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逝去的时光》作为七卷本的长篇小说,它的长是毋庸置疑的。那么它是否冗长呢?这就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了。作为一个译者,我的感受是译前觉是,译后觉非。翻译是最精细的阅读,我在第一卷译序中写过这种觉非的感受:每译几段,我总会预感到前面有美妙的东西在等着我,那些无比美妙的东西,往往有层坚壳裹着似的,要使劲(常常是使出浑身解数)打开壳,才会惊喜地发现里面闪光的内容。
但这种美妙,即便小说中的原型人物也未必欣赏。普鲁斯特年轻时,经常出入上流社交圈的沙龙,是沙龙女主人眼中可爱的小马塞尔。第一卷出版后,普鲁斯特送了一本到德舍维涅侯爵夫人(comtesse de Chevign)府上,事先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侯爵夫人恼羞成怒,终其一生不肯打开书来看上一眼。
作家、编辑,也未必欣赏。第一卷迟迟未能出版,一个受命审读的作家说:这部七百多页的稿子简直不知所云。它到底在讲些什么?它要把读者带到哪儿去?我只能说我一无所知,无可奉告!另一个出版社总编说:我这人可能是不开窍,我实在弄不明白,一位先生写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居然能写上好几十页。普鲁斯特在给朋友的信上激动地说:你把精神生活的体验,把你的思想、你的痛苦都浓缩在了(而不是稀释后加进)这七百页文稿里面,那个人手里拿着这文稿,却不屑一顾,还说出这种话来!
那么,小说到底好在哪里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仅从译者的角度,谈一点个人的印象。
普鲁斯特说他写的是一本大书。他在第七卷中写道:文学写的就是真正的生活,或者说唯一完全真实的生活不仅是自己的生活,而且是别人的生活。主人公从贡布雷的家出去,有两个边,也就是两条路。斯万家那边(去斯万家的路)意味着布尔乔亚、爱情(或者说情爱,包括异性恋和同性恋)、音乐。盖尔芒特家那边,意味着贵族世家、社交、绘画和文学写作。最后,两边交织在一起,作者就写出了这本大书,这本把他精神生活的体验,把他的思想、他的痛苦都浓缩进去的大书。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Allons plus loin(让我们走得更远些)。他写的各式各样的人物、社交场(沙龙)的众生相、人性的弱点,乃至静物、景色,都让人有写尽之感。即便是写一杯椴花茶,写家乡的一条河流、一池睡莲,都写得那么精彩、那么美妙。比如说,读到写静物或景色的段落,我会想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想起张岱的《湖心亭记》,虽然语言截然不同,但是那种隽永的风味,却是相通的。小说中,不同的人物说不同的话,这种声口毕肖的高超本领,使我想起《红楼梦》。他写临睡前母亲给小马塞尔朗读乔治桑的小说,写马塞尔去剧场看拉贝玛的演出,写凡特伊的小提琴钢琴奏鸣曲和七重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新颖的美,都让我眼前一亮,心中充满感动。第一卷第二部斯万的爱情,写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从萌生到式微的过程;所谓爱情的嫉妒,真是让他给写绝了。即便是写同性恋(如第四卷开头写夏尔吕男爵和裁缝絮比安的初次相遇),也写得那么出色,以至于柯莱特要说,写同性恋没人能比普鲁斯特写得更好了。他写勒格朗丹的snob(附庸风雅),常能使我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对地名瑰丽的联想,令我惊叹,让我陶醉。他写大作家贝戈特,写大画家埃尔斯蒂尔,都让我感叹大手笔确非常人所能企及。是的,他写得很长,但他写得这么丰赡,这么细腻,这么从容,甚至这么幽默,我只觉得读这样的文字是享受,只觉得这样的长句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异常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