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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思想的天鹅(林清玄“人生智慧”三部曲之生活态度篇:思想浩大,如天鹅飞越长空)

書城自編碼: 4040945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名家作品
作者: 林清玄
國際書號(ISBN): 9787545583984
出版社: 天地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10-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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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 林清玄六十五载人生创作精华,生前亲自选篇,夫人方淳珍亲自作序。原汁原味的“林氏”禅意散文,在干净、温暖、真挚的语言中,体味生命之美、人间真情、人性关怀。
2. 林清玄30岁前便获得过台湾所有重要文学大奖,连续10年被评为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他被誉为全球华人的心灵治愈师,其作品深深影响了一代华人。
3. 星云法师、南怀瑾、余秋雨等名家盛赞,《人民日报》《北京青年报》等权威媒体推荐,《海峡两岸》等栏目重点报道,曾任央视《开讲啦》嘉宾,多篇作品被选入海内外华语教材、中高考试题等。
4. 本系列为插图典藏本,三册共收录21幅彩色插图、28幅黑白插图,生动再现了散文中描述的场景,营造了具有林清玄风格的禅意氛围。
5. 每册附赠精美书签一张,选取该册收录的彩色插图制作而成,具有较高的收藏价值。
7. 写给当下人的生命之书。如果你觉得自己累了,就读一读林清玄。愿你不纠结,不执念,永葆初心,自在从容过好每一天。
內容簡介:
本书是著名作家林清玄的散文随笔集,以“生活态度”为主题,分为“有情生”“兵卒无河”“无关风月”三辑,讲述生活中的感动与美好。本书文笔优美,情真意切,充满哲理和思辨,体现了作者的人文关怀,引导读者思考和探讨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關於作者:
林清玄(1953—2019),中国台湾高雄人,当代作家、散文家。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本书,30岁前得遍台湾地区文学大奖,连续11年被评为台湾地区十大畅销书作家。文章曾多次入选中国大陆中小学语文教材。已出版散文集《莲花开落》《温一壶月光下酒》《白雪少年》等。
目錄
第一章 有情生
四随
有情生
横过十字街口
思想的天鹅
太阳雨
水晶石与白莲花
路上捡到一粒贝壳
第二章 兵卒无河
鸳鸯香炉
箩筐
红心番薯
兵卒无河
过火
吴郭鱼与木瓜树
第三章 无关风月
黄玫瑰的心
莲花与冰冻玫瑰
无关风月
无声飘落
欢乐悲歌
合欢山印象
日光五书
內容試閱
《代序 一程有一程的美丽》
清玄,谢谢你!
此刻的我坐在书桌前,想送你一首诗:
引你以翩翩之度
用我几净的窗等待
当夜幕低垂时
是我见你心底相印
带朵心花
植在晚风里
有人说一根白发是一件心事,但我的一头布满风霜的白发,似乎诉说着我对你的遥想和思念……
无以回报的感谢,仅能以一支你送我的笔,向读者分享:你不仅倾才华于你的作品,还有你的生活。
你的人比你的文字更温暖芬芳!
以此生的生命大书,牵引和你一样善良美质的读者同行成长,触及那内在更美好的心灵境界。
每当你在书房沉湎的时候,便有一种安静的、无言的“体安然”的生活态度,让灵魂开出智慧的花!此时,我会沏一杯好茶,静静地奉上,再默默地离去。
你别样的“文字”和“美的感受”应该是让人生点亮发光、免于世俗的过程。你以一支灵笔就能创造属于你的须弥山!恬淡自然又蕴含哲理,文字如清澈的山泉、和煦的清风,散发着淡淡的自然气息,字里行间饶富禅意,让人感觉到感恩与善良,也让人内心充满宁静与关爱,犹如混沌世间的一片净土,一缕莲花的清香……
幸运如我,总是当你完稿后的第一个读者。才华横溢如你,稿纸铺好的同时,文章即已成形,字字不增不减,恰到好处,行云流水,我唯有赞叹!
记得你对我说过:“一个人有坚强广大的心愿,则因缘虽遥,如风筝系线在手,知其始终;一个人有通向究竟的心愿,则圆满虽远,如地图在手,知其路径,终有抵达的一天。”你的思想与境界,我唯有一心相随相依。
我们的生活,寻常到没有杂质却无穷无尽。衣食住行简朴素雅,少了华丽繁复,却多了情真意厚。
今生遇见,是彼此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细数过往,曾驮住无数的日升和日落,也曾将风雨化为生命的掌声!你供养一生,而我也以一生供养!
从今,荷担着你的荷担,走过你走过的路,感知你曾企及的境界!往后的人生路上,不以涩为苦,不以艰为难,一程有一程的美丽。
文学是我的净土。
“躯体虽已不存在了,灵魂却依然故我,长驻久存。”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选择逃避与遗忘,文学家却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存在。
佛教所谓:“离苦得乐”“拔苦与乐”。苦比乐优于见道,因为苦比乐敏锐、锋利、绵密、悠长、广大,无法选择、不可回避。
在苦谛的世间,痛苦兵临城下,就会感受到真真实实的存在。
“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僧那禅师如是说。
知苦、断集、慕灭、修道都在当下!
