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么一本书,是为了领略欧洲中世纪的一批重要手抄本。这实际上是一场访谈,且让我们看看它们说了什么,为什么在历史中占了这么重的分量。最初,这本书的名字是抄本访谈录(Interviews With Manuscripts)。本书内容实际上颇有名人访谈的风格。真实的访谈,也就是最终刊发出来的传统意义上的名人访谈,通常都要介绍访谈场所并交代一下这场访谈是缘何而起的。访谈中通常会涉及同受访人相遇或结识的经历的话题。也许你已经预先了解了一些受访人的相关信息,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当那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前来敲门,与你握手,同你一起落座的时候,他或者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受访人的体格、穿着、举止以及谈话风格,这些方面也需要交代一番。你当然可以安慰自己说,名人也是人,跟普通人没什么实质差别,但在真正跟拥有世界名望的人会面并交谈的时候,你的内心难免会有兴奋感和期许。他或者她,究竟会是怎样的人,是魅力十足,还是枯燥无味?你在内心当然会好奇,想知道他或者她是怎么赢得此等名声的,更想知道是不是名副其实。倾听他们谈话,并且诱导他们谈话。一个好的采访人是要让受访人说出那些先前完全不为人知的秘密的,毕竟总会有些秘密是受访人希望保留给自己的。甚至可以说,当受访人将内心的隐秘之处袒露出来时,读者会有一种偷听的快感。
这个世界之上最有名的抄本,就如同名人一样,对普通人来说是难以接近的。不妨说得更直白一些,任何人,只要有一些毅力,再加上一笔盘缠,是能够亲眼见到伟大画作和建筑,可以让自己置身于中国的长城之上或者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面前的。不过,且设想一下,你亲手将《凯尔经》(Book of Kells )从都柏林的玻璃展柜里拿出来,然后抚摸并翻动那书页;这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最有名的中世纪抄本,如今大多不再供世人观瞻了,即便有些会出现在光线暗淡的展柜当中,你也只能看看其封皮而已。它们已经变得非常脆弱,而且都太过珍贵。说白了,见教皇或者美国总统容易,要摸一摸《贝里公爵豪华时祷书》(Trs Riches Heures of the Duc de Berry )可难比登天。春去秋来,岁月流转,要接近这些抄本,已经越来越难了。也正因此,本书要邀请读者陪伴笔者来上那么一趟私人之旅,跟这些最有名的中世纪抄本会面,去看看它们,摸摸它们,当然,还要跟它们畅谈一番。
古文书家,人们通常这么称呼我们这些古老抄本的研究者,其生活就是在善本图书室里面日复一日地劳作。善本室如同圣所,非常人能够触及,就像麦地那的先知墓之于我那样。现代世界的国家图书馆,大多跻身人类历史上最为昂贵的公共建筑之列,但是,绝少有人能够穿过那重重幽暗,进抵这善本秘境。有些抄本室的氛围极为威严,给人极强的压迫感,另一些地方则要随和很多。接触抄本的方式是内行人之间的秘密,接纳及处理抄本的方式也是有固定程式的,且各个地方的程式截然不同。这是学术史中的一个往往会被人完全忽略的方面。中世纪的顶级泥金装饰手抄本是我们文化的基石,不过,绝少有人会去造访并研究它们的栖身之地。
一些伟大的抄本已经有了影印本或电子版,就如同名人传记一样,大家都可以阅读,但那跟原本显然不是一回事。若是能跟原本相遇,那种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影印本是没有根的,可以在任何地方现身,但跟任何地方都没有联系。若非亲眼见到原本并将其捧在手心,则不算了解这份抄本,也不能围绕这份抄本写点什么。任何影印技术都不可能复制原本的重量、质地、凹凸不平的纸面、厚度、味道、触感,当然,还有那时光在中世纪抄本上留下的印记。当一份顶级抄本终于被摆放在你的桌上时,兴奋之情会从你的心间陡然涌现,那样的体验将是顶级的。这跟隔着玻璃展柜观赏抄本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你真的可以触摸它了,可以见证此前无人能够见证的诸多细节了。如此一来,你随时都可能有新的发现。做工、擦痕、刮痕、重绘痕迹、印痕、补片、针孔、封皮以及颜色和质地的细微变化,这一切都是在影印本上无法见到的。抄本会面对面地回答你的问题,有些答案是完全出人意料的,关涉抄本自身以及抄本诞生的时代。本书的每个章节都会有新的观察、评论和假设,这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明,只是因为我仔细翻阅了原本。且仔细观瞧。你愿意的话,还可以用上一个放大镜。坐下来,翻动书页,在一片宁静当中倾听它们讲述的故事。就这样,任由它们说。别的不说,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享受。中世纪抄本有自己的传记。它们穿越数个世纪的光阴而来,其主人和所在时代不断更迭,它们也在这个过程中跟主人和时代互动,在世事潮流当中载沉载浮。我们将破解它们不为人知的渊源。很多时候,它们的故事是极具戏剧性的,发生在欧洲社会的最顶层;从中世纪圣徒和君王的起居室到纳粹统治时期的德国的隐秘之所,它们都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书本自有其命运(Habent sua fata libelli)。有些抄本自诞生之日起便被尘封书柜;有些抄本则在世界上四处游荡,藏身木箱或行囊当中,随着马匹或小船或飞机,翻山越岭,跨越大洋;毕竟,它们都是非常便于携带的。很多抄本有过拍卖行或者交易厅的经历,它们的价格不断变化,这本身也揭示了人们的品位和社会潮流的变迁。抄本的命运就如同人的命运一样,各不相同,但每份抄本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讲。
本书选择了十二份这样的抄本作为访谈对象。究竟有多少中世纪抄本存留下来,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也许有上百万份,也许更多,我们的选择范围是非常广的。所有抄本都是令人着迷的;即便是最为浅白、最缺章法的抄本,也足以让我开辟专章予以阐述,只不过对读者来说,它们也许不能带来那么非凡的体验。我们现在就要跟随一些伟大的同伴,开启我们的旅程了。坐在图书室里面,翻动着令人目眩神迷的泥金装饰抄本,很可能会引来旁边俯首阅读那些更为朴素的书册的学者的敬意,而我希望能分享这份因与抄本做伴而起的静谧的满足感,因此它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成为我们的亲密伙伴。我们会陶醉于讲述与这些抄本届大牌相遇的故事。它们都是巨人,我将从中选择不同类型的代表,不仅仅是福音书和时祷书抄本,也包括天文学、文献评注、音乐、文学以及文艺复兴政治学方面的抄本;当然,仪典、医学、法律、历史、传奇、纹章、哲学、游记以及另外许多主题的抄本,也都是可以选择的,中世纪抄本的涵盖范围就是这么广泛。我甄选的这些抄本,在我看来,是能够代表它们各自所属的时代的,其时间跨度从6世纪一直延伸到16世纪。这些抄本会讲述一些造就了它们的时代和社会的事情。
为了写就这本书,我亲眼见到了我选择的所有抄本。应该说,在此之前我就已经跟其中一些抄本有过接触,不过这次我并没有事先设想它们能告诉我的内容,任何新的启示当然会有一些新的启示都是在我与它们相遇之后自然而然浮现的。本书便讲述了这一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