么,夜里围坐在香炉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炉中,并且烧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了。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炉子让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温暖。
最喜欢夏日夜晚,我们围坐听老祖父说故事,祖父总是先慢条斯理地燃了那个鸳鸯香炉,然后坐在他的藤摇椅中,说起那些还流动血泪馨香的感人故事。我们依在祖父膝前张开好奇的眼眸,倾听祖先依旧动人的足音响动。一到星空夜静,香炉的烟就直直升到屋梁,绕着屋梁飘到庭前来,一丝一丝,萤火虫都被吸引来,香烟就像点着萤火虫尾部的光亮,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四散飞升,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有时候秋色萧瑟,空气中有一种透明的凉,秋叶正红,鸳鸯香炉的烟柔软得似蛇一样升起,烟用小小的手推开寒凉的秋夜,推出一扇温暖的天空。从潇湘的后院看去,几乎能看见那一对鸳鸯依偎着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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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情感的向往,我曾问过祖父,为什么鸳鸯香炉要腹部相连?祖父说:
鸳鸯没有单只的,鸳鸯是中国人对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这对香炉,表面各自独立,腹中却有一点心意相通。这种相通,在点了火的时候最容易看出来。
我家的鸳鸯香炉每日都有几次火焚的经验,每经一次燃烧,那一对鸳鸯就好像靠得更紧。我想,如果香炉如烽火,火的悲壮也不足以使它们殉情,因为它们的精神和象征立于无限的视野,永远不会畏怯,在火炼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鸟飞久了,总会往不同的方向飞,连理枝老了,也只好在枝丫上无聊地对答。鸳鸯香炉不同,因为有火,它们不老。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识字以后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想象力飞奔,常常从一个字一个词句中飞腾出来,去找新的意义。“鸳鸯香炉”四字就使我想象力飞奔,觉得用“鸳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郁郁以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入“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忱最后会平淡到只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们逼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庙。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地坐着,露出做完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丈夫总是自信地在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当,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地共坐在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鬓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证明什么,他们证明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不可得,但是它的造型、色泽,以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交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瀑布流到无止境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不可知的角落,温暖地燃烧着。
《红心番薯》
看我吃完两个红心番薯,父亲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还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
这次父亲北来,是因为家里的红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给我,还挑选几个格外好的,希望我种在庭前的院子。他万万没有想到,我早已从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厦,根本容不下绿色的地方,甚至长不出一株狗尾草,更不要说番薯了。
到车站接了父亲回到家里,我无法形容父亲的表情有多么近乎无望。他在屋内转了三圈,才放下提着的麻袋,愤愤地说:“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一个人住在脚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亲竟不能忍受,我也是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的。然后他的愤愤转成喃喃:“你住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我带来的番薯要种在哪里?要种在哪里?”
父亲对番薯的感情,我也是这两年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旧家前,看着河堤延伸过来的菅芒花,在微凉秋风中摇动着,那些遍地蔓生的菅芒长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较近的菅芒摇动得特别厉害,凝神注视,才突然看到父亲走在那一片菅芒里,我大吃一惊。原来父亲的头发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个颜色,他在遍生菅芒的野地里走了几百米,我竟未能看见。
那时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里,父亲来到我的面前,微笑地问:“在看番薯吗?你看长得像羊头一样大了哩!”说着,他蹲下来很细心地拨开泥土,捧出一个精壮圆实的番薯来,以一种赞叹的神情注视着番薯。我带着未能在菅芒花中看见父亲身影的愧疚心情,与他面对面蹲着。父亲突然像儿童天真欢愉地叹了一口气,很自得地说:“你看,恐怕没有人番薯种得比我好了。”然后他小心翼翼把那个番薯埋入土中,动作像在收藏一件艺术品,神情庄重而带着收获的欢愉。
父亲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有关于番薯的一些记忆。有一次我和几位外省的小孩子吵架,他们一直骂着:“番薯呀!番薯呀!”我们就回骂:“老芋呀!老芋呀!”
对这两个名词我是疑惑的,回家询问了父亲。那天他喝了几杯老酒,神情至为愉快,他打开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台湾的那一部分说:“台湾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红心的番薯,你们是这番薯的子弟呀!”而无知的我便指着北方广大的大陆说:“那,这大陆的形状就是一个大的芋头了,所以外省人是芋仔的子弟?”父亲大笑起来,抚着我的头说:“憨囝仔,我们也是唐山来的,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然后他用一支红笔,从我们遥远的北方故乡有力地画下来,牵连到我们所居的台湾南部。那是我第一次在十烛光的灯泡下,认识到,芋头与番薯原来是极其相似的植物,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判然有别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北方会落雪的故乡,也遍生着红心的番薯!