“热即取凉,寒即向火。”生命就是如此,快乐时不要失去敏锐的觉察,痛苦时不要失去最后的希望!
以一个文学家的观点来看,不论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不论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你已然写出许多美好的作品了。
当思想已开,境界已立,书写自在,你回看昔日作品,深信已是经得起时间与空间的考验,其价值也得以确立。
文学写作,乃至一切文明、艺术、思想的创发,都是与世俗的拔河,希望能登上更高的阶梯,触及更美的境界,创作者所拉的长绳比一般人更巨大、更沉重,面对的庸俗人生有着难以超拔的拉力,所以“我思”“我苦”“我在”!
幸好,创作者的感觉与灵魂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支持,才能在寂寞漫长的创作中,还葆有饱满与真切的心。
王尔德说:“除了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治疗感觉。”
感觉与灵魂牵手并行,再加上创造的意志,所以,创作者即使面对人生的挫折、考验、颠踬,也不会失去创作的心。
兹整理成《思想的天鹅》《感性的蝴蝶》,并赋予全新的面貌。
感性与思想是文学的双翼,正如天鹅带着理想的壮怀飞越万里,蝴蝶为探撷生活的花蜜而不歇,以悲智双翼,飞翔天际,继续探知春天的消息。
《处处莲花开》则表述一个人如果心如莲花,纵使在红尘无常的世间,也不失其庄严、曼妙的心情。
在一个粗鲁的时代,细腻是必要的;
在一个赤裸的时代,含蓄是必要的;
在一个野蛮的时代,温柔是必要的;
在一个丑陋的时代,美丽是必要的!
虽然我们有所坚持,也不免会有所失落。不过,相信在某些幽微的角落,有些人开启了生命的维度和宽度,有了新的觉醒,感到了新的力量。
以恭敬之心献给清玄亲爱的读者们:永远保持内心的向往、期盼与祝愿,如一池清莲,在水中芬芳地绽放。循着人格的香气,用正向的能量,走过坎坷的生命旅程。
再以敬竴的心为清玄代序,斯人已逝,人唯情有,所留下的文字、思想,将穿越时空,永恒不朽!
从前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动人,不论多长的时间,都将是美好而动人的。
企盼读者能品味其人格的芳香。
淳珍 合十感恩
二〇二三年冬至台北双溪清淳斋
《自序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我苦,故我在
人人都知道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名句:
“我思,故我在。”(I think, therefore I am.)
却很少人知道,笛卡尔曾说过一句感受更深刻的话:
“我苦,故我在。”(I suffer, therefore I am.)
讲出“我思,故我在”的笛卡尔,当时不过是个三十岁的青年,尚未经历深刻的人生考验,而是在梦中得句。梦里忽然得到石破天惊的一句,他回忆起那感人的片刻时说:“一种突如其来的光华透体而过,照彻我的身心。那一天,我在梦中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仿佛真理之神从天而降,对我发出了振聋启聩的吼声。”
他突然想通了一直困扰他的问题:
觉醒时浮现于脑海的思想为什么会在梦里重现?
假如梦境是虚妄的,做梦的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不思不想的人算不算存在呢?
不会怀疑“谁是我?什么是我?”的人,又算不算存在呢?
怀疑的本身,就证实了怀疑者的存在,否则怀疑又从何而来呢?
清醒之后,他把这些困惑想了一遍,做了一个结论:“我思,故我在!”
他确立了在“存在”的意义里,思想比肉体更能彰显存在的价值。“我思”是“我怀疑”,“故我在”是“所以我得到真理”。
我就是怀疑的主体。
我就是能够思想的事物或心智。
我可以怀疑我的躯体和赖以生存的物质世界是不是真实地存在着,但是我不能否定怀疑的主体或思想本身的存在性。
由此可知,我是一种能思能虑的事物。
这种事物不一定要有物质和方位才能生存。
这个事物就是我,我就是灵魂。
灵魂和躯体不同,没有灵魂,我就不能成为我,更谈不上怀疑和思虑了。
我的躯体不存在了,灵魂却依然故我,长驻久存。
笛卡尔描绘出人类共同的形象——在一个机械呆板的躯壳里住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
片刻忧伤淹没永恒的思想
笛卡尔终生未婚,却和情人生了一个女儿弗兰辛妮。
他非常钟爱女儿,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女儿更值得珍视,他正计划把女儿带到文明的巴黎教养之际,爱女却突然患不治之症夭折了。
笛卡尔痛不欲生,感觉到“片刻的忧伤几乎淹没了永恒的思想”。在极端的痛苦中,他回到了思想的堡垒,再度证实了存在,使自己对生命的“怀疑论”更为确立。
他说:“我苦,故我在。”
在深沉的痛苦里,平凡人选择逃避与遗忘,哲学家却更深刻地体会了存在。
灵魂该起床的时候
笛卡尔应邀到瑞典担任皇家的哲学教师,主要的学生是瑞典女王克里丝蒂。
女王坚持每天在天刚破晓时上哲学课,所以笛卡尔必须半夜摸黑起床,冒着风雪进宫。这对一向晚起的笛卡尔是可怕的折磨,最后病倒在床,他说:“我是一个活灵魂,无时无刻不在追求真理。”
一六五○年二月十一日,笛卡尔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问侍者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清晨四点。”
“我该起床了,女王已经在宫里等我讲课了。”
他坐起来,因为体力不支又倒下。
他说:“这该是灵魂起床的时候了。”
笛卡尔闭上眼睛,进入永恒的梦乡。
悟者,吾心归处
“我思,故我在!”
