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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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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与后青春的祭奠与追悔
上海与纽约的双城文化架构
唐颖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初夜故事,她在诉说女性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
蝶来和心蝶一个女孩的两个名字,清晰地划分着她青春与后青春的人生轨迹。一个张扬不羁初尝爱恋的蝶来,一个在爱中迷惘时而徘徊的心蝶,作家唐颖当然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初夜故事,她是在诉说女性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当青春过去,后青春时期仍然在消化着青春留下来的躁动不安,甚至伤痛。而初夜,是一个女性身体记忆里*初的痛,无论过去多久,她的身体和情感,永远无法逃离那*初的记忆。
唐颖的小说常常为我们呈现双城的景观,这是作家自身创作的架构,也是一种文化的架构。两座城市互为映衬,又互为补充,在城市景观和精神气质上映照着小说人物命运的流转。余秋雨曾说:读上海,不能不读唐颖。喜欢都市,亦不能不读唐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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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初夜》,一个女性身体记忆里*初的阵痛。这阵痛潜伏在蝶来之后的人生轨迹中――下乡,考大学,悔婚,读研究生,留学,恋爱,结婚,生子。在这条轨迹之下,暗涌着荒芜青春遗留下的躁动、迷惘和焦虑。而这一切都开始于一场嘉年华会般的大游行,开始于中学校园里蝶来与同班男生海参之间口角引来的暴力,开始于她与初恋男孩阿三仓促品尝的禁果。当回忆逆流而上,她才终于发现,她的身体和情感,一次又一次地回归到那爱的发源。唐颖不仅仅在讲述一个初夜故事,她在诉说女性个体*本真的生命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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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唐颖,上海作家,以擅长书写上海和纽约双城故事著称,自1986年以来,发表中长篇小说及话剧、影视剧本逾百万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丽人公寓》《纯色的沙拉》《多情一代男》《无性伴侣》《瞬间之旅》《红颜》,长篇小说《美国来的妻子》《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上东城晚宴》等。 唐颖的作品被认为是了解当代上海的必备指南。她擅长描写繁华都市中女性的生活、情感、心理与命运,同时不停地追问历史与人性、女性的自我认知、青春的追忆、个人与时代的关系等人类永恒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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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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跋
