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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点白金作家柳暗花溟最经典悬疑推理断案小说、第一律政剧
内修理极品继母和亲戚,外舌战流氓恶霸与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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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荼蘼,身为接地气的大唐讼师,她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看着甜美可爱,实则胆大包天、精灵鬼马,往往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完成辩护任务。
平时的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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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春荼蘼,法律天才一枚,因父亲被冤,家中无人可依,她被迫上堂为父辩白,并依靠自己过硬的专业知识、敏捷的思维和伶俐的口才,顺利帮父亲摆脱官司赢回了清白。
状师一职为人轻贱,她却因为种种机缘巧合,一再为人代诉,依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超乎寻常的智慧,堂下奔波调查,堂上侃侃而谈、辩才无碍,破解大大小小奇案、冤案、悬案无数。百分之百的胜诉率让她渐渐有了名气,并带领春家走上了发家致富之路。
然而,与她节节攀升的专业名声成反比的是,她嫁出去的行情直线下降,并有无限趋近于零的趋势。走在街上,连最好色的流氓都不敢调戏她怕被告死。虽说她做好了当一辈子老姑娘的准备,可这并不代表她对自己成为无人问津、人见人怕的剩女甘之如饴啊。
想她当个成功的状师容易吗?得接受众人异样的眼光也就罢了,还得兼职仵作、侦探、导演、编剧、制片人、判官,甚至有时候还要冒生命危险,具备高超的演技,得豁得出脸面,连婚姻都要放弃。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敬业精神和专业素质感动了。
她能否成功扭转世人偏见,靠律法振翅高飞,成为第一位家喻户晓的女状师,赢得天下人的掌声,一展大唐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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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柳暗花溟,昵称66,生长于北地天津,起点女生网白金作家,编剧。想象力丰富,是创意型、多面手型作者,涉猎很多题材领域,熟练驾驭。行文风格活泼幽默,喜欢与众不同的故事。目前已经出版简体作品十三部,繁体作品十三部,售出影视版权四部。
经典代表作品:《驱魔人》《神仙也有江湖》《金风玉露》《奔向120000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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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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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凉,九月的幽州范阳县已有瑟瑟之感。
趁着晌午时分的丝丝暖意,春荼蘼歪在靠窗的榻上看书。阳光透过窗纸晒在身上,让她不由有些昏昏欲睡。
这时,她住的西厢门帘一挑,继母徐氏与她的贴身丫鬟小琴急吼吼地走了进来。
因为正迷迷瞪瞪的,春荼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窝在被窝中没动。小琴见了,立即不满地低声道:“大小姐好大的架子,见了母亲也不起身行礼,自己躺得舒服,倒叫长辈站在一边等。”
春荼蘼还没回话,以八扇屏相隔的里间就跑出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像母鸡护小鸡似的站在床前,半点不怯地冷笑道:“这话说得倒奇了,要不是亲家老太太多事,我家小姐能病了足足三个多月吗?如今才能勉强下地,起身猛了都还眼冒金星呢。且太太还没说话,你一个奴婢不知道体恤主家小姐,还要撺掇着挑刺儿怎么着?还有,你扶太太进屋前也不言语一声,就这么直闯进来,打量着抓贼呢?”
小丫头名叫过儿,是春荼蘼的贴身丫鬟,刚才正在里间收拾东西。
小琴登时大怒,“过儿,还有没有点规矩了?你也太泼了!一个丫头,小小年纪,在当家主母面前放肆,活腻味了吧你!”
“我可不敢对太太不恭敬,就是看不得人狐假虎威罢了。再者,老太爷有话,虽是住在一起,但大家各过各的。若要教训我,或是打死发卖,自有老太爷和我们小姐做主,还轮不到你说话!”过儿嘴上说得厉害,手上却轻轻扶了春荼蘼一把。
春荼蘼借机坐起,因为床边满满当当站着三个人,她也没法下去,只在床上略施一礼,大方地问:“不知太太这么急着找我,可有事?”
