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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晓雷是新时期陕西文坛的一位老将、健将,是在延安工作时就给予路遥诸多帮助的“伯乐”,是见证路遥文学成就的当事人,更是其挚友、亲人,他对路遥的深度了解和近距离观察是旁人无法企及的。全书由 “路遥别传”(男儿有泪、故人长绝、野花之祭)、“路遥时代的作家”和“传外录·路遥手迹”三大部分组成,是一部真情饱满的厚重之作。既有正传之宏阔,又不乏拾遗补阙的遗珠而幽微之处,很多路遥事迹鲜为人知甚至不为人知,因而弥足珍贵。更何况这些文字饱含着作者特有的与路遥的情谊,裹挟着特定时刻、特定情境下的难以复制的现场气息和精准视域,定会带给读者不一样的感觉和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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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晓雷,曾任《延河》杂志社编辑组长、副主编,陕西省作家协会秘书长、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编审,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出版有抒情诗集《豆蔻年华》《依依后土》《飘逸的香乐神》,叙事长诗集《脚夫的爱情》,纪实散文集《南飞雁》《在那遥远的地方》《文学的奥林匹克》《经历好莱坞》,长篇报告文学《锦界》,系列中篇小说集《苦爱三部曲》,长篇小说《月亮的环形山》(与李天芳合著)、《浮山》等。另发表有短篇小说、散文多篇及抒情长诗《能源放歌》《天命》等。《月亮的环形山》获陕西省作家协会首届双五文学奖最佳作品奖。《依依后土》获陕西现代文学研究会改革开放十年抒情诗集优秀作品奖。抒情诗《玉兰花开了》、散文《抚摸海参崴》、小说《谁来赴刑场》,分别被翻译成日文、俄文、英文介绍于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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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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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别传
第一章 男儿有泪
颓败的瓦屋/ 005
男儿有泪/ 013
圣地伯乐/ 085
命运三部曲/ 091
第二章 故人长绝
写完就是胜利/ 095
故人长绝/ 102
路遥故乡行/ 120
破碎的借条/ 135
第三章 野花之祭
路遥逝世八周年墓前致辞/ 139
路遥十年祭/ 141
永远的眷顾/ 146
路遥时代的作家
天白未了雏年志/ 153
智者之智/ 159
别样的教科书/ 164
野花祭/ 170
翻鏊子的艺术/ 178
绝笔/ 182
最后的“圣旨”/ 189
蜡炬成灰泪始干/ 194
风正一帆悬/ 200
传外录·路遥手迹
给晓雷等的信/ 213
答《延河》编辑部问/ 217
读李天芳、晓雷著《月亮的环形山》/ 246
追悼杜鹏程/ 260
一张借条/ 265
阅读延伸
财富李天芳/ 271
跋
遥望星空/ 2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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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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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路遥的《人生》问世了,其掀起的狂热是新时期中国文坛的一道新景观。电影导演吴天明立刻决定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路遥用很短的时间改出剧本,摄制组全班人马被拉到了陕北甘泉县。正在甘泉出差的谷溪与路遥见面,自然少不了《人生》的话题。路遥问谷溪对作品的看法,谷溪不慌不忙地说:
“开车的司机告诉我,路遥可把《人生》编得好。”
路遥问:“怎么好?”
“他说,巧珍说出了所有女人想说而又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谷溪继续卖关子。
路遥急切地问:“什么话?”
“巧珍说,我看见高加林比我大我妈还亲。”
路遥咧开胡子拉碴的厚嘴唇嘿嘿笑了……
在拍摄巧珍出嫁的场面之前,吴天明找谷溪咨询陕北的婚嫁风俗。在陕北山窝窝里出生、长大,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谷溪立刻来了神,他说:“哇呜哇,咚咚嚓, 迎得新媳妇背坐下。”
吴天明拿出本本记,问:“背坐下是什么意思?”
