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金森对词语“thing”(事物)的使用值得思考。根据狄金森的语料库,她曾115次使用这个词,主要具有7种不同内涵。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这是她笔下的一个的精神范畴,包含被命名的或未被命名的行为、造物、概念、场合等。她似乎每次都以一般疑问句开始:“这是何种事物?”随后对其进行更加精细的分类:(这是)一个重要的事物或一个次要的事物,一个在场的事物或一个缺席的事物,一个鲜活的事物或一个死去的事物——这个词适用于所有的细分。然而,由于“thing”(在年龄、性别、身份、地点等方面)是中性的,加之它是一个相当冷酷的词语,因此被它囊括的所有名词都变成了可以被察觉但又与我们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对象。狄金森有一种坚定的智力上的需要——将经验进行分类和定义,这使她倾向于把行为和感觉置于醒目的“thing”一词之下,进而通过各种内在的问题追溯“thing”的线索,以便找出它的特征。
这里,为了描述“希望”的内涵(她给“希望”加上引号表明她意在提起它而非使用它),狄金森的步是思考它翱翔的天性:它拥有翅膀。“希望”是“有羽毛的事物”。只有一种“事物”拥有羽毛:小鸟。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希望是一只小鸟”?毕竟,在第2诗节,她确实称其为“这只小小鸟儿”(the little Bird)。不过,那是由于在没有给出命名的第1诗节,她已经对它做了概述,所以她能以定冠词来准确地描述它[而不是说“一只小鸟”(a little bird)]。非命名的修辞法制造了一个虚设的谜语:希望是什么物种?从诗歌句“有羽毛的事物”延宕到“事物的”位置(于灵魂里),然后是它的表达方式(一段没有词的旋律),直至时间上的伸展(它从不停息)。这种谜语式的定义甚至持续至第2节的开头两行。“这种事物”可以同时在平静和狂风中歌唱(当然,因为它从不停息),但它一贯甜美的声音,在狂风中听来“甜美”(sweetest)。是狄金森笔下赞美之词的形式;而现在我们看到,咆哮的风暴之所以在倒霉的水手听来是甜美的,是因为那种“事物”对他唱的不是别的,而是它甜美的歌曲。
只是因为那个不祥的想法——“但是否会有风暴凶猛到令那甜美的歌唱也变得寂静无声?”——狄金森才引入了“这只小小鸟儿”。“让……受挫”意味着“摧毁”某个人的“沉着或自信”,并且,通过承认希望的坚韧可能无法抵挡某些致命的狂风,诗人也得以处理那个与希望相关的、潜藏于先前充满自信的断言中的问题:它“从不停息”被威廉·布莱克命名为“白痴提问者”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白痴提问者”,见他1810年的作品《弥尔顿》。的人类理智,对此提出了一个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其实这位提问者一点也不“白痴”,因为在面对论争中可疑的假定时,他总是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而此处的诗句之所以显得站不住脚,是由于生命还未停止,没人能断言说希望是否会永远存续。)诗人只能用希望的过往去进行反驳——它曾在过去保持着那么多的热情,同时,诗人还以自身经历去反复重申它的无所不在,无论是在充满了压抑和失望的极地,还是在拥有着未知的孤独的“陌生的海域”。
让我们暂且不去考虑一个人是否能够声称“希望”“从不停息”,因为除此之外,狄金森还描绘了希望所给予的崇高馈赠,如何让她跳出了那种传统的互惠模式:无论她是否曾因希望的支持给它以回报,它都留在她的屋檐下。即使是“在绝境中”——在她索取多之时——它也从未要求回报,哪怕是一点点。在这样的结尾里,狄金森让感恩与讽刺相伴:她试图索取的那种力量是否有可能存在于一种只靠空气过活的“事物”中?[哈姆雷特向克劳狄斯说:“我整天吃空气,肚子让甜言蜜语塞满了。”(第3幕第2场)参考《莎士比亚全集》,朱生豪译。]
“storm”(风暴)和“warm”(热情)这组含义对立的押韵词中译本的韵脚没有做到押完全韵,只是押了半韵。,突出了蕴藏于希望的歌曲里矛盾的(但含糊不清的)力量。关于希望的旋律(也许源于济慈因夜莺而生发的类似反思),有趣之处在于它是纯粹的抽象,适用于任何事物。济慈笔下的夜莺之歌现在是一阵“狂喜”,一段“安魂曲”,取决于诗人在思考什么或在感受什么。音乐的抽象句法——不依靠概念性的语言抒发情感——令诗人羡慕,因为他只能依靠长久以来一直被使用的、种种陈词滥调式的词语来建构出一套新的相互关联。诗人的努力可以被看作是一种对人间语言的净化(马拉美的《埃德加·爱伦·坡墓》:“赋予人间字眼纯真的意义”)《埃德加·爱伦·坡墓》是由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马拉美创作于爱伦·坡逝世25周年之际。,或者相反,是在常见用法的基础上添加一层新的沉淀物(史蒂文斯的《两个例子说明世界取决于你如何理解》:“言语不是肮脏的沉默/被澄清。是沉默使平静变得更肮脏”)见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集《岩石》。诗歌开头的个音步以颠倒的方式强调了诗人意图去定义的概念(“Hope”),此后,狄金森在余下所有诗行的每一个音步都回到了纯粹的抑扬格,以展示时光流转中希望之歌那平和稳定的低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