没有思想,就没有我的存在。没有怀疑,就没有真理。
我想起丹霞天然禅师在天寒地冻的雪夜,把庙里的佛像拿来烧火取暖。
庙里的和尚非常气愤,质问他:“你怎么可以烧佛像呢?”
“我烧来看看佛像里有没有舍利子!”
“佛像里怎么可能会有舍利子?”
“既然没有舍利子,再拿几个来烧吧!”
佛像最真实的意义不在他的外表,而在他是一个思想的象征,是佛法的表现。如果只知道礼拜佛像,却不去探索佛的思想,不去了解佛法的实意,那还不如烧了吧!
丹霞天然不是在烧佛像,而是希望大破大立,让寺里的和尚了悟“我思,故我在”。
“悟”,乃“吾心归处”,正是“我思,故我在”!
苦行如握土成金
“我苦,故我在!”
苦,是人生里最真切的感受。
佛教就是根源于苦的宗教,是希望能“离苦得乐”“拔苦与乐”的宗教。
苦比乐优于见道,因为苦比乐敏锐、锋利、绵密、悠长、广大、无法选择、不可回避。
在苦谛的世间,痛苦兵临城下,就会感受到真真实实的存在。
因此,苦的时候不要白白受苦,总要苦出一点存在的意义,苦出一些生命的超越。
若契本心,发随意真光之用,则苦行如握土成金。
若唯务苦行而不明本心,为憎爱所缚,则苦行如黑月夜履于险道。
僧那禅师如是说。
如果能契入存在的本心,启发随意光明的妙用,苦行就像握着泥土变成黄金;如果只知道苦行,却不明白体会本心,被怨憎和贪爱所束缚,苦行就像黑暗的夜晚在险峻的路上行走。
苦行是这样,生命中的苦难也是这样。苦难是人生路上的泥土,只有深切体会苦谛苦境的人,才能把泥土握成黄金。
我们每天都在走出东门、西门、南门、北门呀,却只有释迦牟尼每次都看到了“我苦,故我在”,也证明了“我已解脱,苦也寂灭”。
知苦、断集、慕灭、修道,哪一个不在当下呢?
“热即取凉,寒即向火。”每次遇到生命的苦冲击时,我就想起长沙景岑禅师的话语:“热了就去乘凉,冷了就去烤火。”生命就是如此,快乐时不要失去敏锐的觉察,痛苦时不要失去最后的希望!
一片树叶也会摇动春风
笛卡尔被誉为近代哲学之父,因为他是中世纪以来最早突破经院哲学的思想桎梏,敢于怀疑、敢于理性、敢于独立思想的哲学家。
禅宗的祖师也是如此:“佛来佛斩,魔来魔斩”“丈夫自有冲天志,不向如来行处行”“随缘而行,随处自在”。因为大破,所以大立,因为大疑,所以大悟!
“思”与“在”、“疑”与“悟”都不是过去与未来的,而是当时当刻,刻刻如金。
寻求生命终极的人,要把全身心倾注于迎面而来的每一刻,终有一天会发现,不只春风会吹抚树叶,一片树叶也会摇动春风,带来全部的春天。春风与树叶,是同时存在的。
芦苇与甘蔗同饮溪水
人生是苦,苦是泥泞,我们是不是要永远在泥地行走?或者抬头仰望天上的明星?
我既无法断除苦的现实,只好锻炼心灵飞离现实的困局,所以要在心上长出一双翅膀。
一边翅膀是神秘的渴望,一边翅膀是美好的梦想。
一边翅膀是彼岸的追寻,一边翅膀是此岸的探索。
一边翅膀是理想的情境,一边翅膀是感情的真挚。
一边翅膀是悲愿的光芒,一边翅膀是道心的钻石。
每个人需要的翅膀不同,但是人人都需要翅膀,人人也都需要飞行、提升与超越。
我思,故我在!我苦,故我在!我飞,故我在!
