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这个句子,若在“网络美文”之类的推荐帖里读到,多半会混迹于一些节奏柔和的语句中,成为一种单纯的罗列;然在懂其出处的人心里,它出自何人笔下,又抒发了怎样一种情感,是很清楚的。
川端康成说,海棠花未眠。译者喜白色花,也曾在失眠的凌晨两点零六分欣赏一朵悄悄开放的小茉莉,因此,这种邂逅美并因美生发感叹的心理,十分能够与之共鸣。正如有句话这样说道:
In short, Beauty is everywhere. It is not that she is lacking to our eye, but our eyes which fail to perceive her.
——Auguste Rodin
简言之,美无处不在。不是她不存在于我们眼中,而是我们的眼睛疏于感知她。这是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对美的见解。听起来似乎有些抽象。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呢?借用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在1891年写就的《波西米亚丑闻》中的一言,即夏洛克对华生说过的一句话“You see, but you do not observe”,看见,指某个物体或某种现象闯入视网膜,这是第一层;观察,指在此基础上调用全身感官去扫描去测量,去分析去理解,获取信息,收集数据,这是第二层。以此为分水岭,偏重理性的侦探先生会带着思考走向判断,得出一种结论;偏重感性的文人墨客则多半携带情感拥抱感知,渲染一种情绪。因此,以译者愚见,美之一字行至最后,实为一种情绪。我们尽可以用世俗规则来描述来定义它,发表“如此这般,就算是美”或“美即如此这般”等观点(瞧,下一句就应验),但在东方语境下,莫如说,美是机缘的映照,美是一种纯粹的邂逅。这可能是浸染过东方文化的人才能瞬间领悟的概念。就说川端康成的文字吧,你可以说它美,也可以说它不美。它存于世上,正好比在某个枝头上安静绽放的花朵。它和其他作家笔尖带出的花朵相比,或就与自然界中竞相绽放的海棠、茉莉或任何一种花朵相比,客观上说,都没有不同。唯有它闯入你的视网膜、引起你的观察兴趣、使你生出一种情绪时,它才在你心中真实且鲜活起来。你意识到了它,正如它意识到了你对它产生了意识。彼时,作家的心灵之花与读者的意识之花穿越时空彼此映照,恍如隔镜相视。
然而,这镜中花,并不总能轻松重叠在一起,使美显现。试举一例说明。
「柳は緑、花は紅、柳は緑、花は紅(柳绿花红真面目,万物静观皆自得)。」
「柳は緑ならず、花は紅ならず、御用心、御用心(柳未必绿,花未必红,有相虚妄,当心当心)。」
这个译法最终没有出现在定稿中。意译过重,自觉不妥,遂修改之。带有饶舌节奏的小句子,读来轻快,出自《春景》一文。1927~1930年间,这篇分成六个章节的短篇小说问世,藉由窥探一位画家在作画心情上的转变,即在写实主义与表现主义之间的摇摆,带出“新感觉派”这一框架中的主张。“柳绿花红”本是一句禅语,“万物静观皆自得”便是顺着前句推出的。这一句,出自北宋理学的奠基者程颢笔下。举凡有形事物,应观其自然之色并加以歌颂——大约是这个意思。而这个,接近正冈子规之徒高浜虚子“对于俳句,应实时素描,客观写生”的理念。可以说,这一派,强调的是注重眼前之物,提倡以实景来幻化悟性,不提倡以虚说虚。同样,下一句中的“有相虚妄”夹在警语“柳未必绿花未必红”和“当心”之间,也属于拓展解说。 “相”这个字在上一句里提示的是尊重自然的重要性,在这一句里,则提示人不可过分着相只观外在却忽略了事物的本质及潜藏的危机。这一派,希冀人们以心相作为出发点去理解眼前的事物,重主观,重感受,重内省。这两派,不因这两句话立场上的相左而必须处于互相抵触的境地。依译者愚见,这篇小说,旨在推动读者思考主客一体化这命题。最终一没一体化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肯思考。这两句话如同镜像一般立于彼处,而作家与读者之间能否产生连接,使镜中花也浮现于彼处,译者要负大半责任。意译固然能够点出其深层用意,然这两句到底不是诗词,在他人而言,那样处理算不算剥夺他人的思考权利呢。毕竟,抛开译者这角色,我也是一个读者。读者之一的我与读者之一的谁,若仅因我额外还有一层身份就在天平这端的砝码上加了一锭,处于中立位置的镜子就会被打破,届时,镜中花的美,又该去何处寻觅?