民俗专家似的谷溪说:“把新媳妇引回来要叫背对着门面朝着墙坐,不然的话,不吉利。”
不等吴天明再问,民俗专家继续讲:“姑不引,姨不送,妗子引的是黑枣棍。”
“这又是什么讲究?”大导演不解。
“那是说,夫家的姑姑不能当傧相去迎亲,娘家的姨姨不能当傧相去送亲,夫家妗子也不能去迎,不然的话,就迎来一个像烧黑了枣棍似的丑媳妇……”
吴天明哈哈大笑:“真的要是把这些弄错了,引来的巧珍可就丑得成了问题。”
他转身问路遥:“这些你懂不懂?”
“我懂不了这么多。”路遥甘拜下风。
吴天明对谷溪诚恳地说:“我聘请你做这部电影的民俗顾问。”
“不用聘。你们省里一个蚊子也管我们地区三个苍蝇,需要什么尽管问。”接着谷溪又讲“七引八送”,迎亲时的傧相只能是单数,送亲时的傧相必须是双数,还有如何铺毡,如何拜堂,甚至如何闹洞房,都一一备述。最后谷溪说,“关于出嫁,我说的够用了。不过,再说多少,也免费。”
这最后的玩笑,常常让人感叹。应该承认,谷溪的文化程度不如路遥高,写作成就不如路遥大,在路遥的文学起步时代,他确实是路遥的启蒙老师,当路遥一旦脱颖而出,路遥就成了他的文学顾问。但谁能否认,在那精神与物质同样匮乏的年月,他所提供的全方位的无私帮助无疑加速了这位作家的成功?而这种帮助又岂能以金钱来衡量?世界上不乏珍贵的东西,但谷溪给予路遥的真诚援助与扶持却永远如同崖畔畔背洼洼里的山丹丹花,绽放着幽静的凄美和独特的俏丽。
当年在延川县办《山花》小报的谷溪,如今成了《延安文学》的编辑,和路遥的联系因为山高水远而疏阔了,但在2排18号窑洞里贮留的那些记忆却时不时地在他面前晃动。就像他讲给路遥胞弟王天乐的“我给你像公家一样过星期日”的话,变作《人生》中巧珍讲给高加林的话一样,许多当年在窑洞里不经意间的一笑一颦、一言一语,都出现在了路遥日后的小说中。路遥的《在困难的日子里》所写的中学生背砖受苦的情节就是谷溪的经历,谷溪关于日本尿素的顺口溜也被引用在路遥的小说《青松与小红花》中:
公社来了大干部,
身上穿的料子裤,
前边是日本,
后边是尿素……
如今谷溪读着,往昔的岁月浮现在眼前,心头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描绘陕北高原历史变革长卷的《平凡的世界》问世了。作为书中次要人物——诗人贾冰原型的谷溪,为朋友的新胜利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他来西安参加省政府为路遥召开的嘉奖大会,会后,二人来到省作协的平房大院。那里的玉兰花、丁香花已经开过,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蜡梅花正在静静地铺展开细嫩的长叶,在叶蒂处孕育着米粒儿似的花蕾,蜡梅下横放着一截枯木,那是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期间经常小憩的地方。摄影家郑文华曾经把路遥坐在这段枯木上沉沉入睡的镜头凝固在画面上,日后成为一张经典之照。如今路遥完成了一段漫长而艰辛的攀登,远离了辉煌之后的鲜花与红地毯,邀友人同坐在枯木上清静闲话。
刚刚在枯木上坐定,就有一溜一串的少男少女前来追逐,拿出一本本笔记求路遥签名。路遥一一签过之后这批慕名者欣然离去,趁着又一批慕名者未来之前,对谷溪说:“你看尔格把我欺侮得没个盛处(陕北方言,意为待的地方——编者注),咱快走。”他拉了谷溪,快步出了东城门,在一家无人认得的小饭馆里请友人吃灌汤羊肉包子,然后又一起躲进环城公园的浓荫下,细细地攀谈起来。
“作为陕北农民的儿子,谷溪继承了劳动者那种顽强不息和百折不挠的精神品质,几十年里,一边应付着生存的窘迫与尴尬,同时以童稚般的执拗在他心爱的黄土地上寻觅和采摘诗歌的花朵。”“谷溪在人生奋斗方面的收获可能要大于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收获。我们又很难评判其间的哪一种收获于人更为宝贵。”
