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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风吟红山

書城自編碼: 3977069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文學民间文学
作者: 张振钛
國際書號(ISBN): 9787539678610
出版社: 安徽文艺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4-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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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讴歌20世纪八九十年代投身新疆建设的知识分子群体
描绘我国西部美丽的风土人情——
断崖之巅的红山塔、天边的慕士塔格峰、风中的可可托海、千年古村落里布谷鸟翅膀上的花……
內容簡介:
长篇小说《风吟红山》讲述的是主人公余玮大学毕业后来到新疆西部水电院,成为一名工程师、一个丈夫、一位父亲,勤奋工作、努力生活的故事,塑造了一批投身祖国边疆建设者的群像,展现了21世纪初新一代知识分子立足边疆、建设边疆的整体风貌。
作者具有丰富的学识、深沉的思考和充沛的诗情,书写了古丝绸之路上的风土人情——千年村落里布谷鸟翅膀上的花、玄奘取经路上的石头城、天边的慕士塔格峰、帕米尔高原充满异域风情的大巴扎这些绮丽风光,讴歌了美丽的西部国土,讴歌了可敬的创业精神、高尚的奉献精神、孜孜的求索精神,讴歌了伟大的知识分子美德传统和伟大的改革开放年代……
關於作者:
张振钛,甘肃靖远人。毕业于北京交通大学,桥梁设计师,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现居乌鲁木齐。著有长篇小说《玉兰镇上》。
目錄
序一一个工程师的爱与坚守陈玉珍 / 1
序二闻香识人张睿 / 5
第一章红山下的五楼 /
第二章在那遥远的地方 /
第三章布谷鸟翅膀上的花 /
第四章尾巴向右甩起的小蝌蚪 /
第五章苏拉夏 /
第六章梅妤 /
第七章慕士塔格峰 /
第八章帕米尔之鹰 /
第九章两坨冰块 /
第十章千锤万凿出深山 /
第十一章赶巴扎 /
第十二章女人就像一座坚固的城 /
第十三章一封家书 /

第十四章千禧新年 /
第十五章香港文景报 /
第十六章选择是艰难的 /


第十七章工程师更加适合你 /
第十八章一件忘不掉的倒霉事 /
第十九章分房子 /
第二十章狂风吹不倒犁尾巴 /
第二十一章菲仕得餐厅 /
第二十二章一个小手炉 /
第二十三章一道闪电照亮了寂静的红山 /
第二十四章各人都要奔命 /
第二十五章生日聚会 /
第二十六章梅妤不会离开你 /
第二十七章不忌不忌,大吉大利 /
第二十八章带上你的新娘 /
第二十九章负数起家 /

第三十章名利是未可把控的 /
第三十一章我们一定会有个女儿 /
第三十二章宝宝带来的快乐 /

第三十三章教你更高深的事物 /
第三十四章阅读的意义 /
第三十五章荒原上 /
第三十六章一项古朴的仪式 /
第三十七章白线变成了一道水墙 /
第三十八章惜哉叶清扬 /
第三十九章我要将这温暖延伸 /
第四十章云雾升腾在乌伦古河 /
第四十一章一只褪去绚丽羽毛的公鸡 /
第四十二章一种落寞的情绪 /
第四十三章如果你爱一个女人,来可可托海 /
第四十四章百蝶瓶 /
第四十五章鸡鸭都要过河 /

第四十六章你的翅膀留在了天上 /
第四十七章我们一家人什么时候才能团聚 /
第四十八章谷子不露头,糜子不露叶 /
第四十九章玉兰树 /
第五十章春光里的一棵绿草 /
第五十一章暮年时的一段善缘 /
第五十二章用小刀像割韭菜一样割蘑菇 /
第五十三章岁月如驰,切不敢忘 /
致谢 /
內容試閱
第一章红山下的五楼
雨后的草原上泛着一抹莹莹蓝光,那是党参的花,像是一串串蓝色灯笼。草原一直延伸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下,山上草木稀少,铁褐色的山体一览无余,山脚下是如瀑布般垂下的白色流沙。一条金色河流闪现出来,它叫乌鲁木齐河。一列火车缓缓穿过这片无名草原。
余玮就在这趟火车上,他眼睛里一片光亮,映照出眼前的草原、河流和远处的群山。这是他第一次到新疆,第一次到乌鲁木齐。这一年,他22岁。
这一天是7月13日,星期五。没错,因为余玮要赶在7月15日前去西部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入职报到,如逾期,单位当月只发半个月的工资。这是他在中国水利水电大学毕业前签订应聘合同时就知道的。余玮7月7日毕业离校,随身的背包里只装了洗漱用品、几件衣服和几本书,大学时期所用的被褥和一些书直接从北京托运到了乌鲁木齐。他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周便乘坐火车到了乌鲁木齐。离开家的时候,妈妈让余玮把家里的那条厚羊毛被子带上,不知他是嫌麻烦还是其他原因,任凭妈妈怎么劝,终究没有带。
下火车后,余玮乘坐始发于火车站的2路公共汽车在红山站下车,车站旁就是西部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这是乌鲁木齐市第一家设计院,是水利部的直属单位,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后的第二年就成立了。新疆解放初,王震带领解放军入疆,约有七万军人留在乌鲁木齐。当时乌鲁木齐本地人口有八万余人,耕地面积不过十万亩,为保障部队的粮食供给,部队开辟了一个占地三十万亩的农垦区。农垦区选在位于乌鲁木齐北部的五家渠。五家渠的原地名已无考,据说清末民国初,这里有杨、冯、杜等五户人家,为了灌溉田地,这五家人联手从老龙河引出一条水渠,水渠起名“五家渠”。“五家渠”被作为地名沿用至今。为满足农垦区灌溉用水之需,部队重修和平渠,引乌鲁木齐河水进入五家渠农垦区。和平渠在1946年由时任新疆省政府主席的张治中主持修建。渠道修成时,有人建议将渠道命名为“张公渠”,张治中不允,另起名“和平渠”,旨在表达希望“和平、统一”的治疆纲领。解放之初,和平渠渗漏严重,在王震、罗元发等人的倡导下,自1949年冬到1950年春,从将军到士兵,万众一心,扩建、修整了和平渠,为农垦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灌溉、生活用水。历经了百年战乱的中国人,一旦获得土地的自主权,所迸发出的对土地深沉的敬意和热爱如江河水奔流不息。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军和士兵又变回了农民,将荒芜的土地变成良田。这期间,农垦区成立了专门的水利勘测设计队,队址是红山脚下的一栋二层楼房,此为西部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的前身。红山位于乌鲁木齐市中心,山体由沙砾岩构成,呈赭红色,故名“红山”。山上有珍奇的化石资源,发现过距今2.7亿年的古鳕鱼化石和酷似人类鞋印的化石。
