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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受赞誉的毕淑敏游记散文,全新再版。更新海量图片,部分由毕淑敏亲手打卡拍摄毕淑敏亲自审订,精心编排,专属印签slogan旅行的意义,不止是空间上、地图上的位移,而是你建立起远方的地理观念;生活方式、价值观,最终都是由地理人文的眼光所决定
旅行,激发与庸常生活不一样的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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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地球的最南端,有远离喧嚣的壮丽风光,有企鹅的聒噪、海豹的吠吼、信天翁的振翅声和鲸的歌唱……在无垠冰雪中,凝固着远比我们渺小生命要漫长得多的时间。毕淑敏的南极之旅,为我们记录人和南极的故事。读懂了南极的孤独、荒凉,也就读懂了人类探索极地的勇气、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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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毕淑敏,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著名心理咨询师。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第四、五、六、七、十届百花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杂志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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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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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在南极,请记得永远不要和天气作对 / P001
02 南极大陆的古老与忠贞坚守 / P014
03 我们的南极之家“欧神诺娃号”抗冰船 / P027
04 此地距北京17052千米 / P037
05 企鹅是南极的原住民 / P047
06 往返乐美尔水道进入南极南 / P060
07 天堂里你喝下时间 / P071
08 在南极荡起双桨 / P084
09 冰雪中吹笛绣花的男人 / P094
10 人类抵达南极点 / P115
11 探险者的心理崩溃 / P124
12 若如成功,你获得的唯有荣誉 / P137
13 人狗之间 / P150
14 夫妻双双把家离 / P162
15 送你一只行李秤,请精简再精简 / P174
16 世界的肚脐 / P182
17 复活节岛最令人震撼的景色 / P194
18 “朗格朗格书板”和灭绝了的文字 / P208
19 摩艾的眼珠是白珊瑚 / P217
20 祖先保佑着我们 / P228
21 地球是宇宙中的一枚复活节岛 / P241
22 风的心脏在爱之上方跳动 / P251
23 75亿双水手握 / P268
后记 / P2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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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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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极,请记得永远不要和天气作对
我与船长,站在南极抗冰船“欧神诺娃号”船头。席卷一切的寒风,如凶猛的拳击手,一拳拳稳准狠砸过来。只是流出的不是热血,而是带冰碴的泪。
一粒粒的雪骄傲地从天空降落,一路上还算逍遥。靠近海面时,突然摇身一变成杀手,骑着啸叫的风,凶猛横扫。
透过雪镜看去,四周皆为冰川冰山。人不由得生出刺骨的怯意,仿佛擅自闯入另外一个星球。
巨大冰山摩肩接踵伫立航道近旁,大智若愚地沉默着,根本不屑与渺小的人类对视。万年积雪闪着幽蓝光泽,罡风如剃刀,在岩石和冰层中雕刻出狰狞的沟槽。冰山坍塌的边缘锋利尖锐,如裸露的骨折断茬……
南极冰山有各种分类。最简单的分法是一劈为二,一类为桌状冰山,边缘陡峭、顶部平坦,像一块块切好的淡蓝巨砖并排林立。另外一类则奇形怪状,凡五花八门各行其道者尽数收入麾下。
冰山中银光迸溅,好似埋藏亿万银盔银甲的伏兵。无数把带芒刺的刀,朝你双眼嗖嗖掷来。即使隔着昏暗镜片,也能感到冰箭的强大穿透度。
乘客们基本上都躲在舱房,避开冰雪暴风。我觉得这是了解南极的好机会,吃力地问船长,这是您第几次来到南极?
他并不高大,然身板阔厚,是壮硕的白种人,约有50岁吧?(对于外国人的岁数,总是猜不准,把女人猜小,把男人猜老。此处仅供参考。)他的瞳仁本为灰绿色,此刻因为不聚焦地望着远处,冰山的影像映入眼眸,让他的眼珠呈现白花花一片,好像白内障早期。
船长道,记不清。总之,很多很多次。
我说,总是同样景色,看久了也会单调吧?
