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对柏拉图对话录《会饮篇》(The Symposium)的一份哲学解读。《会饮篇》的主题是爱欲,尤其是古希腊社会流行的男童恋爱欲。尽管随着对话的展开,柏拉图阐述的爱欲观念将逐渐摆脱男童恋色彩,直至普遍化为人性对于不朽的渴求,但是这部对话的主题毕竟是以男童恋爱欲为出发点的,即便是苏格拉底讲的爱欲也仍然带着男童恋色彩,甚至可以说著名的“爱之阶梯”也仍然是对男童恋爱欲的某种升华与改造,而且整部对话的最后一幕和最后一篇讲辞以最显白的方式回到了男童恋主题。笔者认为,像《会饮篇》这样,从某种独特的习俗现象以及围绕该现象的社会意见出发,逐渐上升到现象背后深层的人性根据和自然真理,同时并不彻底抛弃现象的表层特质与关于现象的俗常观念,而是尽可能将散乱的真理碎片统合为整全的智慧视野,这正是柏拉图对话录的典型书写方式,也是柏拉图式辩证法的思想意义之所在。因此,为了充分理解《会饮篇》关于爱欲的哲学论述,我们有必要从古希腊社会的男童恋风尚出发。本书的第一章即旨在提供这样一个历史和文化的背景。
从第二章开始,本书正式进入对《会饮篇》的诠释与研究。第二章是对开场情节和讲辞顺序的解读,涉及的文本范围是从对话的缘起(人们关于多年前一场会饮的追忆)到主题的提出(那场会饮的参与者决定轮流发表对于爱欲的赞美)。第三、四、五章按照两两分组的方式,依次解读六篇主要的爱欲赞词。笔者认为,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考察的核心问题是爱欲如何展现自然和习俗的张力,沿着这条思想线索,对话的主体论述从男童恋之于古希腊城邦的政治意义出发,逐渐深化至爱欲之本质如何满足人类最内在的灵魂需求。在爱欲的具体表现中,自然和习俗的张力又落实为哲学与政治的张力:政治生活的爱欲根据在于,由于自身的不完整,每个人和命定的同伴相互需要,归属于一个共同体,从而尽可能接近完整;哲学生活的爱欲根据在于,人基于自身的必死性而渴望不朽,为实现这种渴望,人需要从变动不居的个别之美升华至永恒不变的普遍之美,通过对永恒之美的观看来接近不朽。政治爱欲是“属己之爱”,体现为人与人之间充满张力的横向联合;哲学爱欲是“善好之爱”,体现为人性符合自然秩序的纵向上升。在柏拉图笔下,阿里斯托芬是诗人的代表,他讲的爱欲神话为政治做出了最深刻的辩护,而苏格拉底是哲学家的代表,他在言辞上批评诗人的观点,阐述了一种超越城邦的哲学爱欲,同时又在行动上遵从诗人的教导,一生忠实于自己的城邦。在这个意义上,《会饮篇》的自然和习俗之争是“诗歌与哲学的古老争执”在爱欲问题上的展现。笔者试图证明,柏拉图并未简单地赞同哲学、批判诗歌,他对这场争执的呈现是复杂而公允的。
在对话的末尾,阿尔喀比亚德闯入会饮的现场,代表狄奥尼索斯仲裁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的争执;他没有发表对爱欲的赞美,而是发表了一篇对苏格拉底的混杂着抱怨与责备的赞美,让整部对话以极为戏剧性的方式收尾。笔者认为,如果说男童恋是《会饮篇》的历史和文化背景,那么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之间极具爱欲色彩的师生关系、阿尔喀比亚德的政治抉择和雅典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就是柏拉图探讨男童恋与爱欲问题的现实背景。在输掉伯罗奔尼撒战争之后,雅典人控诉苏格拉底败坏了阿尔喀比亚德,导致后者背叛城邦。面对这场不公正的审判,柏拉图并没有简单地为苏格拉底正名,而是以喜剧的语言书写了苏格拉底和阿尔喀比亚德之间的爱欲悲剧,以剖析哲学家与政治家不可调和的天性差异如何导致爱欲教育的失败。从这个角度看,《会饮篇》实际上在个体的层面呼应了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对西西里远征与雅典“帝国爱欲”的政治分析。本书第六章将借助于《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与柏拉图的另一篇对话《阿尔喀比亚德前篇》,并结合阿尔喀比亚德的政治生涯和爱欲经历,仔细考察柏拉图笔下的他在《会饮篇》中对苏格拉底的刻画,力图准确还原柏拉图对阿尔喀比亚德和雅典民主制的诊断以及对苏格拉底的辩护与反思。
本书的写作思路和一些个人思考,最初是笔者在多年前留学英国期间与好友樊黎讨论时产生的。笔者希望借此机会向他表达感谢,也纪念我们在异乡结成的友爱。附录文章原是笔者在就读博士期间完成的一篇英文论文(“Political Philosophy of the Timaeus”),这篇论文的主题亦与本书相关。感谢段奕如将它译为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