此时的路遥,也许是想起了谷溪把老娘和妻子儿女从他们共同的家乡带到延安城里,过上了稳定的城市生活;也许是想起了谷溪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和小胡同里,寻门路找人筹备了一百多万元人民币,给延安文联盖起了一座文艺大厦;也许是想起了谷溪如同抡起老刨地一样,一首一首地写诗,一篇一篇地作文,笔耕墨耘出像《奉献树》《陕北父老》那样影响广泛的诗文;也许是想起了谷溪依然如同办《山花》时那样激扬着热情和挥洒着无私,把一个地区刊物办成了省级优秀期刊;想起他帮助一个个无名青年把一篇篇优秀作品推给世人,帮助一个个终生埋首伏案疲劳不堪的文学老人重新焕发了青春……是的,他又接二连三地想起,是谷溪领着梅绍静带着叙事诗稿《兰珍子》去省城里找出版社出版,使她成为新时期第一个出版叙事诗的女诗人;是谷溪陪着史铁生回插过队的小山村,又背着他看黄河瀑布;是谷溪伴着延泽民去看安塞雷哨子的崖窑,老作家日后写成了《童年的足迹》;是谷溪引着蔡其矫寻访鲁艺旧址,过延川,走绥德,一直过了黄河畔,老诗人日后写下那首有名的《过延川》:
不屑于把爱钉在往昔与今日,
漂泊的灵魂永远追求陌生的地方,
世界多么宽广,
生命多么短暂,
我憧憬梦寐与变迁,
现实永远不能使我满足……
路遥更多地想起了二十年间与谷溪一同经历的风风雨雨,他忽然动情地说:“谷溪,你就像咱们陕北黄土山坡上的一丛菅草,个儿不大,叶子不美,色彩灰暗,也不开俏丽的花朵,但根扎得很远,生命力极强,即使掏出来在太阳地里晒上三天,只要埋到土里,下一场雨,又生叶扎根,固定着不让黄土流失,维护着黄土里的马茹茹(学名黄刺玫——编者注)、山丹丹、兰花花、金豆豆一拨一拨地开放……”
谷溪的眼里热辣辣的,眼镜片后边闪烁着晶莹的光。他说:“我是个平凡的老百姓,就做这么些吆鸡关门的打杂事,能让别人冲到前边就很满足。你还能记起我在延川2排18号窑洞里给你说的话吗?”
“什么话?”路遥问,“你在那个窑洞里说的话很多,不知你如今指的哪一句?”
谷溪说:“我说过,你的才能比我大,我做你的铺路石,你踩着我的肩膀上……”
“这话太绝对,”路遥打断谷溪,“不能说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你才能大。比如写诗,后来,我感到诗歌这碗诱人的汤水不适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说,但你一直痴心不改,始终热恋着你的缪斯……我当时要写黄土高原抒怀,至今都没写出来,而你就写出来了,写成了《呵,这个海》:
呵,这个海,
好气派!
千重峻岭望不断,
万架大山并肩排,
山似涛呵,岭如浪,
波涛滚滚天际来……”
路遥说着说着,不由得朗诵起来。
“不要取笑我了,你是不写诗了,要是写,我哪里是对手?我给你讲诗的时候,只知道个形象思维,连个意象都解不开,就只会个比喻和押韵,还因为咱这陕北土音把韵都押到半坎坎上了。”
路遥沉思片刻,接着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后来显然不满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调,试图用自由度更大的歌喉,唱出对生活更丰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狭小的山谷,开始在较为宽阔的河床上流淌。我甚至有一种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觉,听见某种宏大的声势在你诗歌的河流中喧响。”
谷溪说:“那时我也没有想到你是未来的茅盾奖的获得者。你让我这个朋友觉得骄傲,你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惊天动地……”
“一切都已经在昨天结束了。我想未来我写作的精神自由度会更大一些。这个奖与其说是一种收获,还不如说是一种解脱,”路遥似自言自语,“对作家来说,所谓现实,同时也就是未来,也就是历史,因此,必须有更具深度的思想,才有可能进入真正有价值的劳动。”说着,他抬起头,对着城墙上遥远而深邃的夜空凝视,灿烂的银河已横陈在头顶,无比的绚丽,他忽然对着谷溪背诵起他在北京领茅盾文学奖时的讲演词:
