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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作为苏联20世纪20年代著名文学团体“谢拉皮翁兄弟”中“蕞杰出的作家”之一,伊万诺夫的作品在俄罗斯文学界重评苏联文学遗产的热潮中被挖掘,并在近年来越来越多地走进人们的视线。本书收录的12个作品,虽然创作于近百年前,但是今天读来仍能带给读者独特的阅读感受。伊万诺夫的很多作品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线索,这种实验性的写作虽然给读者阅读带来一定的难度,但是有时候,由碎片化情节组成的故事也更具有吸引力,促使读者去了解创作的时代背景,走进更广阔宏大的叙事场景,读出这个故事蕴含的深刻意义。因此,我们可以将伊万诺夫的中短篇,尤其是短篇,看作一根根时代的引线,你只要有幸接触到其中一根,它就会带着你打开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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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秘中之谜》为俄罗斯作家伏·伊万诺夫中短篇小说选,本书中收录的12个短篇,每篇都具有不同的色彩与风格,故事在画面感*强的背景之下展开。在这块巨大的西伯利亚幕布之下,工人、农民、士兵、手工业者们的生活被伊万诺夫的妙笔生出无shu精彩的故事。伊万诺夫擅长心理与细节描写,比如《冰窟》中的波格丹,《夜》中的阿方卡,《彩色的风》中的谢苗,伊万诺夫通过对他们心理活动的把握和对神态、动作等的细描,让这几个人物形象顿时清晰,跃然纸上。读者通过这些描写熟悉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才能对他们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抱持深刻的同情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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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伏·伊万诺夫(1895-1963),俄罗斯著名作家与剧作家。在俄罗斯群星璀璨的作家群中,伏·伊万诺夫以其西伯利亚写作题材与色彩斑斓的创作格调、传奇的人生旅程与处世哲学、惊人数量的文学作品与艺术才华在俄罗斯文学界占据重要地位。著名文学团体“谢拉皮翁兄弟”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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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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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金色的“林中空地”(总序)/001
“谢拉皮翁兄弟”中译本总序/007
译序/017
冰窟/001
夜/013
彩色的风/029
田野/085
图伯科亚沙漠/093
逃命岛/119
萨别卡的死/143
父亲和母亲/157
关于两匹良马的故事/165
斯莫卡金的日子/173
我曾是一个游方僧/185
相遇/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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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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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林中空地”(总序)
汪剑钊
2014年2月23日,第二十二届冬奥会在俄罗斯的索契落下帷幕,但其中一些场景却不断在我的脑海回旋。我不是一个体育迷,也无意对其中的各项赛事评头论足。不过,这次冬奥会的开幕式与闭幕式上出色的文艺表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迄今仍然为之感叹不已。它们印证了一个民族对自身文化由衷的热爱和自觉的传承。前后两场典仪上所蕴含的丰厚的人文精髓是不能不让所有观者为之瞩目的。它们再次证明,俄罗斯人之所以能在世界上赢得足够的尊重,并不是凭借自己的快马与军刀,也不是凭借强大的海军或空军,更不是凭借所谓的先进核武器和航母,而是凭借他们在文化和科技上的卓越贡献。正是这些劳动成果擦亮了世界人民的眼睛,引燃了人们眸子里的惊奇。我们知道,武力带给人们的只有恐惧,而文化却值得给予永远的珍爱与敬重。
众所周知,《战争与和平》是俄罗斯文学的巨擘托尔斯泰所著的一部史诗性小说。小说的开篇便是沙皇的宫廷女官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舞会,这是介绍叙事艺术时经常被提到的一个经典性例子。借助这段描写,托尔斯泰以他的天才之笔将小说中的重要人物一一拈出,为以后的宏大叙事嵌入了一根强劲的楔子。2014年2月7日晚,该届冬奥会开幕式的表演以芭蕾舞的形式再现了这一场景,令我们重温了“战争”前夜的“和平”魅力(我觉得,就一定程度上说,体育竞技堪称一种和平方式的模拟性战争)。有意思的是,在各国健儿经过十数天的激烈争夺以后,2月23日,闭幕式让体育与文化有了再一次的亲密拥抱。总导演康斯坦丁·恩斯特希望“挑选一些对于世界有影响力的俄罗斯文化,那也是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于是,他请出了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引以为傲的一部分重量级人物:伴随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演奏,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马雅可夫斯基、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布尔加科夫、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等经典作家和诗人在冰层上一一复活,与现代人进行了一场超越时空的精神对话。他们留下的文化遗产像雪片似的飘入了每个人的内心,滋润着后来者的灵魂。
美裔英国诗人T.S.艾略特在《诗的作用和批评的作用》一文中说:“一个不再关心其文学传承的民族就会变得野蛮;一个民族如果停止了生产文学,它的思想和感受力就会止步不前。一个民族的诗歌代表了它的意识的点,代表了它强大的力量,也代表了它为纤细敏锐的感受力。”在世界各民族中,俄罗斯堪称为关心自己“文学传承”的一个民族,而它辽阔的地理特征则为自己的文学生态提供了一大片培植经典的金色的“林中空地”。迄今,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并长成参天大树的作家与作品已不计其数。除上述提及的文学巨匠以外,19世纪的茹科夫斯基、巴拉廷斯基、莱蒙托夫、丘特切夫、别林斯基、赫尔岑、费特等,20世纪的高尔基、勃洛克、安德列耶夫、什克洛夫斯基、普宁、索洛古勃、吉皮乌斯、苔菲、阿尔志跋绥夫、列米佐夫、什梅廖夫、波普拉夫斯基、哈尔姆斯等,均以自己的创造性劳动进入了经典的行列,向世界展示了俄罗斯奇异的美与力量。
