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 B 先生,有件事你应该知道:他正在被联邦调查局监视。他们总在暗中拍摄他,然后将片段剪辑在一起,在一档名叫《B 先生秀》的节目中向数百万人播放。这给 B 先生的生活造成了很多麻烦。他穿着泳裤洗澡,在被单底下穿衣服。他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因为他认为这些人都是联邦调查局雇来制造戏剧冲突的演员。他怎么能相信他们呢?他谁也不能相信。不管多少人用尽多少办法跟他解释他想多了,他就是不这么认为。针对别人提出的每条理由,他都能找出反驳的方法。他认为这是真的。他感觉这是真的。在他的眼里,证据比比皆是。
关于 B 先生,还有一件你应该知道的事。他其实是一位精神病患者。神经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Gazzaniga)教授写道,他大脑中的健康部分“正在试图理解大脑不正常部分产生的异常反应”。大脑失常的部分产生了“一种与现实情况截然不同的意识体验,但是这些内容却构成了B 先生看到的现实,从而提供了他必须调动认知能力加以理解的经历”。
大脑某一部分生病了,发出了错误信号,使得 B 先生讲述的关于这个世界以及自己在其中位置的故事被扭曲,与现实严重不符。这故事错误百出,让他无法恰当把控自己的周边环境,所以精神病院的医生和护理人员不得不帮他认清环境。
虽然 B 先生的精神有问题,但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跟他有共通之处。头骨中那阒寂的穹窿体验到的所谓现实,其实是被错误信息所扭曲的可控幻觉(controlled hallucination)。但由于这个扭曲的现实是我们唯一感知到的现实,因此我们会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当人们苦口婆心地指出我们的错误、无情,或是感情用事,我们就非要驳斥对方提出的每一个论点。我们认为自己是对的。我们觉得自己是对的。在我们的眼里,证据比比皆是。
这些认知上的扭曲让我们成了一种有缺点的生物。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有趣而独特的缺陷。一方面,我们的缺陷造就了我们,帮助我们塑造了自己的性格。但是另一方面,这些缺陷也削弱了我们把控世界的能力,对我们造成了伤害。
在故事的开头,我们通常会遇到一个拥有某种非常具体缺陷的主人公。他们对世界的错误认知,使得我们与之产生共鸣。我们会渐渐喜欢上他们的弱点,对他们所做出的挣扎感同身受。在故事的戏剧性事件诱使他们做出改变时,我们给他们加油鼓劲。
问题在于,无论是在小说还是在现实中,改变自己都是非常困难的事。神经科学和心理学已经开始向我们揭示为什么这件事如此困难。我们犯下的错误,特别是我们对人类世界以及过上成功人生的方法的错误认知,并不只牵扯到我们对形形色色事物的看法,这些浅显的看法真伪易辨,也可以轻松抛开。我所说的这些缺点根植在我们的幻觉模型之中,构成了我们对现实的认知和体验的一部分,使得我们几乎感受不到其存在。
要想弥补我们的缺点,首先要做的是看到它们的存在。在受到质疑时,我们通常会断然否认缺点的存在。人们会指责我们拒绝承认自己的错误。当然是这样,因为我们压根看不到错误。当我们看到自己的缺点时,会因为它们实在太常出现以至于我们压根不觉得这是缺点,反而将其看作美德。神话作家约瑟夫·坎贝尔就发现了故事情节中一个常见桥段,那就是主人公“拒绝接受召唤”的时刻。背后的原因,往往就在于此。
要想认识并承认自身的缺点,然后改变自己,我们就要先将构成我们现实的体系打破,然后将其重建成一种全新且更好的形式。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痛苦,还会造成巨大的压力。对于这种深层次的剧变,我们常会竭尽所能地加以抗拒。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那些成功做到的人称为“英雄”。