诗人鲁米有一首两行的短诗:
两种芦苇共饮一条溪水,
其一中空,其二为甘蔗。
为什么溪水边的两种芦苇,有一种可以生出甜蜜的汁液呢?这使我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类似的话:
生活方式只有两种,
一种是认为世上没有奇迹,
一种是认为无事不是奇迹。
认为世上没有奇迹的人,内心是空的;认为无事不是奇迹的人,内心就有甜蜜,还能把甜蜜分给别人。
我们都是站在大化的水边同饮一条溪水的人呀!我愿自己是相信奇迹无处不在的人,我也愿自己是内心有甜美汁液并能分享的人。
文学是我的净土
我想,因为内心美好,深信无事不是奇迹,使我成为一个文学家吧!
寻索我创作的源头,若用最简单的话说,正是悲愿与道心的实现。写作,于我是一种悲愿,希望人能更确立情感的价值,追寻美好的境界,体会文明的生活;永远坚持写作,于我是一种道心,苦乐如是,成败如是,得失如是。每天,书桌是我的供桌,是我的坛城,是我的朝圣,也是我的净土。我愿以笔焚香,来供养世界,供养众生,供养一切的有情。
重读这些从少年时代、青年时代一直到如今的作品,仿佛循着岁月的台阶,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每一步都那么真实,偶然回头一望,山上风景甚美,山风非常凉爽,连那登山时的汗水也变得甜美了。
以一个文学家的观点来看,我在从前,不论是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或是五十岁,就已经写出许多美好的作品了。在重读整理这些作品时,自己也常感动得盈满泪水。现在思想已开,境界已立,书写自在,回观昔日写作,都深信它经得起时间与空间的考验,确实有重新出版的价值。
将近四百年前,笛卡尔三十岁的时候说:“我思,故我在。”
四十岁,他说:“我苦,故我在。”
五十四岁,留下最后的话语:“这该是灵魂起床的时候了。”
思想家不能免于沉思与受苦,文学家,亦如是。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沉思”与“受苦”,并不是一般的胡思乱想、受苦受难,而是感觉、思想、精神、灵魂与凡俗生活的拔河。
文学创作,乃至一切文明、艺术、思想的创发都是与世俗的拔河,希望能登上更高的阶梯,希望能触及更美的境界,拉的长绳比一般人更巨大、更沉重。因为面对的庸俗人生有着难以超拔的拉力,所以“我思”“我苦”“我在”!
幸好,创作者的感觉与灵魂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支持,才能在寂寞漫长的创作中还保有饱满与真切的心。
王尔德说:“除了感觉,没有什么可以治疗灵魂。正如除了灵魂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治疗感觉。”
感觉与灵魂牵手前行,再加上创造的意志,使我们在挫折、考验、颠踬中也不会失去创作的心。
我与九歌结缘近三十年,出版了三十几部书,留下了从青年到如今文学创作的重要历程。感谢读者的厚爱,这些书销售了数百万册,陪伴数百万人成长,度过了美好的岁月。回观这些年的写作,也正是感觉与灵魂互相安慰,思想与感性扶持成长的旅程,我热爱这种成长,也确立这种价值,因此,趁着新年,将这些书作了一个总整理,给予全新的面貌,推出两册散文选:《思想的天鹅》《感性的蝴蝶》。
感性与思想是我的文学双翼,正如天鹅带着理想的壮怀飞越万里,蝴蝶不停采撷生活的花蜜。我愿有悲智双翼,能飞翔天际,继续探知春天的消息。
“除了思想,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感性。正如除了感性之外,没有什么可以支持思想。”
日日是好日,在每天黎明的时刻,不论阴晴、不论苦乐,我都会坚持写作。
步步开莲花,正如从前,我会以悲愿、以道心,把作品献给有缘的朋友,向大家分享我的感觉、我的灵魂、我的悲喜、我的成长。
我庆幸自己是深信无事不是奇迹的人。窗外飘过的白云、门前流过的溪水、天际盘桓的苍鹰、细语呢喃的燕子、孩子天真的话语、人间深情的呼唤、大化无声的天籁……这一切,从前是那么美好,今天依然动人,未来不论多长的时空,都将美好而动人。
愿一切的美好都与我们同在!