一
我从小长大的街区是过去的法租界,与淮海路相邻。我住的那条弄堂,曾经住满旧俄人家,然后陆续回国。与我家住同一层楼的旧俄女子,我们叫她丽丽,他的丈夫是犹太人,叫马甲(沪语发音,也许是迈克的译音?),他曾在淮海路开着一家只有一个门面的珠宝店。但我的父母和邻居一概把他们称为罗宋人。
经过文革,这些人或事,有一种隔世的遥远。
白俄当年穷困潦倒,上海人把他们称为罗宋人其实带有歧视。弄堂对面有一家卖油盐酱醋廉价酒的小店,上海人称糟坊,这糟坊每个街区都有。糟坊有高高的木制柜台,很像今日酒吧间的吧台。罗宋男人在糟坊买一两(50克)廉价白酒,斜倚在高高的柜台旁,一条腿是弯曲的,手肘搁在油迹斑斑的台面上,手里握着酒杯,就像靠在吧台旁。这就是罗宋人,喝着劣质酒穿着破西装,有时还小偷小摸,却把糟坊柜台站成了酒吧吧台。那条充满往昔回忆正在衰败的街道,衬着旧俄贵族浪迹天涯的身影,有一股伤感的浪漫,我要到很多年以后才知道,他们正是时代变迁时被放逐的一群,身世故事都是生离死别的大悲哀。
后来上海开了多少间酒吧,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一个上海男人可以像罗宋男人那般帅气地斜倚在吧台旁喝酒。
因为罗宋人家,我们的走廊终日漂浮着很异国的气味,那是羊牛肉夹杂洋葱和狐臭及香水味。生活困窘的白俄邻居,仍不放弃周末派对。来的多是同胞,他们喝酒放唱片跳舞,然后摔酒瓶打架,歌声变成哭声,一些人互相搀扶着离去。妈妈全部的努力是把我和妹妹阻止在她家房门外一公尺,她不要我们看到这些情景,那样一种放浪形骸跟整个时代的严峻是多么不相称。不过,我也是现在回想当年,才有这样一种惊异,比起那些落魄的白俄流浪者,我父母那一代上海人,才是那个年代更不快乐的人群。
在八〇年代的出国潮中,我那条街区走了太多人。然后,直到二〇〇〇年,我第一次到纽约,几乎每天晚上有电话进来,他们是这十多年来陆续去海外留学或移民的故人,在我那条街区多年不露面的邻居,却在纽约地下铁甚至长岛的小镇上邂逅,其中有一些,家族全部成员都已出来,上海的房子都被没收了。他们已很多年未回去,那一口上海话,有些词语上海已经不用,却让我感受道地的上海气氛,那种在今天的上海正在稀薄的气氛。
多年的美国奋斗,现在的他们都有一份高学历,住在东部或西部郊区的House,周末时在自己的花园修剪草坪。他们费尽周折远离家园时就希望过这样一种生活,有自己的房子和花园,还要有尊严隐私,不再被暴力威胁并且可以以自己的意愿说不的人生。很多人与家人一别十年,甚至失去家庭,就是为了从这样一个人生开始。
以今天上海人的价值观,他们不可谓不成功,但在与他们邂逅的瞬间,我怎么突然记起很久以前的旧俄邻居来?令我感慨的是,比起苏维埃时代的流亡者,今天寄居他乡的上海人的生活,是要优渥稳定得多,可快乐的感觉为何仍然握不住?他们脸上那样一种落寞,是我在美国的任何地区都能辨别的我的同乡特有的神情。
说起上海,他们脸上有一种遥远的憧憬,和一些迫切的小愿望,回忆着只有我们自己懂得,住在同一街区经历过同一时代的人才会有的往事。但我知道他们是不会回去了,他们宁愿一边回忆着自己的城市,一边在他乡漂泊,过去的记忆太深刻了,深刻到成了生命的全部真实,眼前这一个急速变化的上海,却更像个梦幻。
二