西部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的办公大楼是座典型的苏式建筑,俗称“筒子楼”,每个楼层中间有一条走廊,两边是房间。办公大楼由主楼和配楼组成,主楼高五层,配楼高四层,始建于1957年,由苏联人设计,是当时乌鲁木齐最高、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墙面以铁锈红色的水刷石饰面,与红山是一样的颜色。办公大楼建成后的好多年里,人们都把这栋楼称为“五楼”,或称为“红山下的五楼”。最初,办公和住宿都在办公大楼里,直到1977年在旁边又建成了两栋二层高的住宅楼,二者才分开。西部水利水电勘测设计院简称“西部水电院”或者“水电院”,员工们习惯把办公大楼叫大楼,二层的住宅楼叫小楼。这些关于西部水电院的旧闻,余玮当天下午就知道了。去人事科报到时,人事科科长白桦恰有事去院长办公室,留下余玮一个人在房间。办公桌上放着一份西部水电院自办的《水电设计报》,副刊里有篇名为《红山下的五楼》的文章,署名英中杰。余玮认真阅读了那篇文章。从文章中,余玮知道了这座大楼的诸多旧事。
不一会儿,白桦回来了,余玮很快办完了入职手续。最后,白桦交给余玮一张入职通知单,让他去总务科办理入住手续,领单身宿舍钥匙,并告知余玮下周一上班时去三楼的水工设计处找展玉明处长报到。总务科在大楼后面的一栋二层楼上,余玮把入职通知单递给总务科那位瘦瘦的女科长。女科长接过后仔细看了看,夹在一个文件夹里,起身走到隔壁办公室。余玮跟在她身后。办公室里摆放着两张桌子,一张空着,另一张上面并排放着一大一小两个硬皮本。一位身材丰腴的女士坐在桌子前,她左手摁住大本子,右手在小本子上打着红钩,目光不停地在两个本子之间移动着,好像在核对着什么。
“孔姐,在忙吗?忙完后给水工设计处实习生余玮办理一下入住手续。”科长对着那人吩咐完便走出了办公室。女士抬起头来,余玮看清了她的脸。她有五十来岁,留着短发,皮肤白皙而圆润,厚厚的嘴唇,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神情。
“你是余玮,对吧?”这个女人露出热情的笑容,“中国水利水电大学毕业。我这里有今年新员工的资料,知道你的。新员工一共10个人,你是来的第6个。我叫孔桂香,是你们的宿舍管理员。”
孔桂香说完,从抽屉里拿出两张塑料卡片,分别夹在她刚才看着的那两个硬皮本里,合上本子,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大串钥匙。这串钥匙一把一把系在一个凿有小圆孔的铝质圆环上,拿在手上叮当作响。她对余玮说道:
“小伙子,跟我来,先到库房里取你从学校托运来的行李。”
库房在一楼。孔桂香找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库房门,顺手打开了灯。这个库房足足有三间教室那么大,放着好几道货架,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和装满东西的塑料袋。余玮正扫视这些货架时,孔桂香介绍说:“这是劳保用品,在野外做勘测时用的。你的包裹在这里。”说完,她手指着门后面长形的大铁桌示意余玮过来。余玮一眼就看到了他的包裹。包裹很重,里面装有好多书。专业课课本大多数都在,毕业时余玮没有在学校小树林的跳蚤市场卖掉。包裹里面还有一些课外书,多是大学期间在旧书摊上买的。床垫和褥子也在包裹里。还有个凉席,当时实在不好打包,便留在了宿舍。为保护书籍,余玮把它们包在了被子里面。余玮双手抓住包裹上的捆绑带,把包裹拉下铁桌子,顺势将包裹靠在大腿上,费力地将它一步步挪出库房。因为行李过重,离校办理托运时,是他和室友宋玉龙一起费力地抬到校门口16路车站的。当时宋玉龙一个劲儿地埋怨:“里面装什么宝贝了?死沉死沉的。”余玮答道:“别嫌沉,它将开启我未来生活与工作的展望。”
“单身宿舍在办公大楼两侧配楼的顶层,还有几间宿舍在南侧配楼的第三层,每个宿舍住二至三人,免费住的。三楼的宿舍是满的,只能安排你在顶层的宿舍住了。上午刚安排完环保设计处燕博文的住宿,他的宿舍还有两张床,你就跟他一起住吧,年轻人住在一起也聊得来。”孔桂香不停地介绍,“哦,你的包裹很重,库房里有个小推车,我给你拉出来。”说着话,她把小推车拉了出来。余玮说了声“谢谢孔姐”后把包裹放在推车上。
从库房到大楼的后门,有50多米的距离,有了推车,余玮轻松地把包裹运到了大楼楼下。
“小伙子,包裹就放在这儿,没人拿的。你跟我去楼上的宿舍。”孔姐笑道,“先看看宿舍,我把钥匙给你。”孔姐又自语道,“也不知上午来的那个小伙子在不在……”
楼梯间里,余玮碰见了几个人,他们应该是西部水电院的员工。余玮有些兴奋,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可以挣钱拿工资了。尽管自大学二年级起他一直在一家报社兼职,第一次挣到钱的喜悦已经体验过了,但总觉得那是非正式的、缺乏安全感的。他甚至想尽快知道自己每个月的工资是多少钱,筹划把大四那年借亲戚的钱还掉。大四时,余玮没再向父母要钱,他预想自己兼职的收入可以支付一年的花费,可实际上并不够,为此他向亲戚借了1200元钱。他们两个人走主楼楼梯到四楼,在楼梯口往右拐经过一间办公室时,余玮留意看了一眼,里面有几个人围着一张很大的图纸在讨论问题,声音传到了楼道里。他想到一过周末,周一就到了,便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了。
孔桂香走到一个房间门前停住,敲了敲门,没有人开门。她挑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余玮抬头看到了409的房号。
房间里摆放着三张床,两张床靠着窗户,一张床靠着走廊,每张床的床头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张靠窗户的床上放着一个未打开的包裹和背包,另外两张床是空着的。孔桂香指着靠窗户的另一张空床对余玮说:“你住这个床吧。揭开床板,下面是个箱子,里面可以放衣服。”孔桂香看着那个未打开的包裹,自语道,“咦,燕博文怎么没铺床就走了呢?”说着话,她取下一把钥匙给余玮,“这是钥匙。宿舍里面严禁用煤油炉或电热炉做饭,这是要特意提醒你的,其他的规定贴在门后面,你自己有空看看。”
余玮下楼拆开包裹,分三次把所有的东西搬到宿舍。把小推车归还后,他回到宿舍打算先打扫卫生,再铺床。
宿舍很干净,像是有人已经打扫过了。余玮猜想是那位叫燕博文的室友打扫的。
他将自己的床擦拭干净,揭开床板,将衣物一一叠好放在下面的箱子里。包裹里的书有很多,他只拿出了那本《传习录》放在桌子上,其余的一并跟衣物放在箱子里。《传习录》是宋玉龙送他的,正是在这本书里,他知道了“心即理”“致良知”和“事上练”的深意。在铺完床后,余玮才发现没有枕头。他打算一会儿出去到市场里买一个。他有些累了,便靠着被子歇息。