中国与俄罗斯是两个巨人式的邻国,相似的文化传统、相似的历史沿革、相似的地理特征、相似的社会结构和民族特性,为它们的交往搭建了一个开阔的平台。早在1932年,鲁迅先生就为这种友谊写下一篇“贺词”——《祝中俄文字之交》,指出中国新文学所受的“启发”,将其看作自己的“导师”和“朋友”。20世纪50年代,由于意识形态的接近,中国与苏联在文化交流上曾出现过一个“蜜月期”,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俄罗斯文学几乎就是外国文学的一个代名词。俄罗斯文学史上的一些名著,如《叶甫盖尼·奥涅金》《死魂灵》《贵族之家》《猎人笔记》《战争与和平》《复活》《罪与罚》《第六病室》《丽人吟》《日瓦戈医生》《安魂曲》《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静静的顿河》《带星星的火车票》《林中水滴》《金蔷薇》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都曾经是坊间耳熟能详的书名,有不少读者甚至能大段大段背诵其中精彩的章节。在一定程度上,我们可以说,翻译成中文的俄罗斯文学作品已构成了中国新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成为现代汉语中的经典文本,就像已广为流传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喀秋莎》《山楂树》等一样,后者似乎已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的民歌。迄今,它们仍在闪烁金子般的光芒。
不过,作为一座富矿,俄罗斯文学在中文中所显露的仅是冰山一角,大量的宝藏仍在我们有限的视域之外。其中,赫尔岑的人性,丘特切夫的智慧,费特的唯美,洛赫维茨卡娅的激情,索洛古勃与阿尔志跋绥夫在绝望中的希望,苔菲与阿维尔琴科的幽默,什克洛夫斯基的精致,波普拉夫斯基的超现实,哈尔姆斯的怪诞,等等,大多还停留在文学史上的地图式导游。为此,作为某种传承,也是出自传播和介绍的责任,我们编选和翻译了这套“金色俄罗斯丛书”,其目的是进一步挖掘那些依然静卧在俄罗斯文化沃土中的金锭。可以说,被选入本丛书的均是经过了淘洗和淬炼的经典文本,它们都配得上“金色”的荣誉。
行文至此,我们有必要就“经典”的概念略做一点说明。在汉语中,“经典”一词早出现于《汉书·孙宝传》:“周公上圣,召公大贤。尚犹有不相说,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汉朝是华夏民族展示凝聚力的重要朝代,当时的统治者不仅实现了政治上的统一,而且也希望在文化上设立标杆与范型,亟盼对前代思想交流上的混乱与文化积累上的泥沙俱下状态进行一番清理与厘定。客观地说,它取得了一定的成效,虽说也因此带来了“罢黜百家”的重大弊端。就文学而言,此前通称的“诗三百”也恰恰在那时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被确定为后世一直崇奉的《诗经》。关于“经典”的含义,唐代的刘知幾在《史通·叙事》中有过一个初步的解释:“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这里,他将圣人与前贤的文字著述纳入经典的范畴,实际是一种互证的做法。因为,历史上那些圣人贤达恰恰是因为他们杰出的言说才获得自己的荣名的。
那么,从现代的角度来看,什么是经典呢?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给出了这样的释义:1.指传统的具有权威性的著作:博览经典。2.泛指各宗教宣扬教义的根本性著作。不同于词典的抽象与枯涩,意大利著名作家卡尔维诺归纳出了十四条非常感性的定义,其中为人称道的是其中两条:其一,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即使我们初读也好像是在重温的书。其二,经典作品是一些产生某种特殊影响的书,它们要么自己以遗忘的方式给我们的想象力打下印记,要么乔装成个人或集体的无意识隐藏在深层记忆中。参照上述定义,我们觉得,经典就是经受住了历史与时间的考验而得以流传的文化结晶,表现为文字或其他传媒方式,在某个领域或范围具有一定的权威性和典范性,可以成为某个民族甚或整个人类的精神生产的象征与标识。换一个说法,每一部经典都是对时间之流逝的一次成功阻击。经典的诞生与存在可以让时间静止下来,打开又一扇大门,带你进入崭新的世界,为虚幻的人生提供另一种真实。
或许,我们所面临的时代确实如卡尔维诺所说:“读经典作品似乎与我们的生活步调不一致,我们的生活步调无法忍受把大段大段的时间或空间让给人本主义者的悠闲;也与我们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不一致,这种精英主义永远也制定不出一份经典作品的目录来配合我们的时代。”那么,正如沙漠对水的渴望一样,在漠视经典的时代,我们还是要高举经典的大纛,并且以卡尔维诺的另一段话镌刻其上:“现在可以做的,就是让我们每个人都发明我们理想的经典藏书室;而我想说,其中一半应该包括我们读过并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另一些应该是我们打算读并假设对我们有所裨益的书。我们还应该把一部分空间让给意外之书和偶然发现之书。”
愿“金色俄罗斯”能走进你的藏书室,走进你的精神生活,走进你的内心!
冰窟
生命如诗,超越一切荣耀与骄傲
波格丹·舍斯塔科夫近一年里变化很大。他每次一喝多了,脑子里就浮现出死亡之类的无聊念头,一出现这些念头他就会胡闹起来。村里人们开始怕他了,只剩下一个还称赞他的理由,那就是他打架从来都是用棍子而不动刀子。姑娘们很少来纠缠他,不知是谁给他面子,说他已被毁掉了。也对——每次醉酒后暗黑色的血块从喉咙里迸出,深色的黏液都让他恶心半天,但喘气还算顺畅。他那张高颧骨的大脸上皮肤似乎有些溃烂,一双小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周围看,仿佛这是他后一次看这个世界了。
当时谢肉节已经接近尾声,村里的人们已经连续多日酗酒、打架,在大雪堆里厮混,母亲们的歌声嘹亮地回荡。大斋前后一个周日的前夜姑娘们没来晚会,姑娘们没来,波格丹的架打得有些无聊,但是他心里又难过得要命,脑子里又跑出那种想法,仿佛就站在深不可测的悬崖前一样,于是波格丹把晚会搅黄了,打碎了屋子的窗户,甚至动手打了自己的好朋友斯焦帕·别列日诺夫。打得他的耳朵都出血了,斯焦帕可是个要面子的小伙子,不会善罢甘休的,波格丹早上就琢磨着:“现在要么他把斯焦帕打死,要么斯焦帕把自己打死。”他不由得忧愁起来,炉火生不起来。母亲坐在劈柴堆后面对他说:“你打架欠下的债要还啦,很快就有人来要你的命啦。斯焦帕来村里——免不了啦,他说了,要给你一刀。”
