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节选】 论理念[2]
那至高永恒的智慧,自然的造物主,在创造非凡的作品时深入自己的内部,确立了最初的形式,即“理念”(Idea)。每个物种都是这最初的理念的表现,由此形成了令人惊叹的造物之情境。月亮之上的天体恒久不变,永远保持着美和秩序。我们凭借它们匀称的球体和光辉的外观,将其认作永恒的完善和极致的美。月亮之下的天体则相反,它们受制于变化和丑。虽然自然总是试着使造物变得完美,然而由于质料的不均等,形式也随之改变。人的美尤其混杂,就像我们在人群中发现的数不尽的畸形和比例失调。出于这个原因,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模仿最初的造物主,也在他们的思想中形成一个更高等的美的范本,通过沉思这个范本,他们去除色彩或线条上的缺陷,以完善自然。当代达罗斯(Daedalus)[3]或阿佩莱斯[4]这类人的崇高才华的神圣帷幕被揭开,理念或者说掌管绘画和雕塑的女神就会向我们显现,降临到大理石和画布之上。理念源于自然,又超越自然,成为艺术的原型。智慧的罗盘衡量理念,而理念衡量双手。想象激活理念,而理念使形象鲜活。在最伟大的哲学家看来,艺术家的头脑中必定存在着典范性的起因,他们绝对地遵循这些始终最美、最完善的起因。画家和雕塑家的理念是思想中的完美范例,对眼前事物的模仿实则相似于想象中理念的形式。这就是西塞罗在献给布鲁图的《演说家》中给出的定义:相应的,在雕塑和绘画中有着某种完美和卓越之物——艺术家依据这一智慧的理想再现眼前之物——因此我们以头脑构思完美修辞术的理想,用耳朵却只能抓住摹本(Ut igitur in formis et in figuris est aliquid perfectum et excellens, cuius ad excogitatam speciem imitando, referuntur ea quae sub oculis ipsa cadunt, sic perfectae eloquentiae speciem animo videmus, effigiem auribus quaerimus)。[5]因此,理念构成了自然美的完善,将真实和眼前之物的逼真性相结合,总是朝向最好、最非凡的存在,所以理念不仅和自然相争,而且超越了自然。理念向我们展示的是高雅且完善的作品,而自然的造物通常不会在每个方面都完美无瑕。普罗克洛斯(Proclus)在《〈蒂迈欧篇〉评注》里提到过这点,他说如果你选一个自然塑造的人,再选一个雕塑艺术塑造的人,就会发现前者不如后者出色,因为艺术更加精准。[6]宙克西斯(Zeuxis)[7]从5个少女身上选取她们各自的特点,创作出著名的海伦的形象。西塞罗曾为演说家举这个例子,指导画家和雕塑家思考最好的自然形式的理念,从各个人体选取最高雅的形式。他不认为他能仅凭某个人体就找到所有足以表现海伦之美的完善层面,因为自然不会使任何人体在每个方面都达至完善。他试图将各种特质在美的画像中结合起来,而他不认为他能单从某个人身上找到所有特质,因为自然从不将任何事物塑造得完美无瑕,每个方面都尽善尽美(Necque enim putavit omnia quae quaereret ad venustatem uno in corpore se reperire posse, ideo quod nihil simplici in genere omnibus ex partibus natura expolivit)。[8]因而,马克西穆斯·泰里乌斯(Maximus Tyrius)认为,画家笔下的画像所塑造出的美取自各个人体,这样的美不存在于自然中的任何一个人体身上,无论这个人体有多么接近美的雕像。[9]帕拉西阿斯(Parrhasius)对苏格拉底表明过同样的观点,即在每个形式上追求自然美的画家必须从各个人体选取并综合他们各自最完美的部分,因为难以发现完美的单个人体。[10]与之相对的,自然比艺术低等很多,有的艺术家追求相似性和完整模仿人体,却不选择理念,他们也因此而招致批评。德米特里(Demetrius)被指责过于自然主义[11];狄奥尼修斯(Dionysius)被谴责笔下的人物形同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他通常被称作,即“普通人的画家”[12];帕乌西亚斯(Pausias)[13]和佩里科斯(Peiraeikos)[14]被斥责得最厉害,因为他们模仿的是最坏、最低劣的东西。就像在我们的时代,米开朗琪罗·达·卡拉瓦乔过于追求自然主义,他按人们本来的样子去画他们,邦博奇奥(Bamboccio)则画得最差。[15]利西波斯(Lysippus)[16]责备平庸无能的雕塑家,因为他们按照人们本来的样子去创作,而利西波斯自豪地认为他是按照人们应当是的样子去创作,这也是亚里士多德教给诗人和画家的独一准则。[17]菲迪亚斯(Phidias)[18]从未受过此种责难,他创造的英雄和神明形象使观者惊叹不已,因为他模仿的是理念,而不是自然。西塞罗在谈到菲迪亚斯时,肯定了他在表现朱庇特和密涅瓦[19]时,没有从其他对象身上寻求相似性,而是在自己的头脑中构想一种美的宏伟形式,坚定地以之为指向,在思想和实践上关注这种相似性。确实,那位伟大的雕塑家在创作朱庇特和密涅瓦的雕像时,没有以任何人为模特,而是在他自己的头脑中有着一种超然的美的形象。