约翰厄普代克曾说:我真的不觉得我是唯一一个会关心自己前十八年生命体验的作家,海明威珍视那些密歇根故事的程度甚至到了有些夸张的地步。他认为,作家的生活分成了两半,在你决定以写作为职业的那一刻,你就减弱了对体验的感受力。写作的能力变成了一种盾牌,一种躲藏的方式,可以立时把痛苦转化为甜蜜而当你年轻时,你是如此无能为力,只能苦苦挣扎,去观察,去感受。
这多少解释了为何我故事里的人物总是带着年少岁月的刻痕。
我的双城系列小说《阿飞街女生》《初夜》《另一座城》再版之际,我去走了一趟从小生活的街区,在我住过的弄堂用手机拍了一些照片。奇怪的是,离开这条街区很多年,我竟然没有要去拍一下旧居的念头,事实上,我总是下意识地远离它。
我的这三部长篇,便是以我年少成长的街区为重要场景,更准确地说,是在创作过程中作为虚构世界的背景,在记忆和想象中,它已经从真实世界抽离。因此,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我曾经试图通过肉身的远离获得精神世界的空间。
我出生时就住的这条弄堂叫环龙里,在南昌路上,南昌路从前就叫环龙路。环龙是法国飞行员的名字,上个世纪初,这位法国飞机员因为飞行表演摔死在上海,这条马路为纪念他而命名。
环龙里的房子建筑风格属新式里弄,有煤气和卫生间,安装了抽水马桶和浴缸(当时上海人称抽水马桶为小卫生,浴缸是大卫生),每层一套,这煤卫设备很具有租界特色,因为传统的上海石库门房子并不安装煤气和卫生设备。
一九四九年前整条弄堂住着白俄人。他们在相邻的淮海路开了一些小商铺,五十年代后逐渐搬迁回欧洲,最后离开应该在六十年代前期,但七十年代仍能在南昌路上看到一位衣裙褴褛的白俄老太太。也有白俄和上海人通婚,我朋友中便有中俄混血的女生。
南昌路曾经不通机动车,马路窄房子矮,法国梧桐站在两边,夏天,便是一条绿色的林荫道,它象征了今日上海渐渐消匿的街区,有最典型的上海市民生活图景。我一位弄堂邻居,八十年代去美国嫁了华人医生,住在山林边高尚社区,夜晚通向她家的车路漆黑一片,路灯开关由她家掌控。她不习惯只见动物不见人的环境,怀念弄堂旺盛的人气,婚后多次换房,从独栋房搬到排屋,再从排屋搬到城中心的公寓房,当然社区的阶层也越来越低,但她并不在乎,后来索性搬回上海。
无疑的,弄堂承载了许多故事,留在记忆里的欢乐多在童年。前些年在美国时,我曾向一位美国医生太太描述弄堂场景:如同公共大客厅的空间,紧密的人际关系,日常里的热闹。她那般羡慕向往,她家住树林边,美景是真,但没有人影。事实上,弄堂这个场景早已远离我自己的生活。
当然,弄堂热闹是表象,童年欢乐很短暂,许多故事渐渐从弄堂深处浮现,或正在发生。
南昌路在七十年代便被本街区人自傲为引领淮海路时尚。当时的美女没有时装和化妆品,但留在记忆里翩若惊鸿的身姿却让我追怀了很多年,遇上一起长大的旧邻居总要互相打听一番。相近的几条弄堂都有自己的佳丽,风情各异,似乎个个完胜当时电影上的女主角。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洗尽铅华的美貌是多么赏心悦目。
群星拱月,可以称为月亮的那一位住在隔壁弄堂,喜欢穿一身蓝,藏蓝棉布裤和罩衫,脚上是黑布鞋,走起路来十分缓慢并盈盈摇摆,有人说她的脚微跛,可女生们却在人背后学她的行姿。她并非一直穿蓝,偶尔也会一套白色,当然是舶来品的白,那份华贵雍容令路人驻足赞叹,那已经是文革后,亲戚可以从香港寄来衣物。她是幸运的,没有离开过家,可她的大弟却在黑龙江农场伐木时被倒下的大树当场砸死,她的小弟与我同班。
美女们渐次消失。有一位皮肤雪白性情孤傲,也去了黑龙江。听说她后来是直接从东北坐火车去香港和早已定居在港的母亲会面,初夏她还穿着臃肿的黑棉裤,母亲在罗湖桥抱住她大哭。她弟弟也是我同学,高考恢复后曾报考大学英语系,政审未通过。他不久去了香港,却在那里跳楼自杀。