农闲时波格丹喜欢摆阔。干活挣的钱总也攒不起来,于是常常得跟人说软话赊账,但总碰一鼻子灰。他母亲也不疼惜他,认为他就只想着要钱,母亲的态度也让波格丹感到疲累。他无精打采地抻直那双体面的窄筒皮靴,拿起桌上那把午饭用的刀子,在靴子底上磨了两下塞进了靴子筒。母亲手里的炉叉只是咣咣地响了两声。波格丹挥着自己那只缀着木节的棍子摇晃着走在大街上,边走边难受地耸着肩膀,神气十足地四下观望着。他这辈子还是次把刀子藏在靴子筒里,没来由地觉得羞愧,甚至感觉有那么点害怕。他似乎觉得,要是斯焦帕这会儿突然从哪个角落窜出来,自己也不一定能一把抻出刀子,或者能一下子举起棍子来。经过昨晚的狂欢,村里人都还在睡着。大门后面只走出来一个老头抬头看看天气。他敞怀套着皮袄迟钝地站着,斑白的胡子朝着太阳看了看。他毡靴旁的雪融化了,一双靴子发黑了,可老头啥也没看见。就连狗也没叫一声儿,好像它们也宿醉了。波格丹觉得全村子人都跑开了,藏到一个个大雪堆里去了,村子就像他用刀子划开的一袋子小麦都散开啦。
波格丹到了牧场,这里有的地方雪都发灰了,就像衣服料子磨破了露出了衬里。夜里是该思考的时候,一片空蒙落下——一场大暴雪,道路发白活像扭曲的钻头。那些泰山压顶般的想法又如约而至,重得他喘不过气来。波格丹一个人站在田野里。回村太可怕了,想到这儿,他冒出一身冷汗。牧场右边是泛白的墓地,他不由得想起,用铁钎凿个墓穴有多难凿,可那些同龄的小伙子们就要给他挖墓穴了(这个地方有个习俗:同龄人给横死的朋友挖墓,人们便能长久地记住他)。斯焦帕一大早会来到村里,这时他想到:“应该回去,否则人们会这么乱传,说我是被斯焦帕的刀子吓跑了。”可他还是没有勇气回自己的家。他想起邻近五俄里的达尼洛沃村今天有教堂祭日还有晚宴。达尼洛沃村里也跟自己村里一样,人们起劲地娱乐玩闹,都喝得醉醺醺。谁知道呢,要是在达尼洛沃这里打起来,说不定就只是那斯焦帕能去为他波格丹报仇,挨一刀倒在达尼洛沃村旁。
波格丹捋了一下帽子下露出的那绺头发,抻了抻靴子筒,恐惧仿佛过去了,他顺着开阔的积雪路向达尼洛沃村走去。
他的鞋跟踩着路面的碎冰清脆地咯吱吱作响。冰雪发出的咯吱声说明雪已经松散起来,这是春天的雪,巨大的苍穹上飘荡着丝绸般薄淡轻盈的片片白云。雪线的边缘那一片小树林透出淡淡的蓝色。一直向前驰骋的雪白道路仿佛跑累了,就像喝醉了般摇晃起来,一头钻进了小树林。整片云杉林披上了雪的盛装,光闪闪地到处透出洁白的光芒,他精神抖擞地登上小山冈,心情愉悦得如哼唱着小调。山冈后面有片空地,从那边下去就是达尼洛沃村啦。紧挨着树林流淌着一条小溪,松软的雪把它挤得更细瘦贫瘠了,它仿佛从整个平原拉来大雪要藏住什么宝贵的东西那样。那条溪水里什么也不生长了,甚至连狗鱼都没有,那些鱼早陷入密不透风的牛蒡叶子和水藻中大片死去了。河面上的小桥也被大雪覆盖了,桥旁竖着两根木桩,从这往右可以看到木架子,两年前达尼洛沃村合作社要在这儿建一座磨坊,可不知怎么,就这样撂荒了,什么也没盖成。夏天,小伙子们会带姑娘到这儿来,波格丹也来过,甚至有一次,他慌里慌张地,没划着火柴就把姑娘放倒了。后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小伙子们都在嘲笑那姑娘,他们说,她里里外外伤得可厉害啦。
木桩左边不足两丈远的地方,波格丹陡然发现一个像大院子那么大的冰窟窿。波格丹每个礼拜不止一次顺着这个路去草场割草,可还是次看到这个冰窟。水面纹丝不动,边缘近似深绿色,冰窟周围的雪看起来异常的疏松凶险。这个冰窟可真是让人郁闷,仿佛小溪要把自己经年累积的愤恨都倾泻于此。
波格丹在冰窟的一旁看到一只大灰头野鸭。谁知道它是怎么掉进去的,什么时候掉进冰窟的呢!要么是在这晴朗的日子太过思念故乡的草地了,要么就是过几天春天就快真正来到了。而那只鸭子,仿佛在嘲笑止步不前的害羞之人,它快活地一头钻进水里,在冰窟边上游动起来。波格丹恍惚看到,它浮出水面时,水花飞溅。野鸭嘎嘎地叫了声,翅膀拍打着水面,游得离人更近了。它心满意足地拍打着翅膀,这个举动不知怎么就激怒了波格丹。他忽然跳到一旁,抓起一个石头块儿就向它扔了过去。那只鸭倏地钻进水里,周围荡起一层层暗银色的圆圈,就像圆圆的羽毛。波格丹沮丧地想——怎么就没置办把猎枪呢。他飞快地把石块儿攒成一堆,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大小伙子,风云人物,可是,却像个小男孩在这里撵着鸭子,他是想给达尼洛沃的晚宴带去一只野鸭的呀。
“我受够啦,狗娘养的!”他大喊一声,手里继续捡着石块。那只鸭子嘎嘎地叫着,不安地向上看看。缥缈的浮云仿佛年轻的面庞上飘过天际的缕缕灰发。鸭子焦黄的喙像秋天残存的花瓣没入水中。波格丹大汗淋漓,他陷在齐腰深的雪里,从冰窟的一面转到另一面,怎么也找不到能打中那只野鸭的合适位置。
他一下子撞倒灌木丛边冻出厚厚硬壳的雪。波格丹把雪壳弄碎,不停地抛到冰窟窿里面。他心里愤恨这次愚蠢的狩猎,转念一想鸭子或许已经飞走了,于是整个人马上累得瘫倒在雪里了。而那野鸭却一直在潜水,似乎它待在水里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当它钻进水里的时间特别长的时候,波格丹就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冰窟看,猜测着,那只潜水下去的鸭子会在哪里。他无意中往雪堆上瞥了一眼,雪随着风发出嘶嘶的声音又堆成了几个雪包。波格丹抬起头又看了看天空,周围就好像运雪的拖车翻倒了一般。阳光耀眼,积雪中能看到朱砂般火红的斑点。大地的尽头活像一个大雪堆的边缘。看不到村子。
波格丹急急忙忙找到自己的棍子,把它一折两段,瞄准鸭子把棍子抛了出去,棍子被扔得呼哨般作响。鸭子突然飞起有一丈多高,波格丹觉得自己打中了鸭子的翅膀。它也不再下潜了,只是拖着一侧的翅膀顺着积雪的岸边游动着。雪从鼓胀的像噘起的嘴唇的雪堆上散落到水里。天开始阴沉起来,似乎黄昏来临。路上积雪融化的地方非常显眼,这时波格丹意识到,就算打死了鸭子,他也没办法把它从冰窟中取出。不然就用伐倒的树干,可是未必能弄倒一棵能伸到冰窟中间那么长的小树干。他觉得脖子冻上了霜,把围巾紧了紧,重新拽好了束腰带,他的短大衣上掉了三个扣子,一股没来由的委屈突然间袭上心头。怀着难以名状的忐忑他想起自己的村子,想起斯焦帕,那种像山一般沉重的感觉压在心头。那把刀子一直插在靴子里,脚冻得冰冷,他把刀子拿出来揣进怀里。看了看那个冰窟——鸭子藏在雪后已经看不到了,他琢磨了一下,拔腿就向达尼洛沃走去。
风越来越猛了,波格丹刚从桥木桩那里走出几步远,细碎的如烟似尘闪着光的雪沫就打在他脸上,仿佛卡住了他的喉咙。波格丹只好擦着眼睛向前走,边擦边走,没注意自己怎么就来到一处浅滩。磨坊墙的淡青色影子看不到了,就连云杉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波格丹迷路了。他捂着脖子上的围巾向前冲去,突然冰窟的温暖的水漫过他的脚。雪缓缓地融入水中,是那样的缓慢,好像先前离开前,他是要找一个可以躲避狂风的洞穴,要躲开无边的清一色白茫茫的原野,从雪的表面滑过的一样。他走开时,根本不信可以在此处避风。波格丹紧盯着冰窟,慢慢顺着河岸向前走,很快就再次碰到了木桩。他狂怒地捶打木桩上面的积雪。他在木桩前交替地跺着脚,甚至连口哨都吹不出来了——可过了一会儿,他心情又好起来,他还能去达尼洛沃啊。
