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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小说选刊》副主编王干选编,评选2014年中国优秀中篇小说7部,包括方方、徐贵祥、杨小凡、邵丽、周李立、凡一平、陈仓等,均为当代文坛优秀实力派作家最新力作,是本年度中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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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王干,1985年毕业于扬州大学中文系。1982年参加工作,历任江苏高邮市党史办公室、文联干事,文艺报社编辑,《钟山》杂志编辑,江苏作家协会创作室副主任,专业作家,文学创作二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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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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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惟妙惟肖的爱情
1| 方 方
第四十圈
55| 邵 丽
总裁班
114| 杨小凡
空麻雀
151| 陈 仓
非常审问
211| 凡一平
平行迷宫里的超级玛丽
254| 周李立
对 峙
301| 徐贵祥
惟妙惟肖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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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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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妙和惟肖
先前的小说是短篇,到上面就结束了。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面的故事还没发生。这十几年,世界变化之剧烈,令日常生活也成传奇。现在我要把它续上来。
禾呈过了大约半年的尴尬日子,到底还是评上了副教授。当然,那本五千块钱换来的专著功不可没。尽管他根本也没卖出几本,更多的是让惟肖带到公司送了人。惟肖说,我差不多是求着送人家哩。送走一点,家里至少宽敞一点。禾呈听这话时,满心委屈。觉得非但斯文扫地,简直就是把斯文扔进了茅坑。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惟肖说的是事实。他自己也觉得那堆书放在客厅实在碍手碍脚。
时间倏忽而过,一晃便是几年。大学的日子渐然好过起来,仿佛每个月都在涨工资。但禾呈却在好过的日子里到了退休的年龄。退休前,他老婆奋勇地找到校长家,陈述了禾呈教授在学校里的事迹种种,要求只有一个,退休前必须评上教授,不然,分房子都比别人小许多—这时候的大学,新盖的宿舍楼已经开始变得漂亮。如果不给评,禾呈老婆说,她会以上吊的方式抗议这种不公平。
此一招还真管用。对于这样一批“文革”前留校的教师,学校终于网开一面,让诸多如禾呈教授类同的夫子,回家赋闲时有了教授这块金牌装点门面。但禾呈心里却不好受,觉得仿佛是校方的施舍。他想,以自己的学问水平以及教学态度,为什么就不能名正言顺当教授呢?所以,他并不高兴。
不高兴的还有研究古汉语的马教授。马教授的学问精,书教得好,但也没有多少专著。马教授委屈万分,说述而不作呀。我的先生们,以及先生的先生们,也都没有多少专著,谁又说他们不是大家呢?
这些话,谁会去听。
回家赋闲就赋闲吧。好在三室一厅的房子分到了手。禾呈到底有了一间像样的书房。搬进新居,他在自己书房里来来回回踱步,长叹复长叹。说好容易有了一间可以认真做学问的书房,却退休回家不必做学问了。
惟妙一直住在家里,所以他在家占有一间房。惟肖在公司分了宿舍,他只是偶尔回家一下。如想留家过夜,只需在禾呈书房里搭一张折叠床即可。惟肖已经升任为办公室主任。既然公司能有专门的办公室管理内务后勤,说明表姐雪青的公司显然还不小。
其实岂止是不小,简直可说是非常之大。表姐雪青早就先百万后千万再过亿而成为这个城市的第一代富豪。禾呈闻知她赚钱的速度,咋舌得厉害。表姐雪青却笑,说你是夫子,自然不知道钱有多么好赚。社会主义到处是空子,随便钻一个便财源滚滚。禾呈更是不解,说难不成你赚钱是靠钻空子钻出来的?表姐雪青说,当然呀。只有像我这样钻空子的人多了,国家才会想起来去堵。如果我们不钻,那些空子永远都会存在。所以,我们钻这些空子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禾呈听此一说,舌头更是咋得叭叭响。事情做到这种投机的地步,不拼命隐藏,却还自豪无比。禾呈的老婆更是为此气了好几天,说我们省吃俭用社会主义了一场,倒是特意让他们这号人来吃胜利果实似的。空子若放在那里没有人钻,不等于没有空子吗?
惟肖的立场永远站在表姐雪青一边。他觉得表姑雪青跟他的父母相比,简直就是智者与傻瓜。他就不明白,读书把人读得一个个都像木头,何故国家还在成天叫嚷读书读书。为此惟肖每逢他们唠叨,便会出头反击。惟肖说,切,就你们书呆子不懂社会。打社会主义墙洞的人遍地都是,现成有空子还会没人钻?表姑钻空不打洞,这就是帮社会主义忙了。
这理论让禾呈听得一愣一愣。他以前就不太懂社会,现在似乎更加看不懂了。
可惟肖依然不屈不挠。惟肖说,这算什么。年轻人不照样看不懂你们的以前?不晓得你们怎么可以蠢到那种地步。凭什么让人搜家?凭什么让人打耳光?凭什么拿着一本小红书天天表忠心?凭什么没事天天写检查?还到街上跳忠字舞,多丢人呀。禾呈被惟肖问得目瞪口呆。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才是。
夜晚,禾呈躺在床上想,凭什么?难道还需要凭什么?他怎么从来也没有想过凭什么这件事?而惟肖自自然然就想到?是了,这时代真是变了。我已垂垂老矣,退休也是应该。
惟妙获知惟肖对禾呈的诘问,便说,爸爸你不要理他。他没文化。他哪里懂历史。哪里懂得你们那代人经历过什么样的灾难。哪里懂得那时的人们几乎没有自己选择人生方式的权利。禾呈嗯了一声,觉得惟妙说得也是。