“……人民生活的大树常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我们才有可能把握社会历史进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创造出真正有价值的艺术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无数胼手胝足创造伟大历史、伟大现实、伟大未来的劳动人民身上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应该是我们毕生的追求。因此,对我们来说,今天的这个地方就不应该是终点,而应该是一个新的起点……”
拍电影《人生》的时候,路遥重返榆林和绥米佳吴,上了一次白云山。这座古刹名寺集中的名山,坐落在黄河桃花渡的岸畔。1947年转战陕北途中,毛泽东就曾来到这里站在善男信女中间看戏,据说还在祖师爷老子的圣殿里抽过一签,签语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对伟大领袖来说,这只是一种文化消遣。对于一位作家来说,卜签问卦也许是一种有意识的生活体验。路遥抽了一签,很好,那是大吉的上上签:鹤鸣九霄。谶语关于谋望一节有四句卜辞:
几年松下惜羽毛,
不肯低头谒富豪,
今日奋身腾碧汉,
才知志气比天高。
这也许是一种偶合,当真道出了路遥此时的功成名就。
在延安的青化砭,住着一位名叫吴云青的百岁老道,他的健康长寿与道法修行,引起了谷溪的兴趣,他为老道拍摄一幅肖像,配了简短的说明文字在报上发表,愈发使这位老道成为远近闻名的著名神秘人物。路遥知道了,很有兴趣,谷溪就领了他去实地采访。
谷溪说:“我领了一个朋友来,我们都很敬重道教教义,想请道长送我们每人一个道号。”
老道说:“你姓曹,你是人才,也有天才,还有鬼才,所以送你一个道号——曹三才。曹操、曹丕、曹植,都是人才,你曹三才,就是三曹才子!”
“这道号很好,”谷溪非常得意,“谢谢老道的吉言。请再给我的朋友也送一个。”
老道转向路遥问:“你姓什么?”
“姓路。”路遥没有说姓王。
老道脱口而出:“既然姓路,那就赐名‘路通达’!”
“好名字。”路遥非常满意地称赞。
无论是现实生活中的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灿烂图景,无论是幻想世界中的鹤鸣九霄与道路通达,似乎都预示了路遥今后的人生更加辉煌。正如他在获奖感言中所宣讲的那样,他将开始新的行程,并将奔向新的目标。但是现实生活与幻想世界都捉弄了这位苦行者。1992年8月的一天,在他又一次回黄土高原蕴蓄灵感与激情的旅程中,火车到站了,而他却衰竭在车厢里站不起来。他被朋友们架起来送到延安地区医院,立刻进行检查,肝硬化已经使肝的形态变成锯齿状,而肝腹水已经让腹部变成了橡皮水袋,这是一道晴天霹雳,让路遥眼前变得天塌地陷,山崩地裂。路遥摒去了周围的医护人员和亲戚朋友,待只剩下谷溪一人时,他突然间号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摇天撼地,一条往昔铁塔似的汉子,转眼间就变成一个神经崩溃的孩童。他一边哭一边说:“谷溪呀,我咋是完了,老天爷拦腰把我砍断了,我的病,你不知道,很严重,这一回怕是不行了……”
谷溪震惊得目瞪口呆。从少不更事的时候相交,至今,四分之一的世纪过去,他只看见路遥哭过两次。第一次主要是因为政治沉浮,从权力的塔尖掉到失落的沟底;第二次主要为爱情变故,从爱的温柔之乡掉到无爱的冰天雪地。而眼前,因为病魔的凶猛侵袭,一切充满希望的未来即将被无情夺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谷溪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已经感到凶多吉少,大事不好。看见平日坚强得刀枪不入的汉子,如今变成了一个瘫软在床的柔弱孩子,想起在环城公园里背诵讲演词的雄心勃勃的作家,如今绝望颓败成这等模样,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摇撼,心即刻就像摔成碎片。鼻子一酸,双眼就像蓄满了激波扬涛的库水,将要决堤冲闸,喷涌而出……