可他才刚刚走出去十步,那一幕又来了,路上的冰让他走偏了方向(虽然初踩上去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脚下是碎冰,可是他厌烦自己的感觉,他相信自己会走出去的,会马上成功的),他又一次回到了浅滩,现在雪深得差不多快要没到腰部了。沿着这个地方向前走真是糟糕得可怕,每走一步似乎都要跌倒,都要滚进那个冰窟窿里。他周围浅淡的昏暗正飞快地驰骋笼罩下来。波格丹停住脚步。“上帝呀!”他挥舞了一下棍子命令般地大喊着,棍子碰到了右边磨坊墙壁上的木头。他真想进到磨坊里面去,可突然不知怎么就想起过去的事,他带姑娘去那里时里面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可当时他们直到往回走才察觉到那股臭气。转而,他恨斯焦帕,气得落泪,是斯焦帕把他逼到这令人恼怒的死亡境地的。“上帝啊!”他又一次呼唤。可暴风雪越来越猛烈,雪卷着旋涡飞舞,仿佛印花布裹住皮袄,束住他的身体。“应该顺着磨坊房架子左边的路走。”波格丹想起来了。可路上的风刮得更猛烈了,他整个人站不住被风吹得跑起来,看来,这是冬季后一次大雪了。木桩子又被吹来的雪埋住了,冰窟窿也不见了。“也应该埋上啦。”波格丹想了想,他感觉心里好受些了。他在木桩上坐下,卷起烟来。在短皮袄的两膝盖间点火柴时,风猛然刮了一下,吹走了烟荷包,荷包在空中委屈地舞动了几下就被大风抛进冰窟窿的雪里了。波格丹心情沮丧,什么事都高兴不起来了——在这样的狂风天里抽烟,他竟然一根火柴都没浪费。“末了儿陷这儿出不去啦。”他想着想着就又想起了斯焦帕,想到自己的怯懦,冰窟窿里那只鸭子让他联想到花环,给死人戴在额头上的那种花环。此时他已经很清楚,他到不了达尼洛沃,也回不去家了,他会迷路,他会死的,可他还想去达尼洛沃。对啊——他立刻忙乱起来,又摔倒了,马上就不知不觉地陷进了冰窟窿,瞧瞧,他眼前那个冰窟窿又出现了,它就这样纹丝不动黑乎乎地戳在那里,就像过去一样,地下泉水就这样静静地冒上来,冰窟同时还接纳着落下的雪花。它轻轻颤动着,在这些突然而至的大雪间平静地流着,如此不动声色,甚至如同死人的眼睛什么也映不出。
突然波格丹的心似乎被什么穿透了一样地痛,他甚至痛得画起了十字。之后有那种仿佛劳累了很长的一天快要睡着的困倦感觉向他袭来。有那么一瞬间水变清澈了,于是他狂怒地向一边猛扑过去。但是很快他便无力地辨明了一个事实:不管他往哪里挣脱,也不论他怎么跑——脚下到处都是正在融化的大块的松散的雪,并且水马上就涌上来淹没他。他试图大声喊叫——狂风便马上呼啸着冻住他的嘴巴,他不知怎么就感到愧疚起来。
围巾打湿了,很快后背也湿透了。“好在靴子还有个矮靴筒,不然雪可就把靴子灌满了。”他想着,并没察觉到矮靴上沾满了雪,温暖的水滴顺着碎冰碴透了进来。他已经懒得去想道路的事情了,脑子里就剩下木桩某些短短的片段。他觉得,如果抓住木桩,他就不会滚到水里。两鬓仿佛火烧般,额发糊住了双眼,浑身发冷甚至有种很异样的感觉。好几次他从冰窟跃起后都撞到木桩上摔倒了,他把额头贴在一段结冰的木头上,于是勇气也在一瞬间回来了,他想伸手去拿兜里的烟。他郁闷极了,不停地骂起人来。对他来说,骂人话要比喊叫更容易些,他用士兵那种长串的骂人话呼救,听起来让人觉得,他正为自己遭受的折磨要拿什么报复谁似的。欢快地打着呼哨的狂风依然在冰雪原野上驰骋,裹挟着闪着光的雪尘打得老树皮哗啦啦地响,眼皮刺痛得厉害。波格丹忽然很清晰地听到马车夫的声音、疲惫的马哼哧声,他爬着稍稍躲开木桩和大路,他觉得,自己有可能被马蹄踩到,但是马车似乎拐去了别的方向。他甚至看到长长的车辕一闪而过,虽然他心里清楚,除了自己走的这条路,另外一条路根本不存在。但是他还是向旁边爬了爬。
黑黢黢的冰窟口又浮现在他眼前。没入水中的冰冻的斜坡好像在颤动,波格丹的肩上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咯吱作响,他赶忙蜷起腿来。此时,他的鞋跟支在一小块冰上,不是小树根,半尺远的地方流的水不知怎么散发着泥潭的气味,那发臭的水似乎吸取了他的全部思想。他弯腰拱背地坐在那儿,无意识地久久盯着水看。尔后,一个念头就像泉水一般,从他的心灵喷涌而出不安地撞击着他的肉体,马上鞋跟就打滑啦,他的一身所有都会在冰上翻滚起来,风吹过他的肩膀,还会更猛烈地刮过他的短皮袄前襟,于是六个巨大的如同圆翎羽的圆圈嘭的一声就了结了他的命。他开始搓双脚,可手指早冻得僵硬了,于是就用一只靴子搓另一只靴子,感觉像个没手的鞋匠。当他想到“没有手”这个词时,大脑里突然仿佛一切都在分崩离析:路,期待的雪橇,他的勇猛。他懂得,仿佛人们在给他唱临终颂歌。
此时右边,正对着木桩,在一块巨大的悬垂水面上的雪块附近(雪块上的雪正融为暗淡的细流落入水中),波格丹看到那只鸭子。鸟儿把头埋在翅膀下正静静地随着水波荡漾。它身上撒满了雪,就好像它自己的白色幽灵。波格丹吃惊地揉揉眼睛,雪仿佛变青了。
“咕咕,咕咕”,他突然叫起来,尖细的嗓音自己都感觉奇怪。他刚刚叫了鸟儿三声,野鸭便全身羽毛一振,雪从它背上滑落下来,它慢吞吞地游到边上去了。波格丹觉得委屈,恼恨,他甚至感到要冒火了,他就这样紧张地盯住那个绕圈游动的那块蓝。他觉得窝火的是,能想起是怎么叫小鸡崽的,可是怎么叫鸭子却想不起来了。鸭子早就游远躲到雪后面去了,可是波格丹还在叫喊着:“咕,咕咕……”当他感觉连牙都结上了霜时,他不得不闭上了嘴。此时他突然觉得,落进冰窟也不算可怕了。他收起冻麻的脚,原来那个斜坡并没有那么滑。暴风雪刮得更大了,于是他转念一想,觉得鸭子是他的幻觉,根本没有这个鸭子的存在,这只是他面临死亡的幻影吧。
雪光开始发着昏黄色,应该好好想想,太阳快下山了。风的呼啸声越来越响了,他感觉现在的雪掺着细小的雹子打在耳朵上针刺般的痛。波格丹就这样蹲了很久。雪被风扫起来跟肩膀平齐,在他胸前翻滚辗转。后背暖和些了,波格丹还是不想起身离开。他把手指抄进衣袖,动了动帽子盖住耳朵,眯起眼睛。此时他感觉,脚下树根隆了起来。他晃动了一下脚,有个类似冰块的东西落在脚旁。他弯下腰,天完全黑下来了,他无法活动的冰冷的手摸到鸭子的羽毛时都有些迟钝了。鸟儿挣脱他的手,从一只靴子滑到腿弯,看起来,它想找个更暖和的地方。波格丹这时才想起,鸟的蓝色羽毛不知怎么让他想起死人额头上的花环。强烈的邪恶感就连波格丹也心惊肉跳,他伸手去掏怀里的刀子,可此时胸口充满了温暖的感觉,并且这温暖也涌流到他的双手。靴筒里的雪已经干了,没什么感觉,脚上的包脚布散花了,成了一根根线绳。他背后的大雪堆给人异常宽大坚实的错觉,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像个浴室。波格丹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善意。
“嘿,见鬼了。”他嘟囔了一声,仔细地端详鸭子的翅膀。后来他的手摸到了鸭子潮湿的肚子。此时只有波格丹可以发觉,鸭子在轻轻地颤抖,它的脖子无力地垂到波格丹的手背上。“接着滑呀。”波格丹小声地说,久久没有收回手,直到鸭子暖和过来,从翅膀下露出头来。
人与鸟就这样在冰窟旁待了一夜。开始时波格丹动动冻僵的脚,鸭子就会飞快地闪开,后来它习惯了,只发出轻轻的嘎嘎叫声,波格丹不禁觉得好笑。末了儿波格丹甚至觉得,这鸭子是饲养员用野生鸟蛋孵的,后来又从饲养员那里逃跑的。一大早波格丹打了瞌睡,睡着时他坚定地想,“我不会冻死的。”他就真的没冻死。清晨春天的暖流从他待了整夜的山冈小树林后面涌过了雪原。风吹动波格丹的睫毛,波格丹一下子跳起身用雪搓热双手。三根手指已经不听使唤,轻微的发蓝并且异常肿大。“只能截掉了,”他莫名其妙地高兴地想,“脚上的大概也得截掉。”他怀着同样愉快的心情意识到,路上的雪更多,覆盖了一切,下了大雪,也总是到春天才把它扫到路上。迷路又有什么可耻的呢。耳边传来轻微的翅膀扑打声,是那只野鸭钻进冰窟了。但是它很快又浮了出来,仿佛它舍不得温暖与阳光,它用惊异的眼神看了看人,大声嘎嘎叫着自信又快速地向上飞起,在树林上空沙沙作响,迎着春风向山冈疾飞而去。
“哼,见鬼了。”波格丹看着它的身影,爱怜地说。冻坏的手指开始肿痛,波格丹对这疼痛并不在意。走在积雪的路边,他信心满满地想,如果就现在打起来,后挨刀的也是斯焦帕,不是他波格丹。并且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怎么会害怕自己的村子,如此温暖的小村庄炊烟袅袅卧在冰雪世界中,他干吗要想到死,还跑出去,平白地打什么人,简直作死……他还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但是他心里充满的快乐信心让他变得越发坚强。他就这样脸上带着并不擅长的笑容走过村子,敲着窗子轻声地喊:“妈妈,给我拿斧子和毛巾来!”