继母徐氏才年方二十,只比她大六岁,况且徐氏进门的原因实在不怎么光彩,所以那一声“母亲”她实在叫不出,只和过儿一样称呼一声“太太”。
徐氏本来气得脸都涨红了,但听春荼蘼一问,立即想起自己来这儿的原因,脸色又转为煞白,急道:“荼蘼,不好了,你爹让人告了,已经被拘去了衙门!”
“啊?怎么回事?”春荼蘼大吃一惊。
徐氏的脸像开了染坊,又红又白。她本就是个蔫了吧唧的性子,这时候更说不出话,只朝身边的小琴猛使眼色。
小琴没办法,嗫嚅道:“有个女人……告老爷意图……意图……奸淫……”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但就是这样小的声音,却如同在春荼蘼头上响起晴天霹雳,登时让她慌了神,差点从床上跌下来。这事要发生在别人身上,她会很理智,但是关心则乱,现在事情发生在她爹身上,她的心不由乱成了一团。
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这简直是飞来横祸!
但转瞬,她心中便升起一个坚定的信念——这绝对是诬告!
她家老爹春大山正是男人三十一枝花的年纪,长得帅气不说,又有这年代的女人最爱的健美体格,人品更是杠杠的。所以,说有女人想要强了她老爹,她信,但说她老爹犯下强奸罪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到底怎么回事?派人去衙门细细打听过了吗?”春荼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派谁去啊?”小琴抢先道,“老太爷押送人犯到岭南,这一来一回,能赶上老爷十一和十二月集中兵训前回来就算快的了。偏犯事的是老爷,家里再没顶事的男人,我们太太是妇道人家,我又是个没用的,哪能上公堂?就算吓不着,传出去名声也坏了。”
过儿怒极反笑,“嗬,这话说的。妇道人家上不得公堂,我们小姐还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呢,难道就上得不成?同为奴婢,你是没用的,我比你还小四岁呢,哪里又是个顶梁之人?”
春荼蘼拉了一把过儿,低声道:“事关我爹。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过儿嘟着嘴不说话了。
春荼蘼问:“门上的老周叔呢?”
“刚才隔壁的何嫂子看到你爹被带进衙门,打听了事由,急急跑来告诉我。我一急,就派老周头去给我娘家送信了。”徐氏愁道,“我娘家在西边涞水县,一来一回最少三天,就怕烦请说项的人赶不及。”
过儿闻言撇了撇嘴,春荼蘼也不由暗暗皱眉。
她这位继母徐氏虽已嫁作春家妇,但凡事特别喜欢扯上娘家。其实,真正的名门望族对儿孙后代的教育往往是很严格的,就算也有纨绔,至少大事小情上拎得清。反倒是发了财的小门小户,会教养出不知所谓的儿女来。
徐家正是如此,徐氏未嫁之前娇生惯养,模样生得还算不错,生活能力却非常低下,除了风花雪月,什么也不懂。而她的娘,也就是过儿口中的亲家老太太,却是个凡事都要插一手的人。而且说是老太太,也只是依着春荼蘼的辈分叫的,其实也就四十岁。这样一个精力旺盛、为人强势、控制欲超强的商家中年妇女有多么惹人厌,用脚趾头也想得出。
“怎么办哪,荼蘼?”徐氏泪汪汪的,“若你爹给定了罪,我……我……”
她抽出帕子就要哭,唬得春荼蘼连忙劝道:“我爹还只是被收监,哪怕今天立即就审一堂也没关系。依《大唐律》,必过三堂才能判决,而且必须是隔一天审一堂。除非是录囚的上官来本县,时间上不太够,才能一天三审。也就是说,不算今天,离最后的判决至少还有四天时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徐氏和小琴一听,登时愣住,都难以置信地望着春荼蘼,不知曾经文静温柔的娇娇女怎么会突然如此了解衙门和官司的事。过儿却心中了然,小姐养病三个月,把那本残缺的《大唐律》都翻烂了。她时常劝小姐仔细眼睛,若是实在闷得慌,还不如背背诗,作作画儿呢,没想到今天居然派上了用场。
“你说的可是真的?”徐氏有点不相信,“没哄我吧?”
