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马克思曾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对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作出断言:“社会的物质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便同它们一直在其中运动的现存生产关系或财产关系(这只是生产关系的法律用语)发生矛盾。于是这些关系便由生产力的发展形式变成生产力的桎梏。那时社会革命的时代就到来了。随着经济基础的变更,全部庞大的上层建筑也或慢或快地发生变革。”依据马克思的主张,人类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在于生产方式的变革,即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为主轴的社会基本结构的变革。不仅如此,在马克思看来,基于以上发展路径,“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做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592页。。在这里,马克思清晰地勾勒出了一条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道路。
然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马克思对人类历史基本发展道路的把握非但没有得到恰当的领会,而且被普遍抽象地理解为受自然规律支配的一般历史哲学理论。似乎支持这一观点的论据大体来自两个方面。其一,马克思曾着力强调资本的世界属性以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特定历史阶段的世界历史意义。典型的说法莫过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的主张:资产阶级“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蛮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来了。它的商品的低廉价格,是它用来摧毁一切万里长城、征服野蛮人最顽强的仇外心理的重炮。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它迫使它们在自己那里推行所谓的文明,即变成资产者。一句话,它按照自己的面貌为自己创造出一个世界”《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5—36页。。一些学者据此以为,在马克思那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所谓自然必然性将贯穿一切民族与文明,将其实体性的内容统统瓦解并最终达到彻底的统一。其二,马克思曾在《资本论》第1卷中提出:“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正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因此,“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10页。以汕宁为代表的一些学者由此提出,《资本论》最大的败笔就在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必然性抱有过于乐观的态度以及对人类历史发展道路持单线决定论(“unilinear determinism”)的立场。Teodor Shanin, Late Marx and the Russian Road: Marx and the Peripheries of Capitalism,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83, p.4.在他们看来,马克思所勾勒的人类历史发展道路受制于自然规律式的进程,即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的发展和完成,具有鲜明的一般性与普遍性,以至于任何一个社会都不可能绕道而行。至此,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被堂而皇之地贴上了一般历史哲学理论的标签。
讽刺的是,马克思本人始终坚决反对任何将其唯物史观等同于一般历史哲学理论的企图。他在晚年写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明确驳斥了将其“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的做法。在马克思看来,“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他紧接着阐释道,“极为相似的事变发生在不同的历史环境中就引起了完全不同的结果。如果把这些演变中的每一个都分别加以研究,然后再把它们加以比较,我们就会很容易地找到理解这种现象的钥匙;但是,使用一般历史哲学理论这一把万能钥匙,那是永远达不到这种目的的,这种历史哲学理论的最大长处就在于它是超历史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467页。需要充分把握到的是,马克思在此处的反驳绝非带有某种偶然性的自说自话。如果我们重新回到汕宁等人以之为据将马克思指认为单线决定论者的《资本论》文本中去,便能看到马克思非但不是什么单线决定论者,而且在有意规避所谓的普遍发展道路。当人们反复引用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中的说法时,往往忽略了马克思在1872—1875版法译本《资本论》中对相关论述所做的修正。而这一修正同其他法译本修正一道,在马克思本人看来,恰恰具有原本之外“独立的科学价值”。《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页。
在《资本论》第1卷德文本序言中,马克思写道,“Das industriell entwickeltere Land zeigt dem minder entwickelten nur das Bild der eignen Zukunft”Karl Marx, Das Kapital, Erster Band, Amsterdam: Internationals MarxEngelsStiftung(IMES), 1991, S.8.[“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然而,在法译本中,马克思将上述说法修正为“Le pays le plus développé industriellement ne fait que montrer ceux qui le suivent sur léchelle industrielle limage de leur propre avenir”。Karl Marx, Le Capital, Livre I, Sections I IV, Paris: ditions Flammarion, 1985, p.36.在这里,马克思把“dem minder entwickelten”修订为“ceux qui le suivent sur léchelle industrielle”,即把“较不发达的”修订为“就工业规模来说跟在后面的”[马克思:《资本论》(根据作者修订的法文版第一卷翻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页]。由于法语本身在这里并不存在任何文法表达障碍,我们因此有必要从思想内涵的角度去考察马克思此番修订的理论意义。首先需要阐明的是,马克思在这里的讨论只是针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对于德国社会的影响。该论述的前提是,“如果德国读者看到英国工农业工人所处的境况而伪善地耸耸肩膀,或者以德国的情况远不是那样坏而乐观地自我安慰,那我就要大声地对他说: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但是,即使是在这样一种限定下,马克思仍然觉得自己关于“不发达的国家”的表述还不够准确,于是在法译本中将其修订为“就工业规模来说跟在后面的国家”。可见,对于马克思而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自然规律”及“铁的必然性”仅仅指向的是诸如德国之类的、跟随英国走工业发展道路的国家,而不是一切尚处在工业较不发达阶段的国家。
