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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王安石当国(揭示王朝政治深层的权力规则)

書城自編碼: 4015098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历史
作者: 王晨
國際書號(ISBN): 9787552044256
出版社: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7-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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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本书以《续资治通鉴长编》《宋史》为史料来源,重建了王安石熙宁变法的过程,展现了王安石秉政期间,北宋王朝面临的内忧外患和新旧党争。书中既有对北宋高层政治生活的再现,也有波澜壮阔的战争描写,以及朝章典故、职官制度、政治文化等。
內容簡介:
变法初期困难重重,王安石设新机构领导改革。王安石欲与同僚合作,无奈反对者步步紧逼。面对“冗兵、冗官、冗费”三大难题,王安石拿出一整套“富国强兵”的办法。新法动摇权贵利益,反对之声愈来愈高。王安石大胆重用年轻人。“新党”在东线发动对夏反击战,在西线招抚青唐、拓边河湟。王安石从大处着眼、细处入手,试图实现朝廷和百姓的利益最大化。变法改革遭遇层出不穷的阻挠、破坏,改革派渐入疲态。
關於作者:
王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大宋之愁》《苏轼的诗词人生》《辛弃疾的诗词人生》《大宋文臣的品格》《缔造的“中兴”》《陆游的诗词人生》。研究方向主要为宋代历史和文学。
目錄
第一卷 翰林
第一章 独往便应诸漏尽
第二章 一民之生重天下
第三章 壮士忧民岂无术
第二卷 执政
第四章 娇梅过雨吹烂漫
第五章 力能排天斡九地
第六章 汉家故事真当改
第七章 江月转空为白昼
第八章 膏泽未施空谤怨
第三卷 青云
第九章 去马来车扰扰尘
第十章 漠漠岑云相上下
第十一章 平皋望望欲何向
第十二章 晓歌悲壮动秋城
第十三章 终随松柏到冰霜
第四卷 平章
第十四章 独倚青冥望八荒
第十五章 壮节易摧行踽踽
第十六章 有言未必输摩诘
第五卷 独相
第十七章 御水曲随花影转
第十八章 江有蛟龙山虎豹
第十九章 良将西征捍隗嚣
第六卷 河湟
第二十章 白雾青烟入马蹄
第二十一章 当此不知谁主客
第二十二章 将军归佩印累累
第七卷 人间
第二十三章 气力回天到此休
第二十四章 空花根蒂难寻摘
第二十五章 帝青云幕卷寥寥

附录 王安石二次罢相后相关大事编年
內容試閱
楔子

从广津门沿着汴河搭乘客货船,两岸鳞次栉比的铺子和摩肩接踵的行人逐渐映入眼帘,空气中满是人声鼎沸的喧嚣与市井烟火气,这人杰地灵的地方便是举世无双的大宋东京城了。

汴河上架着漆着丹雘的虹桥,这种为了方便漕运而建造的桥梁诞生于仁宗年间,连一根柱子都看不见,宛若一道飞虹横跨两岸。桥面上是热闹的集市,有卖汤饼和茶饮的小贩,也有“打野呵”卖艺的路歧人,有驻足观看或在摊档吃喝的,亦有往来如梭,只是赶路的。般载车轱辘辘地滚动着,挑着货担的汉子们已是袒胸露乳,大口喘气,而桥下的客船里,富贵人家的子弟正推开花格窗,一边享用吃食,一边望着桥上的热闹与两岸的风景。汴水汩汩地流淌,空气中依稀有暮春的味道。

视线所及,两岸多是街市酒店,彩楼相对,绣旆相招。迎风的酒望子似点缀着烟火人间的卷帘,而沿岸的酒楼阁子无不敞着轩窗。歌伎粉头咿咿呀呀的唱腔在杨花濛濛的风情里不请自来,柔柔地荡漾着汴梁开封的旖旎风情。

货船三三两两地靠在岸边,脚夫们汗流浃背地搬运着一袋袋南北货,几个精瘦的纤夫把纤绳绑在码头的木桩上,这会儿他们正在一家沿街食店的遮棚下大碗大碗地喝着凉茶饮子,黝黑的肤色在午后阳光里泛着古铜似的坚忍。在这一方角落里,好像只听得到鸟雀聒耳的叫声。

纤夫们吃着便宜的胡饼,眼见几个部送纲运的外乡农民下了船,搬运起衙前役所规定的替官府运输之财物。纤夫们忽然爽朗地笑了起来,这城市里的坊郭户1与土里土气的外乡农民之间的分别,真是一目了然。

“且不如俺们拉完一船,尚得在此间快活哩!”