他把手放在劈柴用的原木墩上,砍下了那三根手指,用毛巾扎紧手,对母亲温柔地说:“现在就是和斯焦帕打起来,我也一定能结果了他,妈妈。”母亲听到他温柔的话语,感到很害怕,流血的雪让她感觉心里恶心,泪水夺眶而出,而他却害怕掉眼泪,她也像儿子那样温柔地问:“利沃韦尔,买啥了吗?”于是波格丹又以不习惯的微笑温柔地答道:“那又如何……我这么勇敢的人可不是用这个词来形容的。”
夜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阿方卡·彼得罗夫的大哥菲利普死了,他死在婚床上,就在自己婚礼当天。在结婚前,菲利普张罗了很久。菲利普的岳父是个富裕的磨坊主,想让他婚后到自己家里住,要了很多彩礼钱置办家当。菲利普在村子里逛遍了,但是村子太穷了,拿不出像样的聘礼来娶他心头挚爱的未婚妻——葛拉菲娜(他的未婚妻葛拉菲娜,可是他的心肝儿),于是他去了城里。他在那待了一年多,他回来的时候,也没告诉任何人(总是默默地什么也不说)。除此之外,他还带回来一个金字黑底的牌子,这可能是因为,葛拉菲娜有一头如同盛开的麦穗般的秀发以及黑麦一样的眼眸。因此,过一段时间,大家开始揣测他在城里的经历,他在城里睡梦中度过的那些短暂时光中,他痛苦的躯壳梦见了那双黑麦般的眼眸。在婚礼前夕,他亲自赶着镶金铃铛的三套车到岳父家送彩礼了,乡亲们争相跑来看他,磨坊主在门口迎接他,搂着他的肩膀动情地拥抱他,眼眶里含着大颗的泪珠——以及些许醉意。然后菲利普家的老人们坐着轻便马车来了:亚历山大·伊里奇和玛丽亚·伊格罗夫娜也来了,也醉醺醺地,酒话连连,阿方卡也来了——他是小儿子,满脸雀斑,走路总横冲直撞的,戴着天蓝色的圆帽子和厚厚的绒毛手套。大家拥抱过后都纷纷落座,不停地吹嘘起来。彼得家的长辈说:他们的儿子菲利普是个要强的人,过日子一定能心想事成。老场主也开始吹嘘自己美丽的女儿,整个两间房里都听得见他瓮声瓮气的叫喊,一时间叽叽喳喳热闹非凡,说葛拉菲娜那双眼睛就是你的陷阱,还说年轻那会儿他自己也是靠一双眼睛迷倒了十几个女人。然而葛拉菲娜的双眼实际上像中了枪的树洞,死气沉沉,她也没有抬眼看一看未婚夫。菲利普跟她并排坐着,他看起来挺拔、强壮,并且脸色有些苍白。虽然他看起来很平静,但是内心深处却狂蜂乱舞一般的激动着,还时不时地感觉到针扎似的疼。
再次赶着三套车驶向村委员会,就算村委会只隔一条街,也要坐着车去。婚姻登记很快就办好啦,村苏维埃主席也开心得摘下帽子,坐在老场主身旁,所有人又一列马车前往教堂。此时正好是初春,装饰在马车上的彩带兜着风,飘来荡去,车夫看着马鬃上面晴朗的天空,起劲地赶着三套车跑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驿站劳役在村子里的街上牵着三驾马车徘徊,麻雀们,从土台上捡出干净的稻草,欣赏着飞奔的马车队。顽皮的孩子们在马车后面追赶,时不时扬起一阵云雾般的尘土,烟尘一会儿从马蹄下冒出来,一会儿从车轮底下钻出来。孩子们玩一会儿就跑累了,他们的表情变得局促不安起来,他们可不能让车队落下啊,不能让那春天里丁零丁零的铃声,还有仿佛喝醉了的马匹和人的眼睛给落下。
婚礼又回到了老磨坊主家,人们继续饮酒,一边放声高歌一边相互吹捧。村主席放声歌唱,要是让他随便唱,他能赛过任何一个神父,还真是,他有一副不同寻常的粗犷嘹亮的嗓子。菲利普坐着还是那么挺拔严肃。他在桌布下面抓着未婚妻的手揉捏着,仿佛要使出一年半中攒下的全身的劲儿,他也不会说点儿啥。葛拉菲娜让他攥得有些疼,可心里欢喜,手已经麻木了,嗓子发紧,心都醉了,可她还是不敢抬起黑麦一般的眸子看他一眼,随后年轻人们簇拥着新人坐到床上,老场主笨拙地在女儿面前一直跳舞,不停地用他那两只瞳距很近的大眼睛使眼色,让她表现得亲热点儿。客人们全都散开了,但是不知怎么回事,都在桌旁流连着,然后突然又开始喝酒和跳舞,睡着的人也用呼噜声应和着曲调,接着太阳也出来了,仿佛也拍着手和声,客人们随意地躺着东倒西歪,菲利普的老妈妈,玛丽亚·伊格罗夫娜喝得很少,但是她发自内心的比大家都快乐,尤其感到内心很满足。当客人全都困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在他们身上画十字,从他们身旁走过,尽可能地给他们盖好大衣。阿方卡在庭院里的车上酣然入梦,玛丽亚给他盖上了两层的皮袄,站在露天下快乐地想着,她的晚年会如意轻松的,她善良随和的小儿子不像菲利普那样严肃,应该选一个快乐的未婚妻,婚礼也会比菲利普办得更体面,爱情也更稳固一些。玛丽亚·伊格罗夫娜回到了小木屋里,可她还没有睡意,后来她突然想起来要给奶牛挤奶,她拿着挤奶桶走到牲口棚,喜悦的心情又一次袭上心头,于是她悄悄地回来了,蹑手蹑脚不发出一点儿声响。她把挤奶桶放在铺满残羹剩饭和碎掉的小碟子的桌上,并走到了年轻人们睡着的房门口,对着门缓缓地画十字祝福,她眼中饱含着泪水,并且一再画十字祝福着。沙哑的呻吟声此时传到门外,玛丽亚·伊格罗夫娜也用同样沙哑的嗓子,跟她劝说分娩的母牛似的说道:“没事啊,亲爱的,没事啊,忍耐一下。”然后她慢慢地拎起了挤奶桶出去了,在门廊上也能听到她的声音,奶桶磕着台阶咣啷啷地响。突然葛拉菲娜衣着凌乱地冲了出来,扑在老婆婆的肩上。
“不好了,菲利普不好了。”她尖叫道。
老太太瞥了她一眼,亲热地用自己的披肩挡住她的大腿,亲切地说:“没事的,亲爱的,这是你的义务。”老太太拿起自己的水桶,向她画了十字作为祝福就回了房间。而菲利普还是如此的挺拔和严肃,就像平时一样,他躺在床上,只是他的脸好像有些吃惊。因为他的痛苦和耐心,让他能得到一切回报。大家送菲利普下了葬,其他人也来了,磨坊主觉得,坟穴好像不够深,风仿佛要把菲利普吹出来一样,他把手伸进去测量坟穴,一边在坟边的土上走一边喃喃自语:“葛拉菲娜成老姑娘啦,现在全村人都要笑话她啦,她这辈子算完了……”
老彼得罗夫走来想要安慰他一下,可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嘟哝着撒谎说菲利普还没有碰他的妻子。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可他自己都觉得说的话没有底气。葛拉菲娜的脸上面无表情,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似乎她并不清楚菲利普因何而死。棺材搬进来时,阿方卡偶然在穿堂里见到葛拉菲娜,她眼中闪着泪光,嘴唇毫无血色,靠在门框上抹了抹眼睛,似乎新婚夜的喜悦还在她周身荡漾。冰冷的露珠砸落在阿方卡的心头,他突然跑进房,哭嚷着:“让我去死更好!”玛丽亚·伊格罗夫娜诧异地看着他,好像对着全世界一字一顿地慢声说:“哦,上帝啊,人间岁月如流水,你也逃不过的。”