惟妙在研究中国知识分子的发展史。惟妙一直说,知识分子的历史就是一部倒退史。无论从人格、能力还是思想,一段段历史看过来,看到的全是退步。禾呈有点赞同他的这个观点。但他没说。禾呈只是说,你还是要小心点,话不要说狠。现在虽不是“文革”,可用“文革”思维的人还很多。惟妙说,看,爸爸就是一个证明。禾呈正色道,你要晓得,哪朝哪代都有我这样的人。你研究历史,不可以偏概全。
惟肖最烦惟妙在他面前说文化。惟肖觉得自己唯一比不上惟妙的就是少一个文凭,而其他的,惟妙却哪样都不如他。就算是给家里解决问题,惟妙也一点插手不上。惟肖常一边忙碌,一边不满道,难怪老话讲,百无一用是书生。禾呈则替惟妙帮腔说,书生本就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
禾呈的老婆却一屁股坐在惟肖一边,说难不成就光用来读书?禾呈说,书生是给历史作记录和总结的,书生还要给社会树一个榜样。禾呈的老婆指着禾呈和惟妙说,就你们两个?还榜样?你们两个的榜样就是让大家明白了,最好都别读书,越读书越没用。禾呈的老婆自打以死相拼为禾呈争得一个教授金牌后,就对教授再也不屑。她觉得,读书读这么多,结果读得一点用都没有,把人都读废掉了。
禾呈家分成两派大概就是有过许多次这样的争执而始。禾呈和惟妙是读书永乐派,禾呈的老婆和惟肖则是读书臭屁派。永乐派在家明显处弱势。因为家里所有大事,都是由禾呈老婆做主,而所有的小事都是由惟肖操办。禾呈和惟妙除了读书备课写文章,其他方面经常呈束手无策状。但他们并不觉得是自己无能。惟妙喜欢说,这些杂碎,何必让我来做。
然而无数不请自来的日子,却都是杂碎。在穿珠一样不断线的杂碎面前,惟肖有着何等强大的力量。禾呈的老婆倚在沙发上坐镇指挥,惟肖衣袖一挽,三下五除二,仿佛药到病除,一切就立即平安无事。所以,禾呈和惟妙虽然高谈着读书永乐,可是离开两个骂着读书臭屁的人,他们就乐不起来。就连家里保险丝断了,都得打电话叫惟肖回家接上。设若惟肖出了差,学校的电工恰又不在,搭着板凳站在高处接保险丝的人也只会是禾呈的老婆。
有一天表姐雪青来找禾呈。见禾呈的老婆站在凳子上接保险丝,禾呈则在下面扶板凳,不觉大惊失色,说怎么能让女人做这样的事?禾呈说,为什么不行?不是说男女都一样了吗?表姐雪青说,到底还是有所不同呀。禾呈说,这又不是体力活,女人手指灵巧,接保险丝当然比男人行。表姐雪青觉得跟他无法争论,便打电话叫她的司机进来,替下禾呈的老婆。禾呈的老婆一下板凳,便对表姐雪青说,这就是读书读多的结果。
禾呈对这样的结论相当不悦,说这跟读书有什么关系?禾呈的老婆说,读多了,人傻。禾呈说,这只是我的个人素质问题,跟读书没关系呀。有的人读了很多书,同样会接保险。而我一本书不读,或许仍然不会。你这个逻辑大有问题。禾呈的老婆懒得跟他辩,只转身对表姐雪青说,你说是不是?不光人傻,还说疯话。
表姐雪青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嘴上没表态,心里却着实觉得像禾呈这样的人,的确是读书读傻了。可是转念又想,这样的人,如果不读书,或许真的会更傻。傻到这世上没有合适他做的事情。
表姐雪青这次来家里,是来告诉禾呈两个喜讯。一是她的公司做得非常好,主业已改做房地产。眼下做了两个楼盘,公司的销售部一直不得力,她准备委任惟肖去做销售部的经理。禾呈惊得张大嘴,说他哪能行?他一个高中生,没什么文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哩。
禾呈的老婆听禾呈如此一说,几乎发怒了,说哪有这么贬自己孩子的?我们惟肖多能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靠他。他做事,靠得住,这跟读过多少书没什么关系。
表姐雪青说,是啊。我也是看着惟肖各方面能力还不错哩。再说了,他还年轻,还能成长嘛。禾呈一想,也是。惟肖年龄不大,诸事慢慢学也来得及。他教的学生,有的三十岁才上大学,不也一样有出息?想过便觉得自己刚才一番话的确该打嘴,若传到惟肖耳里,还不知道多伤他哩。于是忙知趣地岔开话说,还有一个喜讯是什么?表姐雪青说,还是跟惟肖有关。公司的生意红火,盖了几栋楼。惟肖现在是经理,新房子也有他的一套。说时她环视了一下禾呈的家。这是一套不错的三室一厅居室,学校对教授楼的面积还是很照顾。表姐雪青轻描淡写地说,嗯,比你们这套可能略大一点点。
这回不光禾呈惊愕,连他老婆也一样惊愕了。禾呈的老婆说,表姐已经够照顾我们惟肖了,提拔就可以,房子可不敢要。哪能得这么多好呢?会折寿的。禾呈觉得难得老婆跟他想的完全一样,忙顺着老婆的话说,是呀是呀。年轻人,不可一下子得到太多好处。
表姐雪青笑道,难怪惟肖要我亲自来告诉你们。说是如果他来跟你们讲,你们定会觉得他在外面抢劫发了横财。兄弟,时代变啦!你们也该醒醒。多劳多得,这是惟肖靠自己努力得来的。他堂堂一个销售经理,哪里能没有一个像样的住处?这岂不是显得我公司没有实力?再说一句你们爱听的,没这样的住处,老婆都找不到好的。
禾呈和老婆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姐雪青走之前,又一次轻描淡写地说,怎么讲惟肖都是自家亲戚,我的事做大了,首先要用自己人,他的职位应该还会提拔,往后你们尽管享他的福好了。
禾呈和老婆唠唠叨叨着一起把表姐雪青送出门。他们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表姐雪青的车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表姐雪青虽已六十好几,属花甲系列,身材却依然苗条,头发染得油亮油亮,脸上涂着薄粉,细眉朱唇仿佛粉上的点缀。明亮而不艳俗。她穿着一条黑色连衣裙,大方典雅。抬腿跨上车时,轻盈得像个小姑娘。禾呈和他的老婆都看得发呆。
这天禾呈的老婆居然没有因惟肖的好运而高兴。她甚至有些忿然,说这个老妖精,跑我家来炫耀哩。我站在她面前,就好像她的妈似的。禾呈想起表姐雪青的面孔和她上车的轻盈,不觉想笑,觉得老婆形容得很准确。但他却没敢笑,因为一旦笑了,老婆心里一定不好受。便转了话题说,我最搞不懂,她怎么会这么有钱呢?禾呈的老婆说,削尖了脑袋,赚黑心钱呗。有什么了不起,摆阔摆到我家了,显得我家惟肖是靠了她才有好日子过。
禾呈不太赞同老婆的话,他自小同表姐雪青一起长大,虽然对她的做派颇是纳闷,但也不愿老婆这样说他的表姐。禾呈说,人家也是好心。得到实惠的还不是你儿子?禾呈的老婆说,何止惟肖?听听那口气,就连我们两个将来的好日子,也得靠她施舍似的。禾呈说,她就这性格,你也别计较了。惟肖过得好,我们自然也沾光。禾呈的老婆更加忿然,说我宁可饿死,也不沾她这个光。
晚间惟肖回来时,他们却没有表示一点不悦,一家人都恭喜惟肖。禾呈的老婆说,现在想来,人一辈子,图的还是个升官发财呀。我们惟肖一下子都得了。惟妙说,妈妈何必说得这么俗气。禾呈忙说,我就对升官发财没兴趣。还是教书育人最是了不起。禾呈的老婆嘴一撇说,你升得了官发得了财吗?