“却闻管库的李宣教是个阎罗门前的马面,去他那里缴纳财货,怕是要掉几层皮!”

“直是可怜!”

纤夫们又是一阵笑语,仿佛浑然忘了这狼吞虎咽后,还有好几条船须得他们在汴河的春风波浪中费力牵引。

御街州桥东面沿着汴河,乃是一大片官营、私营的邸店。所谓邸店,是供游走四方的行旅寓居住宿和寄存货物的地方。官营,自是公家所开设的,而东京城里私营的邸店,大多也是官员才开得,往往日进斗金。

离州桥不远处正是大相国寺。今天又是望日,相国寺瓦市里的“万姓交易”,喧闹非凡。穿过外头贩卖飞禽猫犬和日常什物的三道大门,来到佛殿后的资圣门,此处是买卖书籍、古玩、字画,以及诸路卸任官员差人兜售土特产的地方。这里多是士子文人,也不乏当朝官吏。

这会儿便有已经放衙的官员在资圣门市集里挑选古籍善本或文玩器物,京师不厘务的文臣更是不会错过大相国寺每月五次的瓦市交易盛会,说不定就能在哪个铺位买到心仪的书画,偷得浮生半日闲。

眼下官吏中有结伴而来的,也有似乎是刚偶遇同僚的,他们凑在一起边说话边逛着。

“来来来,晋本《论衡》!”

“蔡中郎碑文!”

在商贩的吆喝声中,有的官吏聊起了去年“谅阴不殿试”的南省放榜故事,但更多的人,都似乎在谈论同一个名字。

“东山未起,当如苍生何?”

“然则相州乃是桓温?”

有人如此调侃,也有人在揣测。

“恐非久在禁林,他日必登凤池。”

“便怎地?须还是我辈过如此日子。”

若是外乡来的部送纲运的农夫在场,自然听不懂这些官场上的暗语,而东京城的百姓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可谓生活在辇毂之下、首善之区,早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得很。这番话里说的几桩事情、几个人物,可都难不倒他们。

“谅阴不殿试”中的“谅阴”,是指帝王为皇考守丧。而当今官家刚登极即位的治平四年(1067年),便尚在大行皇帝2的国丧期间,故该年不举行殿试。差不多七十年前,还是真宗在位时期,谅阴不殿试就成了定制。赶上这种事,礼部省试一结束,状元便直接诞生了。去年的状元乃是礼部试“大魁天下”的许安世,对那些在会试里成为“省元”的学子来说,这是做梦都要笑醒的天大喜事。

“东山未起,当如苍生何”本说的是东晋时力挽狂澜的宰相谢安,而谢安字安石,因此影射的正是去年九月二十三(戊戌日)被诏任为翰林学士的王安石——王介甫。“然则相州乃是恒温?”,“相州”指的是前宰相韩琦。就在王安石被任为翰林学士的三天后,韩琦以司空兼侍中3的显赫虚职,带着使相头衔出判故乡相州。东晋时谢安东山再起,在桓温帐下为司马——而昔年王安石登科及第后,被授予“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其时韩琦正以资政殿学士知扬州,故王安石算得上是在韩琦幕府任职。“恐非久在禁林,他日必登凤池”,是传闻王安石简在帝心,多半来京之后不久就要入政事堂。

此刻,闲逛于大相国寺资圣门市集的京师官吏不仅在戏谑调侃,也在揣摩新登极天子的圣意。一是以翰林学士召回都下的王安石是否会被重用为宰执大臣;二是韩琦出典乡郡,会否去而后来,再入政事堂拜相。毕竟四个月前,韩琦改判永兴军路,镇抚陕西去了,谁说他一定不能回来?

只听在字画古玩前闲谈的人又道:“此处有五百尊罗汉,是奉燃灯佛法旨,抑或奉未来弥勒佛法旨?”

另一人闻言,放下手中的《汉书》,在大相国寺的暮鼓声中淡淡一笑:

“扫地泼水相公来,无非是‘东堂月朗西堂暗’,你方唱罢我登场,且看谁是现在佛,便依着谁。若佛爷不合吾辈心意,却自有未来佛拜也!”