春荼蘼用力点头,“那可是我爹,我哪能胡诌?”春大山若陷在牢里,甚至丢了性命,徐氏大不了和离或是当寡妇。这个年代的礼教对女性并不严苛,并不阻止妇人另嫁,何况徐氏那个极品的娘早就看春家不顺眼,巴不得领女儿回娘家,那时,徐氏自可奔着新前程去。可她呢?爹就一个,换不了。祖父的儿子也只这一个,更加换不了。所以,她比徐氏更紧张春大山,也更介意这桩莫名其妙的案子。
听到春荼蘼的保证,徐氏轻吐一口气,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我娘家一定来得及叫人过来。到时候无论花多少钱,不管怎么打点,好歹也要让你爹平安回来。”
“话不是这么说的,还是要尽早想办法。至少,不能让我爹自己上堂。”春荼蘼皱眉道。这个年代,问案时用刑是合法的,哪讲什么人权?春大山犯起拧来是个死硬的脾气,审一堂就屈打成招还不至于,可自家老爹挨打,徐氏难道就不心疼?再者,父亲是军籍,司法管辖权混乱,如果县里审完了,军中再把父亲提溜去补打一顿怎么办?
“一屋子妇道人家,有什么法子好想?”徐氏闻言又要哭。
春荼蘼心中厌烦,转过身不看徐氏那张让人冒火的脸。她最不喜欢徐氏这种人,遇事后不是先冷静下来想想该怎么做,反而想的是找谁帮忙,凡事都要依赖别人。
徐氏目光短浅,只是要把丈夫救出来,以后长长久久地守着她就行,没有顾及其他。到底徐家是涞水首富,拿银子上下通融打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办得到的。反正,罪名只是“意图”奸淫,就是说并没有实现。可春荼蘼却认为,一定要还父亲一个清白才行。不然,难道让父亲一辈子顶着这不清不楚的罪名吗?她做事从来力求不留后患,因为“后患”都是“无穷”的,如果被有心人利用,不知道会生出什么可怕的结果来。况且美貌老爹才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以后说不定还能升几级官呢,不能让他的前程被这样的隐患给毁了。
“那不如这样。”春荼蘼想了想,当机立断道,“麻烦小琴跑一趟临水楼,请方老板娘派个机灵点的伙计先到衙门去打听打听,得了准信儿,咱们心里也好有个谱。过儿,马上帮我更衣梳头。下晌有晚衙,万一衙门叫咱们家的人去应对呢,省得到时候慌神。”说着,春荼蘼掀被下床,硬是从人缝中挤出地方来。
可才一站起来,她就觉得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幸好过儿用力扶住了。过儿生得瘦小,好在手脚麻利,劲儿也大。但她这身子也太体虚气弱了,得空必须改善一下。
徐氏却赌气道:“不行!临水楼的老板娘可不是什么好人,名声更差,咱们平时都要绕着她走的,不敢沾惹她这狐媚子,现在还要主动上门求她?”
“太太,您到底还想不想救父亲?”春荼蘼忍着怒气,冷着脸道,“春家是军籍,祖父是衙门的差役,父亲还是队副,若犯的是小事,上上下下好歹有几分薄面,断不可能直接叫人拘去衙里。若是大事,就必须尽快打听到事情的前因后果,好做应对。左邻右舍的人全是兵丁,不敢招惹是非,能求的也就是方老板娘而已。这时候避嫌,难不成让父亲被人诬陷了去?”