对南极略有不敬,却是我此刻的真实感受。与南极初见,惊艳无比。时间一长,方觉出它的单调刻板。凝冻大地,冰川累立。冰盖将目所能及之处,捂得严丝合缝。除了偶尔露头的企鹅海豹,再无任何花草走兽。即使在最美的阳光普照时分,冰峰缠绕云雾,恍若仙境,细观之下,仍是粗粝险峻的绝境。孤独旷远,苦淡至极。
船长眯缝着眼,指着海岸山谷中的冰河说,百看不厌,因为冰在走。它们从南极高原的中心向四下流动,狂风是它们的好朋友,推着它们日日向前。别看南极冰走得慢,但它永不停歇。如遇高山阻挡,冰顺势流入山谷,形成冰河,脚步会成倍加速。终于千辛万苦来到海边,会快乐地崩塌下来,变成冰山,获得新生命。它们开始自由自在地漂浮,有的可能一成不变漂很多年,有的可能很快迸裂、粉碎、融化……密集的冰川崩裂,叫作“冰爆”。冰山头重脚轻,会在海洋里翻跟头……
船长充满温情地描述着,好像冰山是他家放牧的羊。
在南极,你无法不关注冰山。它们占据你的整个眼帘,决定你的祸福生死。我相信大家基本上是从《泰坦尼克号》中得到的冰山科普,不过那是北极冰山。相比之下,南极冰山更浩瀚魁伟,性格更顽劣凶悍。
我想起当天原有海上巡航和登岛的安排,问船长,今天可计划照旧?
船长耸肩,无所谓地回答,谁知道?一切都要看天气。
四周雪雾袭扰,能见度很差。我不死心,追问:您来过南极这么多次,您很有经验,估计一下行程吧?
船长不为所动,淡然一笑道,南极变幻无常,任何两天都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天气。我从来不敢打包票,说今天一定会是怎样的行程,只能根据气候和冰的变化,随时调整方案。你们回国后,登录我们的网站,可以看到“欧神诺娃号”的航行轨迹。我常常要到最后一秒,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走。这是南极的不可预测之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请记住——在南极,你永远不要和天气作对!
说到这里,船长咻咻吐出白气。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情绪突变为何而来。是嫌我要他预判能不能上岛的压力,还是南极险恶无常的性格?
人的喜怒,有时与具体的人和环境无干,只与当事人的心境相连。随着谈话渐渐深入,我方发现,原来他陷入了回忆。
他说,我家在新西兰,有很好的收入,幸福的生活。即使什么都不干,一家人也能体面地活到终老。可是,我不能无所事事。我试着种过花草,打打高尔夫,参加朋友聚会,四处旅游……不成,全都不成。每当我参加这些休闲活动的时候,总觉得是暂时的,一旦将它们完成之后,我就要去干我真正喜欢的事儿。那是一件什么事儿呢?就是在冰雪环绕的海上航行。不是一般的海洋,是漂浮着冰山的海洋。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不马上就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儿却在这儿耽误时间呢?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在南北极航行。
我吃惊,下意识地问,您还……去北极?
船长说,是。每年七八月份,是北极的夏天,我要到那里去驾船。等到12月到来年3月,我就来南极驾船。唯有这样,我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愿望,在酷寒的海洋中操纵舵轮,冰中航行……
我瞠目结舌,并在这一瞬深刻醒悟——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专为海洋而生。这其中有更小一部分人,是为冰冻的极地海洋而生。
在既不能去南极也不能去北极的时候,您猜我去哪儿?船长打开了话匣子,似乎很愿意此时有人同他聊聊往事。
我猜测道,到西藏看看?人们说那里是地球的第三极。
船长摇头道,我对高原没兴趣,只喜欢海洋。
风越发猛烈,携带南极高差赋予的能量俯冲而下,雪粒冰碴铺天盖地滚来,如阴冷尖锐的爪子,杀手般一下又一下撕刮你全身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脸上的五官即使隔着口罩,还是被它打得陷入皮肤。此刻若有镜子,我会看到自己的脸如一张未曾用过的A4打印纸,惨白且平。
我本能地想赶紧躲进船舱,船长问的一句话,把我钉在了甲板上。他说,您从中国来的?
