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我和年轻的鸟类科学家艾米丽斯克拉格一起,坐在希恩特群岛一处陡峭、长满草的岩架上。这儿属于赫布里底群岛,就在苏格兰大陆与外赫布里底群岛之间,明奇海峡的宽阔海面就在两三百英尺之下。脚下的大海在仲夏上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像是被擦亮了一样。艾米丽在那个夏天追踪着海鸦和刀嘴海雀从群岛出发去捕鱼的活动。我们穿着短袖,观察悬崖上的海鸦,数千只英俊黝黑的鸟儿熙熙攘攘地聚在一起。艾米丽已经给其中一只装上了GPS(全球定位系统)跟踪器。她一丝不苟地把跟踪器固定在鸟背的羽毛上,希望能追踪到它在刘易斯-哈里斯岛附近的狭长海湾里觅食的情况。她的任务已经完成,而那只10分钟前被她选中的鸟儿也已经回到岩架上。她现在得等上24小时,海鸦的数据才会传回。
我们坐在那里,注视着巨大汹涌的潮水如权杖顶端的螺旋图案一般卷起海浪,从我们身下的海角打着旋冲到一英里外或更远的地方,这时,一只黑背鸥飞了过来。它从容游弋,缓缓地从海鸦栖息地上方低空掠过,搜寻它要找的东西。它的影子横扫而过时,海鸦们忽然间惊慌跃起,逃离悬崖。上百只海鸦齐齐下落,场面壮观,它们划破空气,朝下方的大海俯冲。我们从上面看去,仿佛一只翅膀泛起了涟漪,是一次满是羽毛的喷发,是生命本身的一记黝黑又宏伟的搏动。
你为什么爱鸟类?我问艾米丽。因为它们会飞,她说。这种释放性的行为正是它们不可思议的地方,它们并非只进行一次,而是每个新生命在每一年的每一天都反反复复做着这样的事情。
大西洋的海鸟会来到常年艰苦的地方繁殖。海岸线上的许多地区都像是采石场,严酷又难对付,可鸟儿却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那样飘浮在这些地方的上空。它们是引力统治下的这一方土地上不受其约束的生物。本质上而言,这就是这本书里要说的内容,其中心思想是我若干年前读到的一句话,谢默斯希尼在牛津大学当诗歌教授时,曾在一次讲座上引用过。这句话是法国哲学家兼神秘主义者西蒙娜薇依写的,收录在她死后出版的关于信仰与超然性的格言集里。薇依想要探讨这样的观点:可能性和开放性是美好事物的必要部分即风险的慷慨之处。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写下了这些让人醍醐灌顶的文字:Obissance la pesanteur. Le plus grand pch,意即,臣服于地心引力,是至深的罪过。
海鸟从来没有表过态,但我们却在合乎科学的解释出现以前,就直观地在它们身上看到某种属于海洋的东西另一种规模的生活方式的线索与暗示。它们并非是另一个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是我们所栖息的这个世界里最不可思议且在某种程度上也令人不安的某种特性。诗人们一直都明白这一点。我愿成为贼鸥,休麦克德尔米德是这样写大贼鸥的,那卓越的贼鸥,用良心之谴责感染另一只鸟。就好像我们只要看上贼鸥一眼,就能体会到它引领的生活有多么微妙不安。
海鸟以某种方式跨越了现实与想象的界限。在它们的王国里,扩大与不确定性共存,其间的事物本质既不可靠又充满疑惑。20世纪80 年代中期,谢默斯希尼的双亲在两年间相继去世,这使他留下了丰富多彩且有形实质的诗歌。哈佛批评家海伦文德勒引用圣保罗描述亚当的话,形容他从出于地,属于尘,转向了一种部分在场又近乎缺席的诗歌。他在1991年出版的诗集《幻视》中,有一些为W.B. 的鬼魂准备的问题,这是他对前辈叶芝朴实的诗歌发起的挑战。
什么最先到来,海鸟的呼喊,还是它呼喊时
在黎明的寒冷中想象出来的灵魂?
完美的形态有多宜居?
刮着风的日光下又有多少住民?
诗中没有答案,只有问题和联想,但在柏拉图式的构想中,希尼想象出来的灵魂与海鸟的关系不仅仅是跨越界限的伟大存在,还与事物的形成与发源有着联系。海鸟的呼喊来自世界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