为葬后宴烙了薄饼,菲利普的父亲突然想起,该还三套车了。这时磨坊主不出所料地一边敲打着勺子,一边大声嚷嚷:“什么!我女儿蒙受的耻辱还不及三匹马吗?现在全乡都在笑话她啦。他们说磨坊主是巫师,他女儿是女巫。谁还会要他?老姑娘就是死路一条,连当兵的都要啐她。”
突然,葛拉菲娜转过头来,用那双跟父亲极为相似的瞳距很近的金色大眼睛环视着大家,拉长声音说:“这大概是上帝赐予的……”她没说完,这就是关于她的命运的话,不过也没有人再问她了。
老彼得罗夫喝了点酒,壮了壮胆子,开始讨价还价,终于从给磨坊主的三匹马中要回来一匹马,而且带全套马具的,而菲利普给的彩礼钱,磨坊主则坚决不还了。要回来的马给拴在车辕上,它歪斜着身子不肯走,眼睛里还透出婚礼当天的喜悦神气。
就在这几天里,大地已经换了装束。丘陵上显出了斑驳的绿色,泥土也散发出青草的气息,只是在山沟里还覆盖着狂风吹聚起来的积雪,雾气缭绕,轻纱一般覆盖着山谷。于是老彼得罗夫聊起了种田,他说,春天来啦,就要变暖啦。这话他去年春天也说过,但是现在阿方卡已经不愿意相信这些话了,连听也不愿意听。离村子两里外的地方有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阿丰基诺村,另一条泥泞不堪的大路通往车站。几辆满载木头的马车在泥泞的路上艰难地跋涉,马都给拴在一起,一个瘦弱的农民娴熟巧妙地吹着口哨,哨声在车队里回荡。一条毛发通红的狗突然尖叫起来,天知道它在叫什么。阿方卡看了看他们,揪心的感觉更为强烈了,又想起菲利普的夭亡,还有仙女般的葛拉菲娜眼里那股喜悦与满足的神情。于是,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说要坐火车回家。虽说坐火车只走四十俄里,坐运货马车要走六十俄里,可当有人说要坐火车,人们还是显得很惊讶。老彼得罗夫现在就异常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拉紧马的缰绳,用长棍子赶着菲利普的马。阿方卡急匆匆地赶到车站,就好像火车在等他似的,等到了车站,他却突然觉得已经没必要那么急了,也可能没必要坐火车回去。车站里运木材的农民们抽着烟,两个休假后返回军营的士兵大声地读着《农民报》,其间不时地因为对各种不同的乡村新闻的播报打断了朗读。他们没有把阿方卡算到士兵里来,他的胸没有那么挺拔,尽管他看起来也机灵敏捷,就是嘴唇厚而且很大。阿方卡羡慕那些开心的士兵,向他们要了张报纸,他也不想多说话。冰冷肮脏的窗子照不进多少光线,天色逐渐昏暗起来。离火车到还有四个多小时,值班员一只手拎着钥匙,另一只手打扫起来。
“收脚!”值班守夜的人突然生气地朝阿方卡吼了一声。于是阿方卡便抖抖报纸也冲他喊了一嗓子,而且要写投诉。一开始农民们和红军士兵们都好奇地看了看他,他们想,他大概是喝醉了或者找碴儿打架,后来大家就都似乎有些尴尬地转回身去谈自己的事了。这次口角让阿方卡浑身振奋了一下,但是很快就又无聊了,后来他就开始打量炉子边上的值班员,他穿着脏兮兮的皮袄,手里拿着弄脏的扫帚。值夜班的人正想出一个让阿方卡懊悔一生的妙计,突然他大喊着说:“火车晚点三个小时。”他的吼声那么响亮,连红军战士手里的报纸都掉了。阿方卡烦躁不安,他啪地打开大门走出了车站。凛冽的风呼呼地吹着,淅淅沥沥的雨落在车站大钟旁倾斜的路灯上,火车站独有的散发着煤油味的黏糊糊的液体在地面上闪着光,它似乎在映照着今天凄凉的景象: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屋顶的铁皮上,就像感冒患者的鼾声和肺痨病患的咳嗽声。车站外的马路两旁栽着高大的松树,但是现在看起来很陌生,它们没有任何声响也没有任何气味,它们周围一片寂静。阿方卡又走回车站。这时一列货运火车缓慢吃力地驶向车站,火车头是烧煤的,车尾部连接着的是运煤的黑乎乎的车厢。石煤像沙子一样随意运送,阿方卡十分惊讶。这时那个很凶的值班员戴着长耳风帽和手套顺着火车的车厢走过,并且用手电巡查着每一节车厢。不过,他并不打算检查那几节运石煤的车厢。阿方卡立刻跑到火车头旁,那个谢顶的司机快速拿起一支卷烟,开始抽起来。阿方卡抓住车厢侧面当作挡板的厚木板,跳进了石煤车厢,司机手里那支烟的火星时隐时现,过了一会儿就突然熄灭了。阿方卡突然想起自己今天穿的是一件新的海狸毛的灰色夹克,现在估计已经被石煤弄脏了。火车晃了几下就开动起来,煤块在阿方卡抓着的厚木板下吱吱作响。实际上,他这么坐着非常不舒服,木板不停晃动,身体也随着木板摇晃,潮湿的煤块晃进了袖子和靴子里,鼻子也因为煤灰发着痒,但是阿方卡怎么也找不到能保持平衡的大的整石块。不一会儿,石煤都滚到木板下面去了,阿方卡准备坐到更高的木板上。车厢再次晃动起来,阿方卡用力抓住厚木板。
金色的火花状的东西在黑暗的天空中闪烁着,一会儿跳跃,一会儿熄灭。车轮轰隆隆地响,车轮的防滑钉带着火花向前冲去,车轨两旁呼啸声响起,就像被吵醒的松树发出的回声。阿方卡弯下腰看到,铁轨就像闪光的号角,木板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他打了个寒战,手滑动了一下。阿方卡试着用腿钩住木板,但是完全钩不动。他已经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开始手脚并用地扒开煤块,突然被一块尖利的像冰一样的煤块划到了手,金色的火花不再跳动。列车长问司机要根烟,阿方卡本想跳下车休息溜达一下,但是想到自己被煤弄脏的大衣,觉得会被别人笑话。此时他突然想到,也许站在煤块上面会好些,他爬上煤堆。司机扔掉了烟,火车压过烟头,慢慢开动起来,烟雾飘了起来,火车头的灯光向前移动着。
很快,阿方卡感觉到,煤块上大约一俄尺的地方还坐着一个人,阿方卡向他弯腰,那个人嘟哝了一声,阿方卡没有听清,但大概明白那是些抱怨的话。阿方卡用手挡着风,划着一根火柴,凑近看了看,他看见一双大大的充满善意的眼睛,一张瘦骨嶙峋的老太太的脸和一张怯生生的紧闭的嘴。阿方卡有些开心又有些忧愁,他喊了一声:“老太太,你去哪?”