对于他们的拌嘴,惟肖没有理会。他正处在兴奋之中。他有了新房子,工资也相当不错。生活的美景很明朗地展开在他眼前,他甚至不需要用力抬腿,散着步即可成美景中人。于是,他说了一句话,这话让家里其他三人的表情有如受到惊吓。惟肖说,我准备去买辆汽车。
惟肖把车开到家门口时,惟妙正在跟学生讲课。他讲的是魏晋时代知识分子也就是士大夫仅有的出路。这个题目很深奥,尽管惟妙一口普通话还不错,声音也铿锵有力,全不似他父亲那样满嘴方言,但学生们还是没有听讲的兴趣。惟妙长得瘦高瘦高,大约是长年不晒太阳的缘故,脸显得很白。白面孔上挂了副与他父亲差不多的近视眼镜,黑粗粗的框架,一派旧式夫子的模样,与女学生们追逐的帅哥形象相距颇远。现在的学生,女生居多,一个青年教师如果不帅,说话又不风趣,且不抨击社会,不传达内部新闻,尤其不说艳情八卦或世俗段子,他的课就变成了混学分。女生们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毫无忌讳地响在教室。有时一堂课下来,仿佛全世界都在打呵欠。
好在惟妙也无所谓。讲不讲在他,听不听在你。有些东西无法强求。你不想学,按着你的头你就学得进?东扯西拉迎合你胃口你就学得进?想通这个理,惟妙很坦然。再说了,他跟他父亲有一点想法很是接近,那就是女生嘛,懂点风花雪月就可以了,懂历史做什么呢?他之所以在此认真讲课,只是尽自己的教职而已。
惟妙下课回家,见家门口的路边围了好多人,邻居看着一辆银色汽车。邻居见惟妙过来,都望着他笑。惟妙有些不解,一邻居便说,你家买车了。惟妙指着那车说,我家的?邻居说,是呀,你弟弟开回来的。惟妙便没做声。惟肖要买车,在家里作过通报。尽管预先知晓,惟妙还是有吃惊感。他想此刻回家又得去领教惟肖得意。想罢念头一转,便决定去书店转转再说。等惟肖跟父母炫耀累了,再回家也不迟。
书店挨着宿舍区。店面虽不大,但书的品位还很不错,毕竟是大学书店,一点斯文总是要有,所以书架上倒也总有一二可让人津津有味翻看一通的书。这些书自是不对学生的胃口。惟妙不好出入商店,这地方便是他经常的去处。
学生的阅读水准降到惟妙已经不愿意与他们读同一类书的地步。记得自己上学时,同学与老师还经常交流读书心得,彼此提供好书信息。现在,他与学生的阅读完全是两条根本没有交叉点的路。学生们叽喳着想要买的书,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反过来也一样。现在的学生,自小光顾考试,全无读书时间,他们的阅读史尚在童年期,尽管他们身体都长得牛高马大,壮硕雄伟,脑子里的沟壑却未经书本打磨,粗糙不堪。他们的思想史也未能正常生长,一开口说话,幼稚得惟妙恨不能建议他们去重读幼儿园。惟妙想,如此四肢发达,又如此头脑简单,他们将来该怎么办?
惟妙显然有点杞人忧天。连禾呈都觉得他想得太多。这世界是年轻人的,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而有什么样的世界,就有什么样的人。他们永远都相互匹配,用不着他人操心。这一点,研究历史的人应该比他人更清楚。禾呈严肃地说,从这点上看,你的历史观也很幼稚。
惟妙走到书架前,他的眼光仔细逡巡着。一本钱穆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落在他眼里。他伸手准备抽出,恰这时,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惟妙缩回手,转脸一看,却是中文系教古汉语的马教授。惟妙一向所知,马教授学问做得好。学校一堆教授中,他父亲禾呈最佩服的人便是马教授。据说他们曾一起在“五七”干校放牛,天天绕着牛讨论学问,最后为了这些讨论两人还写了检查。
马教授见惟妙先开了口,说惟妙是你呀,我说现在哪里还有人读这类书哩。果然是你爸的儿子。惟妙亦说,马伯伯好。我爸爸一直说您的学问好。
马教授没有接惟妙的话,转身向一个女孩说,马小珍,过来一下。我来给你介绍个好老师。接着又对惟妙说,这是我老家的远房亲戚,准备考研。她爸妈让我来辅导,我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辅导起。惟妙,你帮我这个忙如何?你的学问好,这我太知道了。
惟妙瞥了一眼女孩,觉得她尽管穿得时尚,不过,脸色和眼睛里都还透着乡下姑娘的气息。看来在乡下待的时间长,大学三年都没换过气味,这样的女孩,多是老实人。惟妙说,好的。马伯伯瞧得起哩。只是不知是否对路数。马教授说,没问题,她正犹豫是考历史系还是经济系。这下好了,也不用再犹豫,考历史系岂不正好。
惟妙奇怪了,望那女孩,心想,她本科读的什么?马教授似看出惟妙的不解,忙又说,她的本科就是历史。可她觉得学历史的人毕业后一个个都穷哈哈的,学经济却发了财,所以想改行。瞧瞧,现在的年轻人,多么荒唐的想法。想赚钱还上大学做什么?考研更是不必。一个人只要会识字,就能赚到钱,小学毕业差不多就够用了。惟妙说,是呀,史上最会赚钱的人都没读多少书。
叫马小珍的女孩望了望他们,用一种奇怪的语气说,可是我现在并不是活在历史上,而且历史也会改变是不是?
惟妙回去便有不悦,心想既然不爱自己的专业,又何苦考研。这种学生,又有什么好教头,不如早点嫁人算了。
到家惟肖果然还在得瑟。见惟妙,非拉他过去看车。强让惟妙坐他车上,载着他兜了一圈风才回来。车是新的,里面还有浓重的气味,熏得惟妙头晕眼花,嘴上连说好好好,心里却只想赶紧结束这场罪。
晚饭后,惟肖准备回他的住所,未及出门,马教授夫妇竟不请自来。两人身后还跟着那个马小珍。马教授进门便打着哈哈,说是登门拜师的。禾呈虽觉奇怪,但也热情不过地接待。退休数年,来访者少到令他已有寂寞之感。
从一坐下,茶尚未及喝到嘴,禾呈和马教授便紧锣密鼓地谈起魏晋南北朝。马教授说外来文字的侵入,禾呈则说佛道二教的登堂入室,仿佛延续他们当年在干校的讨论。马教授夫人坐听三分钟,便显烦意,起身拉着禾呈老婆到厨房嘀咕去了。
惟妙奉命陪马小珍说话。惟妙本来话就不多,与马小珍又不相熟,便不知谈何是好。得幸惟肖端茶过来,见俩老头聊得热火朝天,俩青年却相对无言,于是上前助阵。
惟肖一向巧舌如簧,开口说话便能吸引听客。惟肖问马小珍,你打算考研?马小珍说,不然怎么办?惟肖说,这话说得!人家没考研的都不活了?马小珍说,我们是师范哩,本科回去只能当中学老师。惟妙说,当老师不好吗?
马小珍说,到目前为止没想出一个好来。惟肖笑了,说没错没错。我们车队有个司机以前就是中学老师。说是每天伺候那些小畜生,比在村里养猪都要累。
马小珍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一笑,让惟肖来了劲。他索性坐下来开聊。惟肖说有一回,他的同事—就是那个不想伺候小畜生的司机,这老兄喝多了,回家时上了出租车,东指西指,就是找不到自己的家。司机说,你家到底在哪呀?同事说,我要知道我家在哪,我犯得着花钱坐你的车吗?