徐氏抿着唇,露出她那又蔫又犟的标准神色来,挣扎了一会儿才极不情愿地对小琴说:“你快去快回,把姑娘的话带到了,别说些有的没的。”
她发了话,小琴自然不能违背,但临走时仍然嘟囔道:“平白给那贱人接近老爷的机会。哼,倒不知道大小姐什么时候懂得官司的事了。”声音不大,却绝对能让屋里的人都听清。
徐氏有些尴尬,不等春荼蘼再说什么,绞着帕子就出去了。过儿气得直跳脚,“您听那个贱婢说的什么话?全身上下就那张嘴利索,平时干活儿怎么慢吞吞的?还好意思说人家临水楼的老板娘,自家主子是什么……唉!”她到底说不出口,只恨恨地跺了下脚。
“行行行,别气了,小小年纪就养成个事儿妈脾气,可怎么得了?”春荼蘼哄道,“事有轻重缓急,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你还和她打什么嘴仗,把我爹从衙门里捞出来要紧。”
过儿性格泼辣,嘴上不肯吃一点亏,但对自家小姐和老太爷都忠心耿耿。此时她虽然气得咬牙,却哼哼两声就忙活起来。
借着这个工夫,春荼蘼强行把心静了下来。犹豫片刻,她最后还是选了男装打扮,身上穿着清爽利索的天青色圆领窄袖胡服,配黑色裤子,脚下是舒适合脚的平底布鞋。一头长发梳了髻,戴上黑色幞头。本朝民风开放,女子穿胡服上街,甚至纵马游玩也是平常。
本朝国号大唐,当今圣上姓韩,是第二代君主,年号庆平,定都长安。大唐之前,中原广袤的土地曾经被匈奴人占领过一百余年。现下正是庆平十五年,南方还好,北方则是胡汉杂居。不过韩氏取得天下后并没有搞种族清洗,风气基本算开明自由,只是胡人的地位低下些就是了。匈奴人退回到阿尔泰山脉后,内部政权分裂混乱,阿史那部自诩正统,不时骚扰大唐边境,幽州就成了北方边疆的军事重镇。
至于小环境么,春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是朱门绣户,却也吃穿不愁。尽管在社会地位上,军籍比不得民籍,良民甚至不愿意与军户联姻,父亲春大山却好歹是个小队副,折冲府最低级的从九品下阶的武官。祖父春青阳是县衙大牢的差役,属父子相传的贱业,但大小算得公门中人。
春荼蘼的亲娘白氏早死,祖父和父亲都把她当眼珠子疼。春大山生得好,却硬生生没有续娶,更是连妾也没讨一个,生怕女儿受了委屈。就算后来娶了徐氏,也是因为有了首尾,才不得不将她抬进门。另外,春家子嗣单薄。春青阳这一辈虽有三房兄弟,但春大山这一辈就他一个男丁,膝下更是只有她一个女儿。
“小姐,您说老爷这回……会没事吧?”帮春荼蘼系好革带,挂上香包,过儿担忧地问。
“还不知道。”春荼蘼摇摇头,“但我爹必不会做那种事,难道你不相信?”
“我当然相信老爷!”过儿坚定地说,随后小脸扭成一团,“就是这世上屈打成招的事情太多了,咱们范阳的县令人称‘张糊涂’,可不敢指望他能为民做主。”
春荼蘼失笑。
这三个月,祖父和父亲天天把她当小猪养,她病床上无聊,缠着祖父讲了许多县衙的事,还从主典那里借了本残缺不全的《大唐律》来翻阅。大概是天生喜欢,别人觉得枯燥,她却看得津津有味。虽说她的兴趣从诗词歌赋突然转到国家律法上,性格也由沉静变为活泼,令家人生疑,但她是谁?凭着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的本事,身边的人完全信任并接受了她的转变,并且还更喜欢她了。同时,她也知道了一些内幕。比如县令本名张宏图,其实他也没什么大的恶行恶迹,就是为人好大喜功,偏本人又是竹子和木头的结合体——笨,所以,如果表面证据确凿,他很可能被迅速并彻底地蒙骗,做出昏庸的判决。要知道,一个昏官对百姓的伤害和打击并不比一个贪官弱多少。
那么,到底有什么确凿的证据,让张宏图没有丝毫犹豫,将春大山直接拘拿下监呢?如果证据很充分,那设计陷害的可能性就更大了。毕竟,若没有预谋,以及详细的事前准备,不可能面面俱到。若真是如此,是谁在陷害春大山?那人又出于什么原因,要达到什么目的?