众人俱是大笑,以为妙哉,深得三昧。

入夜的江左春意难掩,那望日的一轮银月高悬头顶,洒下皎洁的月华,将山水两岸的花草轻柔地覆盖上一层清丽的生机,更兼柳细风斜。这玲珑月照之下,春风十里,芬芳四溢,仿佛是万物有灵,静悄悄地在夜幕里多情低吟。

一艘兰舟已停泊靠岸,船舱里走出一位中等身材、文士打扮的人,他头戴逍遥巾,身着无横澜道袍,双手反剪在背后,正举头望月,似有所思。

片刻,约莫着天命之年的老秀才便自顾自地吟诗作赋起来: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4

船上同行的在甲板上的人,听到这首绝句后,赞叹连连。

“‘春风又绿江南岸’真是妙语!一路未曾请教,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作诗人回头看去,随口道:“某姓王,名安石者是也。”

原来这便是新除翰林学士王安石!他是走水路赴汴京途中停靠在此地。他自江宁府出发,到这瓜洲渡,不过才用了一二日。

王安石在江宁待了四年之久。嘉祐八年(1063年)八月,母亲去世后,他便离京,回江宁府丁忧。然而,在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十月,已经为母亲守丧满二十七个月的王安石在服除之后,却拒绝以知制诰的重要差遣回东京城。知制诰一职,是在舍人院中掌草拟诏敕策命的重要职务。能够草拟圣旨,这可是求之不得的美差,是两制级别的高官之位,但王安石却称病辞免,不愿赴阙。次年,他更是三度辞去朝廷的诏令除授,选择待在江宁。

治平四年(1067年)新皇登极之后,于三月诏令王安石出知江宁府。辞免不获的王安石乃从赋闲状态中走出来,开始处理地方公务。九月,又诏除他为翰林学士,不久便召其赴阙。

这一回,王安石没有推辞。

清风朗月之下,王安石想到不久前好友王介来诗相谑:“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博学如安石,自然知道,这是友人拿三顾茅庐和孔稚珪的《北山移文》向自己寻开心,假意挖苦讥讽他:你这是真隐士,还是沽名钓誉,想着出去做大官?

于是他便以一首《松间》回应王介:“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

王安石心意已决,经过前夜与宝觉禅师畅谈机锋,他更是坚定了致君尧舜的人生追求。

彼时他问宝觉禅师,“未登此座时如何?”

禅师云:“一事也无。”

又追问:“登后如何?”

禅师意味深长地回答:“仰面观天不见天。”

又说偈云:“良工未出,玉石不分。巧治无人,金沙混杂。有时开门待知识,知识不来过。有时把手上高山,高山人不顾。或作败军之将,向阇黎手里拱手归降。或为忿怒哪吒,敲骨打髓。正当恁么时,还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底么?有则向百尺竿头,进取一步。如无,少室峰前,一场笑具。”5

王安石明白,这是禅师在劝诫自己,此去东京汴梁,若要有所作为,定然是风浪滔天。同心同德的人何其难觅,只怕功业到头一场空,徒增当世与来者之笑谈!

但《孟子》云,虽千万人吾往矣!

既然已经决定出山,王安石又如何会放弃呢?

此时,江面上鸥鹭啼鸣,圆月凉风,清夜阒寂,这一连串叫声,仿佛是白鸥问我泊孤舟,此去庙堂之高,可载得动一片江湖朝野的烦琐深愁?

望着江水滚滚,王安石又想起前年作的一首小词: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

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6

是夜,乃熙宁元年(1068年)三月十五。

第一章

独往便应诸漏尽

当今的官家名唤赵顼,眼下不过弱冠之年。他从二十岁的年纪登上了天子宝座,成为大宋官家,实在是因为他的父亲——英宗赵曙过于短命了。

说来,赵曙原本没有可能继承帝位,因为他并非仁宗皇帝赵祯的亲子。然而宋仁宗的三个儿子不幸先后夭折,自庆历三年,赵祯便再没有男性子嗣。在这种情况下,濮安懿王赵允让的第十三子赵宗实(即赵曙)因曾养于宫中,在嘉祐七年被立为皇子。赵祯也委实有些可怜,自己的堂兄弟赵允让有二十二个儿子,而贵为天子的他却没有一个能长大继承帝统的亲生儿子。

幸运的“十三团练”赵曙做了官家后,却“背叛”了将帝位和天下交给他的仁宗,要追尊自己的父亲赵允让为皇考。可是赵曙是以养子身份被立为皇子,从而纂承仁宗的帝统,从法理上来说,自然应当以仁宗为皇考,至于生父赵允让,他只能称之为“皇伯”。宰相韩琦、曾公亮和副相欧阳修都支持英宗追尊生父为皇考的想法,但司马光、吕诲、范纯仁等大臣则激烈反对。几年来朝廷为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英宗一朝短短四年时间,朝中一直存在这样的争议,是为濮议之争。