再举一例。
有些用词,技术上能做出转换,意境上却不易构建相同的画面感,因为这类词汇本身具有流动性,表现的是重叠或变化的概念。捕捉这种带有画面感的词语时,人的双眼更像一台摄影机,而非照相机。如《蚂蚱与金琵琶》一文中开篇即提到的「葉桜」一词,它描述的是樱花散落后嫩绿新叶几乎覆满枝头但仍有些许花瓣不愿离去的状态。即是说,抬头仰望的瞬间,大片新绿与零星柔粉共存于视野中,夏日来临。在俳句中,叶樱是初夏季语,而非春之季语。这样的一个词,保留写法另作注释也是一途,但与上一例做减法不同,此处做了加法。“花朵堪堪凋谢嫩叶已然萌生的樱树”虽因场景发生在夜晚以致“黑漆漆的”,却明示出故事发生在季节交替时,揭示了它进入“我”眼帘时的客观状态,规避了“也许是夜樱的误用”或“可能是某种樱树的学名”等误解。读者能否通过此一描述,与作者共享视野,同步感受到带有流动性的季节感呢?这种美,能否像“海棠花未眠”那样带给人怦然心动的感受呢?进一步说,这棵暗暗的樱花树,是否能与唧唧虫鸣声、河畔青草香、绽放五颜六色的光芒的手提灯笼以及快乐嬉戏的少男少女们汇聚在一处,共同勾勒出一副清新美好的水彩画作呢?自然环境中的风雅就在镜之彼端展开,它在等待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等待一个安放敏感的心灵。能否通过文字搭建出这面供人穿越的镜子,于译者而言,十分重要。
与上述两例不同,有一类词语,既没有对它做减法也没有对它做加法,而是尝试将它就地拆解变更,使之符合当前语境,好比歌舞伎表演中的快速换装。
日语中的「映画」即“电影”,它的旧称是什么呢?「活動写真」。电影院则被称为「活動小屋」。
子时已过,我走出小客栈。姑娘们送我出门,舞女为我摆好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眺望明亮的夜空。
“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要给宝宝做七七,阿妈会给我买新发梳,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呢。您带我去看影戏,好不好?”
最后一句,原文是「活動へ連れて行ってくださいましね」。其中的「活動」,即「活動写真」的简称。
二十岁的“我”与十四岁的小舞女经过三天相处,心上的距离更近一步,于是,舞女带着真挚的感情,提出这一请求。本来,相较“我”这样社会地位较高的读书人,作为娱乐大众之底层人物的江湖艺人一般不会把自己摆在与世人对等的位置上,产生想要和“我”一起赴约的意识,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吧。川端康成在大正七年即1918年独自一人到伊豆旅行,邂逅真实存在的小舞女,1926年即大正十五年也是昭和元年,《伊豆的舞女》写成,发表在《文艺时代》上。在此期间,「活動写真」这个词汇伴随时代的发展,是一直存在的。1888年,movie/film于技术层面上诞生;1895年,法国的卢米埃兄弟改良并发明了电影放映机 cinématographe 并将其推向全世界;1896年,这种艺术形式传入日本。随后,虽在1917年前后跟随世界潮流将相应的日语词汇定为「映画」,但直至1935年即昭和十年,民间依然有人使用「活動写真」一词来指代电影,文学作品等能够记录时代变迁的资料中也展现了这一面。这或许是因为,与之对应的英语词组 motion picture/moving picture 亦从未自人们的脑海和记忆中消去。川端康成作为横跨大正与昭和两个时代的小说家,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笔下的人物,于细微处稍稍带些古旧气息,应该不会予人不自然的感受,尤其是像舞女这样“梳着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样式古典又奇特的大发髻”的人。因此,较之“我想看电影”这种与现代人别无二致的说话方式,“我们去看影戏”这样的台词,或许更符合她的整体格调。
其实,「映画」也好「活動写真」也罢,就算一股脑儿都译成“电影”,想来亦无不可。但译者每常思考,深感翻译文学性极高的作品时,比起“译了什么”,或许“怎么译的”更重要一些。这不单单是立足自身学无止境层面上的长远追求,同时,与作者倾毕生精力字斟句酌意义等同,译者作为翻译工具人的最大存在价值,就是表现出字句背后的写作心境和时代风貌,即作者创造出的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
《雪国》一文中,聆听驹子弹奏三味线的岛村被她的琴音“震慑住了”, 他甚至“气力尽失,只能乖乖接受驹子那艺术之流的牵引,愉快地投身于那股洪流中,尽情漂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兼作戏院的茧仓失火时,自二楼坠落的叶子“内在生命在变形”,同时,“银河仿佛哗地一声,向岛村的心坎上倾泻下来”,这样的时刻,是美的。
《古都》一文中,苗子与千重子在祇园祭上相遇,她“伸出右手,紧紧握住千重子的手”,千重子也握住她的手;在北山杉村会面时遭遇阵雨来袭,“苗子从上方护住千重子,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苗子穿着千重子为她挑选的和服与腰带来家里拜访,二人同睡一个被窝,说了很多悄悄话,这样的过程,是美的。
《千只鹤》和当年原稿因故未完成的《波千鸟》一文中,在正面白釉处用黑釉描绘蕨菜嫩芽图案的黑色织部烧茶碗表现出“山村里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靛蓝色的野生牵牛花插在“古色古香的、漆面红得发黑的葫芦壁瓶”里,绿叶和蓝花垂落下来,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这样的器物,是美的。
就是在毋宁说已不再重点描绘东方之美的、反而展现许多丑陋形态的《湖》中,“湖上雾气弥漫,岸边都结了冰。冰的前方被雾气笼罩,没有边界”“乘坐出租车时,司机的世界是温暖的桃粉,乘客的世界是冰冷的青绿,透过玻璃的颜色看到的世界是澄澈的”“蚊帐中的萤火虫全都飞起来,萤光点点”,这样的意象,也是美的。
日本的文人十分推崇白居易,但他们更喜欢称他的字,一提起汉诗,必言白乐天。香山居士写过这么两句,叫“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无独有偶,东瀛文人对雪月花三字也有爱。
雪の上に照れる月夜に梅の花折りて送らむはしき子もがも
明月照积雪,寒空静夜笼白梅,良辰惜美景,愿得佳人长相伴,折枝为赠花自开
——《万叶集》卷18第4134首 ?
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写,看见雪的美,看见月的美,看见花的美,这便是人对四季之美的感悟。诚如所言,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美,译者亦不忍独占,愿化身为镜,天长日久,与诸君共同凝望漂浮在宇宙万物间的情感之美。
朱娅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