这种苏式建筑的房屋净高至少3米,显得很空旷,还有些寂寥。他想,终于毕业了,可以自立了。这个想法在他读初中时就有。他在读初中时的理想是考上县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回到农村当老师,找对象也找学校的老师。想到这里,余玮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一直记得妈妈讲给五个子女的一句话:“你们爸爸的心思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他的心劲儿强得很,他是要把你们五个人都送到大学里去才甘心的。”在落后贫穷的乡下,让五个子女读大学,是光明前途的开始,这是爸爸骨子里的观点。余玮的爸爸是位乡村教师,妈妈是农民,但爸爸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在当农民,除了忙碌田间耕作的农活以外,假期还要去城里的建筑工地打零工,或者去黄河边淘金挣钱补贴家用。爸爸1965年考入县农业学校,而在他的心里一直有个读大学的强烈愿望,这个愿望让他备受煎熬。一年后,他连退路都没想好便自己辍学回家,打算读高中,考大学。不过他的梦想落空了,莫说考大学,连高中都没读过,就这样成了一位乡村教师。余玮在很小的时候以为农民都是有工资的,后来才知道爸爸每月能往家里拿回工资是因为他的老师身份,然而在农村,这没让余玮有太多的优越感,因为爸爸的确更像个农民。在读初中时,物理课上爸爸生动通透的讲课深深打动了他,他的内心涌现出骄傲和自豪之感,他重新认识了爸爸,但他因此更加同情爸爸。余玮看到学校不多的几对夫妻教师时,时常想要是妈妈也是位老师就好了,这样家里就可以有两份工资,爸爸就可以不外出打工了。
余玮靠着被子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晚上8点多了,他看看窗户外面,却不像是傍晚的阳光,倒像是下午5点多的太阳。他听人说过,新疆和北京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差。
孔桂香给他说过商贸市场的位置。出大楼左拐沿着街道走,在第一个路口处左拐,那里有家建设银行,银行对面就是商贸市场。这个市场跟中国水利水电大学旁的那个净土寺市场很相似,买东西可以讨价还价,里面还有几家小饭馆。余玮买了一个荞麦皮枕头、一条枕巾、两个塑料盆、一个暖水瓶,这些日用品是他逐一砍价后买来的。市场旁有家“前门炸酱面馆”,这让余玮感到很亲切,中国水利水电大学的西门侧就有家“前门炸酱面馆”,两家店名的字体都是一样的。余玮吃过后觉得味道比学校西门的那家还要好。
回来的路上,余玮想,燕博文或许回来了吧。为此,开门前他特意敲了敲门,房间里还是没人。
对着窗户刚好可以看见红山和红山上的红山塔。太阳慢慢西沉,把余晖洒在了塔上,这让塔身显得格外鲜亮。此前他乘坐70次火车进入达坂城时,火车广播里介绍过红山和红山塔的传说。
远古时期,看守博格达峰下西王母瑶池的一条赤色巨龙逃了出来,被西王母抛出一只玉簪拦腰斩杀,龙身变成了两座山,西边的那座称为雅玛里克山,东边的就是红山,那玉簪化成了一条长河——乌鲁木齐河。站在红山顶上东望博格达峰,一道长长的山脊从博格达峰蜿蜒西下,一直延伸到乌鲁木齐河边。此处,山脉折断,山头矗起,红山如巨龙昂首长啸。从古至今,红山一直被当地人视作遥祭博格达峰的圣地。唐朝初年设置庭州于此地时,在红山修建庙宇,叫“红庙子”。后来牧民在红山顶筑起祭祀长生天的敖包,人们远远地望见敖包,都要行跪拜之礼。清朝中叶,乌鲁木齐连续几年洪水肆虐,百姓苦不堪言,一时传言四起:红山和对面的雅玛里克山正在相互靠拢,一旦合龙,滚滚北去的乌鲁木齐河被堵塞,乌鲁木齐便会成汪洋一片。公元1788年,乌鲁木齐都统尚安下令于红山和雅玛里克山各修建“镇龙宝塔”一座,塔高10.5米,为八角楼阁式九层红色实心砖塔,塔身各层逐级内收,塔冠为八角形宝顶。矗立于雅玛里克山的宝塔毁于1946年,而红山的镇龙宝塔历经200多年风风雨雨却安然无损,成了乌鲁木齐的标志。
传说并不算离奇,但这座塔激起了余玮的好奇心,他决定第二天就去登红山,看看红山塔。
第二章在那遥远的地方
“那个叫淤赖城,三国时期由车师国在乌鲁木齐乌拉泊水库一带修建,它是乌鲁木齐第一城。”那个导游转过头来,在红山公园的大门口对着一群游客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句诗是唐朝诗人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的名句,在中国可谓妇孺皆知。岑参居住在乌鲁木齐三年之久,这篇名作即在乌鲁木齐时所作。《新唐书·吐蕃传》记载:‘轮台,伊吾屯田,禾菽相望。’唐朝时于天山北麓设置庭州,辖四县,今乌鲁木齐为旧时轮台县,乌鲁木齐乌拉泊水库南侧的古城遗址即为轮台旧址。”
余玮在红山公园大门口遇见一群游客,听见导游在介绍乌鲁木齐。导游对乌鲁木齐的历史很是熟悉,余玮索性跟在那群游客的后面。
走到居于半山的一座亭子时,他近距离地看见了红山——红山在这里猛然折行,突然横在眼前。他觉得这座山并不只有传说中巍峨险峻、桀骜不驯的形貌,更投射出秀丽、安详、庄严的母性风韵——石缝中鲜艳的花朵、和煦的阳光、盘旋的岩燕、暗红色的岩体……活泼旺盛的生命力弥漫在红山,而一座塔恰好在山顶之上。正是在这里,余玮听到了小提琴的演奏声。没错,是有人在演奏《在那遥远的地方》。循声而去,他看到了一位老人正忘情地拉着小提琴,老人的旁边是一尊半身的碧玉雕像。这位老人鹤发童颜,一把浓密的银须垂于胸前,暗棕色休闲衬衫上随意系着绛红色领带,配上和谐的卡其色裤子,看上去与众不同,气度不凡。
余玮走近那尊塑像,大理石的基座上写着:民族音乐家王洛宾。
余玮的爸爸很喜欢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经常用家里的那把旧的小提琴演奏。余玮来乌鲁木齐前,很多个晚上,爸爸和二姐一个人拉小提琴,一个人弹奏电子琴,合奏不同的曲目,其余的孩子就在一旁跟着乐曲歌唱。二姐余璇在大学主修钢琴,毕业后在一所中学当音乐老师,每年暑假都要回家。曲目有很多,大多是些经典的民歌类的曲目。有《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十送红军》《呼伦贝尔大草原》《草原之夜》《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夏夜》,当然每次演奏总少不了王洛宾创作的曲目,而这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每次都要演奏,都要歌唱。家里这样的演奏会,通常要持续到很晚才在妈妈的催促下结束。余玮想起故乡的夏夜,蝙蝠的鸣叫划破夜空,如溪水里白皮虾“咻咻”的游蹿声,好像是在传递某种神秘的信息。夜里,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爸爸带着几个孩子睡在平坦的屋顶上,在那里,可以看到浩瀚的银河和皎洁的月亮。他又想起了冬日里大雪纷飞的清晨,睡意蒙眬中听见爸爸清扫屋顶厚厚积雪发出的“噗——噗——”的声响,听见积雪沿屋檐掉落下来的声响。余玮的思绪很自由,他怀念起那些冬日的上午,几个孩子在屋子里阅览爸爸从学校拿来的报刊,屋后杏树上的冰柱“叮当”“叮当”地掉落在屋顶,大门口白杨树上的喜鹊在“喳喳喳”地叫。