另外,仁宗朝四十年日积月累的种种弊病,几乎没有得到有效的解决,而如今全摆在了二十岁的官家赵顼御案前。事实上,天水赵家的大宋出问题已经很久了。真宗皇帝赵恒东封西祀,大搞天书祥瑞,广兴土木,加之后来章献明肃太后刘娥垂帘听政,大肆营建塔庙宫观,财政上早已埋下祸根。到了仁宗朝后期,问题日益严峻,朝廷已无力解决。

四月初四(乙巳日),东京城皇宫大内,垂拱殿。

年轻的官家立在御案旁,俊秀英朗的脸庞上有着一丝急切和期待的神色。

须臾,閤门官吏引着一位紫袍的文臣上殿,来者乃是新除的翰林学士王安石。

“臣见过陛下。”王安石立定一揖。

这是赵顼第一次见到他闻名已久的王安石。原来赵顼登极前,王府里的随龙人韩维每有高论令赵顼惊奇时都会说:“此非是臣之见,乃王安石所说。”这让赵顼在十来岁时就记住了王安石这个名字。

定睛望去,只见御座丹墀下的这位大臣立得极是方正,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有着颇深的法令纹,严肃中透着威严,三绺胡须似乎未曾好生打理,显得有些随意。

回过神来的赵官家赶紧上前托住王安石的双手道:“卿且坐下与朕说话。”

原来今日令王安石越次入对,官家还觉得不够隆重,事先令内侍搬来了杌凳,这可是给宰臣或元老重臣的礼遇。

“臣惶恐。”王安石待官家坐回御座后,再次一揖,便不作推辞,径自坐了下去。

赵官家道:“朕久闻卿道术德义,士林称许。有忠言嘉谋,当不惜告朕。方今治理天下,当以何为先?”

王安石也是初次见到这位皇帝,年轻的官家继承了英宗俊朗的面貌,虽年甫弱冠,但留着短而精致的龇须,一双细长的凤眼更是炯炯有神,满怀着期待。

王安石对治国问题早已思考多年,便不假思索地应道:“以择术为始。”

赵顼微微颔首:“卿以为唐太宗何如主?”

王安石正色道:“陛下在治国上,事无大小,当以尧、舜为效法之榜样。唐太宗所知不远,所为不尽合法度,只不过适逢隋末天下大乱,文帝子孙昏恶无道,故唐太宗才被后世称许。天道有升有降,人世间国有兴衰、民有善恶,处今之世,恐须每事以尧、舜为法。尧、舜所为,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后来之人不能通晓圣人之道,故常以为尧、舜为高不可及。却不知,圣人治理天下,确立法度,常常以最广大、普通之人为标准,故能周遍万物。”

赵顼略思考了一番,王安石说唐太宗不值称道,确实出乎意料,但说要效法尧舜,也并无什么稀奇,这样说的大臣多得很。

“卿可谓责难于君矣,尧舜这等上古贤君,朕自视渺然,恐怕无法符合卿之期待。不过卿可尽心辅佐朕,你我君臣勉力为之。朕想来,祖宗守天下能百年无大变,粗致太平,原因何在呢?”

王安石看出了这位年轻官家想要锐意改革的雄心。其实每一位天子即位之初都想要有一番大作为,但现实是积重难返,种种弊病和朝野纷争繁复,这些很快会让皇帝们放弃大动干戈,而选择因循守旧,得过且过。现在官家也把这样的问题抛给了他。是时候去试一试了!

“陛下,以臣愚见,我太祖皇帝躬上智独见之明,太宗则承之以聪武,真宗而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臣在仁宗时即为侍从近臣,仁祖之施政本末与朝野人事,此臣所耳闻目睹,试为陛下分说一二。昭陵(即仁宗)在位四十有二年,实有百年未革之弊!我仁祖一朝,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

赵顼听到这句话所受震动如白昼惊雷,他从没有从哪位大臣或者奏疏札子里听闻对仁宗一朝这样直接而尖锐的“批评”。王安石居然说在仁宗统治的四十二年里,虽有重用正道君子,但所用奸邪小人也不少;虽有被采纳正确的治国意见,但祸国殃民或苟且因循的邪说也时有施行!这可真是道常人之不敢言!

年轻的官家虽然登极不久,却已听腻了各种似是而非的场面话,今日听到王安石的肺腑之言,不啻黄钟大吕在耳畔炸响。

“卿必有真知灼见,愿卿有以教朕!”

赵顼从御座上激动地站了起来,王安石随即起身深深一揖。

“臣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又口出狂言,迫于日晷,不敢久留。况此中因果非一,请陛下许臣退还私邸,粗为文墨,写就文字进呈。”

赵顼明白王安石此时郑重其事的意义,他觉察到一种君臣之间风云际会的神奇感觉。在这一刻,他才算真正相信了古人所说的,太公垂钓于渭水之滨,而风期暗与文王相亲,君臣之遇合,盖亦有天数哉!