那些年的某一天我们在上学路上,看见一家屋前簇拥着行人。在临街天井,一位美丽的中年妇人穿着有折痕的旧旗袍,抱着枕头当作舞伴在跳交谊舞。天井留着大字报的残骸,天井的雕花铁栏隔开的窗内,有一位青年的侧影,他正对着墙呆滞地笑着。人们说,这家人家只剩两个疯子了,男主人早已在文革初期自杀,接着老婆错乱,后来儿子也傻了。妇人穿着色彩鲜艳的羊毛衫裙子、高跟鞋,手肘上挽着精巧的手袋,在她的已被卸去铁门的天井抱着枕头跳舞。我们不明白的是,她怎么敢穿得这么漂亮?她怎么敢跳舞厅舞?然后又突然意识到她只是个疯子。
那时候,我们常常无聊却无比耐心地站在她的天井前,像观剧一般看着她从房间里换出一套又一套衣服,那些陈旧的也是摩登的衣服。她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就像现在的模特儿从后台出来,而我们的神情却渐渐呆滞,我们比她更像梦游人。
这些年常常离开上海,当我在异国,在另一座城回望自己的城市,感受的并非仅仅是物理上的距离,同时也是生命回望。我正是在彼岸城市,在他乡文化冲击下,获得崭新的视角去眺望自己的城市。故城街区是遥远的过往,是年少岁月的场景,是你曾经渴望逃离的地方,所有的故事都从这里出发。
我在阅读和写作中感悟,唯有通过文学人物,去打捞被时代洪流淹没的个体生命。马塞尔普鲁斯特早就指出:真正的生活,最终澄清和发现的生活,为此被充分体验的唯一生活,就是文学。
二〇一七年三月
陡然,在放大了好几倍的中学校园里,蝶来孤零零地站着。 她不是独自一个,操场满满的,她站在自己班级的队列里,班级队列分成两行横排,横排一分为二,男生在头,女生
在尾。
蝶来个子高,她和另一名叫罗英男的女生双双站在女生排头,或者说,排在男生队伍的尾端,与她紧邻而站的男
生几乎比她矮半头,而与她并肩站着的女生英男如同她的名字,削着男孩头穿着改良过的男式旧军装,个子比蝶来还
高。蝶来有一种插队在男生队伍的错觉,这正是令蝶来孤独沮丧的缘由。
首先她讨厌男生比自己矮,或者说,讨厌自己比男生高,干脆说,她歧视自己的高和比她更高的罗英男,对自己
参与其间的画面厌恶透顶:高女生和矮男生比肩站。
更气馁的是,进校第一天,她还未看清身旁男生的脸,便与他建立了被人嘲笑的关系。
男生姓俞叫海嵩,当老师第一次点名时,把最后一个字读成崇,他做了纠正,但普通话很差的他,把嵩读成
参,于是蝶来嘴快地问出声:海参吗?还有蹄筋呢!
在全班哄堂大笑中,俞海嵩便获得了海参的绰号。
但是接下来老师就念到叶心蝶的名字,未料这个叫海参的男生立刻把她的绰号也叫出来:蝶来!还添上注
解,蝶来照相馆!当然这一次笑声更持久,他得意地朝蝶来看去,蝶来简直气昏了,坐在后排的她看到的是好几
排的脸转过来朝着她笑!是啊,连他的脸都未看清便让他给卖了。
她的气愤可用咬牙切齿形容,蝶来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摆脱这个绰号,因为按照地段进中学,她小学同学多半
住马路对面,因此他们都被分在另一所不知名的过去是民办学校的中学。蝶来刚刚在小学同窗面前得意自己将来去于
名校校园,却未料到进名校第一天便被人喊出绰号,最冤的是此人她并不认识。
蝶来,海参来了,蝶来,海参来了??当天回家路上,她听见有少年在她背后唱出了熟悉的小调,那是阿
三,老英来了的调头,早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就在上海租界街头流行的小调。阿三是指当年在上海英租界做警察
的印度人,他们的头上缠着红布,对着英国人上司毕恭毕敬称Sir,音同瑟,当时上海市民便喊印度警察为
红头阿瑟,街头小痞子捉弄常与他们作对的印度警察,看见他们便喊阿瑟,老英来了!英,当然是指英
国人。
到了蝶来这一代,小调居然还在流行,只是在他们嘴里,这老英听起来像天上飞的老鹰,阿瑟变成