马小珍又笑,捂着嘴的手刚放下又捂了上去。惟肖继续又说,还是那个同事,有一次,又喝多了,从酒店出来,坐上车,发现自己的车怎么看都不对劲。定神瞧了瞧,原来是方向盘不见了。他立马报警,说他汽车的方向盘被盗。警察火速赶到现场。一看,发现他老兄坐在小车的第二排。见警察来了,他还指着前排的椅背说,看看看,偷个方向盘也就算了,居然连仪表盘也偷走了。把几个警察笑得几乎跌倒。
马小珍再次大笑,笑得险些从板凳上跌下去。连不苟言笑的惟妙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惟妙说,难怪他觉得教书比喂猪累,自己就是猪智商呀。
他们的阵阵笑声令禾呈和马教授中止了谈历史,不禁侧目。而在厨房里嘀咕的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也都被笑声引出来看究竟。
马教授叹道,还是年轻的好呀,有放声大笑的心气。禾呈说,我家惟妙还从来没这样笑过哩。马教授夫人和禾呈的老婆脸上也都堆出了笑意,相互说,笑得好笑得好,家里就是要多几个女人,笑声才会没个完。
惟肖与马教授一行三人一起出的门。惟肖说,我正好回去,顺便送你们吧。马教授说,我们才几步路,散着步就到了。你送我们小珍吧,她的学校远,免得去搭车。惟肖说,没问题。禾呈老婆说,不然惟妙跟惟肖一起去送小马?惟妙说,要这么多人送干吗,她又不是小孩子。
惟肖亦说,我就代表了吧。不然我还得把惟妙送回来哩。禾呈老婆见如此,也就没再多说。
客走如退潮,家里一下就清冷了,气氛立即回到从前。安静并且沉闷,仿佛笑声从未来过。
禾呈老婆不等惟妙回到自己房间,便把马教授夫人跟她在厨房嘀咕的话一揽子抛了出来。禾呈老婆说,马教授想给惟妙做个大媒哩。禾呈说,就是这个小马?好像还不错呀。惟妙说,都瞎忙个什么啊。禾呈老婆说,惟妙你也不小了,早该成家了。当年你爸结婚时,比你年轻了快十岁。禾呈说,其实我也不想这么早,是不结不行呀。禾呈老婆眼睛一瞪,说你什么意思?禾呈一看,知道自己有错,忙改口说,是是是,惟妙也是该成家了。禾呈老婆说,惟肖有女朋友都几年了,他是弟弟,想等你先结婚,他再结。人家双胞胎都心息相通,你们俩怎么一点都不通呢?惟妙说,要不您怎么说当初该叫南辕北辙的哩。
马小珍的选择
周末的那天,马小珍大大方方地到禾呈家来了。她带着书本,说是马教授让她来跟着惟妙复习功课。禾呈虽然有点讶异,觉得现在的女孩太大方。可一想到自己老婆当初亦是大方如此,便也坦然接受了。禾呈老婆却持喜出望外的态度。忙不迭地叫惟妙,还亲自倒水递送点心什么的。
惟妙心里清楚缘故,别扭中倒也客气。见她真还带着书本,便也一本正经地辅导起来。这事似乎就这样了,各方都有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因是周末,惟肖多半也会晃回来看看父母,顺便混餐饭吃。自小在家吃惯了口,外面再多山珍海味,还是要回来吃一顿妈妈的菜,胃里才会舒服。
惟肖进门见到马小珍,有些惊异,却也没表现出来。想起那晚的笑,便立马逗起了乐子。于是马小珍银铃一样的笑声又开始出现在禾呈的家里。
从那时起,禾呈家所有人的笑点都变低了,一家人经常就会大笑出声。禾呈和禾呈老婆也都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觉得有她在,他们家的惟妙也会变成一个快乐的人。而实际上,笑声都因惟肖而起,惟妙与马小珍之间,永远停留在一个老师辅导一个学生复习功课的程度上。
马小珍复习的地方是禾呈的书房,这是禾呈老婆的主意。禾呈老婆说,你老都老了,还占着书房做什么?禾呈有些不服气,觉得活到老,学到老是他做人的信条。没有书房就仿佛没有了生活。禾呈老婆撇嘴说,大半辈子都没有书房,那时候的生活未必就不是生活?禾呈嘀咕说,那只是活着。禾呈老婆并没有听到这句话,而禾呈也不敢让她听得到。
好在书房是暂借给一个年轻人学习,不是坏事。何况也不是天天来,又何况考完即退还,就算破坏了生活,时间也不是太长。这样想过,禾呈也就坦然。马小珍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态在这里复习。有问题就窜到隔壁惟妙的房间讨教。每次她跑过去,禾呈老婆都会跟禾呈说,你说他们两个是在讲功课还是在谈恋爱?会不会在那里亲热?禾呈此时多是说,你老太婆了,管他们做什么?
惟肖有了车,回家来方便,回来的次数也增多。除了蹭饭,也送脏衣服回家洗。当然,还会送点公司的福利用品以讨禾呈老婆欢喜。像电饭煲呀电磁炉呀什么的。这些新鲜玩意儿,大受禾呈老婆的热爱,夸惟肖孝顺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多。禾呈每每不以为然,觉得像惟妙这样会读书,并且读到了博士,那才是真正的孝顺。
惟肖心知父母的态度,也不介意。他从小就习惯了。父亲嫌他读书差,母亲却喜欢他能干。他心想,读了你们这些破历史,还不跟没读一样。这世界有什么改变?
每次见到马小珍,惟肖都会前去打趣一番。惟肖说,这历史哪有必要这么下气力去读。马小珍说,学问深着哩,你不懂。惟肖说,我不是不懂,我是觉得不需要懂。马小珍说,不懂的人才会觉得不需要懂。惟肖说,我妈是历史本科毕业的,你看她这辈子需要历史了吗?再说了,所有的历史是人写的,它就是小丑,谁都可以按自己的设想去写它,你还能当真?马小珍说,你胡说哩,我们一上学老师就说过,以史为鉴。懂得历史,才能理解现在。惟肖说,怎么是胡说?我爸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的历史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学习的,我哥的历史是我爸这代人教的,你的老师就是惟妙这代人。都三手货了,到你手上的历史早就被改编得跟真正的历史不搭界,哪里鉴得起来?学这种假东西,还不如到外面摆小摊卖点假名牌哩。
马小珍把这话说给禾呈听。禾呈有些发怔,心虚得仿佛被人揭了老底。又想惟肖这家伙没文化,怎么说得出这样刻薄的话来?当下问惟肖,惟肖说,我手下几个员工,不是硕士就是博士,都很愤青,哪天不牢骚来着?我听了一耳朵,回来逗马小珍的。爸你别当真,你该怎么学还怎么学。禾呈怔得更厉害,心想你高中都是个混,怎么有博士硕士当手下?禾呈很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马小珍也把惟肖关于历史的话说给惟妙听了。惟妙嗤了一鼻子,说他懂什么,没文化不学历史,才只会看到那些畅销书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听人几句话,见风就是雨。真正学历史的,会通读万卷,从古读到今,读多了,就会自己思考:历史到底是什么样子,它怎么会被写成这个样子。真以为老师说什么是什么吗?