我说,是。
船长说,那么请问您曾经领受过的最寒冷时刻,是零下多少摄氏度?
估计船长按常理推断,东方温带区域来的老妇人,应该未曾见识过极度严寒。其实我当边防军时,在藏北领教过零下40摄氏度的气温。不愿扫他兴,我含糊答,不算太冷。
他点点头,表示早已料到如此。接着道,据我所知,中文是世界上最丰富的语言之一,您能否形容一下眼前看到的南极景象?
没想到在极地竟猝不及防迎来一场语文考试。我竭力驱动冻僵的脑仁,斟酌着说,它首先是白色的,到处都是冰,很冷很冷,非常冷。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一般的寂静……冰雪非常非常多,比每个人一辈子见到过的冰雪都加在一起乘以一亿倍,还要多……
我断断续续嘟囔出不连贯的语句,一是嘴巴冻得不听使唤,二是理屈词穷。深感惭愧如此笨拙,丢了伟大中文的脸面。
船长摇摇头,遗憾地说,您觉得这些字句……生动完整地描述出了出现在您眼前的这块大陆吗?
我尴尬地说,这个,当然没有……很抱歉。不过,我只能……想出这些词了……也许,别人会说得好些……
船长很宽容地笑笑说,东方女士,请不要介意我的追问。我知道这有些不礼貌,请谅解。只因为我在做一个小小的测验。
我没想到自己还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问,您在测验什么?
船长说,我驾驶的船,载过世界各国的客人。他们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这让我萌生出一个小小的癖好——希望大家用各自国家和民族的语言,描述一番眼前见到的南极景象。
哦,原来是这样!我也来了兴趣,问,您得到的实验结果是什么呢?
船长说,实验还在进行中,现在还不能算有最终结论,不过可以透露给你一点点。初步印象是——世界上所有的语言系统,在南极面前,都毫无魅力,丧失生动。首先,依我有限的经验,要想用语言逼真描绘大自然,本身即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更别说大自然在南极,变成不着一物的简练。另外,来自温带和热带国家的人,在伟大的南极洲面前,束手无策,完全进入失语状态,或者干脆可说是语言休克,举手投降。这当然不能简单归结为我开的这艘船上客人们的无能。我以为,真正原因在于他们过往所掌握的既成语言体系,根本就没见过如此宏大而漫无边际的冰雪,当然无法形容它。
我不断点头,自我开脱了一番。原来不完全是本人无能啊!老祖宗在北半球风和日丽的温带气候中创造精美汉语的时候,没有预留描述万世冰寒的词汇库。
船长接着说,语言,在南极洲面前不堪一击。摄影家们,多少还有一点发言权。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当代旅行者对于南极的描述,一言不合就发图片,实乃穷途末路后的另辟蹊径。
船长见我频频点头,有点小得意。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南极的气候,是属于大陆性的还是海洋性呢?
我真犯了愁。你说它是海洋性气候吧,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大陆。你说它是大陆性气候吧,四周都是大洋。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船长说,南极的气候既不属于海洋性又不属于大陆性,而是陆地冰气候。
远方出现了一间橙红色小屋。
船长问,您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是避难所。
船长说,很好。在南极航行,除了要穿救生衣,就是要记得避难所。那里备有食品、饮料、燃料、通信设备、小型发电机、取暖炉、睡袋等日常生活必需品。避难所的门不上锁,也不分国籍,“南极人”可以随意走进任何国家的避难所食宿,离去时只需留字致谢即可。
如是朗朗乾坤,我有兴趣听船长唠嗑,只是太冷了,太阳穴都冻成了凸起的冰疙瘩,我伺机逃回船舱,船长却谈兴正浓。他说,你猜,当我无法到极地来的时候,会到哪里去,干什么?