阿三。上海弄堂里有多少阿三啊!似乎小调中的老鹰是阿三的克星,因此对着某人喊阿三,老鹰
来了!就很嘲弄了。
把阿三,老鹰来了!的调头改成蝶来,海参来了!可想而知蝶来有多么窝囊,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狠狠
瞪视唱小调的某男生,男生也是矮个子,左肩扛着瘪瘪的书包,右肩挑着他自己的外套,满头大汗。此刻这男生停下
脚步不甘示弱地迎住她的目光,他的眸子黑而大而明亮,透着让她讨厌的机敏,她用力瞪大她的细长的眸子,试图使
自己的目光像两根通上电源的金属线闪闪烁烁地发射着冰冷的强光朝她憎恶的对象弹去。
果然,男生黑亮的眸子转开去,紧接着转身,嗖地蹿进身旁的弄堂,蝶来应该乘胜追击把他教训一下,弄堂门口
的墙上正写着宜将剩勇追穷寇之类的标语呢!但今天她忍了,这是中学第一天,她可是痛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淑
女。
她慢慢地转回身继续着回家的脚步,风拂过脸颊,是黄昏时的轻风,树叶富于感染力的沙沙声里,她的汗津津的脖子顿时清爽起来,一丝莫名的柔情从脖颈处朝胸口和四肢像涟漪一般荡漾开去。然而,只要蝶来试图让自己变得可爱,学着淑女轻盈款款行走在街上,她的脚和手的摆动立刻会变得无法协调,如同傀儡一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笨拙而毫无生气。
这条街很窄,站在人行道两边的梧桐树树枝顶端的叶子已互相纠葛,即便是在酷暑,这条街的阳光仍是疏淡的,
在下午近晚的黄昏中更显得暗沉沉的。当风力较大时,树叶翻掀开来,小街的光线突然透亮,就像郁闷的心头被拨
动,有着夹带轻微的疼痛的快意。
是的,无论第一天有多么不尽人意,蝶来在回家路上这一刻怀揣的感受已截然不同。她每天走来走去的小街好像
更窄了,光线更暗了,她熟悉的那个世界似乎更加窒息,然而同时巨大的憧憬把她刚刚发育的胸脯挤得满满的,中学
这个地方虽然空旷得让人寂寞,但她隐隐感悟到,这只是个过渡,过渡到那个她憧憬过许多次的未来。未来是什么
呢?在她脑中是个更加抽象却又纷繁的新世界,她急急忙忙成长着,不就是要去向那里吗?
之后的几天,日子也并不好过,每天站在操场走队列是最寂寞的时光,领操台上站着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人们
称他工宣队长,他正威风凛凛地吹着哨子,喊着稍息、立正,就像军队训练。蝶来对此并不陌生,小学的整
个六年级和七年级的一半时间是在操场上练操度过的,只是这稍息、立正的命令从他那里吼出来杀气腾腾,
蝶来不仅寂寞着,还忧心忡忡,是否整个中学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
在她冥想的这一刻,叫海参的男生侧过半张脸给她斜斜的一瞥,让蝶来很不爽,接着又给了一瞥,带着些嘲弄?
好奇?欣赏?爱慕?谁知道呢,蕴含的意味之复杂连男生本人都分辨不清。
海参意味复杂的一瞥又一瞥令蝶来更加心烦意乱,她似乎又听到了可怕的调头,蝶来,海参来了。它隐约飘
荡在队列里,飘荡在满满一操场的队列上空,蝶来还担忧自己的中学岁月将被这首低级趣味的街头小调葬送。
到中学报到后,新生们第一天进大礼堂参加入学典礼,之后便来到操场,进行抗大式训练。虽然节气上是进入了
秋天,白天仍然骄阳似火,街上的人还穿着夏装,但在操场上晒一整天太阳的学生却一律在淡色夏装外套着深色外
套,似乎这黑或藏青的深色比较适合这严厉的军训气氛。
蝶来的藏蓝外套已洗得发白,那是一件妈妈年轻时流行过的革命时代的时装,一种有双排扣被称为列宁装的女式
上装,它和革命运动最初两年流行的女式军装在风格上接近,英武中暗藏性感,因为这两种服装都有制服的特点,收