老人拉完一首曲子,紧接着又拉另一首曲子。老人拉的曲子,竟然跟爸爸和二姐演奏的曲目惊人地相似。余玮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聆听。
时间过去了很久,老人依然在演奏,像是陷入一种痴迷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让余玮顿生敬意。
又过了很久,老人停了下来。余玮不自觉地拍手鼓掌,起身朝着老人鞠躬致敬:“您好!您的演奏让我陶醉。”
“谢谢你的夸赞,这让我感到高兴。”
“王洛宾的《在那遥远的地方》,您至少演奏了两次。”
“小伙子,你了解王洛宾?”
“了解一点。我看过王洛宾的传记。”余玮在读高中时,余璇给他推荐过王洛宾的人物传记。
“我曾是王洛宾的邻居。”老人暗示了他与王洛宾不寻常的关系。
老人盯着余玮看了几秒钟后,突然说道:“小伙子,一起走走?”余玮头一次见到这么直率的陌生人。他微笑着点点头。老人收拾小提琴时,在雕像台座的背后,余玮看到了刻在上面的那首著名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余玮告诉老人,自己是第一次来红山。老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们往山上走。拐过一道弯,老人指着远处说:“在那里,快看。”
余玮张大了嘴巴。他觉得这是自己见过的最迷人的塔了。
他曾在火车上见过这座塔的照片,但眼前的它端庄纤秀、高高耸起,古朴典雅的气韵远远超出他先前的想象。塔修建在突起的断崖之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余玮想象200多年前,它也这样俯视着来往于脚下这条行走于河谷的丝绸之路上的商旅、军队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塔的对面,是一尊林则徐的大理石雕像。
“我觉得这塔像位牧羊姑娘。”余玮说。
“噢!牧羊姑娘,倒是贴切。”老人说。
“我们走近了去看她?”余玮问,“我还想看看红山的断崖。”
老人笑了起来,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走吧。”
塔的周围有很多人。塔的脚下,岩体并未被整平,保留着原始的样子。断崖近乎直立,很多人不敢走近,老远怯怯地望着,有些走近了的人,也是战战兢兢的。如此的险峻之处,有恐高症的人是不敢上来的。而余玮并不觉得恐惧,站在红山顶,抚摸着红山塔塔身,昂起头来,朝塔顶望去。
塔顶上方,是蓝莹莹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就在这一刻,他听见轻风吹过红山,发出“咝咝咝”有节奏的声响,似乎还伴有红山塔迎风奏出的神秘音乐,像是牧羊人在低声吟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老人手指着山下的河滩路说:
“河滩路本不是条路,而是一条河——乌鲁木齐河。60年代初期,政府在乌鲁木齐河流出达坂城草原,进入乌拉泊的地方修建了水库,将河水改入和平渠,下游河道慢慢干涸,再后来便将河道改造成了河滩路。我年轻的时候乌鲁木齐河就在山下蜿蜒北去,周围遍布郁郁葱葱的农田,长有小麦、豌豆、青稞和苜蓿,还有大片大片开着紫色、白色花朵的土豆。田地四周是古老的榆树和高高的白杨树,中间阡陌纵横,溪流沟渠遍布。天热时很多人在河里游泳,有蹲在岸边洗衣服的妇女,还有在河边饮水的牛、马、骡、羊,河心处有一块绿地,有成群的各种鸟雀在栖息。”
老人的话语充满了诗意。他的谈吐与气度完全相配。
山顶上的游人很多,余玮和老人没待多久便离开了。转过身时,余玮的眼光越过红山上密密的树林,朝东看见了天边的博格达峰。
“您跟王洛宾很熟悉吗?”余玮有意这么问老人。
“当然。我一直称呼他为先生,我跟他一起编导过歌剧。”老人骄傲地说。
余玮想,这位老人的文化修养该有多么高深。
“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音乐像星辰一样灿烂。他记录、改编、创作的每一首歌曲都跃动着他静默的心灵,闪耀着他晴朗的思想。
“先生的歌,让我体会到‘大道至简’的哲理。”
余玮很享受老人优美精湛的语言。他和老人走到一处凉亭中,靠坐在长椅上。
“在我个人的音乐记忆中,洛宾先生的歌是我最初的印象。”老人说,“先生的歌,平实而优雅,简单又富有寓意。他耗尽心血挖掘、整理和传播民谣、民歌,使大西北沉淀了千年的音乐展现在世人面前,成为人类的财富。他也是自盛唐以来,让西部民歌走向全国乃至走向世界的第一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余玮和老人四目相视,余玮微笑着点头,眼神和嘴角流露出崇拜和敬仰。
公园的音箱里播放着马头琴曲《在那遥远的地方》,一只蓝色的蝴蝶落在老人的琴盒上。
“王洛宾生活在乌鲁木齐,他一定来过红山吧?”余玮问老人。
“是的,他常来这里散步。但他最喜欢骑自行车穿行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先生80多岁时,出门依旧骑自行车,在乌鲁木齐人印象里的,正是骑在自行车上的王洛宾——一顶礼帽、一条短裤、一件红色T恤。”
听完老人的讲述,余玮的心里泛起一阵温情和自豪,他好像真的看见王洛宾在红山上散步、思考,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骑车行游。从这一刻起,他将它作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记在心里面。
“据说,王洛宾在牢狱中仍在写歌?”余玮问老人。
“王洛宾一生中有19年在狱中度过。”老人长叹一声,“但这不妨碍他成为一个时时坚持理想和尊严的人。当年看管他的狱警说,背砖时,别人背20块砖,他却要背28块,他这样做是不想让别人说知识分子的闲话,所以干活时就多干一点。即使在狱中,他囚衣下的心里依旧流淌着音乐。他有位狱警朋友,时常去牢房看他,顺便给他捎点吃的。有一次朋友又来看他,王洛宾让朋友再来时带些稿纸,别带吃的,因为他要写歌。为写歌,他用自己省下的窝头换狱友的歌。监狱里来自各地的囚犯中,有一些人很有文化,会唱很多民歌,王洛宾渴望将这些民歌及时搜集起来。在那个年代里大家都在饿肚子,他请人唱歌,人家唱一半就不唱了,说肚子饿了,唱不动了,王洛宾就把自己的窝头给人家,请人家继续唱完,这边唱着,那边记录着,一有空,他便潜心整理、改编。监狱里什么人都有,有被诬陷的无辜者,也有偷窃的、奸淫的、过失犯罪的刑事犯。他们哼唱的歌也是五花八门,有深沉怀恋的,有猥亵放荡的,有咏叹历史的,只要觉得有用,王洛宾就赶紧记下来。王洛宾每次跟探监的儿子分别握手时,总会把一张写满歌的纸叠好递给儿子,带出牢狱。王洛宾曾说过:‘我心中有架钢琴,在日日夜夜弹奏乐曲,手指断了,心还在弹,没有人能使我离开音乐。’理想是具体的、艰难的,与现实息息相关却又超越现实的,王洛宾一生将传播民歌作为自己的理想和信仰!”