我更早的记忆,是从我会吃饭开始的。家里每次收成番薯,总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们的每餐饭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早晨的稀饭里也放了番薯签,有时吃腻了,我就抱怨起来。
听完我的抱怨,父亲就激动地说起他少年的往事。他们那时为了躲警报,常常在防空壕里一窝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着,一旦警报声响,父亲的九个兄弟姊妹就每人抱两三个番薯直奔防空壕,一边啃番薯,一边听飞机和炮弹在四处交响。他的结论常常是:“那时候有番薯吃,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说完这个故事,我们只好默然地把番薯扒到嘴里去。
父亲的番薯训诫并不是寻常都如此严肃,偶尔也会说起战前在日本人的小学堂中放屁的事。由于吃多了番薯,屁有时是忍耐不住的,当时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亲形容说:“因此一进了教室往往是战云密布,不时传来屁声。”而他说放屁是会传染的,常常一呼百诺,万众皆响。有一回屁得太厉害,全班被日本老师罚跪在窗前,即使跪着,屁声仍然不断。父亲顽笑地说:“经过跪的姿势,屁声好像更响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吃番薯吃得比较甘心,放起屁来也不以为忤了。
然后是一阵战乱,父亲到南洋打了几年仗,在丛林之中,时常从睡梦中把他唤醒,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只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它烤炙过的香味,穿过数年的烽火,在万金家书也不能抵达的南洋,温暖了一位年轻战士的心,并呼唤他平安地回到家乡。他有时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张像极番薯形状的台湾地图就清楚地浮现,思绪接着往南方移动,再来的图像便是温暖的家园,还有宽广无边结满黄金稻穗的大平原。
……
战后返回家乡,父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后种满了番薯,日后遂成为我们家的传统。家前种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壮实,一个可以长到十斤以上;屋后一小片园地是红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实,细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为了预防战争逃难而准备的,红心番薯则是父亲南洋梦里的乡思。
每年父亲从南洋归来的纪念日,夜里的一餐我们通常不吃饭,只吃红心番薯,听着父亲诉说战争的种种,那是我农夫父亲的忧患意识。他总是记得饥饿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饱腹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家人围着小灯食薯,那种景况我在梵高的名画《食薯者》中几乎看见。在沉默中,是庄严而肃穆的。
父亲的忧患想来恍若一个神话。大部分人永远不知有枪声,只有极少数经过战争的人,在他们的心底有一段番薯的岁月,那岁月里永远有枪声时起时落。
由于有那样的童年,日后我在各地旅行的时候,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踪迹。我发现在我们所居的这张番薯形状的地图上,从最北角到最南端,从山坡上干瘠的石头地到河岸边肥沃的沙埔,番薯都能够坚强地、不经由任何肥料与农药而向四方生长,并结出丰硕的果实。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迹已经迁徙的无人岛上,看到人所耕种的植物都被野草吞灭了,只有遍生的番薯还和野草争着方寸,在无情的海风烈日下开出一片淡红的晨曦颜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里,各自紧紧握着拳头。那时我知道在人所种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强悍的。
这样想着,幼年家前家后的番薯花突然在脑中闪现。番薯花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牵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牵牛花不论在篱笆上还是在阴湿的沟边,都是抬头挺胸,仿佛要探知人世的风景;番薯花则通常是卑微地依着土地,好像在嗅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阳将下之际,牵牛花开始萎落,而那时的番薯花却开得正美,淡红夕云一样的色泽,染满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亲常说,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比得上番薯,它从头到脚都有用,连花也是美的。现在台北最干净的菜场也有卖番薯叶子的,价钱还颇不便宜。有谁想到这在乡间是最卑贱的菜,是逃难的时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来有一位卖糖番薯的老人,一个滚圆的大铁锅,挂满了糖渍过的番薯,开锅的时候,一缕扑鼻的香味由四面扬散出来。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长得很细小,却总像记录着什么心底的珍藏。有时候我向老人买一个番薯,散步回来时一边吃着,那蜜一样的滋味进了腹中,却有一点酸苦,因为老人的脸总使我想起在烽烟中奔走过的风霜。
老人是离乱中幸存的老兵,家乡在山东偏远的小县份。有一回我们为了地瓜问题争辩起来,老人坚持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瓤地瓜,他的理由是:“台湾多雨水,地瓜哪有俺家乡的甜?俺家乡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的!”老人说话的神情好像当时他已回到家乡,站在地瓜田里。看着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亲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梦。我乃真正知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乡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父亲送我的红心番薯过了许久有些要发芽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卖糖番薯的老人,便提去巷口送他,没想到老人改行卖牛肉面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卖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说:“唉!这年头,人连米饭都不肯吃了,谁来买俺的地瓜呢?”我无奈地提番薯回家,把番薯袋子丢在地上,一个番薯从袋口跳出来,破了,露出其中的鲜红血肉。这些无知的番薯,为何经过卅年,心还是红的,不肯改一点颜色?
老人和父亲生长在不同背景的同一个年代,他们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他们心里的颜色。那颜色如清晨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云彩中曾经欣欣地茂盛过,曾经以卑微的球根累累互相拥抱,互相温暖。他们之所以能卑微地活过人世的烽火,是因为在心底的深处有着故乡的骄傲。
站在阳台上,我看到父亲去年给我的红心番薯。我随意种在花盆中,放在阳台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绿叶已经长到磨石子地上,有的甚至伸出阳台的栏杆,仿佛在找寻什么。每一丛红心番薯的小叶下都长出根的触须,在石地板上久了,有点萎缩而干枯了。那小小的红心番薯竟是在找寻它熟悉的土地吧!因为土地,我想起父亲在田中耕种的背影,那背影的远处,是他从菅芒花丛中远远走来,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发冒出了菅芒。为什么番薯的心还红着,父亲的发竟白了?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首次带我到都市来,我们行经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满了砖块和沙石。父亲在堆置的砖块缝中,一眼就辨认出几片番薯叶子,我们循着叶子的茎络,终于找到一株几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亲说:“你看看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长出来。”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执起我的手,走路去饭店参加堂哥隆重的婚礼。如今我细想起来,那一株被埋在建筑工地的番薯,是有着逃难的身世,由于它的脚在泥土中,苦难也无法掩埋它,比起这些种在花盆中的番薯,它有着另外的命运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们远离了百年的战乱,住在看起来隐秘而安全的大楼里,却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
——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
星空夜静,我站在阳台上仔细端凝盆中的红心番薯,发现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细瘦的叶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叶都沉默地小心地呼吸着。那时,我几乎听到了一个有泥土的大时代,上一代人的狂歌与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只有静夜的敏感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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