腰,明线,线条挺拔却又贴身,凸现了女性的体态。
这件旧衣服和妈妈其他过时的衣服一道被压在箱子底下很多年,却被蝶来找出来,她开始时出于好奇往身上套,
之后便不肯脱下了。
这一年蝶来在蹿个子,竟和妈妈一般高,身体虽未丰满但女性所有的特征已呼之欲出。她和她的同龄人被革命运
动耽搁在小学整一年,读完七年级才毕业,革命年代的教育体制刚改革,小学七年制,中学四年,包含了初中和高
中。
按照农历算法,蝶来过了年便是虚岁十五岁,实足年龄十四岁还未到,她的同龄女生不少人来了月经。蝶来好像
注定是晚熟的女孩,甚至还不清楚有月经这回事,但她已经在经历胸脯胀痛乳头有个硬块像发酵一样鼓起来的发育阶
段,心情竟像乳房一样敏感并蕴含着隐约的痛感。
蝶来能感觉妈妈的列宁装让她有了几分窈窕和成熟的韵味,却不能容忍身边的男生对她的觊觎,这个叫海参的比
她矮半头的男生不时微偏着头,她发现他在偷看她。
有什么好看的?蝶来凶巴巴地朝他白一眼。
他收回视线,十秒钟后,他说话了: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呢?语调不紧不慢,有着与他矮小的个子
不相称的从容,在蝶来耳朵听来就有几分玩世的味道。蝶来反感地转脸去瞪他,领操台上的工宣队员在喊口令:立
正,向右转。整操场一千多名学生转过身,这样,他名正言顺用后背对着她。
到了下午,蝶来中学的军事化训练变成抗大式学习班的形式,学习内容是听拉线广播,收听市革命委员会召开的
全市批判大会。又有一场运动要开始,革命运动就像盒子连环套,大运动套着层层叠叠的小运动。
这类批判会千篇一律,不仅是蝶来,几乎全操场的同学都在昏昏欲睡,可中间穿插的口号却很令人兴奋。虽然大
会上有人领喊口号,但中学校园的领操台上也设置了领口号台,一男一女两个学生坐在领操台上领口号,通常是在广
播里的口号声结束后,在工宣队长的指挥下再添上几句与本校现状有关的口号,不外乎打倒几个已在学校监督劳
动的前校长、教导主任以及模范教师之类的人物。
对于蝶来,喊什么并不重要,过瘾的是可以振臂高呼,在人群里呼喊,就像如今的年轻人在摇滚音乐会喊叫一
样,终究是可以抒发在日常生活中积聚的郁闷。这是在革命后期,天安门前的红海洋回流到山川平原变成湖泊和小
溪,街上墨汁淋漓的大标语大字报也经不住风吹雨打渐渐飘零,惊涛骇浪后的后悔后怕,成人和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
起压抑的时代。
跟着群体的口号声,毫无风险地抒发了自己多余的精力被压抑的热能是件多么爽的事啊!瞧瞧蝶来,用力举起手
臂把自己的声量放到极限,简直是在尖叫。
口号的间隙,坐在她前一排的海参回过头朝她笑着揶揄:轻一点,你把我的耳膜都震破了,用得着这样积极
吗?这不是找上门讨骂吗?蝶来对他惹来的怒气还没找到出口发泄呢!他倒好,居然还来挑衅。蝶来凤眼上的一双
眉毛高高扬起,锋芒毕露,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不须放屁!
用毛泽东诗词作为骂人武器很流行,蝶来虽然压低了嗓子,但她清亮的嗓音仍然富于穿透力地让整块人群、差不
多一个班级的人都听到,大家笑了,海参也笑,笑眸对着她,好像被这个伶俐的女孩奚落是件快意的事。未料班级的
骚动和喧哗声引来工宣队领队的注意,正背着手满场巡逻的工宣队队长走到他们面前板着脸问道:谁在起哄?
大伙又笑,眼睛看着蝶来和海参,工宣队长便轮流打量蝶来和海参,最后,目光是落在蝶来身上。不知为什么,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单眼皮里的眸子亮闪闪地罩住蝶来时,她一阵惊慌,忙不迭地朝海参一指似要把那灼人的目光引向
对手,是他先惹我,我在喊口号,他嫌我声音响!