马小珍觉得惟肖和惟妙都说得有理,也不知该听谁的。心思一乱,学习起来便懈怠很多。
有一天,马小珍在商场购物,下楼梯时,不慎崴脚。打电话给惟妙,要惟妙陪她去医院。惟妙却告诉她自己有课,绝不可能扔下学生去陪她。让她自己想办法。马小珍便挂了电话。
上完课回家,惟妙说起此事,禾呈老婆骂道,你那个课有什么好上头。她又不是让你陪她逛街,是上医院!惟妙说,她只是崴了脚,又不是严重的病。上课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不讲职业操守。临时脱课,算是事故。禾呈老婆说,你以为你那些学生真想听你那狗屁课?你请假走了,他们恐怕还巴不得哩。惟妙说,他们想不想上是他们的事。但我必须讲,这是我的事。
禾呈一向怕老婆,当时没说话。待老婆一离开,便忙对惟妙说,别听你妈的。她大学白上了,说话比白丁都不如。你做得对。怎么可以不上课去陪女朋友呢?学生浅薄,但老师却不能去配合。做好自己的事,是最重要的。惟妙说,我知道。
这时候的马小珍却正和惟肖坐在酒吧里聊天。她去商场其实是想买条领带送给惟妙。答谢复习指导是次,心里有小算盘是主:就算考不上,嫁给惟妙,至少留在城里生活要轻松得多。运气好在大学里找份工作也有可能,学校总归要照顾家属。但电话打后,惟妙却不来。马小珍倒也坦然,另一个电话便打给了惟肖。一听她受了伤,惟肖立即说你等着,我半小时内到。放下电话,立马就开车过去。送了马小珍到医院敷药,见时间还早,两人便坐到酒吧聊上了。领带也就转手送给了惟肖。这些,禾呈夫妇和惟妙都不知道。再去惟妙那里复习,马小珍没说什么,而惟妙也没有问,就好像马小珍根本没有崴脚一样。
马小珍的研究生到底没考上。但她一点也不心慌。她坐着惟肖的车到了禾呈家里,坦然地告诉他们自己落败的消息。禾呈和他的老婆正想安慰她一番,不料惟肖却突然开口,说我和小珍准备去拿结婚证。
一句话,惊得禾呈的眼镜险些砸到脚背,而禾呈老婆一嘴的假牙也几乎落到地上。他们半天没说出话来。惟肖说,我们现在已经住在一起,我答应了小珍尽快结婚。
禾呈老婆这时候才顿悟:原来说给惟妙当老婆的马小珍,现在改兄易弟,变成了惟肖的老婆。禾呈老婆说,那那那……你以前的女朋友呢?惟肖说,掰了呀。她一个当出纳的,初中毕业,没文化,跟我实在没有共同语言。禾呈有点奇怪了,说你有文化?
禾呈老婆对马小珍弃兄选弟之举颇是不满,可又不好当面指责。到底上过大学,又是教授夫人,修养还是要有。一口气便只有撒在儿子头上,禾呈老婆说,你有文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女朋友谈了几年,说吹就吹,这岂不是玩弄人家姑娘?惟肖说,这都什么时代了呀!结了婚还可以离,何况现在还没结婚哩。马小珍一边帮腔说,说这种话才真没文化。历史上抛妻弃子的尽是有文化的人哩。何况我们两个,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怎么着比他们还强吧。爸爸妈妈,你们就同意吧。
禾呈两口子一时哑口。何况马小珍这一声爸爸妈妈,喊得他们也不好说什么。是儿子选老婆,又不归他们选媳妇。惟肖说,你们总嫌我没文化,现在我找一个本科生当老婆,要说也是进步呀。
禾呈还想问,那你怎么面对你哥哥呢?话还没说出口,被老婆扯着衣袖到了卧室。禾呈老婆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惟妙那里我来说。小珍这姑娘,好孬也上过大学,到底比惟肖原先那个强。以后有了孩子,智商也会高一点。禾呈想想也是,便也不再多说。
惟妙回来时,家里已经是一派的喜气洋洋。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被禾呈拉到了书房。禾呈期期艾艾把惟肖要和马小珍结婚的话说出口时,头上竟冒出一层汗。惟妙听罢,淡然一笑,没有半点不悦。惟妙说,没关系呀,跟他去好了。我不会在乎的。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这事本来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马教授乱点的鸳鸯谱。我对他家马小珍兴趣也不大哩。禾呈这才松下一口大气,忙打电话告知马教授这个喜讯。
马教授电话里什么都没有说,带着老婆直接冲到禾呈家来。马教授当着惟肖的面对马小珍说,你脑袋灌浆了?你一个大学本科生,怎么还要找个没文凭的司机?这种人满大街都是,何苦让你爸妈求我来帮你?好容易挑到惟妙,博士毕业又是大学老师不说,人稳重,学问又好,生个孩子将来智商都会高。你凭什么看不上?马小珍说,博士又怎么样?博士强在哪里?他们两个长得差不多,一个是书呆子,穷得跟爹妈住在一起。一个有钱又好玩,我为什么不选择这个?再说了,博士智商高情商低,不解风情,除了能满足虚荣心,但其他的一概都满足不了。到头来,虚荣心不也都没了?
惟肖一旁冷笑了,说不就是个文凭吗?这东西就那么了不得?我是不想要,想要的话,十个八个都不缺。
马教授被他们俩顶得一句话说不出来,而禾呈的眼镜却终于还是被惟肖所说惊得落下来砸到了脚背。禾呈乃本科毕业,博士这文凭何其神圣,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夜晚,躺在床上,禾呈和老婆两人议论此事。禾呈老婆虽然一向偏爱惟肖,倒也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她叹息道,女人还是虚荣,小珍要的是实惠。禾呈则说,一点小聪明,就只会图眼前。现在惟妙比惟肖钱少,将来呢?禾呈老婆多少还是偏心惟肖,说将来怎么了?将来惟肖也不会比惟妙差。禾呈说,咄!