二○○四年新春
台北双溪清淳斋

《思想的天鹅》
有时候我在想,人的思想究竟是像什么呢?有没有一种具象的事物可以来形容我们的思想?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彩色的蝴蝶,在盛开的花园中采蜜,但取其味,不损色香,而这蝴蝶不能在我们预设的花园中飞翔。它随风翻转,停在一些我们不能考察的花丛中,甚至让我觉得,那蝴蝶停下来时有如一株花。
偶尔,我觉得思想犹如海洋,广大与深度都不可探测,在它涌动的时候,或者平缓如波浪,或者飞溅如海啸,或者反映蓝天与星光。只是,思想在某些时候会有莫名的力量,那像是渔汛、暖流或黑潮从不知的北方来到,那可能就是被称为是“灵感”的东西。
偶尔,我觉得思想像是《诗经》中说的“鸢飞戾天,鱼跃于渊”的鸢或是鱼,上及飞鸟下至渊鱼,无不充满了生命力,无不欢忻悦豫,德教明察。鸢鸟的眼睛是最锐利的,可以在一千米以上的高空,看见茂盛草原中奔跑的一只小鼠;鱼的眼睛则永远不闭,那是由于海中充满凶险,要随时改变位置。
不过,蝴蝶的翅力太弱,生命也太短暂;而海洋则过于博大,不能主宰。鸢呢?鸢太过强猛,欠缺温柔的性质;鱼则过于惊慌,因本能而生活。
思想如果愿意给一个形象,我愿自己的思想像天鹅一样。天鹅的古名叫鹄,是吉祥的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中的那种两翼张开有六尺长的大鸟。它生长于酷寒的北方,能顺着一定的轨迹,越过高山大河到达南方的温暖之地。它既善于飞翔,非白即黑;它能安于环境,不致过分执着……天鹅有许多好的品性,它的耐力、毅力与气质,都是令人倾倒的。芭蕾舞剧《天鹅湖》中,对情感至死不渝的天鹅,不知道使多少人为之动容。
我愿意自己的思想浩大如天鹅越过长空,在动荡迁徙的道路上,不失去温和与优雅的气质。更要紧的是,天鹅是易于驯养的,使我不至于被思想牵动,而能主引自己的思想,让它在水草丰美的湖滨自在优游。
据说,驯养天鹅有两个方法,一个是把天鹅的一边翅膀修剪,使它失去平衡不能起飞,它就会安住于湖边。另一个方法是,把天鹅养在一个较小的池塘里,由于天鹅要想起飞,必须先在水中滑翔一段路途,才能凌空而去,若池塘太小,它滑翔的路程太短,就不能起飞了。从前,欧洲的动物园用前一个方法驯养天鹅,后来觉得残忍,并且展翅的时候丑陋,现在都用后面的方法。
驯养思想的天鹅似乎不必如此,而是确立一个水草丰美的湖泊作为天鹅的家乡,让它既保有平衡的双翼(智慧与悲悯),也让它有广大的湖泊(清明的自性),然后就放心地让它展翅翱翔吧!只要我们知道天鹅是季候之鸟,不管它是飞到万里之外,它在心灵中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家乡。经过数万里时空,在千百劫里流浪,有一天,它就会飞回它的家乡。
传说从前科举时代有一段时间,凡是到京城应试的士子都要穿“鹄袍”,译成白话就是要穿“天鹅服”,执事的人只要看见穿白袍的人就会肃然起敬,因为那些穿着白衣的年轻孩子,将来会有许多位至公卿,是不可轻视的。佛教把居士称为“白衣”,称为“素”,也是这个意思。
思想的天鹅也像是身穿白袍的士子,纯洁、青春、充满了对将来的热望,在起飞的那一刻不能轻视,因为它会万里翱翔,主宰人的一生。
在我的清明之湖泊,有一只时常起飞的天鹅,我看它凌空而去,用敏锐的眼睛看着世界,心里充满对生命探索的无限热忱。我让那只天鹅起飞,心里一点也不操心,因为我知道天鹅有一个家乡,它的远途旅行只是偶然的栖息,它总会飞回来,并以一种优雅温柔的姿势,在湖中降落。
《鸳鸯香炉》
一对瓷器做成的鸳鸯,一只朝东,一只向西,小巧灵动,仿佛刚刚在天涯的一角交会,各自轻轻拍着羽翼,错着身,从水面无声划过。
这一对鸳鸯关在南京东路一家宝石店中金光闪烁的橱窗一角,它鲜艳的色彩比珊瑚宝石翡翠还要灿亮,但是由于它的游姿那样平和安静,竟仿若它和人间全然无涉,一直要往远方无止境地游去。
再往内望去,宝石店里供着一个小小的神案,上书“天地君亲师”五个大字,晨香还未烧尽,烟香缭绕。我站在橱窗前不禁痴了,好像鸳鸯带领我,顺着烟香的纹路游到我童年的梦境里去。
记得我还未识字以前,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氲着一缕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檀香的气味仿佛可以勾起人沉深平和的心胸世界,即使是一个小小孩儿也被吸引得意兴飘飞。我常和兄弟们在厅堂中嬉戏,每当我跑过香炉前,闻到檀香之气,总会不自觉地出了神,呆呆看那一缕轻淡但不绝的香烟。
尤其是冬天,一缕直直飘上的烟,不仅是香,甚至也是温暖的象征。有时候一家人不说什么,夜里围坐在香炉前面,情感好像交融在炉中,并且烧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了。它比神案上插香的炉子让我更深切感受到一种无名的温暖。
最喜欢夏日夜晚,我们围坐听老祖父说故事,祖父总是先慢条斯理地燃了那个鸳鸯香炉,然后坐在他的藤摇椅中,说起那些还流动血泪馨香的感人故事。我们依在祖父膝前张开好奇的眼眸,倾听祖先依旧动人的足音响动。一到星空夜静,香炉的烟就直直升到屋梁,绕着屋梁飘到庭前来,一丝一丝,萤火虫都被吸引来,香烟就像点着萤火虫尾部的光亮,一盏盏微弱的灯火四散飞升,点亮了满天的向往。
有时候秋色萧瑟,空气中有一种透明的凉,秋叶正红,鸳鸯香炉的烟柔软得似蛇一样升起,烟用小小的手推开寒凉的秋夜,推出一扇温暖的天空。从潇湘的后院看去,几乎能看见那一对鸳鸯依偎着的身影。