因为各种原因,故事中的人物和自我拥有了独一无二的性格和缺点,如果能对这些原因有基本的了解,故事讲述者将会受益匪浅。有一条主要的了解途径涉及发生改变的时刻。通过观察数以百万计的因果关系实例,大脑会对世界搭建出幻觉模型,然后再针对一件事如何导致另一件事架构出自己的理论和假设。这些针对因果关系的微观叙事通常被称为“理念”,它成了我们构建精神领域的基石。由此搭建的精神领域帮助我们拼凑出周边的世界以及理解自己的身份,从而让我们产生一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我们之所以对这些理念感到熟悉,是因为这些理念就是我们自己。
然而,这些理念中有很多都是错误的。诚然,我们身处的可控幻觉并不像 B 先生的幻觉那样扭曲,然而,没有人能做到事事正确。尽管如此,讲故事的大脑仍然试图让我们相信我们总是正确的。想想你最亲近的那些人,他们中的每个人,你都曾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你心知肚明,这个人对这件事的认识有些偏差,那个人在那一点上存在误解,可千万别让他在某件事上打开话匣子。越是深入了解那些你欣赏的人,你就越发能看清他们的错误,最后你得出唯一的结论,即整个人类群体都是愚蠢、邪恶或疯狂的,唯独你是个例外,你是在世者中唯一一个事事正确的人,你是宇宙中心的神圣之光,是光明、理智和智慧的化身。
等等,这怎么可能呢?再怎么说,你也总有犯错的时候吧。因此你好好想了一遍,将自己最看重的理念一一列出,也就是那些对你有真正意义的信念。这一条没有错,那一条没有错,至于其他条更是对得无懈可击。
你的偏见、错误和歧视之所以不明显就是因为,在你的眼中你所相信的那些东西就是真实的,就好像 B 先生的错觉在他眼中也是真实的一样。似乎每个人都是不客观的,只有你是理性客观的那个。心理学家将这种心理称为“朴素实在论”。在你看来,现实是清晰明了、不证自明的,因此,那些与你看法相左的人不是白痴、骗子,就是道德败坏。与大多数人一样,我们在故事开头遇到的人物也是这样生活的,他们处于一种极其天真的状态,浑然不知自己幻想中的现实有多么片面和扭曲。他们是错误的,但却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然而,他们马上就会发现了……
如果说我们都有点儿 B 先生的影子,那么 B 先生就像是编剧安德鲁·尼科尔(Andrew Niccol)所写的电影《楚门的世界》中的主角。这部影片讲述了三十岁的楚门·伯班克渐渐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剧本并被有意控制这样一个故事。但与 B 先生不同的是,楚门的判断是正确的。《楚门的世界》这部真人秀不仅真实存在,而且还一天二十四小时面向数百万观众播出。一次,有人问这部真人秀的制片人,为什么楚门这么久才开始怀疑他所在世界的本质。制片人回答说:“因为我们会接受这个世界呈现出来的现实。就是这么简单。”
的确如此。我们很少会质疑大脑为我们构建出来的现实,我们犯的就是这种错误。毕竟,这是我们所看到的“现实”。好在,幻觉也是有用的。构成我们神经模型的每一个微小信念都是一份小指南,告知我们的大脑外部世界的运作方式:你该这样打开卡住的果酱罐头盖子;你该这样对警察撒谎;如果想让老板相信你是个有用、理智又诚实的员工,那就该这么做。这些指南使得周遭环境变得可预测,从而可控。总体来说,各种信念构成的错综复杂的网络可以视为大脑的“控制理论”。许多故事在开篇所挑战的,就是这种理论。
在著作《长日将尽》中,石黑一雄带领读者了解了以自身职业为傲的管家史蒂文斯的想法。史蒂文斯的想法有些偏执。史蒂文斯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的核心理念,来自他的父亲老史蒂文斯,他父亲也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管家。史蒂文斯从小就立志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热衷思考父亲这样伟大的管家身上有什么特质。他认为,这个特质就是“伟大”,而伟大的关键,则是“情感的克制”。正如英国的风景之所以美丽,是因为这风景“欠缺那种明显的戏剧性或奇崛的壮观色彩”,一位伟大的管家“绝不会为外部事件所动摇,无论这些事件有多么出乎意料、令人惶恐或惹人烦恼”。