我对自己说,咬咬牙坚持住!这种有趣的人和有趣的谈话,过了这个时辰,可能永远再听不到。我揉揉渐渐丧失知觉的鼻子,吭哧着说,您看录像?看电影?看照片?听您录下的南极风声……
船长说,您讲的这几种,我都做过。不过,您说得不全面。我看您快坚持不住了。我也要到驾驶舱看看。答案我以后告诉您。
后来,在一次风平浪静的旅程中,船长告知了他的答案:我的祖国新西兰有一个南极游客中心,里面有个专供人们体验南极的场馆,称为“浸泡式体验”。当我无法亲临极地时,就到那儿去。
我说,那里人为地模拟了南极的小气候?
船长说,你说得对。在那里,每一个人,都要先套上防寒服和雪地靴,然后才被允许进入冰雪体验区。场内的温度是零下18摄氏度,当然和真正的南极酷寒相比,还逊色很多。最像南极的地方,是头顶上笼罩的光,是极地特有的含混光线,有一点像“乳白天空”。当然啦,少不了狂风呼啸,没有风就不是南极了。场内模拟风速为40千米/时,头顶还有冰冷雪花飘落。我会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回忆南极故事,恍惚觉得那些曾在南极英勇捐躯的探险家之魂,比如斯科特一行五人,会驾着苍白的光线和风声,旋转着前来探望大家……要知道,冰本来就是幽灵大本营。
我听得汗毛根根奓起,因为害怕,也因为无所不在的冷。
我与船长,站在南极抗冰船“欧神诺娃号”船头。席卷一切的寒风,如凶猛的拳击手,一拳拳稳准狠砸过来。只是流出的不是热血,而是带冰碴的泪。
一粒粒的雪骄傲地从天空降落,一路上还算逍遥。靠近海面时,突然摇身一变成杀手,骑着啸叫的风,凶猛横扫。
透过雪镜看去,四周皆为冰川冰山。人不由得生出刺骨的怯意,仿佛擅自闯入另外一个星球。
巨大冰山摩肩接踵伫立航道近旁,大智若愚地沉默着,根本不屑与渺小的人类对视。万年积雪闪着幽蓝光泽,罡风如剃刀,在岩石和冰层中雕刻出狰狞的沟槽。冰山坍塌的边缘锋利尖锐,如裸露的骨折断茬……
南极冰山有各种分类。最简单的分法是一劈为二,一类为桌状冰山,边缘陡峭、顶部平坦,像一块块切好的淡蓝巨砖并排林立。另外一类则奇形怪状,凡五花八门各行其道者尽数收入麾下。
冰山中银光迸溅,好似埋藏亿万银盔银甲的伏兵。无数把带芒刺的刀,朝你双眼嗖嗖掷来。即使隔着昏暗镜片,也能感到冰箭的强大穿透度。
乘客们基本上都躲在舱房,避开冰雪暴风。我觉得这是了解南极的好机会,吃力地问船长,这是您第几次来到南极?
他并不高大,然身板阔厚,是壮硕的白种人,约有50岁吧?(对于外国人的岁数,总是猜不准,把女人猜小,把男人猜老。此处仅供参考。)他的瞳仁本为灰绿色,此刻因为不聚焦地望着远处,冰山的影像映入眼眸,让他的眼珠呈现白花花一片,好像白内障早期。
船长道,记不清。总之,很多很多次。
我说,总是同样景色,看久了也会单调吧?