老人说到这里,禁不住热泪盈眶。余玮有些惶恐,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他静坐着等待老人的心绪慢慢平复。余玮知道,这样的时刻是神圣的,让它自然来临,自然消失。
“其实,王洛宾的牢狱之灾对他未尝没有帮助。”余玮冒昧地说,“牢狱中,他的情感郁结,行为被约束,但思想摆脱了浮躁与诱惑,达到宁静和纯粹的境界,这似乎是一种安排,他遵从了这个安排。牢狱中,那么多的人汇集在一起,那么多的歌曲汇集在一起。”
老人没有反驳余玮,他默认了这个观点。
凉亭旁,有位中年妇女在卖烤香肠和雪糕,四周围了很多人,大多是些情侣和孩子。此时已是中午了。
“走,小伙子,一起去吃午饭。”老人起身对余玮说道。老人的邀请让余玮有些难为情。萍水相逢,老人像是把余玮当成了故交。或许,老人是想找位听众。
老人在走出公园的路上,话语滔滔不绝,依旧是关于王洛宾的逸事。余玮在想:老人和王洛宾之间该保持着怎样厚重的友情!他一路上都在虔诚地倾听。
虽是七月酷暑,但林荫下清凉干爽,路旁有苍郁的马尾松,偶尔有灰色的松鼠在树干上蹿来蹿去,还有鸟鸣声萦绕在头顶。
红山公园的斜对面有家川菜馆。他俩走了进去,里面的食客很多,老人跟店主很熟悉,见面便亲切地打招呼。老人点了菜,还点了店家自己泡的枸杞酒。老人有言在先:酒菜钱是他的,让余玮勿虑。两大杯红艳艳的枸杞酒先端了上来,酒香四溢。
“王洛宾一生爱酒,一高兴就喝酒,喝了酒就要唱歌,终生未变。有一次我俩高兴,在红山夜市吃锅贴,你猜我们俩喝了多少酒?你肯定想象不到,大瓶的古城特曲,我们俩喝了整整7瓶,喝完后潇潇洒洒地走了回去。”酒香让老人把话题转到了他和王洛宾的饮酒故事上。老人先举起杯,余玮也跟着举杯,碰杯。一大口白酒入肚,老人的话题又跳回到囚徒时的王洛宾:“王洛宾在监狱里完成的几十首民歌署名艾依尼丁,这是个维吾尔语的名字,意为富有者。可他富有什么啊?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他的名字都没有了,连他的名字都不能用了。他富有什么?他富有精神。他富有支撑他精神的音乐。他是一个音乐的富有者、灵魂的富有者、理想的富有者。他在牢狱中是囚犯,也是音乐家。他走出牢狱,便是殿堂级的音乐大师!”老人的情绪激动了起来,“王洛宾是有大使命的人,他的使命来自对音乐充满敬畏的痴迷,来自对音乐所保持的持久信仰。为此,他漠视苦难。他本人曾这样说起他牢狱中的经历:‘我很幸福,为什么幸福?我坐了十几年的牢,我出牢狱的时候带着三个厚厚的音乐笔记本。我一生追求的是音乐,如果我在监狱外面,恐怕花几十年的时间也收集不到这些民歌。狱中来自各地会唱歌的犯人,他们代替了我,他们代替了汽车轮子,而我有机会能见到他们,如果没有这种机会,可能有些民歌现在已经失传了。’”
余玮和老人喝了很多酒。老人的情绪达到了高潮,他的言语更加具有感染力,充满了悲怆和欢跃、宽恕和深沉的爱。余玮想,蒲松龄收集神鬼故事是在自己的茶摊上,而王洛宾整理、创作民歌是在牢狱之中,同样都了不起。
老人突然站了起来,全不顾周围人惊讶的眼神。“王洛宾行走在寂寞荒凉的、充满想象力的西部之路上,”老人像是在朗读,“以朝圣者的虔诚与热爱之心,自民间发掘、创作了上千首民歌。这些歌大多数展现的是普通百姓中的人和事、情与理,表达普通百姓质朴、厚重的感受。
“王洛宾写过《在那遥远的地方》的牧羊姑娘卓玛,写过《高高的白杨》里埋在树下的美丽新娘,写过《半个月亮爬上来》里藏在纱窗后的玫瑰姑娘,写过《在银色的月光下》里骑马互逐的爱人,写过《小白鹿》里动人漂亮的哈萨克族少女,写过《黄昏里的炊烟》中的毡房,写过《沙枣花儿香》里头插红花唱歌的老奶奶,还写过《青春舞曲》里逝去的如水流年……他歌唱他平常的所见,歌唱他细腻温暖的情感,他通过歌曲洞察人间的爱与愁,他的千首民歌汇作一条宽广温情的河,河水里流淌着苦难与理想,文化与良知,迷茫与坚守。”
老人说完这些,餐馆里掌声雷动。老人端起满满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刚才所说,是我写给王洛宾先生的一篇纪念文章的片段。”老人落座,兴奋得像个孩子。
第三章布谷鸟翅膀上的花
翌日早晨,余玮有意到红山公园跑步,希望能在旧地碰见昨日偶遇的老人,却没有见到他。余玮沿着公园错落交织的路径来回地跑,仍然没有发现老人的踪影,这让他有些失落。而在之后的日子里,余玮再也没有遇见过这位熟知王洛宾的老人。
公园里一些孩子在荡秋千,欢笑声荡漾在红山上空。一些老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到很高很远的地方。有位老人收回了自己的风筝,那风筝是手工制作的,是只粉红色的蝴蝶,蝴蝶的触角是两根烤弯了的竹篾,端部粘接两朵红色的花。还有一些人在跳舞,是那种妩媚又粗犷的西域舞蹈。余玮感觉除他之外的人皆是欢愉自在的,这些欢愉的情绪并没有感染他,他还没有从失落中走出来。
走出公园,他没急着赶回宿舍,而是随意走在大街上。
比起北京,乌鲁木齐的街头景象更有特色。乌鲁木齐的街道很宽,骑自行车的人很少,几乎看不到摩托车,人们要么待在机动车道上行驶的汽车里面,要么走在宽宽的人行道上面。这座城市的人衣着很讲究、很时尚,那些乡下来的人也是如此,穿戴更加用心,像是为走亲戚而准备的。没有人随意穿着拖鞋懒散地走动,好像人们从未有过这种想法。人们的个子普遍很高,特别是那些姑娘,就像是花园里高高昂起头来的玫瑰花一样,美丽只是表象,她们散发出的一种高贵与华丽更加摄人心魄。她们的眼睛是动人的,像清澈的溪水一样,把一种可人的情绪传递出来;她们的微笑是迷人的,像皎洁的月光,把清爽的光辉溢洒出来。