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惟肖到底还是比惟妙先结婚,因为马小珍很快就怀孕了。未婚先孕,禾呈和他老婆都没说什么,当年他们也是如此。私底下两人竟有十分的开心,马上要当爷爷奶奶,那种兴奋,比之做父亲母亲来得更猛。禾呈老婆说,如果也是双胞胎怎么办?这回该叫南辕北辙了。禾呈说,按你原先起的,叫有钱有势吧。禾呈老婆笑了起来,去你的!老两口不苟言笑地过了大半辈子,到这时候,竟然开始相互打起趣来。禾呈蓦然有一种幸福感,觉得这感受年轻时反而从未有过。
惟肖把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婚前特意开车接爹妈和惟妙前去参观。途中表姐雪青的秘书打来电话,说董事长也会前去,她要亲自陪她的表弟看新房。
禾呈夫妇先到,惟肖没让他们先上楼,说是等董事长来了一起上去。惟肖已经不喊表姐雪青叫姑了,而是像所有员工一样,只喊董事长。随表姐雪青的车一起到来的还有另外两辆,一辆开道,一辆殿后。她的车一停,前后两辆车下来几个跟班,清一色的黑西服,鞍前马后地伺候她的出场。
表姐雪青头发业已全白,她不再染黑,而是漂得更白。她的衣着明亮典雅,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衬着一头白发,反而更有气度,更加俏丽。见到禾呈夫妇,满面笑容,倒比以前愈发亲热。一个跟班说,我好感动呀,董事长这样高贵的人对自己的穷亲戚一点架子都没有。说得禾呈老婆一脸的不悦,心想她算什么!她有资格在我们面前摆架子?想完便说,是呀,我们家的人都是这样。我先生是大学教授,看到商人,也都是不会摆架子的。说得那个跟班一脸茫然,不知这两个寒碜的老家伙是何方神圣。
电梯的门开着,早有跟班抢在一行人到来之前,呼来电梯,守候在此。一跟班拦着别人,请表姐雪青先上。禾呈也心生厌恶,觉得这些下人颇是犯贱。电梯上升时,禾呈老婆忍不住说,怎么有这么多拍马屁的。这话说到了禾呈的心里。表姐雪青莞尔一笑,说别介意,企业是这样。等级森严,为的是便于管理。这些服务也都是他们的工作。一番话,倒说得禾呈暗生惭愧。
惟肖的房子经过精致装修,自是与禾呈家不同。吊灯壁纸窗帘还有卫生设备,无处不散发着温馨气息。禾呈老婆不由叹道,难怪小珍要找惟肖,换了我,也会这样选择呀。禾呈对她这番议论十分不满,说你们女人,就是讲虚荣,图实惠。
表姐雪青知道马小珍择偶的来龙去脉。于是说,话还真不能这么说。按世俗的眼光,小珍应该选惟妙,他是博士毕业的大学老师,文凭高又有地位,而惟肖不过早先当司机现在卖房子,并且连本科文凭都没有。但马小珍却选择了惟肖。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惟肖虽没文凭,但却有钱。在今天这个社会,文凭和钱摆在一起,孰轻孰重,各人自知。
禾呈说,嗯,文凭不值钱了。表姐雪青说,错。文凭是金招牌,它很重要,但它换不来钱。而钱却可以买来一切,包括这个金招牌。禾呈说,拿博士靠的是学问,要做论文,要答辩,要过导师的这一关哩。表姐雪青笑得哈哈响,与她一身的优雅不太匹配。她说,从小到大我都说你跟不上时代,到老了,你还是这样。禾呈老婆说,你确定不是在说笑话?博士也能用钱买到?大学校长不怕下台呀。表姐雪青笑了笑,说我这把年龄,博士我倒是不屑于了。
在一干人的称赞和羡慕中,房子参观完了。表姐雪青得先走,她还要去工商联开会。走前说,当个工商联副主席,平白要开许多会。今天的会,副省长亲自点名要我参加,真是没办法呀。禾呈和他老婆,便是呀是呀地点着头送她到电梯门口。
电梯门刚关,一个跟班又说,董事长这么忙还亲自陪你们看新房,这得是多大的荣幸呀。禾呈老婆终于忍不住了,大声说了一句,放屁!我让她在我面前显摆,已经给她天大的面子了。吼得那跟班脸色煞白。禾呈说,你这又是何必。
回家还是惟肖开车,一路上禾呈老婆都不高兴。惟肖说,妈你别这样,表姑这个人,就是这毛病,喜欢在亲戚面前炫耀,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公司做得这么大,她也有资本呀。禾呈老婆说,耍威风也别在我们面前耍呀,又不是没见过她过去什么样子。你看看她那些跟班说了些什么话。就算这是企业的习惯,可马屁话说到这份上是不是也无耻了?而且怎么可以不顾及我们的自尊呢?真是没文化的一帮东西!惟肖说,妈,这就是你不懂了,我们这叫企业文化。企业文化最大的目的就是消灭你的自尊,让你除了顺从就是顺从。禾呈老婆说,这也叫文化?这叫奴隶制。禾呈老婆离开专业无数年了,这一刻突然想起了她早年学过的概念。
从踏进新房就没怎么说话的惟妙这时候开了口,他说: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识,无识者无信,无信者无德。
惟妙出言凶狠,二十个字比禾呈老婆啰唆一百句都狠得多。换了平常,惟肖非大声武气与惟妙论战一场不可。但这回,他忍了。他以很大度的方式作了退让。因他觉得自己到底亏欠了惟妙,惟妙有气也是应该,自己少说几句权当是弥补。有了这念头,惟肖决定无论惟妙怎么说,他都不还击。实力不是靠嘴巴,是看真家伙。看你住什么屋,拿多少钱,用什么车。惟肖觉得他即使不说,跟惟妙比,他哪头都是赢家。既是赢家,又何必跟输家计较?惟肖心想,他们除了有文凭,什么都没有;而他自己,除了少张文凭,却什么都有。文凭这东西,却不过一张薄纸而已。惟肖有满心的优越感垫底,所以惟妙的话根本不影响他的心情。
而惟妙却也根本不会介意惟肖的心情若何。他一脑子只有自己的想法。惟妙说,企业就是企业,文化就是文化。没文化才会扯出个什么企业文化。几个二百五凑在一起,胡编点东西,蒙那些啥也不懂的官员和老百姓,说这是企业文化。企业屁话差不多!训练出一帮奴才和马屁精,比没文化还不如。
禾呈没有插言,但他心里却是完全站在惟妙一边。他也觉得企业文化这东西基本上是一个笑话。这东西就是表姐雪青这类文化半桶水瞎编出来了。禾呈一向所受教育是看不起商人。商人重利轻义,商人薄情寡义,商人唯利是图,商人利欲熏心,如此等等,他在书里读得太多了。并非说凡商人本性皆如此,而是他们所做的商事使他们只能如此。既然这样,他们在书里被诅咒和蔑视,也就是活该了。赚大钱而失名声,可谓得失相抵,好孬都得自己扛。禾呈一向这样理解那些自认为活得风生水起的企业家。何况,所谓企业家这些人,就是他所知根知底的表姐雪青们。文化是什么?他们哪里明白。
禾呈心里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惟肖反击惟妙,他就站出来支持惟妙。就算老婆反过来又维护惟肖,他也要坚定地帮惟妙理论。因这问题已触及他历史观的底线:设若企业文化用来培养奴才,要它做甚?