对南极略有不敬,却是我此刻的真实感受。与南极初见,惊艳无比。时间一长,方觉出它的单调刻板。凝冻大地,冰川累立。冰盖将目所能及之处,捂得严丝合缝。除了偶尔露头的企鹅海豹,再无任何花草走兽。即使在最美的阳光普照时分,冰峰缠绕云雾,恍若仙境,细观之下,仍是粗粝险峻的绝境。孤独旷远,苦淡至极。
船长眯缝着眼,指着海岸山谷中的冰河说,百看不厌,因为冰在走。它们从南极高原的中心向四下流动,狂风是它们的好朋友,推着它们日日向前。别看南极冰走得慢,但它永不停歇。如遇高山阻挡,冰顺势流入山谷,形成冰河,脚步会成倍加速。终于千辛万苦来到海边,会快乐地崩塌下来,变成冰山,获得新生命。它们开始自由自在地漂浮,有的可能一成不变漂很多年,有的可能很快迸裂、粉碎、融化……密集的冰川崩裂,叫作“冰爆”。冰山头重脚轻,会在海洋里翻跟头……
船长充满温情地描述着,好像冰山是他家放牧的羊群。
在南极,你无法不关注冰山。它们占据你的整个眼帘,决定你的祸福生死。我相信大家基本上是从《泰坦尼克号》中得到的冰山科普,不过那是北极冰山。相比之下,南极冰山更浩瀚魁伟,性格更顽劣凶悍。
我想起当天原有海上巡航和登岛的安排,问船长,今天可计划照旧?
船长耸肩,无所谓地回答,谁知道?一切都要看天气。
四周雪雾袭扰,能见度很差。我不死心,追问:您来过南极这么多次,您很有经验,估计一下行程吧?
船长不为所动,淡然一笑道,南极变幻无常,任何两天都不会有一模一样的天气。我从来不敢打包票,说今天一定会是怎样的行程,只能根据气候和冰的变化,随时调整方案。你们回国后,登录我们的网站,可以看到“欧神诺娃号”的航行轨迹。我常常要到最后一秒,才能确定下一步怎么走。这是南极的不可预测之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请记住——在南极,你永远不要和天气作对!
说到这里,船长咻咻吐出白气。我一时猜不透他的情绪突变为何而来。是嫌我要他预判能不能上岛的压力,还是南极险恶无常的性格?
人的喜怒,有时与具体的人和环境无干,只与当事人的心境相连。随着谈话渐渐深入,我方发现,原来他陷入了回忆。
他说,我家在新西兰,有很好的收入,幸福的生活。即使什么都不干,一家人也能体面地活到终老。可是,我不能无所事事。我试着种过花草,打打高尔夫,参加朋友聚会,四处旅游……不成,全都不成。每当我参加这些休闲活动的时候,总觉得是暂时的,一旦将它们完成之后,我就要去干我真正喜欢的事儿。那是一件什么事儿呢?就是在冰雪环绕的海上航行。不是一般的海洋,是漂浮着冰山的海洋。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不马上就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儿却在这儿耽误时间呢?于是,我开始不停地在南北极航行。
我吃惊,下意识地问,您还……去北极?
船长说,是。每年七八月份,是北极的夏天,我要到那里去驾船。等到12月到来年3月,我就来南极驾船。唯有这样,我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愿望,在酷寒的海洋中操纵舵轮,冰中航行……
我瞠目结舌,并在这一瞬深刻醒悟——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专为海洋而生。这其中有更小一部分人,是为冰冻的极地海洋而生。
在既不能去南极也不能去北极的时候,您猜我去哪儿?船长打开了话匣子,似乎很愿意此时有人同他聊聊往事。
我猜测道,到西藏看看?人们说那里是地球的第三极。
船长摇头道,我对高原没兴趣,只喜欢海洋。
风越发猛烈,携带南极高差赋予的能量俯冲而下,雪粒冰碴铺天盖地滚来,如阴冷尖锐的爪子,杀手般一下又一下撕刮你全身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脸上的五官即使隔着口罩,还是被它打得陷入皮肤。此刻若有镜子,我会看到自己的脸如一张未曾用过的A4打印纸,惨白且平。
我本能地想赶紧躲进船舱,船长问的一句话,把我钉在了甲板上。他说,您从中国来的?
我说,是。
船长说,那么请问您曾经领受过的最寒冷时刻,是零下多少摄氏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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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断断续续嘟囔出不连贯的语句,一是嘴巴冻得不听使唤,二是理屈词穷。深感惭愧如此笨拙,丢了伟大中文的脸面。
船长摇摇头,遗憾地说,您觉得这些字句……生动完整地描述出了出现在您眼前的这块大陆吗?