余玮在马路边一个名叫塔城冰淇淋的小店里买了冰淇淋,这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冰淇淋,他对这种冰淇淋迷人和香醇的口感赞叹不已。店主说,这是一种哈萨克族风味的冰淇淋,完全按照哈萨克族人的制作工艺做成,香料均取材于水果或者鲜花。
余玮走到红山地下街,它由几条连着一个圆形露天广场的地下通道组成,像太阳的形状。他漫步经过一些地毯店、工艺品店、点心店、花店、衣店和玉器店。他在一家玉器店前停了下来,欣赏里面温润的和田美玉,有一块形如石榴的红皮籽玉,让他惊叹不已。店主说,他连着去了那位维吾尔族老人家三次,软磨硬泡后才得到了这块镇店之宝。
“真像颗石榴,红红火火的!”余玮赞叹道。
隔着一家艾德莱斯丝绸店的玻璃窗,余玮看到几位头戴艳丽花帽,满头皆是细细长辫子,身穿艾德莱斯丝绸长裙的少女在店里面缝制裙边和熨烫衣领。店里有个高高的衣架,上面挂着各种色彩绚丽、鲜艳张扬的艾德莱斯丝绸。余玮被这种独特的丝绸深深吸引了,禁不住驻足观赏。
而余玮真正了解艾德莱斯丝绸已是他到新疆10年之后了。那一年春天,余玮负责勘察设计玉龙喀什河水利枢纽工程,正是在这条出产和田美玉的长河之滨——一个名叫吉亚乡的村子里,找到了艾德莱斯丝绸的源头。这座位于丝绸之路上的古老村庄里,村民世世代代制作这种魅力无穷的丝绸。余玮在位于村子正中央的艾德莱斯丝绸博物馆里,看到了这种神秘丝绸的介绍。
西汉时期,张骞通西域,开辟了丝绸之路。丝绸之路起于中国西安,一路向西,跨越高原峡谷,穿越沙漠盆地,深入中亚腹地,通连欧洲。东西方文明在这条大道上接触、撞击、整合,交融而出生机勃勃的崭新文明,而艾德莱斯丝绸正是其中之一。
艾德莱斯意为扎染,指根据设计图案的效果,用线或绳子以各种方式绑扎布料或衣片,放入染液中,绑扎处因染料无法渗入而形成自然特殊图案的一种印花方法。也可将成形的服装直接扎染。扎染分串扎和撮扎两种方式。前者图案如露珠点点、文静典雅;后者图案色彩对比强烈,活泼清新。当地人给艾德莱斯丝绸起了“布谷鸟翅膀上的花”的雅号,暗喻它能带给人们春天的气息。
艾德莱斯丝绸之渊源,跟一位中国公主有关。《大唐西域记》记载:在很久以前,瞿萨旦那国(古代于阗国,在今新疆和田)并不懂种桑养蚕,国王听说东方的邻国中国精于养蚕织丝,便遣使求取。中国视丝绸制作为商业机密,严令边关禁止桑树与蚕种出国。为此,瞿萨旦那国国王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谦逊地下聘礼,恳请与中国皇帝联姻。中国皇帝本来就有与邻国交好的意愿,答应了瞿萨旦那国国王的请求。国王派遣了声势浩大的迎亲使团,临行前特意嘱咐大使:“你代表我亲自对中国公主说,我国素来没有桑树和蚕种,恳请公主能带些过来,自己做美丽的丝绸衣裳。”公主听了后,秘密找好桑树和蚕的种子,将它们藏在帽子的夹层中。迎亲使团迎接公主返回边关时,检查人员对使团人员进行了彻底搜查,唯独慑于公主的高贵身份不敢搜查那顶藏有桑树和蚕之种子的帽子。就这样,公主带着这份绝密礼物进入瞿萨旦那国,住在后来建有麻射寺的地方,做好大婚的礼仪准备后被迎入王宫,而桑树和蚕之种便留在这里。阳春至,种下中国桑树;蚕月临,开始采桑养蚕。公主刚到瞿萨旦那国时,桑树尚未长成,只好用其他树叶喂养幼蚕。公主封为王妃后,将一项制度刻在巨石上:严禁伤害桑蚕。蚕蛾破茧而出后,方可取茧做丝。有人胆敢违反此令,神明必不庇护他。王妃随后为蚕神专门建造了麻射寺。如今,寺院里有几株枯死的桑树,据说是王妃当初所种植。直至现在,该地仍不许伤害桑蚕,凡杀蚕偷取蚕丝者,第二年就禁止他养蚕。
小时候,爸爸从蚕农那里弄来一些蚕让余玮养,家里没有桑树,余玮便用榆树叶养蚕,蚕也能吐丝结茧。余玮对公主用其他树叶养蚕的记载深信不疑。但他对瞿萨旦那国蚕蛾破茧后方可取丝的规定有些不解,不过很快就理解了:瞿萨旦那国信仰佛教,这项制度源于佛国对万物生灵的怜惜。
穿过地下通道,余玮来到露天广场,左手边是家婚纱店,橱窗里模特戴着的白色尖顶女士帽子余玮第一次见到:尖尖的帽顶上有个白色绒球,帽檐边的一圈绒绒的白毛与之呼应,帽盖上还绣有金色的云形纹饰,简直就是个艺术品。穿这样一身婚纱的新娘该有多美啊!余玮不由得这样想。
猛地,他被一首熟悉的歌吸引,正是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家音像店,那首歌正是从立在店门口的大音箱里传出来的。他走进了音像店,一眼就看见了店内贴着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的磁带海报,海报上有位老人的大幅彩色照片:他面容清瘦,头戴宽边礼帽,戴着眼镜,留有胡须,穿着红色上衣,怀抱一把木吉他;他微微昂起头,深情凝望远方。照片上的老人正是王洛宾。余玮在货架上找到了那盒磁带,买了下来。
他紧紧握着磁带,怕丢了似的,跑步回到宿舍,小心地揭开塑料纸,打开磁带盒,取出磁带,然后拿出他在大学里一直用着的随身听单放机,将磁带放入单放机,戴上耳机,摁下播放键,歌者演唱的《在那遥远的地方》直叩心灵,让人如醉如痴。余玮细细看了磁带目录,A、B面全是王洛宾创作的歌,共有24首。他一口气听完了这些歌曲,甚至中午在楼下的餐馆里吃饭时也在听。
下午,余玮正在宿舍洗衣服,有人敲了敲门,走了进来——门是半开着的。
“你好,你就是燕博文吧?”