听到他的喊声,老太婆胆怯地摸了一下肩膀上的包,她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装满了煤块的毡靴。煤块不大,两个人坐着很重,一些细碎的煤渣掉落下来了。很快,阿方卡就不得不靠着老太太坐了。老太太用手套顶着他的腰,后来就更大胆地戳着他。阿方卡突然想骂人,可是火车头呜呜地鸣笛,笛声过后他也不想骂人了。老太太也不想折腾了,她的包碰到了阿方卡,她的包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可能是面包干。阿方卡突然想起,在哥哥的葬礼上碰到过这个老太太,一种难以言喻的沮丧和疲惫涌上心头,他问:“你在菲利普的葬礼上没少搜刮吧?”老太太又开始嘟哝着抱怨起来。
阿方卡的后背很快就酸痛难忍,两个人挤着坐,真的不舒服,火车在一个站停下时,他打算跑到另外一面的站台上去。但是那里也可能有人——黑夜里两个站台就好像被撕裂的干草垛。列车员们拿着灯走过站台,一边说着雨衣的事,其中一个人不情愿地说到站台上撒下了煤的事情。这时从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恼怒又低沉的声音:“把雨衣叠起来,懒汉!”声音里充满了蔑视与高高在上的意味,甚至当火车开动起来时,一位乘务员经过后,阿方卡还哆嗦了一下,不满地呼了一口气,他低声问:“老太太,你不下车吗?”
老太太的整个身体都摇晃着,阿方卡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起来。他头重脚轻地坐了很久,并没有意识到火车在飞驰,他一直在想那个老太太的事。阿方卡想,如果轻轻地撞一下她的后背,在她佝偻的后背上撞一下,然后朝她的脖子打一下,老太太就滚下斜坡了,她的位置可就空了,也许这样她就老实屈服了。但他明白,老太太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但是只是在心里想想,就觉得开心,就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菲利普的死了。老太太似乎看出了阿方卡的心思,她微微动了动,用戴着薄手套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胳膊。阿方卡一下子推开了她,可偏偏她的驼背撞在阿方卡的肩膀上。阿方卡心情烦躁,开始数起数来。车轮的滚动声打扰着他数数,他也睡不着,一阵厌恶袭上心头。大片深蓝色的云飘在空中,他重新开始毫无意义地数着:“六,七——”他喃喃地说,开始摸索着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然后可以轻松地踢到老太太。片刻间,车轮的咣当声打碎了他的思绪,但是很快,心里的愤怒又占了上风。他已经伸出了腿,握紧了拳头,随后他冻僵酸痛的膝盖被手套裹住——老太太的驼背就抵住了他的胸口,老太太叫着把脸紧贴在他的上衣上。
“老太太,你怎么回事啊,你疯了不是!”他大喊,声音让自己都大吃一惊。他一下子想到自己的衣服会被弄脏,于是想把老太太的手扯开,但是她的双手紧紧地抓着他,其中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兜。她的手攥得紧紧的,他下意识地想到,老太太可能会扯坏他的衣兜,他更生气了,气急败坏到了极点,破口大骂,但是老太太还是没有撒手,现在他已经不想怎么把老太太推到斜坡上去了,他只是想着,不管怎么倾斜,只要抓着他的上衣推就不会跌倒。他坚信,要是推老太太,那么她就一定会跟他纠缠起来的。这种想法越来越鲜明了。他想起来,昨晚他几乎一夜未眠,要安慰母亲和照顾父亲,他内心还有一些难以理解的想法。两天来他几乎没有吃东西,他感到头昏,四肢无力,整个身体都靠着老妇人。他趴在老妇人的背上,老妇人的手还像原来那样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口袋。他突然想起那个村姑玛尔法,一个强烈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随后他才想到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因为,他想起玛尔法也曾经撕破过他的口袋),这情形现在又发生在老太太身上,这让他非常气愤。
“你松开手,老太婆。”他冲着他大喊。
“别大吼大叫的,年轻人。”老太婆声音嘶哑,一字一顿地说。
他不断地骂着,并且开始往她身上吐口水,他越来越不满,各种难听的话不断从他嘴里吐出来。后来,他的手酸痛了,围脖也掉了,连呼吸都困难了。这时路边的信号灯不停地闪,火车要进站了,车门在嘎吱嘎吱地响。老妇人把手松开了,阿方卡活动了一下身体,冲着老太太骂了句脏话,就下车了。这里有个站台,他来过,离他家还有五俄里路,就着路灯的光,阿方卡发现上衣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已经弄脏,他拍打身上的雪。阿方卡再也没有碰到那个老太婆,他也没有回到车站,而是在周围转了转,就回家去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又办了酬谢宴会。亲戚们聚在一起,为菲利普感到难过,他们说:“这都是战争的恶果,战争把士兵的心都打碎了。”没有人提到葛拉菲娜,大家都离开以后,父亲不知怎么把马笼头从木钩上摘下来,就像捧着礼物那样拿在手里,对阿方卡说:“路上怎么样?”“很顺利。”阿方卡生气地说。
从父亲的声音里听得出来,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因而他答应了父亲。事实上也是这样,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要按我的意思,这事根本不用上法庭。我们就说,菲利普根本没和她睡过,也就是说,没碰过她。现如今的法律,很容易钻空子的。他也就是脱了自己的衣服,仅此而已。除了我们的老妈妈,没人见到她裸体,她算哪门子的菲利普的老婆呢?长舌妇的闲言碎语会在全乡散播开去……磨坊主得多丢人。要我说,他算是上门女婿。他岳父腿脚一直不好,也活不长了,可他有两间大房子,磨坊里还有很多磨面机……”
“哦,磨坊啊。”母亲羡慕地说。她觉得,要是阿方卡去葛拉菲娜那儿,生活就会恢复如初,如同菲利普回来了那样。阿方卡默默地接过父亲手中的马笼头挂到钩子上。父亲等了一会儿,以为儿子会说些什么,但阿方卡却沉默不语。父亲觉得,他虽然是个冒失鬼,可也总归还是听话的。寻思了一会儿,父亲决定还是先安顿好菲利普的马,便出去了。母亲走到窗前,坐在凳子上,用手拨弄着卷起边的毛巾,显然,她试图弥补自己都不明白的过错,想跟儿子说些什么,可阿方卡站在门钩旁没有听母亲的絮叨。他很委屈,父亲居然毫不顾忌儿子的意见,出门走得这么快。他自己明白不能拒绝,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他只知道,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身旁仿佛总是出现菲利普喝多了的空洞的眼神,他会跟饥饿的狗崽那样一辈子围着葛拉菲娜的身子打转,而且阿方卡的一颗心足够应对漫长的人生。阿方卡的心跟他兄弟的可不同……“会挺过去的。”这想法在他脑中里一闪而过。葛拉菲娜无处去啊,她留在阿方卡身边,既跟着他,却不能在一起,她会挨骂挨打,忍受着深秋的孤寂的夜……
“你在说谁呢?”他听了一会儿后,突然问。
“就在这,亲爱的阿方卡,我们这来了个要饭的,她给我们讲,她打出生就这么要饭过来的,在这待了一早上了,大家都离不开那个乞丐了。她双眼虽然衰老,却又大又善良。我难过啊,我说,我难过啊,看啊,无论从哪儿举例子,善良的人总会出现,行善都会带来好处。你应该对葛拉菲娜好些。那个乞丐可能待在那个角落,或者小广场上,乘务员从她身旁走过,会把她叫到自己住处,招待她吃点什么,还会给她点路费。我想,她可是同胞啊,而她完全来自另一个地方的,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呢。”
“你是说,她有颗温柔的心吗?那个驼背的?”