那一对鸳鸯香炉的造型十分奇妙,雌雄的腹部连在一起,雄的稍前,雌的在后。雌鸳鸯是铁灰一样的褐色,翅膀是绀青色,腹部是白底有褐色的浓斑,像褐色的碎花开在严冬的冰雪之上,它圆形的小头颅微缩着,斜依在雄鸳鸯的肩膀上。
雄鸳鸯和雌鸳鸯完全不同,它的头高高仰起,头上有冠,冠上是赤铜色的长毛,两边彩色斑斓的翅翼高高翘起,像一个两面夹着盾牌的武士。它的背部更是美丽,红的、绿的、黄的、白的、紫的全开在一处,仿佛春天里怒放的花园。它的红嘴是龙吐珠,黑眼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腹部微芒的白点是满天星。
那一对相偎相依的鸳鸯,一起栖息在一片晶莹翠绿的大荷叶上。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候,外表上看像是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灭熄了。
倘若两边都不盖,只要点着一只,烟就会均匀地冒出,它们各生一缕烟,升到中途慢慢氤氲在一起,到屋顶时已经分不开了。交缠的烟在风中弯弯曲曲,如同合唱着一首有节奏的歌。
鸳鸯香炉是我童年最初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洗涤愈久,形象愈是晶明,它几乎可以说是我对情感和艺术向往的最初。鸳鸯香炉不知道出于哪一位匠人之手,后来被祖父购得,它的颜色造型之美让我明白体会到中国民间艺术之美。虽是一个平凡的物件,却有一颗生动灵巧的匠人心灵在其中游动,使香炉经过百年都还是活的一般。民间艺术之美总是平凡中见真性,在平和的贞静里历百年还能给我们新的启示。
关于情感的向往,我曾问过祖父,为什么鸳鸯香炉要腹部相连?祖父说:
鸳鸯没有单只的,鸳鸯是中国人对夫妻的形容。夫妻就像这对香炉,表面各自独立,腹中却有一点心意相通。这种相通,在点了火的时候最容易看出来。
我家的鸳鸯香炉每日都有几次火焚的经验,每经一次燃烧,那一对鸳鸯就好像靠得更紧。我想,如果香炉如烽火,火的悲壮也不足以使它们殉情,因为它们的精神和象征立于无限的视野,永远不会畏怯,在火炼中,也永不消逝。比翼鸟飞久了,总会往不同的方向飞,连理枝老了,也只好在枝丫上无聊地对答。鸳鸯香炉不同,因为有火,它们不老。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识字以后就无法抑制自己的想象力飞奔,常常从一个字一个词句中飞腾出来,去找新的意义。“鸳鸯香炉”四字就使我想象力飞奔,觉得用“鸳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无处诉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郁郁以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入“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忱最后会平淡到只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们逼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庙。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地坐着,露出做完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丈夫总是自信地在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当,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地共坐在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鬓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证明什么,他们证明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不可得,但是它的造型、色泽,以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交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瀑布流到无止境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不可知的角落,温暖地燃烧着。
《红心番薯》
看我吃完两个红心番薯,父亲才放心地起身离去,走的时候还落寞地说:为什么不找个有土地的房子呢?
这次父亲北来,是因为家里的红心番薯收成,特地背了一袋给我,还挑选几个格外好的,希望我种在庭前的院子。他万万没有想到,我早已从郊外的平房搬到城中的大厦,根本容不下绿色的地方,甚至长不出一株狗尾草,更不要说番薯了。
到车站接了父亲回到家里,我无法形容父亲的表情有多么近乎无望。他在屋内转了三圈,才放下提着的麻袋,愤愤地说:“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一个人住在脚踏不到泥土的地方,父亲竟不能忍受,我也是看到他的表情才知道的。然后他的愤愤转成喃喃:“你住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所在,我带来的番薯要种在哪里?要种在哪里?”