来人是个小个子。他双目如炬,头发微卷,单肩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背包。余玮判断他就是燕博文。
“是的,你是新室友?”
“我叫余玮,周五下午到的,听管理员说你是周五上午报到的。”
“对,我这两天回家去了。噢,你在洗衣服,真勤快!”
余玮初见燕博文,觉得很亲切。这两天来,一个人的寂寞让他在心里面盼着燕博文的到来。他俩热情地握手,就像是山冈上两只初遇的大黑蚂蚁互相用前足触碰对方一样。
燕博文微笑着,放下背包,打开床上的包裹,开始铺床。燕博文的床铺好了,余玮的衣服也洗完了。不过是两三件衣服,洗衣服更多的是为了消磨时间。
燕博文是新疆人,毕业于新疆大学,这两天是周末,便回家帮父母干一些农活。他的家在乌鲁木齐南边一个叫苏拉夏的村庄,车程不过60多公里。有条河流经村子,河边长满了白杨树、白桦树和榆树,那条河叫苏拉夏河。余玮还未及问他,他就主动告诉了余玮。
余玮听燕博文讲苏拉夏河,想起了黄河。自从他15岁离开家到外地读书,见到或听到除黄河之外的河,哪怕是一条溪流,他总会想起黄河,想起流过故乡和自己心上的黄河。这已成了一个习惯。
余玮的家在几千里之遥的一个村庄,清明节时,村口黄河边上,枣花盛开,整条河和村庄都浸泡在浓郁的花香里了。爷爷带上自制的鱼钩,叫上余玮,找一处河湾,悠然地坐在小凳上钓鱼。那些馋嘴的鱼闻到枣花香会游到水面下,那正是垂钓的好时机,每次总会有收获。爷爷做鱼的方法很简单,将鱼洗干净后,直接放入那个黑漆漆的砂锅里面煮,不用泉眼的水,而是用黄河水。将河水盛在水盆里,澄清后倒入砂锅煮鱼。鱼煮熟后,撒盐,放入葱段,让奶奶用清油泼一小勺红辣椒面倒入鱼汤。爷爷做的鱼,余玮每次吃都觉得鲜美无比,回味无穷。每年六七月黄河发洪水时,会有很多黄河鲤鱼被洪水打晕,浮在河面上,白花花的,一片连着一片。这样的时候,村里的人会奔走相告:“淌洪鱼了!淌洪鱼了!去捞鱼喽!去捞鱼喽!”男人们拿着铁叉,背着背篓,女人们拿着锅、盆,兴奋地朝黄河边拥去。家里的老人则会死死地看住小孩,坚决不让他们靠近河岸,怕被河水冲走了。接下来的好几天,家家都在享用金色的黄河大鲤鱼。洪水退去,经常有鱼搁浅在河岸上的水坑里,余玮发现这样的水坑后,会叫上妹妹,拿上家里的那个大大的洗衣盆,脱掉鞋子和外衣,只穿一条短裤,跳进水坑,兴奋地捞鱼,泥水溅得满身都是,像个泥猴一样。
燕博文很健谈,人很爽快,从背包里拿出他妈妈做的一大瓶牛肉酱让余玮吃。余玮第一次吃到有这么大颗粒牛肉的美味肉酱,里面还掺有玫瑰花。这让他想起了妈妈,妈妈用自己酿制的酱油表面的那层浮油泡制的萝卜干也好吃,里面也掺有玫瑰花。奶奶曾这样给余玮说过,饭菜做得好的女人,必是个心灵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又好又快的。余玮想,燕博文的妈妈也应该是和妈妈一样的人。
宿舍里一下子充满了快乐的笑声和有趣的话题,它们就像打开房门时的穿堂风一样令人爽快,两天来堆积在余玮心头的郁闷一下子飘走了。
晚饭后,余玮提议到大楼后面的院子里走一走,散散步。
大楼后面的院子很大,至少有两个标准操场那么大,前天余玮去总务科时就注意到了。院子被一条南北向的路分成两半,西侧院子里有三排二层高的楼房,总务科和后勤科在第一排,勘探队和测绘队在第二排,档案室在第三排,有个独栋的三层楼是汽车队,还有一个锅炉房,锅炉房很大,连着洗澡堂。东侧院子的南端是个花园,北端也是个花园,中间是个花坛。那个三层的圆形花坛正对着大楼后门,花坛顶层是花池和喷泉,池子里面有各色金鱼,其余两层是环状的花园,花园被八条对称的径向台阶均匀分割,里面种着各色花朵,有芍药、郁金香、薰衣草、格桑花、大丽花,还有几种叫不上名字的花,这些花分别种在隔开的花坛里。花园有了花与泉,一下子灵动了起来,而这灵动的美正是花园设计师心思的展现。花园的四周长着高大的白杨树、榆树、苹果树、松树和茶条槭,还有几棵小的银杏树,估计栽培的时间不长。园子里用碎瓷砖铺成几条随意的小径,小径之间的空地多是草坪,也有几块长有草莓和蓖麻。花园里还散布着十几个矮矮的灯柱。
在花园里的小径上,他们发现了散落在地上的昆虫尸体,以那种灰色的、笨笨的蛾子和翠绿色的像蜻蜓一样的蚊子居多,还有一种蚕豆大小的黄褐色甲壳虫。这种甲壳虫在余玮家乡的田地里有很多,每年夏收完,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空中横冲直撞,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这种甲壳虫呆呆傻傻的,很容易捉到,余玮经常捉住很多只后用双手轻轻地捂着,它们在手心里躁动不安,挠得手心直痒痒。这些尸体在灯柱的周围尤为多,密密麻麻地铺了一层,想必是每夜扑火的结果。夕阳下,尸体的翅翼和甲壳闪着明亮的光泽,灰色的泥土是它们的背景。生命稍纵即逝,这些飞虫历经一场扑火的游戏后生命便结束了。
“这些飞虫以失去生命为代价,夜夜扑火,何其辛苦,何其执着啊!”余玮触景生情,心里泛起一阵怜悯。
“我们只看到辛苦和执着。或许扑火的历程对它们而言,充满了快乐与某种神秘的召唤。”燕博文捡起一只死去的甲壳虫,“正是它们天生扑火的习性,导致了这样的结局。”
“而人就要比飞蛾强得多,不光有飞蛾扑火的执着,还有经历很多次撞击与燃烧后的思考,会吸取教训,学会变通,变得从容谨慎。”余玮联想到了人,接着燕博文的话头补充道。