“谁是驼背啊?”
“就那个老太婆。”
“大家都知道,后背上有个包似的驼背老太婆……”
阿方卡大笑起来,他开始心情好些了,仿佛整个世界也美好一些了,后来阿方卡用手掌拍打着马笼头,换了一双鞋,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同了。来了几个小伙子叫阿方卡去参加晚会。可是离天黑还早着呢,还来得及弄到伏特加,叫来了手风琴手和姑娘们。很快伏特加端上来了,也迅速就喝完了。手风琴乐师演奏了一段全新的非比寻常的乐曲。不一会儿,阿方卡要出门走走,几个小伙子勾着肩膀,推推搡搡着走出门去。
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帽檐在阳光下像镜子似的反射着光线。他们的村子就坐落在小冈上,他们兴奋地爬到高处,俯瞰着朝耕暮耘的广袤大地。
年轻人在谷仓旁玩打拐子,羊拐子在空中飞舞,闪着白光,就像飞鱼一般。阿方卡突然喊了一句:“朋友们!我要结婚了,我请大家吃酒!”他刚说完,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
小伙子们聒噪起来,一边等着喝酒,一边猜新娘是谁,奉承地说,肯定是乡里好的姑娘。大家对葛拉菲娜几乎只字不提了,这让阿方卡内心感到特别可怕,同时一股莫名的欢快的不安油然而生。当听有人说到美富有的新娘安努什卡·博伦科娃时,他马上附和道:“也许是她吧!我打赌!”接着小伙子们就朝酒馆走去。进门时,阿方卡被门槛绊了一下,一股恐惧与兴奋再次涌上心头。酒馆的老板娘柳博卡没在家,看店的是她的侄子,米佳,瘦弱不堪,人称宪兵警察。据说酒馆的老板娘以前在她侄子那里生活,并且在她侄子的庇护下玩着城里的爱情把戏,这是她当厨师时学来的。米佳的眼睛干涩,像被吸干了似的深陷下去,还有些口齿不清。他只给小伙子们一瓶伏特加,然后就像村妇似的把钱藏到袜子里,因为老板娘不在,他也不敢卖第二瓶酒。他还回答了小伙子们的问题,说柳博卡去学校看门人那里了,那里来了一个不知道叫啥名字的乞丐。“讲阿方卡的事。”他补充了一句,同时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小伙子们说,等等再讲,喝完了酒阿方卡心里更难过了,于是他叫大家一起去学校保卫室看看。小伙子们带着手风琴,跟在阿方卡身后。这时,太阳仿佛更大了,低低地垂在房屋上方,整片天空仿佛被染红了。看门人、柳博卡还有那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乞丐已经去了别处,到寡妇巴拉斯菲娅那里去了。阿方卡先敲了敲窗子,后来又挥了挥手,他知道,有人会出来的。不出所料,走出来的正是昨天那个乞丐。她打着哈欠,温柔地看着小伙子们,她的牙龈粉红的,还沾着面包屑。阿方卡以为她没有看到自己,其实她只是瞟了一眼,并没有认出他来。
“帮我们叫酒馆的老板娘柳博卡。”阿方卡嚷着。老太婆不熟悉他的声音,所以这个女乞丐仍然面带微笑并默默走回去,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老板娘柳博卡出来了——她胸部丰满,嘴唇很厚,因为都是自己人,柳博卡就开始抱怨说在城里很难买到伏特加,并且她已经厌倦了这么辛苦的工作,很明显,她想额外加钱,或者她就喜欢在男人面前卖弄风情。阿方卡于是大声说:“我请客!随便吃!”
阿方卡的话音刚落,那个女乞丐就出来了。她敏锐地看了看阿方卡那双大大的叉开的双腿,仿佛他这人从头到脚都慷慨——然后,用胳膊肘整理了一下肩膀后面背着的坏了的背包,走下台阶。她就站在阿方卡的对面,但就是没有认出他来。于是阿方卡朝着她大喊了一声:“老太太,你干啥过活!”
突然,老太婆温柔的眼睛眯起来,仿佛闭上了一样,她向后倒,做了一个手势,就像要伸手抓阿方卡的口袋。她张开干瘪的嘴唇要说什么,阿方卡出于本能抡起胳膊打到她的嘴上,她的头向左躲过去,阿方卡不偏不倚地打到了她的后脑勺,老太婆应声倒地,阿方卡用鞋后跟踢了踢她的太阳穴就走到一旁。一个喝醉的小伙子突然尖叫了一声,想要把老太婆拦腰抱起来,可是后来他跳到一旁,目光空洞地瞪着阿方卡。小伙子们喊了起来,都说那是她活该如此。虽然谁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活该如此。大家盯着老太婆看了一会儿,她的腿不停地抽搐着。小伙子们扑过来揍阿方卡,阿方卡没有反抗,挨打时只是不停地闷哼着,用双手护住自己的脸。他们不知不觉打了很久。几个乡下人聚在旁边,既不为阿方卡打抱不平,也不为小伙子们助威。直到老彼得罗夫来了,阿方卡才得救:他浑身是血、脏兮兮地躺在离老太婆不远的地方,老太婆已经被收拾干净了,有人把她的手交叉放在胸前。彼得罗夫老头儿站在那里,捋着稀疏的胡须,想说些什么,又难以开口。他想把儿子抱起来,又抱不动,唉!这时那几个乡下人不慌不忙地逮捕了阿方卡,并且冷漠地拖着他往前走。第二天清晨,阿方卡被送到了城里。开庭前,他一直关在监狱里。开庭的法官是一个机敏自负的人,他马上对案情做出了判断,阿方卡是盗马贼、赌徒加酒鬼,他说:“被告人,请你做后陈述。”阿方卡站起身,说他是参加完哥哥葬礼后乘着拉煤的车来到这儿的,但是他忘记运煤车叫什么了。他有些慌张,大脑一片混乱。他开始胡说列车员什么的,为自己做苍白的辩解。阿方卡原地站着,环视周围,除了老彼得罗夫,没人来看他。况且老彼得罗夫也控诉:“老婆子生病了,农场下雨了,磨坊主还了菲利普的地。磨坊主整日借酒浇愁,葛拉菲娜日渐消瘦,像花儿一般枯萎了,她整日祈祷着,老头儿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她。”
法官皱起眉头思考,看来阿方卡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对知道真相的老太太起了杀心。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法官镇定地问,并且对自己这样的声音满意。
“没有啦。”阿方卡回答,这时他突然觉得,他说的话没人理解(他说不出能让人明白的话),便像孩子似的放声大哭起来。父亲也哭了,法官离庭商议判决结果,然后很快就回来了。阿方卡的眼神再次变得暗淡无光了,他久久地望着父亲,向法官深深地鞠了一躬——深深地,他这辈子都没有给父亲鞠过躬,他撇着嘴讥笑着,阿方卡被送去监狱服他的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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