父亲对番薯的感情,我也是这两年才深切知道的。
那是有一次我站在旧家前,看着河堤延伸过来的菅芒花,在微凉秋风中摇动着,那些遍地蔓生的菅芒长得有一人高。我看到较近的菅芒摇动得特别厉害,凝神注视,才突然看到父亲走在那一片菅芒里,我大吃一惊。原来父亲的头发和秋天灰白的菅芒花是同一个颜色,他在遍生菅芒的野地里走了几百米,我竟未能看见。
那时我站在家前的番薯田里,父亲来到我的面前,微笑地问:“在看番薯吗?你看长得像羊头一样大了哩!”说着,他蹲下来很细心地拨开泥土,捧出一个精壮圆实的番薯来,以一种赞叹的神情注视着番薯。我带着未能在菅芒花中看见父亲身影的愧疚心情,与他面对面蹲着。父亲突然像儿童天真欢愉地叹了一口气,很自得地说:“你看,恐怕没有人番薯种得比我好了。”然后他小心翼翼把那个番薯埋入土中,动作像在收藏一件艺术品,神情庄重而带着收获的欢愉。
父亲的神情使我想起幼年有关于番薯的一些记忆。有一次我和几位外省的小孩子吵架,他们一直骂着:“番薯呀!番薯呀!”我们就回骂:“老芋呀!老芋呀!”
对这两个名词我是疑惑的,回家询问了父亲。那天他喝了几杯老酒,神情至为愉快,他打开一张老旧的地图,指着台湾的那一部分说:“台湾的样子真是像极了红心的番薯,你们是这番薯的子弟呀!”而无知的我便指着北方广大的大陆说:“那,这大陆的形状就是一个大的芋头了,所以外省人是芋仔的子弟?”父亲大笑起来,抚着我的头说:“憨囝仔,我们也是唐山来的,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然后他用一支红笔,从我们遥远的北方故乡有力地画下来,牵连到我们所居的台湾南部。那是我第一次在十烛光的灯泡下,认识到,芋头与番薯原来是极其相似的植物,并不是我们想象中那么判然有别的。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北方会落雪的故乡,也遍生着红心的番薯!
我更早的记忆,是从我会吃饭开始的。家里每次收成番薯,总是保留一部分填置在木板的眠床底下。我们的每餐饭中一定煮了三分之一的番薯,早晨的稀饭里也放了番薯签,有时吃腻了,我就抱怨起来。
听完我的抱怨,父亲就激动地说起他少年的往事。他们那时为了躲警报,常常在防空壕里一窝就是一整天。所以祖母每每把番薯煮好放着,一旦警报声响,父亲的九个兄弟姊妹就每人抱两三个番薯直奔防空壕,一边啃番薯,一边听飞机和炮弹在四处交响。他的结论常常是:“那时候有番薯吃,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他一说完这个故事,我们只好默然地把番薯扒到嘴里去。
父亲的番薯训诫并不是寻常都如此严肃,偶尔也会说起战前在日本人的小学堂中放屁的事。由于吃多了番薯,屁有时是忍耐不住的,当时吃番薯又是一般家庭所不能免,父亲形容说:“因此一进了教室往往是战云密布,不时传来屁声。”而他说放屁是会传染的,常常一呼百诺,万众皆响。有一回屁得太厉害,全班被日本老师罚跪在窗前,即使跪着,屁声仍然不断。父亲顽笑地说:“经过跪的姿势,屁声好像更响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们通常吃番薯吃得比较甘心,放起屁来也不以为忤了。
然后是一阵战乱,父亲到南洋打了几年仗,在丛林之中,时常从睡梦中把他唤醒,时常让他在思乡时候落泪的,不是别的珍宝,只是普普通通的红心番薯。它烤炙过的香味,穿过数年的烽火,在万金家书也不能抵达的南洋,温暖了一位年轻战士的心,并呼唤他平安地回到家乡。他有时想到番薯的香味,一张像极番薯形状的台湾地图就清楚地浮现,思绪接着往南方移动,再来的图像便是温暖的家园,还有宽广无边结满黄金稻穗的大平原。
……
战后返回家乡,父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家前家后种满了番薯,日后遂成为我们家的传统。家前种的是白瓤番薯,粗大壮实,一个可以长到十斤以上;屋后一小片园地是红心番薯,一串一串的果实,细小而甜美。白瓤番薯是为了预防战争逃难而准备的,红心番薯则是父亲南洋梦里的乡思。
每年父亲从南洋归来的纪念日,夜里的一餐我们通常不吃饭,只吃红心番薯,听着父亲诉说战争的种种,那是我农夫父亲的忧患意识。他总是记得饥饿的年代,番薯是可以饱腹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家人围着小灯食薯,那种景况我在梵高的名画《食薯者》中几乎看见。在沉默中,是庄严而肃穆的。
父亲的忧患想来恍若一个神话。大部分人永远不知有枪声,只有极少数经过战争的人,在他们的心底有一段番薯的岁月,那岁月里永远有枪声时起时落。
由于有那样的童年,日后我在各地旅行的时候,便格外留心番薯的踪迹。我发现在我们所居的这张番薯形状的地图上,从最北角到最南端,从山坡上干瘠的石头地到河岸边肥沃的沙埔,番薯都能够坚强地、不经由任何肥料与农药而向四方生长,并结出丰硕的果实。
有一次,我在澎湖人迹已经迁徙的无人岛上,看到人所耕种的植物都被野草吞灭了,只有遍生的番薯还和野草争着方寸,在无情的海风烈日下开出一片淡红的晨曦颜色的花,而且在最深的土里,各自紧紧握着拳头。那时我知道在人所种植的作物之中,番薯是最强悍的。
这样想着,幼年家前家后的番薯花突然在脑中闪现。番薯花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牵牛花,唯一不同的是,牵牛花不论在篱笆上还是在阴湿的沟边,都是抬头挺胸,仿佛要探知人世的风景;番薯花则通常是卑微地依着土地,好像在嗅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阳将下之际,牵牛花开始萎落,而那时的番薯花却开得正美,淡红夕云一样的色泽,染满了整片土地。
正如父亲常说,世界上没有一种植物比得上番薯,它从头到脚都有用,连花也是美的。现在台北最干净的菜场也有卖番薯叶子的,价钱还颇不便宜。有谁想到这在乡间是最卑贱的菜,是逃难的时候才吃的?