我尴尬地说,这个,当然没有……很抱歉。不过,我只能……想出这些词了……也许,别人会说得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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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说,我驾驶的船,载过世界各国的客人。他们各自操着不同的语言,有些我懂,有些我不懂。这让我萌生出一个小小的癖好——希望大家用各自国家和民族的语言,描述一番眼前见到的南极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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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见我频频点头,有点小得意。说,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说南极的气候,是属于大陆性的还是海洋性呢?
我真犯了愁。你说它是海洋性气候吧,明明是货真价实的大陆。你说它是大陆性气候吧,四周都是大洋。只得老老实实回答,我不知道。
船长说,南极的气候既不属于海洋性又不属于大陆性,而是陆地冰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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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说,很好。在南极航行,除了要穿救生衣,就是要记得避难所。那里备有食品、饮料、燃料、通信设备、小型发电机、取暖炉、睡袋等日常生活必需品。避难所的门不上锁,也不分国籍,“南极人”可以随意走进任何国家的避难所食宿,离去时只需留字致谢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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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说,您讲的这几种,我都做过。不过,您说得不全面。我看您快坚持不住了。我也要到驾驶舱看看。答案我以后告诉您。
后来,在一次风平浪静的旅程中,船长告知了他的答案:我的祖国新西兰有一个南极游客中心,里面有个专供人们体验南极的场馆,称为“浸泡式体验”。当我无法亲临极地时,就到那儿去。
我说,那里人为地模拟了南极的小气候?
船长说,你说得对。在那里,每一个人,都要先套上防寒服和雪地靴,然后才被允许进入冰雪体验区。场内的温度是零下18摄氏度,当然和真正的南极酷寒相比,还逊色很多。最像南极的地方,是头顶上笼罩的光,是极地特有的含混光线,有一点像“乳白天空”。当然啦,少不了狂风呼啸,没有风就不是南极了。场内模拟风速为40千米/时,头顶还有冰冷雪花飘落。我会在其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回忆南极故事,恍惚觉得那些曾在南极英勇捐躯的探险家之魂,比如斯科特一行五人,会驾着苍白的光线和风声,旋转着前来探望大家……要知道,冰本来就是幽灵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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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琢磨,能让特立独行的船长,爬上山顶去探望的夫人,不知有着怎样姣好的容貌和闪耀的家世?
船长不知我思绪开小差,兀自神往地说,奇皮夫人很漂亮……
我点点头,表示能想象并理解。住在惠灵顿维多利亚山顶,想必奢华别墅,显赫豪门。
船长的无情粉碎了我的猜测。他说,奇皮夫人是一只虎斑猫,我探望的是它的坟墓。它的坟墓是空的,因为奇皮夫人死在了南极,没有人保存下它的遗骸。1914年,欧内斯特·沙克尔顿爵士进行他的第三次南极探险时,这只猫随着船出海。后来的事情,凡是对南极探险感兴趣的人都知道,船在威德尔海被冰层冻住,奇皮夫人成了船上人们的好朋友。它实际上是一只公猫,陪着探险队员们熬过了长达一年的险境。当沙克尔顿决定全船人员迁移到浮冰上扎营时,为了节约粮草,下令射杀船上搭载的雪橇犬和奇皮夫人。沙克尔顿1902年在南极探险时,曾用手术刀近距离杀过狗,那凄厉场面让他痛苦不堪。这次他用的是手枪,奇皮夫人被一枪毙命。
奇皮夫人在维多利亚山顶的墓地,建筑样式和人一模一样,镌刻着它的名字——亨利·奇皮·麦克尼什。麦克尼什是一直照料它的木匠的名字。墓碑上还刻着生卒年——1914—1917。它只活了3年。
说到这里,船长扭转过头,不让我看到他的眼睛。
我想,如果有一天去新西兰惠灵顿,一定要爬上维多利亚山顶,去看看奇皮夫人的墓地。如果那个时间正好不是南北极的夏天,或许会在奇皮夫人的墓旁,邂逅满眼都是冰雪倒影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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