在史蒂文斯看来,情感的克制是英国人能够成为优秀管家的原因。“欧陆民族无法造就卓越管家,是因为他们从人种上说就不擅长控制情绪,极端的情绪自控只有英国人才做得到。”欧陆人和凯尔特人,“就像是一个受到一点最轻微的刺激就会把正装和衬衣一把扯下,失声喊叫四处乱跑的人”。情感的克制是史蒂文斯世界观的神经模型,它是围绕情绪自控这一核心思想建立起来的,也是他的方法论。如果加以坚持,他就能够掌控所处的环境,得到想要的东西,即伟大管家的声誉。正是这个错误的信念造就了他,或者说他本身就是这种人。史蒂文斯这样的人物如此自圆其说地建立起自己的一套错误理论,事实证明,这样的角色往往是最难忘、最直接也最引人深思的。
石黑一雄在这本著作中用温柔而又残忍的笔触,揭露了史蒂文斯因为这种现实的错误认知给他自己造成的伤害。整部作品中,最令人扼腕的一幕发生在一个晚上,当时,史蒂文斯正在忙着主人家里的一件大事。楼上,兢兢业业服务了一辈子最终倒下的年迈老父,刚刚从昏迷中苏醒。有人劝说忙得团团转的史蒂文斯去看看他。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容乐观,老史蒂文斯打破了自己定下的铁律,不再克制情感,询问自己是否算得上是个好父亲。他的儿子只能尴尬地笑着回应:“真高兴您现在感觉好些了。” 老史蒂文斯表示为儿子感到骄傲,然后继续往下追问:“希望我对你来说是个好父亲。但我想我并不是。”
“我们现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儿子回答,“不过我们可以明天早上找时间再聊。”
当晚晚些时候,老史蒂文斯中风,在死亡边缘挣扎。一名女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劝史蒂文斯再去看一下比较好,但他却再次坚持说要回到岗位上。在楼下,他的老板达灵顿勋爵看出他有些不对劲,便问道:“你看起来好像哭了。”史蒂文斯迅速抹了抹眼角,笑着说:“非常抱歉,先生。是劳累了一天,太紧张了。”没多久他父亲就去世了,而史蒂文斯又一次因为太忙无法亲自去看看。他对那位女仆说:“我相信家父也会希望我现在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语气斩钉截铁。
这段故事的精彩之处在于揭露了一种真实的心理:对于史蒂文斯来说,这并不是一段羞耻和遗憾的回忆,他每次想起来都有一种胜利感。事实上,这是他跻身全英最伟大、最高贵的管家之列的证言。他表示:“那一晚诚然会有种种令人悲痛的联想,但每忆及此,我发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史蒂文斯对现实的幻觉模型,建立在情绪自控的价值观上。这是他的大脑对一个人应如何把控世界的理论核心。在他看来,在这一点上,他做得无懈可击。
史蒂文斯的世界观是偏执扭曲的,然而,就像 B 先生一样,他在周围看到的所有证据都表明,他的世界观毫无问题。毕竟,他的这套世界观和方法论确实有用,不是吗?他对情绪自控这一神圣价值观的信仰,给予了他事业和地位,使他免受失去父亲的痛苦,不是吗?石黑一雄的这本小说探索了这个错误认知及其造成的后果,正如萨尔曼·鲁西迪(Salman Rushdie)所写的那样,“史蒂文斯被其视为生活基石的理念所毁”。
神话作家约瑟夫·坎贝尔曾经说过:“想要真实描述一个人,唯一的方式就是描述此人的不完美之处。”我们在故事和生活中遇到的都是不完美的人,但与现实生活不同的是,故事能够让我们深入角色的内心并理解他们。对于人类这种社会性动物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其他人的行为逻辑,也就是人们行为背后的原因更吸引人了。但故事要告诉我们的不仅仅是这些,它被封闭在我们头骨的黑暗穹窿中,永远困于我们的幻觉编织的寂寥宇宙里,我们所看到的故事是一扇传送门,是幻觉之中的幻觉,永远是我们差一点儿就能逃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