然而,不能!眼看要彻底垮下来的路遥,需要的是支持,需要的是鼓励,跟着他伤心落泪,那会毁掉他仅剩的希望和自信。不能哭,不能像山村里脆弱的女人那样失去理智而只有怜悯。谷溪这么一想,硬是把那一股悲痛的泪水咽回肚子里,换上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甚至在胖胖的嘴角上强堆出一丝笑意,说起了一段往事。以前,路遥在谷溪家不知吃过多少次大肉揪面片,《平凡的世界》写成后,谷溪就发现,路遥不再吃这种饭食了。一次去西安看路遥,谈话谈到肚子咕咕乱叫,他说上街去吃大肉揪面片,路遥说街上的食品油太大,干脆去他干姐家吃陕北饭。路遥带了谷溪,坐出租车从建国路出发,到青年路叫了《文学家》主编陈泽顺,再继续坐车到和平路的最南端,花了三十多元的车费,到了干姐家。干姐刘凤梅也是作家,放下笔,赶做荞面抿节,三个粮食装子一般胖的汉子,端着大老碗,狼吞虎咽,挥汗如雨。女作家的小女儿在一旁看着看着就乐了,说这三个胖子吃饭,是一个谜语,打中国一个地名。三个肚皮鼓起来的胖子面面相觑,等揭开谜底“合肥”,便笑得人仰马翻……
忆完这段往事,谷溪说:“路遥,你怎么变得这么脆弱?平日你刚烈得如同狮子,倔强得如同犍牛,壮实得如同黑熊,怎么突然间就软弱成哭鼻流水的婆姨女子?你是写书的,你的书教育了那么多的青年人,为什么你都不受一些教育?一点点灾灾痛痛你就忍受不了?”
听自己兄长般的老朋友这么饱含深情的斥责和安慰,路遥的哭声小了,他啜泣着说:“我知道,我的病很严重,怕是不行了……”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瞎说!”谷溪断然训示他,“科学都发展到什么程度了,肝上一点点毛病还治不了?你这是学当年那个县委书记的样子,不相信没人驾驶的U-2飞机能飞到天上去……”他想用2排18号窑洞里的笑话唤回充满自信与刚强的路遥。
“个人的病个人知道,即使看的不死了,但我再不能做事,活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用?还不如死了倒来得干净!”路遥悲观地说。
“你连这么想都不要想,”谷溪说,“你应该想想你曾经在我面前哭过两次,那两次你不都是因为悲观失望哭的?可事实怎样,不是一个个沟沟坎坎都跳过去了?没有劈不开的芝麻秆,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好好地配合医生,吃药,打针,经心治病。你知道不,病人的情绪好,吃药打针就效果好,你要保持一个好情绪,病就好得快些……”
病床旁边吊针架子上挂着两个吊瓶,一个瓶子里装的是新鲜的血液,一个瓶子里装的是混合生理盐水的药物,连着两根管子的针头,一根扎进路遥的脚趾间,一根扎进他的胳膊里,随着汩汩流动的液体进入血管,他的肌体内慢慢发生着变化。而谷溪的绵绵话语如同另一根吊瓶管子扎在胸间,让温馨和抚慰的液体渐渐滴入路遥的心田。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开始接受一个新的严酷的现实变化,等待着又一个奇迹发生。
奇迹没有发生。路遥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衰弱。谷溪去看路遥,强作笑脸,回到家里,就暗自伤心。他对妻子说:“路遥怕是不行了,现在他想吃甚,咱就给做甚。”他们变着样儿给路遥做饭,洋芋擦擦、黑豆钱钱、羊肉饸饹、荞面抿节……凡是路遥喜欢吃的家乡茶饭,他们都送。但是,路遥的饭量越来越小,甚至开始厌食绝食了。花样儿使完了,谷溪忽然想起延川家乡的大红枣。他让妻子把枣煮得烂烂的,端了一碗放到路遥的病床边,见到枣路遥的情绪显得很兴奋,似乎想起在2排18号窑洞吃枣的情景,拿起一颗枣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着,仿佛在咀嚼往昔的岁月,咀嚼他们吃红枣写红枣的日子……