然而惟肖却不做声,一边开车一边倒自得其乐地吹起口哨。这架势令禾呈和禾呈老婆面面相觑,不知他心里有什么更厉害的底牌。
其实什么都没有,惟肖把他们送到家,继续吹着他的口哨又开车回家去了。望着小车后飞扬的尘土,他们三人都强烈地感觉到惟肖对他们的不屑。
惟肖和马小珍结婚没多久,惟妙也结了婚。女朋友还是马教授介绍的,长得颇有几分姿色。马教授真心觉得在马小珍一事上对不起惟妙,几次发誓,一定要帮惟妙介绍一个更好的女孩。结果他老婆当年下乡时所居农家房东的女儿即将大学毕业,不想回老家,托了马教授看看能不能在大学找个对象,以方便留城。马教授见过女孩,觉得她长得不错,便立即将惟妙隆重推出。对方一听就同意了。虽然惟妙比女孩子大了近十岁,但女方一心想留城,并且渴望在城里有一份安定生活,也就不介意这个。
马教授倒也如实说了女孩心思,禾呈和他的老婆颇有点不情愿,觉得女孩目的太清楚,这样的结果一定不会太好。
但惟妙却同意了。惟妙说,能踏踏实实生活就行,何必介意她有无目的?禾呈老婆说,她找你不过是为了在城里找个下家落脚哩。禾呈也说,是呀,她的目的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跟你我这种安心过平常日子的想法会不一样。惟妙说,这有什么不好?他们这类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改变自己的穷苦命运。所以他们一直负重而行。我们呢,一生下来就觉得自己过得还行,所以就很愿意一直还行的活着。如果能提升,自然好,如果提升不了,也无所谓。这就是我们和他们的差别。
这样的人,未见得不珍惜自己的生活。再说了,历史是靠他们这些人强烈的使命感来推动的,而社会却是靠我们这些人平淡的无所谓来稳定的。我愿意帮她这个忙。
禾呈听惟妙这番话,有些目瞪口呆。马教授却一拍大腿说,有理有理。历史就是在一代一代穷人的奋斗和推动中前进的,你们就算帮助历史吧。
禾呈回味一下,觉得惟妙的话不太对味,却又驳不出来,便说,你如这样想,我也没得说。婚姻像是小裤衩,贴身不贴身,只你自己说了算。禾呈老婆却哭笑不得,找个媳妇,儿子说当是帮忙,两个教授,一个说是帮助历史,另一个说是小裤衩。她表态都不知道如何去表,只好咬着牙说,听来听去,都是些疯话。我懒得管你们了。
就这样,从见面到认识,大约不到半年,女孩也怀孕了。禾呈与他老婆又一次面面相觑。夜晚躺在床上,禾呈老婆突然说,两小子还都像你。禾呈说,我正想说两媳妇都像你哩。说完,两人竟都笑起来,情不自禁回忆当年。回忆中,似乎身心也回到那时,又情不自禁小小亲热了一番。老夫老妻,这样的事已经很少见了。
惟妙很快就结了婚。禾呈和他老婆对这个新媳妇也算满意,虽然觉得她来者不善,但来了之后,各处表现倒也大善。特别惟妙对她的热情,竟远超过以前对马小珍的。禾呈老婆见到马教授便嘀咕说,缘分这事,真是说不清楚。
惟妙婚后便搬出家,他也分到了一室一厅。于是独立门户,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她要的也是你想要的?
和平时期,校园经常是波澜不惊的。学生流水一样来了又去,变无止境。可在上课老师的眼里,这却是永远固定的风景:大体相似的面孔和几乎一致的神情,年轻,率真,还有点稚气。惟妙以不变应万变,每一学期都按照他的排课表,定时出现在讲台。无论学生听与不听,他都永远从容而耐心地讲述那些自己早已滚瓜烂熟的历史,仿佛定格,不觉时光之流逝。
但是每天早晚出门散步的禾呈,却清晰地看到日子一天天在改变。校内的旧舍开始拆除,建筑工地如雨后春笋。新的教学楼日渐气派和豪华。校领导已不再骑自行车,走在路上与校长偶遇的事亦不会再有。他们的小汽车在校区和员工宿舍来来回回地穿梭。房子一律改革成自家的。教授们的钱也明显多了起来。尤其能接科研项目的理工科教授和眼下时髦的经济金融教授,一个个吹气似的变得肥胖肥胖。太阳下满脸油光,倒让历史系瘦骨嶙峋的一干人马,与之相撞,多少显出些萧瑟。最让禾呈觉得时间如飞的是他当了爷爷。有了一个孙男一个孙女。两个小东西一年一变样,仿佛眨眼之间,便已满地乱跑。
表姐雪青但凡年节,还会过来小坐。毕竟两人自小一起长大,更兼表姐雪青集荣华富贵于一身,也需有亲人欣赏和羡慕。禾呈便是最好的人选。他总是安静地听讲,间或引用历史上某某某如何了。他的搭白不过是表姐雪青高谈阔论的花边。禾呈老婆每逢她离开后,都要牢骚一通,说她是特意来炫给咱们看的。禾呈此时多不接话,因为无论表姐雪青来的目的为何,见她依然与自己亲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上了年龄,所有的话都是废话。聊东或聊西,聊名或聊利,不过是给时间填空。所以,姑妄炫之和姑且听之两者之间是等号。如此而已。
与学校的变化相比,雪青的公司更是一日千里—用这样凶猛的词汇形容都觉得不足以尽兴。在禾呈尚不知房地产这一概念时,雪青的贸易公司就改做了房地产;在他刚弄清怎么回事时,雪青的公司又已上市。为这“上市”二字,禾呈询问了许久,把表姐雪青都问得不耐烦了,说算我知道你是个书呆子,不然还以为你在审讯我。
上市后的表姐雪青,据说钱多到她自己已然不知有多少钱的地步。她有阔气的办公大楼,有数不清的汽车,有豪华的别墅。她已涉足各行业,无论南方或是北方,都有她的分公司。她在全世界到处谈判,跟那些著名得令禾呈觉得与自己相距十万八千里的世界名流一起喝咖啡以及饮酒。电视里也常有她的身影,领导或名人都朝她满脸堆笑。而表姐雪青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示出高贵得体以及心满意足。
禾呈始终不明白表姐雪青怎么就能赚到这么多钱。有一次当着面问她,说我就是不明白,你既非权贵,又非家族遗产,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赚到这么多钱呢?表姐雪青说,跟你这书呆子说不清,这叫市场经济。禾呈更不解,说市场经济就可以空手赚钱?表姐雪青说,当然也得要本事。惟妙一边插嘴说,这时代,哪要什么本事,跟领导关系好,他老人家一拍大腿说,行。你就可以赚到钱了。表姐雪青笑了,说能让领导拍大腿,难道不是本事?禾呈说,这叫什么本事?!
表姐雪青还是笑,说我跟你们这种人还真是说不清。你就记住毛主席的一句话,“与人斗,其乐无穷”。我就是与人斗,斗赢了,就有了今天。禾呈听得更是一头雾水,心想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跟人斗?难不成你还打架?问惟妙,惟妙也听得糊涂,说表姑的话玄机太深,我参不透。
等惟肖回家时,又问惟肖关于与人斗的玄机,惟肖大大咧咧地说,连这都不明白?把那帮人搞定,什么事做不成?禾呈说,哪帮人?惟肖说,有权的呗。你只要想搞定,就都能搞得定。禾呈说,搞定了呢?惟肖说,给你政策呀,给你土地呀,给你一系列好处,你不就赚钱了?讲老实话,这几年我们做房地产,卖房子像卖豆腐,每天都有几百上千万进账,让我觉得钱就跟草纸似的,太不值钱了。
禾呈还是有困惑,说所谓搞定,是指什么?惟肖一压低嗓音,说简单。请他们吃饭喝酒,送礼、出国、送女人,还有塞钱。禾呈大惊,说这像什么话?这哪是社会主义,这岂不是黑社会么?你表姑怎么可以这么做?惟肖不屑道,爸你也别大惊小怪,都是这么干的。你以为就只表姑一家?你还教历史哩,历史上这样的事少了吗?禾呈说,这么做,是要杀头的。惟肖说,谁杀?杀谁?连这都杀,那满街都是没头的人。说罢自己觉得很形象,竟哈哈大笑起来。
禾呈这天的夜晚没有睡好觉。他的心一直咚咚咚地跳。他十分不安,担心他的表姐哪天出大事,又担心跟她做事的惟肖受到连累。次日跟惟妙说到这事,惟妙说,爸你这真正是杞人忧天。看看表姑,她经过多少风浪?哪次不是比别人活得更好?这世界就是为表姑这种人准备的。正人君子都是悲剧人物。你就好好养你的老吧。
惟妙说的是大实话。从小到大,禾呈屡次为表姐雪青担心,没有一次担对了。这世界就仿佛一塘水,而表姐雪青就是那里最自如的鱼。
有一天,校长给他打来电话。禾呈吓了一大跳。他自进入这所大学起,就从没跟任何校长有过直接联系。在此教了一辈子书,也从未被校长注意过一分钟。现在校长居然亲自给他打来电话。禾呈接听电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他心里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校长说,学校今晚有一个重要宴请,想邀请您和您的夫人参加。禾呈更是吃惊,说邀请我?还有我老婆?校长说,是的。学校要接待一位重要贵宾。贵宾点名希望你们能前去作陪。禾呈觉得一定有某个人在暗中开他的玩笑,脱口道,不会吧?我不认识什么贵宾呀?校长说,请您一定不要拒绝,晚上六点有车过来接您二老。
校长挂了电话好半天,禾呈还拿着话筒发怔。放下电话后,来来回回在家踱步,嘴上叨叨自语。他想不透这是怎么一回事。
禾呈老婆问清缘故,说瞧你这出息,不就是吃顿饭吗?吃就吃,何苦紧张成这样。禾呈说,我不是紧张,我只是不明白,是什么贵宾会非要我们作陪呢?