你哪里是喊,你是在尖叫!海参看着她,眼里含着一丝笑,从她的眼里看过去,是自以为聪明的男孩的嘲
笑。
他的回答引来更响亮的哄笑,海参也咧开嘴笑,不乏得意,甚至队长的嘴角也掠过笑意,可他的笑有股寒气,就
像阴天的风掠过,他的眸子突然有了冷酷的意味。蝶来一阵发怵,不祥的预感笼罩住她,竟忘了反驳海参。
你站起来,让我听听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工宣队长坚硬冰冷的声音。蝶来的脑袋嗡地响起来,头涨大成两
个,但她马上发现他是冲着海参发命令。
笑声戛然而止,海参的脸突然苍白,他的身体像冻僵一般凝固着,有线广播里什么人在义正词严地批判着什么。
站起来!这个形象清秀的男人喊出的声音却粗鲁蛮横。
操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蝶来的身体在微微抖动,她所恐惧的事情正在发生,示众成了现实,人们看着海参,但目光也同时圈住了她。
海参慢慢起身站得笔直。
你说她喊口号是尖叫?队长问道,冷笑着,他的目光又罩住蝶来,她的身体一阵哆嗦。
那么你是怎么喊口号的,喊给我听听!队长的声音冷酷起来。
蝶来的上唇粘着齿龈,嘴像沙漠一样干燥,不要说喊口号,现在让她说话,大概也是一个字说不出,然后她发现
这声冷酷的命令也是对着她讨厌的男生。
你给我喊啊,喊啊!队长对着海参大吼。
这时有线广播喊起了口号,操场上的人们竟笑起来。一直没有做声的班主任朝工宣队长瞥了一眼,事实上,众人
都在偷看他,蝶来却去看海参,他们目光相撞,他垂下眼帘。
啪!比母亲的惊堂木还刺耳,工宣队长巨大的巴掌朝海参甩去,近旁的蝶来本能地抬起脸欲朝后仰,她瞥见
海参半边脸肿胀起来上面印着队长的五根手指,这张变形的脸同时反射着刺目的阳光,蝶来只觉得一阵眩晕眼睛发
黑,身体失去重心般地朝罗英男身上靠去。
老师,老师,蝶来昏过去了。罗英男喊叫起来。
我昏过去就好了!她对自己说,身体趁势横下来。
蝶来紧紧闭着眼睛,任凭罗英男和班主任以及一拨女生半扶半抬地把她送进学校卫生室。蝶来被扎了针灸,在难
耐的酸痛中,她觉得下身一阵热流涌出,她以为自己尿出来了,惊慌地睁开眼睛抬起身体,却看到卫生室雪白的检查
床上有一小摊血迹。她下意识地用手去摸,那新鲜的还浮在被单上的血迹立刻沾到手上,她哭了。
那天多亏床边只留下罗英男,罗英男自告奋勇回了一趟家,她的家就在学校隔壁弄堂里,她拿来她的干净罩裤给
蝶来换,卫生室老师的白色药橱里居然储藏着月经草纸和卫生带。所谓卫生带,是一条宽六七公分长一尺两端有细带
的两三层厚的棉布条。没有比这件物什更丑陋的东西了!以前,蝶来曾看见它挂在某些人家的天井里晒太阳,弄堂里
的男生称它为咸带鱼。现在她得把这条丑陋的咸带鱼系到自己身上,她心里的羞愧是双倍的,因为经血,因
为月经带,因为自己对所有这一切的无知。
卫生老师成了她的启蒙人,她在教蝶来使用这些月经用物时,同时给她上了一堂女子生理卫生课,一旁的罗英男
乘机告诉蝶来,她一年前就来了月经。
这突如其来的初潮令蝶来几乎忘却先前操场发生的一切,她怀着羞愧,不是对海参,而是对突然流血的自己。离
开卫生室她便直接回家了,书包里塞着换下的裤子。
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必然经过淮海路这条繁华大街。那时候称不上繁华,但行人密度仍是相当高的,在这条街上
行走常有被行人掩蔽的感觉。背着书包的蝶来怀着难以名状的羞愧、兴奋和压抑,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令她身体虚