他全神贯注地凝视这个美的形象,以此引导自己作为艺术家的双手,创造神的相似性(Nec vero ille artifex cum faceret Iovis formam aut Minervae contemplabatur aliquem, a quo similitudinem duceret, sed ipsius in mente insidebat species pulchritudinis eximia quaedam, quam intuens, in ea defixus, ad illius similitudinem artem et manum dirigebat)。[20]虽然塞涅卡(Seneca)是斯多葛派哲学家,也是严厉对待艺术的评判者,但他将其视为伟大的成就,惊叹于菲迪亚斯从未亲眼见过朱庇特和密涅瓦,却依然能够在头脑中构想出他们神圣的形象。菲迪亚斯从未见过朱庇特,却能将其表现为雷霆之君;密涅瓦从未站在他面前,他的思想却能运用如此出色的技巧,形成一种关于神的概念,并且将他们展示出来(Non vidit Phidias Iovem, fecit tamen velut tonantem, nec stetit ante oculos eius Minerva, dignus tamen illa arte animus, et concepit Deos, et exhibuit)。[21]提亚那的阿波罗尼奥斯(Apollonius of Tyana)教给了我们同样的道理,比起模仿,想象使画家更为睿智,因为模仿只能表现眼前之物,而想象还能表现与眼前之物相关的不在眼前之物。[22]现在,如果我们还想比较古代贤人的箴言和现代贤人的妙语,莱昂·巴蒂斯塔·阿尔贝蒂(Leon Battista Alberti)教导过我们,在一个人喜爱的所有事物中,他不仅要喜爱相似性,更应当喜爱美,他必须从各种美的对象身上选取其中最值得称赞的部分。[23]莱昂纳多·达·芬奇指导画家要自己形成这种理念,深思眼前之物,选取所有事物最出色的部分。[24]乌尔比诺的拉斐尔,已知画家中的大师[25],在写给卡斯蒂利奥尼的信中如此描述自己笔下的伽拉忒亚[26]:为了画出一位美人,我需要见到许多美人,但美人是很少的,我便动用头脑中的某种理念。[27]在这个时代,圭多·雷尼在美的层面的造诣超越其他所有艺术家,当他将大天使米迦勒的画像送往罗马的托钵僧教堂时[28],他也给担任乌尔班八世内务主管的高级教士马萨尼[29]写了封信:我本想用天使的画笔和天堂的形式去描绘天堂里的大天使,但我无法升上高远的天堂,只能徒劳地在尘世里找寻。所以我看向自己在理念中确立的形式。丑的理念同样存在,但我将其留给恶魔,而我对恶魔想都不愿想,丝毫不愿让他出现在我的头脑中。[30]所以,圭多自豪地认为自己擅长描绘美,不是按眼前之物的本来面貌,而是相似于他在理念中看到的形象,正因如此,他笔下被诱拐的美丽的海伦[31]被人们称赞为足以和宙克西斯的海伦像[32]相媲美。然而,海伦本人并没有艺术家描绘的那样美,她身上总有不完美的瑕疵。据说她本人从未远航到特洛伊,取而代之被运往那里的是她的雕像,也正是为了这个美丽的雕像打了十年的仗。传言荷马在诗中崇敬一个并非绝美的女人,是为了讨好希腊人,使他写的特洛伊战争更加有名,就像他夸耀阿喀琉斯的强大和尤利西斯的忠言。所以,现实中海伦的美比不上宙克西斯和荷马塑造出的她的形象。没有任何现实中的女人拥有克尼多斯的维纳斯雕像(Cnidian Venus)[33]或者被赞誉为美的形式的雅典的密涅瓦雕像[34]那般无上的美,现在也找不到任何现实中的男人能像格里肯(Glycon)的法尔内塞赫拉克勒斯雕像[35]那样强壮,没有哪个现实中的女人能像克莱奥梅尼(Cleomenes)的美第奇维纳斯雕像[36]那样美。正因如此,当最优秀的诗人和演说家想要称颂某种超脱凡人的美时,就会将其与雕像和绘画相比较。奥维德在描述俊美的马人库拉路斯(Cyllarus)时,赞美他可与最精美的雕像相媲美:
Creduto avria, che fosse stata finta,
O dalabastro o daltro marmo illustre,
Ruggiero, o sia allo scoglio cosi avvinta
Per artificio di scultore industre.[40]
(鲁杰罗定以为是座雕像,勤劳的雕师把杰作展现。那女子被捆在秃岩之上,如明亮光滑的云石一般。)
阿里奥斯托此处效仿了奥维德对安德洛墨达的描写:
Quam simul ad duras religatam bracchia cautes
Vidit Abantiades, nisi quod levis aura capillos
Moverat, et tepido manabant lumine fletu,
Marmoreum ratus esset opus.[41]
(珀尔修斯看见她两臂绑在粗硬的岩石上,除了她的头发在轻风中微微飘动,除了热泪沿着两颊簌簌地流着以外,他真以为她是座大理石雕像呢。)
马里诺以同样的方式赞美提香所作的抹大拉画像,将艺术家的理念置于自然事物之上:
Ma ceda la Natura, e ceda il vero
A quel che dotto Artefice ne finse,
Che qual lavea de lalma, e nel pensiero,
Tal bella e viva ancor qui la dipinse.[42]
(对于博学的艺术家创造出的她,让自然臣服,也让现实退让吧,如同她在他的灵魂和思想中那么美丽和生动,他也将她如此描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