在我居住的地方,巷口本来有一位卖糖番薯的老人,一个滚圆的大铁锅,挂满了糖渍过的番薯,开锅的时候,一缕扑鼻的香味由四面扬散出来。那些番薯是去皮的,长得很细小,却总像记录着什么心底的珍藏。有时候我向老人买一个番薯,散步回来时一边吃着,那蜜一样的滋味进了腹中,却有一点酸苦,因为老人的脸总使我想起在烽烟中奔走过的风霜。
老人是离乱中幸存的老兵,家乡在山东偏远的小县份。有一回我们为了地瓜问题争辩起来,老人坚持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瓤地瓜,他的理由是:“台湾多雨水,地瓜哪有俺家乡的甜?俺家乡的地瓜真是甜得像蜜的!”老人说话的神情好像当时他已回到家乡,站在地瓜田里。看着他的神情,使我想起父亲和他的南洋,他在烽火中的梦。我乃真正知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乡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父亲送我的红心番薯过了许久有些要发芽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在巷口卖糖番薯的老人,便提去巷口送他,没想到老人改行卖牛肉面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卖地瓜呢?”老人愕然地说:“唉!这年头,人连米饭都不肯吃了,谁来买俺的地瓜呢?”我无奈地提番薯回家,把番薯袋子丢在地上,一个番薯从袋口跳出来,破了,露出其中的鲜红血肉。这些无知的番薯,为何经过卅年,心还是红的,不肯改一点颜色?
老人和父亲生长在不同背景的同一个年代,他们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里,只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可能只有那破了皮的红心番薯才能记录他们心里的颜色。那颜色如清晨的番薯花,在晨曦掩映的云彩中曾经欣欣地茂盛过,曾经以卑微的球根累累互相拥抱,互相温暖。他们之所以能卑微地活过人世的烽火,是因为在心底的深处有着故乡的骄傲。
站在阳台上,我看到父亲去年给我的红心番薯。我随意种在花盆中,放在阳台的花架上,如今,它的绿叶已经长到磨石子地上,有的甚至伸出阳台的栏杆,仿佛在找寻什么。每一丛红心番薯的小叶下都长出根的触须,在石地板上久了,有点萎缩而干枯了。那小小的红心番薯竟是在找寻它熟悉的土地吧!因为土地,我想起父亲在田中耕种的背影,那背影的远处,是他从菅芒花丛中远远走来,到很近的地方,花白的发冒出了菅芒。为什么番薯的心还红着,父亲的发竟白了?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首次带我到都市来,我们行经一片被拆除公寓的工地,工地堆满了砖块和沙石。父亲在堆置的砖块缝中,一眼就辨认出几片番薯叶子,我们循着叶子的茎络,终于找到一株几乎被完全掩埋的根,父亲说:“你看看这番薯,根上只要有土,它就可以长出来。”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执起我的手,走路去饭店参加堂哥隆重的婚礼。如今我细想起来,那一株被埋在建筑工地的番薯,是有着逃难的身世,由于它的脚在泥土中,苦难也无法掩埋它,比起这些种在花盆中的番薯,它有着另外的命运和不同的幸福。就像我们远离了百年的战乱,住在看起来隐秘而安全的大楼里,却有了失去泥土的悲哀。
——伊娘咧!你竟住在无土的所在。
星空夜静,我站在阳台上仔细端凝盆中的红心番薯,发现它吸收了夜的露水,在细瘦的叶片上,片片冒出了水珠,每一片叶都沉默地小心地呼吸着。那时,我几乎听到了一个有泥土的大时代,上一代人的狂歌与低吟都埋在那小小的花盆,只有静夜的敏感才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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