弱,神经却处于亢奋状,胸膛被各种情绪塞得满满的。而垫着厚厚消毒草纸的卫生带夹在两腿之间十分难受,似乎下
身挤着大件东西。
蝶来现在最担心的是行人们是否会通过自己臀部的拥挤发现她裤子里的秘密,虽然这条罗英男的罩裤比她自己的
裤子宽大得多。于是蝶来当即放长书包带子,把书包斜背在肩,将书包袋按在臀部后,虽然走起路来包袋一拍一拍敲
打着臀部有点蠢,但阻挡了人们的视线。
正当蝶来觉得自己很聪明,有效地遮盖了自己身体的秘密时,忽然下身一阵潮涌,她紧紧夹住两腿,那血会不会
从裤子里涌出来呢?蝶来几乎不敢挪步,短短的回家路程突然长得看不到希望,她着急得想哭。这时,一部顶上挂着
几长条辫子的电车停在她的面前,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学校附近的车站上。下午的电车空空荡荡,她不假思索地跳
上电车,找了空位子便坐下,至少这个姿势可以控制经血不从裤子里漏出来。
她并不晓得这电车会把她载到哪里。
口袋尚有几分钱,刚够她买一张四分钱的车票。蝶来在日常生活里很少有机会坐电车,除了节日走亲戚,但那时
车子变得挤了,乘车是受罪。更小的时候走亲戚,父母总是叫一部三轮车坐一家人,夫妇俩并排坐在位子上,妹妹和
小弟坐他们膝上,蝶来只能蹲坐在父母脚前的那一小块空间。可怜的蝶来,忍受了多少次蹲坐的屈辱,只因为节日的
电车他们挤不上去,不过那也是革命前的往事了,革命运动开始后,三轮车没有了,亲戚之间也很少走动。
蝶来坐在电车上看着窗外的市景,一时忘记自己身上刚刚发生的生理巨变以及校园的暴力,沉浸在睁着眼睛享受
梦境的愉悦中,就这样一路跟着电车去了终点站。
蝶来接着便发现去向终点站的上海与市中心的上海越来越不同,先是经过几条有台硌路的小马路,旁边是矮平
房,每家门口都搁着马桶,那是上海的老城区,但蝶来竟从未来过。之后便是尘土飞扬的马路,两旁是厂房,她听到
了轮船的汽笛声,然后就看到黄浦江在一条窄街的顶端。
这里已经不是外滩的黄浦江了,而是工厂边的黄浦江。江边烟囱高耸,许多的起重机,和钢铁被敲弹的巨大声
响,这里与她熟悉的上海如此迥异,蝶来宛如被流放到异地,立刻思念起家了。她牢牢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里捏
住已快被她捏烂的电车票,又跟着车子坐回市中心。
这时候,天开始暗了,车站上的乘客拥挤起来,到了家附近的那一站,其实就是她上车的那一站,她猛地起身,
只觉得下身一阵热潮涌来,她骇得紧紧夹紧双腿,脸涨得通红,血流出来也顾不上了,她总要回家的呀!急着回家的蝶来只能夹着腿拼命从人堆里挤出来,紧要关头竟然有人把手放到她的臀部,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人们惊骇地脸转向她,然后她面前被迅速地让出一条通道。
她跳下车听到后面有人骂了一句:小神经病啊!这种时候蝶来居然还不肯示弱地转身回骂:你才是神经
病,你是花痴!下流胚!车门上还夹着乘客身体的电车载着七零八落的笑声摇摇晃晃地开走了,蝶来斜背着书包,
一只手将包袋按在后臀部上,在行走时才突然意识到系在身上的卫生巾其实像闸门一样挡住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但
两腿内侧被折成厚厚一条的消毒草纸摩擦着十分不适,走到家门口时已经疼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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