禁中,中书门下政事堂。

因韩琦已经罢相回了老家,此时的政事堂里只剩下一位独相,即集贤相公曾公亮;副宰相则是两位参知政事赵抃和唐介。

曾公亮已年近古稀,两位参政也已花甲,此刻正议论着王安石越次入对的事情。

早年以“铁面御史”闻名朝野的赵抃开口道:

“仆以为王安石之为内翰,乃恰如其分之事。王安石文学德行都是上佳之选。只是官家如此迫不及待召其越次入对,似乎……”

这位曾匹马入蜀,以一琴一鹤自随,更弹劾过无数朱紫大员的副宰相,这会儿言语中的意思似是在暗示,虽然王安石被召还京师担任翰林学士是无可厚非的,但陛下如果要进一步重用王安石,就值得商榷了。

“阅道(赵抃字)所言极是,”唐介也开了口,“安石之学问固然好,撰写内制大诏1绝无问题。可若官家急于进用,不次擢拔,让安石位列二府,依某来看,却是不妥!”

唐介之名,比赵抃有过之而无不及,时人称其为“真御史”,所谓“直声动天下”。凡谈到唐介,必曰唐子方(唐介字)而不敢直呼姓名,以示敬重。昔年仁宗在位期间,张贵妃(即后来的温成皇后)的伯父张尧佐因为“枕边风”的关系,骤除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随即授予张尧佐四大官职,唐介便与包拯等一同进谏论列,大加反对。仁宗皇帝无奈,只得除张尧佐为宣徽使、知河阳府,算是让了一大步。同僚们见陛下从善如流,也就不再劝谏。谁知唐介却不肯罢休,继续反对将仅次于宰相、执政的宣徽使授予张尧佐这样的外戚,并弹劾宰臣文彦博通过内侍给张贵妃送礼,勾结张尧佐——故应当罢免文彦博宰相一职,改拜富弼为相。盛怒之下的仁宗皇帝威胁唐介,说要将其远窜岭南2,唐介居然顶撞天子说:“臣忠愤所激,鼎镬不避,何辞于谪!”因而差点被贬为春州别驾3。

宰相曾公亮想到唐介的这些往事,不禁暗暗摇头。虽然自己官职高于唐介,但有时也得对他避让三分:譬如,原本在早朝前,宰相在待漏院看百官所进奏疏时,即便是参知政事这样的执政也不能一同看,属于宰相的机密特权。但是唐介却指着曾公亮的鼻子质问,说在朝廷中处理政事,有文书却不能第一时间知晓内容,如果陛下垂问,难道要执政们都一言不发吗?曾公亮不得已,便把文书拿给唐介和其他执政看,自此居然形成了惯例。

此时,曾公亮抚了抚自己漂亮的长须,笑道:“子方终是耿直,在台谏为黄钟大吕,天下闻名。在政府,当为陛下分忧,我辈于中书,须得谨言慎行。所谓有容乃大,先须容他,观其言行后效,方知君子小人之别,才与不才之判。吾侪正当勉力辅佐官家,实心办事,以令名威福归于陛下,则纵然怨谤交集,又何妨哉?”

曾公亮显然话里有话,似在讥讽唐介不识大臣体,做了副宰相还拿当御史、谏官的那一套逻辑在中书喧哗,既然身为宰辅,应该把好名声留给陛下,把骂名留给自己,这才是忠君之道……

于是赵抃赶紧打圆场道:“是了,曾相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且少安毋躁,陛下新登极御宇,正需进用人才。此事不只是关乎朝野天下的治乱安定,也关乎陛下威望。我们为人臣子,须替陛下考虑。况且王安石为词臣,乃极妥帖。许是官家刚即位,正要广开言路,令久负盛名的安石越次入对,也并非稀奇事,无须过虑。”

曾公亮坐在位子上朝赵抃拱了拱手道:“阅道高见,曾某自愧不如。”

唐介却仿佛并不满意,扭过头站起身,竟先出去了。

这日晚间,本正该用晚膳的官家赵顼放下象箸,随即拿起方上呈的奏疏似浑然忘记了眼前的玉盘珍馐。他早已吩咐,若是閤门司得了王安石的奏疏,须立即送来,一刻不得耽误。虽然上午奏对时,王安石声称要退还私邸之后方写就文字进呈,但现在看来这位新任的翰林学士也正迫不及待地要向自己展布才思。

官家不免喜出望外地看起了字体较寻常表状更大的札子4: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唯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昧冒而粗有所陈。

伏唯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施设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扞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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