此外,法译本的另一处修订同样表明,此时的马克思决不是一个单线决定论者。在德文本“所谓原始积累”一章中,马克思在阐释资本原始积累的历史时提出,“Die Expropriation des lndlichen Producenten, des Bauern, von Grund und Boden bildet die Grundlage des Ganzen Processes. Ihre Geschichte nimmt in verschiedenen Phases in verschiendener Reihenfolge und in verschiedenen Geschichtsepochen. Nur in England, das wir daher als Beispiel nehmen, besitzt sie klassische Form”Karl Marx, Das Kapital, Erster Band, Amsterdam: Internationals MarxEngelsStiftung(IMES), 1991, S.644.[“对农业生产者即农民的土地的剥夺,形成全部过程的基础。这种剥夺的历史在不同的国家带有不同的色彩,按不同的顺序、在不同的历史时代通过不同的阶段。只有在英国,它才具有典型的形式,因此我们拿英国做例子。”(《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32页)]。但是在法译本中,马克思修订了他此前关于“Nur in England, das wir daher als Beispiel nehmen, besitzt sie klassische Form”(“只有在英国,它才具有典型的形式,因此我们拿英国做例子”)的说法,提出“La base de toute cette évolution, cest lexpropriation des cultivateurs. Elle ne sest encore accomplie dune manière radical quen Angleterre: ce pays jouera donc nécessairement le premier rle dans notre esquisse. Mais tous les autres pays de lEurope occidentale parcourent le même mouvement, bien que selon le milieu il change de couleur locale, ou se resserre dans un cercle plus étroit, ou présente un caractère moins fortement prononcé, ou suivre un ordre de succession différent”Karl Marx, Le Capital, Livre I, Sections V VIII, Paris: dition Flammarion, 1985, p.169.[“全部过程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才彻底完成了。因此,英国必然在我们的概述中占着主要的地位。但是,西欧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虽然因环境不同而具有不同的地域色彩,或者局限在较窄的范围内,或者特征不是那么明显,或者过程的顺序不同。”马克思:《资本论》(根据作者修订的法文版第一卷翻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770页]。在这里,法译本的改动之大足以见得,此处的修订远不是什么文法问题。马克思修订的目的是要把自己对资本原始积累过程所做的叙述牢牢限定在“西欧”这一范围内,并且认为,尽管这一过程对于“西欧”国家具有普遍意义,但即便是在“西欧”内部,不同的社会也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差异。
需要强调的是,上述修订并非马克思倏忽之间的念头。在随后的数年间,马克思曾多次重申法译本中的观点。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马克思写道:“关于原始积累的那一章只不过想描述西欧的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从封建主义经济制度内部产生出来的途径。”为了进一步佐证自己的说法,马克思特意引用了法译本中的修订:“全部过程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才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马克思想要据此阐明,自己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并不是在武断地指认,“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1881年3月,马克思在写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回信中再次引用了法译本的修订:“在分析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时,我说:‘因此,在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上,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彻底分离了……全部过程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才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可见,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制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466页、第589页。从上述反复引用可以看出,对于马克思而言,法译本中的说法才是他对资本原始积累过程最准确的叙述。换言之,只在“西欧”这一特定范围内,生产者同生产资料的彻底分离、被剥夺生产资料的生产者变成雇佣工人、生产资料占有者变成资本家,这种历史运动才可被视为是一般的、普遍的。
这样一来,对于马克思历史道路理论的理解随即呈现出一种高度紧张的对立状态。争论的要点在于:马克思的历史道路理论是否以历史发展的抽象规律与其具体经验间的二分为前提。对此,学界不乏调和的声音,以实现二者在唯物史观中的统一。譬如,俄罗斯学者韦贝尔曾以马克思在晚年所做的历史学研究为切入点,试图借助内容更加丰富的具体历史经验对抽象历史规律进行补充与完善,以达到经验与规律的统一。与韦贝尔不同,费彻尔则试图通过限定历史领域的范围,达成二者的统一。在费彻尔看来,由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仅仅适用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向社会主义社会过渡的历史阶段,因此唯物主义在成功容纳了具体经验的同时,兼有作为抽象规律的普遍有效性。
尽管上述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均不乏其合理性,但也无一例外地肯定了所谓抽象规律与具体经验之间的先行对立。然而,这对于理解马克思历史道路理论的本质来说,仍然只是外在的。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于将历史的抽象规律与具体经验的二分作为思考历史问题的前提。但由此得来的历史一般规律只能是与现实内容相割裂,因而本身无内容的空洞形式。讽刺的是,正是由于其抽象性与空洞性,历史一般规律决不会仅仅满足于与某一特定的内容相契合,其野心是要成为可含纳一切具体经验的普遍原则。这样的历史切入路径遮蔽了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出发,真正把握历史运轨的可能。而马克思唯物史观的伟大意义恰恰在于,它在扬弃一般历史哲学理论的同时展开了辩证法具体化路径。因此,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进行重新阐释,不仅是对唯物史观的澄明,对理解当下世界各民族的历史发展进程、把握正在展开着的中国社会现实更是不无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