路遥连吃了六颗红枣,在这一段日子里是一个新的食量纪录,鼓舞了谷溪。他征询路遥说:“还想吃甚?我去弄。”
路遥想了想说:“想喝莲子汤。”
莲子汤?莲子汤是什么?炊事员出身的谷溪做惯了熬洋芋炖白菜,对莲子汤这种精致的吃喝一满解不下。打问了许多人,才搞清楚那是南方的吃食,大概是祖籍闽南的林达引进给路遥的吧?如今林达不在延安,只好由他操办了,他寻到一个会做这种汤的路遥一个现在做教师的女同学,让她精心烹制,弄来南方出产的莲子和银耳,但还需要百合。谷溪想到了梦泉居窑洞前那株珍贵的花朵。那是他去甘肃开会时,一位河西走廊的诗友送他的。花的根部包着泥巴,又用塑料布裹起,随他坐火车乘汽车,经过几天几夜带回延安栽在垴畔上,春风秋雨,夏日冬雪,精心护养,才灿然开花。这花真如同他的心肝宝贝。现在病中的路遥要喝莲子汤,缺的就是百合。谷溪没有犹豫,挥起老,就毁了那株名贵之花……百合莲子汤,做得色香味俱全,精致而新鲜,热腾腾送到路遥床边。然而想喝这种汤的路遥,却只是颤巍巍拿起调羹搅了搅,一口没喝,又放下调羹,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丝抱歉的苦笑堆积在那双曾经明亮如珠如今混浊无神的眸子中,这让谷溪五内俱焚,肝肠寸断……
路遥的病情继续恶化,这让平日沉稳的谷溪变得越来越暴躁。有天上街办事,碰见有人卖黄米摊黄,他给路遥买了两张放在家里。妻子和孩子不知道,分着吃了,谷溪当着客人的面大声训斥妻子:“你们怎么学得这么嘴馋?”
几十年都没见过丈夫这么粗暴地对待自己,康秀珍十分不解。其实谷溪焦躁的是对路遥的病无能为力……
他拉起路遥变得干枯的手,那掌心是点点红痕,这是俗话说的“朱砂掌”,肝病的一种表征,是不祥之兆。谷溪忍住悲切,努力用平静的口气说:“路遥,我有一个想法。咱们延安医院小,条件不如大城市的大医院,人家的设备、医生强,我看转到大城市,治疗得会快一点。”
路遥长叹了一口气:“这种病放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治法,该有的药,延安都有,如果延安治不好,西安、北京、上海,也都治不好。就是送到联合国,也治不好。到西安,离三兆的火葬场近,死了人家就会把我拉去火化。还不如死到这里,你和高其国一定会钉一口棺材,把我埋到黄土山上。”路遥的话说得真诚而实际,就显得特别的凄凉酸楚,直让谷溪的心被一块一块地往下撕……
省上来了电话,说路遥不光是延安的路遥,也是陕西和全国的路遥,要把路遥送回省城,换一个更好的医院治疗。
平日,谷溪尽量阻挡人去医院看路遥,觉得人去得多会对治疗造成干扰,也怕那些感情脆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绪,让路遥看见受刺激。现在要把路遥往西安转送了,他意识到,这也许是路遥与延安的亲朋好友和父老乡亲最后一次分别,就暗暗地传话,让很多能来的人都到火车站送行。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黄土群山中已经有了寒意,秋风萧瑟,秋草开始枯萎,霜叶开始凋落,大大小小的车辆无声地驶过延安的条条街道,汇集到了火车站的广场,这场送别尽管显得那样隆重,然而,人们的心情却沉重得犹如压上了石头。
在病床上躺倒一个月的路遥已无法行走,车站打开了月台大门,人们簇拥着路遥坐的小车,涌向站台,又眼巴巴地看着人架着路遥进了车厢。路遥强挣扎着身子倚在车窗口,深情地注视窗外的群山、送行的人群,他的手在窗口无力而依恋地摇动着,脸上绽放着凄迷的惨然的笑,眼眶里噙着两汪将滴未滴的泪珠……
随着列车缓缓驶远,谷溪背转身子,卸下他的那副宽边眼镜,掏出手帕擦拭那早已不知不觉间涌出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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