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想来,当初接受本书写作任务时,于可能遇到的难题并没有多加考虑,这也导致计划的时间一再延后。关注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已有不少年头,但所讨论的还只是很有限的部分。这是因为问题牵涉的范围甚广,通常对此的考察要么聚焦某一分科,要么专就某一方面的问题立说,现在要拓展去处理面上的问题,难度不小。事实上,与之有关的“科学史”“概念史”及其他各种“专史”,在“乐道文库”已有专书介绍,这样又面临取舍的难题。好处不是没有,可以据此反省过往研究的得失,进一步审视以往重视不够的面相,以便对“学科知识史”涉及的基本问题做较为系统的梳理。
当初约稿时,主编罗志田教授提出的是“什么是知识史”这一主题。这更难驾驭。围绕“学科知识史”展开,可以将范围大致限定于近代中国,并减少一些歧义。学科、知识及学科知识,其内涵并不是那么明晰,不只相关概念,还包括涉及的各分科知识,大体皆是“援西入中”的产物,经历中学与西学(包括东学)漫长的会通之旅,才逐步清晰起来,成就的则是明显烙上本土印痕的分科知识。此亦表明,学科知识的成长,无论中外,都是特定历史时空的产物,西方分科知识的传入只是问题的一面,什么因素主导中国对此的接引,是值得重视的另一面,并不存在单纯的“知识移植”(knowledge implantation),需高度重视“本土的作用”或“传统的发明”。换言之,讨论近代学科知识对中国的渗透,当认识到所谓“西方知识”是历史性范畴;中国所接纳的“西方知识”,从一开始就加入了“中国”元素。
学科及学科知识之所以难以把握,在于其处于不断变动中。有一点是清楚的,它是昭示近代世界区分于古代世界的重要环节,从某种意义上说,理解近代世界诞生的重要概念“现代性”,便是由各分科知识提供阐释的。问题的复杂在于,如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强调的,“未完成性”乃“现代性”的基本特征,不仅其历史进程经常会发生偏离,其过程也尚未“终结”。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也提示我们注意:“从一开始,现代社会科学的第一大问题就一直是现代性本身。”其对“多种多样的现代性”的阐释,更是言明不应把现代性看成“单一的进程”。无论如何,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对于理解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自有其重要性。近代中国以“变”著称,而奠定晚清以降历史基调且影响至今的,重要一环即是以分科为标志的近代学科知识的成长。这期间争论的重大问题,无论是晚清围绕“中体西用”的争论,还是民国时期发生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等等,都可以看到学科知识的影子,参与其中之众多学者,也试图化解中学与西学的“紧张”,厘清学科与学科之间的“边界”。
自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陆续推进的“学科的制度化”,影响更为昭著,不仅以分科为基础的新式教育得以落实,中央研究院1928年的成立,还意味着不少学科建立起代表国家的学术机构。直接后果是,包括物理学、经济学、哲学等一系列今日统称为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及人文学科的近代学科知识体系,逐渐为中国社会所接纳,并摈弃了以“六艺”为核心、以“四科”为基本框架的“中学”分类体系;对自然世界及现实社会的认知,也渐次脱离本土资源,转而采纳近代学科知识提供的资源。不宁唯是,相伴而生的各种“新概念”,以及对近代学科知识的历史追溯,还重塑了“中国之过去”。
上述种种,大致构成我对近代学科知识成长的基本认识,也期待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能够在本书加以阐述。照理说,回答“什么是学科知识史”,需在理论及方法层面多加重视,但我的选择是以“问题”为导向,略说审视近代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需重视哪些方面的问题,有哪些基本线索以及可资利用的史料。由于个人视野的局限性,书中也只是略陈如何去把握这些“问题”。更准确的书名,或当是“学科知识史研究”。
需要说明的是,近二十年来,围绕学科知识在中国的成长,陆续发表了一些论作,如《“采西学”:学科次第之论辩及其意义——略论晚清对“西学门径”的探讨》(《历史研究》2007年第3期)、《“策问”与科举体制下对“西学”的接引——以〈中外策问大观〉为中心》(《“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2007年第58期)、《中国现代学科的形成:历史的维度——以晚清出版的西学汇编资料为中心》(『アジア文化交流研究』2009年第4号)、《晚清中国西学书籍的流通——略论〈万国公法〉及“公法”的“知识复制”》(《中华文史论丛》2013年第3期)、「清末西學書の編纂にみえる西洋知識の受容」(『東アジアにおける近代知の空間の形成』東方書店、2013)、“‘Lack of Nation’ and ‘Lack of History’: The Emergence of a Discourse of Weakness in Late Qing China,” Discourses of Weakness in Modern China: Historical Diagnoses of the ‘Sick Man of East Asia’ (Frankfurt: Campus, 2020)等;2019年还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会通中西——近代中国知识转型的基调及其变奏》一书。本书自然吸收了上述论著的部分内容,不过在写法上尽力符合“乐道文库”之旨趣,能在多大程度实现预期目标,要由各位方家评断了。利用这一机会,也要再次向提供各种帮助的众多师友,谨致谢忱,尤其要感谢罗志田主编的盛情相邀,以及责任编辑王婧娅付出的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