禾呈和老婆最先想到的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但这代人一直在运动中打滚,好容易运动结束,可年龄也到了尾声。所以他们中运气好的并不多。当官的少,做生意的更少,就连专家也没几个。两个人坐在沙发上掰着指头一个一个算。数了一下午,都觉得不像。最后禾呈老婆说,管他娘的什么贵宾!吃就吃,不吃白不吃。今晚我不做饭!禾呈老婆这么豪气地一宣布,禾呈倒也心定了,心想,也是。吃了再说。
禾呈被老婆用西装革履打扮起来,禾呈老婆虽然老了,但也把自己的当家旗袍找出来套在身上。两人出门时,互为镜子。老婆说,你衣服大了,好像人往回长似的。禾呈说,你旗袍紧了,老都老了,还长这么胖。虽是嘲笑对方,却也都有一种满心欢喜之情。毕竟是去吃宴请,毕竟还有人记着他们。
接禾呈夫妇的车准点抵达,上车一路,两人都还怀有喜悦。但见到贵宾,却齐齐地咧开了嘴。
禾呈的吃惊程度莫若有人告诉他你父亲回来了。而禾呈的父亲若还活着,至少已满一百岁。禾呈的老婆更是如此,脸色当场就挂不住。因为他们见到的贵宾不是别人,正是经常去他家炫耀自己的表姐雪青。
表姐雪青浓妆艳抹,看上去不像老人,倒有风姿绰约之态。见到他俩,异常不过地表达着热情。表姐雪青说,今天学校请我当特聘教授兼博士生导师。校长还要亲自为我发聘书。这样的喜事,必须至亲的人一同分享。所以我要校长务必请到你们两人。
禾呈更加吃惊,说博导?你当博导?你能当个什么博导?表姐雪青说,学校再三邀请,我也不能过于推辞。校长一边也忙说,是呀是呀,经管学院能请到雪青女士,真是学校的荣幸。表姐雪青便莞尔一笑,说这也是我的荣幸哩。以我多年从事经济管理的经验,的确可以指导学生们将来少走弯路。禾呈老婆有些冷冷地说,他们不走弯路,但会走斜路。
这话校长和表姐雪青都没听见,他们已谈笑风生地跟别的来宾握手寒暄去了。这顿晚宴,据说专门请了五星酒店的大厨过来掌勺,菜肴丰盛得禾呈这辈子没有见过。但坐在席间的禾呈却味同嚼蜡。校领导们和表姐雪青来来去去地敬酒,相互恭维着对方,语言甜腻到肉麻。细心的表姐雪青偶尔也会兼及禾呈夫妇,且轻拍着禾呈的肩说,你要放松一点,社交场所,不必这么拘谨。
禾呈淡淡地应付着,于这一桌人,他像个局外人。他也不是不放松,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去跟这些人说什么。他心里的话是不能在这里说出来的。况且,他心里也确有满心的不舒服。他不明白,为什么表姐雪青什么都想要,而且什么都能要到。你赚到大钱了,你享受荣华富贵了,你成为权贵名流了,你在这城里呼风唤雨了,这些也罢,你怎么连属于他禾呈这种书生的教授位置也不放过呢?博导是什么角色?他需要什么文凭和水平?他得有怎样的科研成就?你雪青一个高中学历,无非钻体制的空子赚了大钱,你怎么就可以跻身博导的队列呢?
而禾呈攻读多年,刻苦地做了多少学问,做到退休都还没有博导资格,甚至教授职称还是老婆以死要挟才得到,眼下,他的连大学校门都没进过的表姐雪青却轻易就博导了。
这天的夜晚,禾呈没有睡着,这种睡不着的缘由他找不到。躺在床上,心里似乎乱七八糟,无数念头窜来窜去,像飞蚊一样飞舞无序,却一个也抓它不着。类似状况,似乎只在“文革”期间有过。禾呈一向是随遇而安者。如果有世道的拳头朝他伸去,他所做的只是退缩,拳头伸多远,他便退多远,一直退到他认为拳头够不着的地方。他的幸运在于退到了墙角,拳头就果然没有再挥过来。这样,他便安然地待在这个角落里。平静地看书,间或做做学问。那样的时候,倒也并非学问还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学问。把自己从茫然失措中解脱出来的最好办法,就是走进魏晋的历史。去东林寺跟和尚慧远谈谈轮回,或到金鸡峰找道士陆静修探究简寂,再或寻得陶渊明隐居的乡下,听他吟诗以及被他叱一声:我醉欲眠君且去。禾呈都是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得以静心。倘有一晚他睡不着,这件事就应该有点大了。
夜半三更,月明星稀,禾呈想得最多也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他这辈子踏踏实实做学问,认认真真教学生,却从未得到过尊重。而表姐雪青既无文凭,又不学无术,全靠交际,却能如鱼得水。甚至还被学校高薪聘请为博导。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先前还觉得她就算有钱又算什么?她永远都没有教授学者得人尊重。现在却在突然之间发现,人们,甚至校长尊重的人都是她,轻视的却是自以为有崇高地位的自己。自己学富五车,有本事仿佛没本事一样,雪青八面玲珑,却成了最有本事的人。莫非真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禾呈的老婆自然也是相当的愤怒。回家来便直截了当地骂了半天娘,生生是一口气硬咽不下去。嘴里反复叨着,凭什么?这老妖精凭什么?但咽不下也得咽,她不过一个退了休且无人搭理的白发老太太。这一晚,禾呈的老婆也没有睡好。早起一看禾呈的脸色,发现受伤更重的原来是禾呈。禾呈一生看重什么,何处最为脆弱,她了然于心。禾呈看重的,也是她所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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