燕博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说的只是一部分人。你现在以某种情理思考飞蛾扑火的道理,体察一厢情愿的真理,而其实还有另外一部分人一直像飞蛾不停地在扑火。”
“是啊,”余玮笑了,“我习惯于用自己的标准判定人的行为,凡事一定要理论出是与非,现在来看,并不全是这样。”
“试想一下,如果这些飞蛾如猫狗一样谨慎,这世界或许就少了飞蛾扑火的热情和可悯了。而恰恰是它们扑火的习性,才使我俩今天能有机会感叹生命在偶然与必然之间的奥妙。”
“对的,”余玮觉得燕博文是个很有思想和见地的人,“明天就会有灯火出现了,它在等着我们去扑呢!”
余玮说完大笑了起来,燕博文也跟着会心地大笑。
第四章尾巴向右甩起的小蝌蚪
“你就是今年新来的实习生啊。”
“你来过乌鲁木齐吗?”
“我们听说你来了。”
“哦,中国水利水电大学,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也在那里读书。”
“你学过计算机绘图吗?还得请你教教我呢。”
“叶清扬是你校友,可他不在,出差了。”
“乌鲁木齐挺不错的,你会适应这里的,并且会喜欢上它的。”
“你去过食堂吗?得用饭票才可以用餐。”
当处长展玉明把余玮带到水工设计处一所给同事们做介绍时,同事们大多离开了座位,向余玮挤了过来,至少有20个人迅速地在他身边围成一圈,问这道那。
余玮开始有点紧张和激动,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目不暇接地望着一张又一张面庞。挤着空一一回复了后,展玉明又把他带到了二所做介绍,二所只有4个人,其他人外出做项目勘测去了。三所有十几个人在,其中有位中年男子热情主动地向他伸出手来,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徐海平,欢迎你,余玮。”徐海平戴着眼镜,个子在一米八以上,“希望你能留下来。”
余玮有些惊讶和迷惑,他听不懂“希望你能留下来”的意思,以为徐海平说错了。
三所的办公室里一共有十几张桌子,每两张摆放在一起,是那种老式的木制桌子,和余玮爸爸的办公桌一个式样,只不过余玮爸爸的是棕褐色,而这里的是深黄色。余玮被安排在了三所,他的办公桌靠过道一侧。水工设计处共有四个所,现有在编86名员工,余玮正是第86个,每年都有人或调走,或离职,去年有两个年轻同事离职去了北京。余玮这才明白了那句“希望你能留下来”的意思。
整个上午,余玮出出进进。他到科情室领取了十几本设计规范和设计手册,又到资产部领取计算器、三角尺、圆规等器材,还到工会领了一个保温杯。当余玮把这些物品摆放在办公室里分给他的柜子中时,他觉得这里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有种主人的感觉。十年寒窗或许就是为了今天,能有一块自己的领地,凭着所学的技能和体悟出来的文化独立养活自己,并且滋养自己。而现在,他的目标是养活自己,期望用不了几年,他可以做到从容自如地面对生活。他在想,自己就像一粒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落在这里,而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归属感和希望,他会把这个希望埋在心里,就在这里发芽、开花,结出新的种子。当然,这种感受的根源是他所依靠的西部水电院,也就是妈妈常说起的“单位上”。“单位上”这个字眼在妈妈的心目中一直迸发着迷人的、让人羡慕的光彩。当年五舅舅大学毕业被分配到了南方石油管理局,妈妈总说“啥时候我的余玮才能像舅舅一样端上铁饭碗呢”!
中午下班时,徐海平叫余玮一起去食堂吃饭,告诉他饭票要自己到财务科买,食堂的饭比外面的要便宜得多。他还建议余玮下午买饭票前最好预支一个月的工资,新来的员工大都这么做。
下午刚上班,余玮到财务科预支了一个月856元的工资,这让他始料未及——比爸爸425元的工资高出一倍多。爸爸的工资从1969年当民办老师时的5元钱增加到1977年转正后的37.5元,再逐年增加到现在的425元。爸爸的工资已经让妈妈很满足了,支付了家里绝大部分的开销,当然最主要的是五个子女读书的费用。余玮想,如果妈妈知道了,她该有多高兴啊!他想马上把自己的工资额告诉妈妈。整个下午他一直沉浸在喜悦中,这种流淌在他脸上以及脚步中的喜悦让别人以为他是个时时充满欢愉的人。而实际上,他是个会莫名惆怅的人,他已经望着红山上的落日余晖惆怅了好几回,说不清是因思念家人或者是感叹什么,是那种没有任何由来的惆怅。余玮从书柜取出上午领来的所有书籍放在办公桌上,逐一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当天的日期,他觉得这是件神圣的事情。当他写完时,他突然发现徐海平在很近的地方看着他。
“余玮,你的字写得不错!”
“谢谢徐工,您过誉了。”
“你领的这几本设计手册编写得非常好!平时多翻一翻,可让你受益终生。”
“多谢徐工指点,我一定用心研读。”
“我这里正编制一份设计文件,有一部分内容想请你来做,可以吗?”
“我十分乐意去做,就怕做不好。”
“你能做好的。具体地讲是编写一个计算书,然后根据计算结果用计算机绘图软件绘制几张图纸。”
“好。”
“那本蓝色书皮的计算手册里有类似的算例,你可以参考它去做。不理解的地方随时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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