府兵们都是住在一起的,春家邻居都是府兵家庭,彼此间守望相助,加之春青阳父子为人厚道、乐于助人,也不曾得罪权贵,不管是军里,还是衙门,平时人缘都挺好。不过,父子二人为人正派,不懂巴结上司,升迁很慢,以至于春青阳在县衙大牢苦熬了三十年,如今已四十八岁了,却连个典狱官也没混上,就连押解犯人这种苦差事也得亲自去办。不过,不会媚上踩下也不至于遭到这样恶意的陷害吧?要知道,依《大唐律》,强奸罪处流刑,强奸致人折伤处绞刑。若罪名成立,罪过是很大的。
而范阳折冲府的府兵每旬练兵两天,在家务农八天,每年十一、十二两个月再集中兵训。而幽州是军事重地,不必到京师宿卫。今天是这轮休息的最后一天,她家老爹大早上就神神秘秘、兴冲冲地出门去了,显然有什么好事发生,但绝对不是去犯案。否则,他也不可能对着女儿露出一脸“等爹好消息”的神情。若说是临时起意,那她家老爹得多饥渴、多种马、多不是人,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那等兽行?
“你去前面,看看可有消息传回来。”春荼蘼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吩咐过儿。
“是。”过儿立刻出去,但没过片刻,却有争吵声传来。
春荼蘼叹了口气,快步出屋。这个家怎么就不能安生呢?
春家家境小康,但在低级武官和军士混住的地段,春宅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豪宅,四合院式的青砖大瓦房,门前有棵大枣树。本来只有一进,但用土墙分隔成了内外两部分。外门处很窄,东边的庑舍归老周叔住,西边堆放杂物。内院正房三间,一明两暗,是春青阳的屋子。东次间是卧房,西次间平时上锁,放着春家的贵重东西,明间则是全家会客和吃饭的厅。内院的院子挺大,西厢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大间以八扇屏分隔,里面是春荼蘼的卧室,外面则是她看书、做针线的地方,小间则是过儿的住处。紧挨着西厢房的,是间宽敞的厨房。东厢也是一大一小两间,归了春大山和徐氏夫妇。旁边的小东厢是小琴住着,另外还存放着徐氏的嫁妆。
此时,争吵声就是从外门庑舍那边传来的。春荼蘼出门探看时,正巧徐氏也听到动静,从东屋里走出来。但一见到春荼蘼,她迈出门槛的一条腿立马又缩了回去,摆明了让她去处理。
春荼蘼不由暗中摇头。徐氏不仅性格内向,而且为人糊涂。她嫁到春家,就和他们是一家人了,不管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就是,偏她扭扭捏捏,问上半晌也不吭声,只沉着脸在那儿赌气,看得人窝火;若逼得急了,她就哭哭啼啼,摆出娇怯怯的样子好让春大山怜惜。况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避嫌,任两个丫头在外门那儿吵翻天,就跟没她事儿似的。
“过儿,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就不担心老爷吗?”春荼蘼走到内门时,听到小琴怒问,“但再怎么着,规矩礼仪也不能乱,闹得像市井人家似的!”
“你少拿规矩两个字压我!”过儿冷哼道,“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摆什么谱!不知道的,还以为徐家是公侯门第呢,也不过就是商家,有两个臭钱而已。”
“商家也是良民!还是有钱的良民!”小琴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春家却是军户,世代承袭,老太爷还是在衙门做事的,将来如果家里丁员不足五人,后代连科考也不许的。我们徐家肯把女儿嫁过来,算是下嫁!”
“切,少说得情深义重。说到底,太太还不是贪图我家老爷的美色!”
“你说什么?说你没规矩,你果然撒泼,可见你就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
“规矩?你还敢跟我说规矩,徐家要是真格讲规矩的,太太也不会这样进了春家,亲家老太太更不会凡事都要插一脚,到处瞎掺和!”
“闭嘴!”春荼蘼低喝一声,同时迈步走到外廊,发现外门还关着,倒不至于让邻居们看了笑话。
“平时倒没看出来,原来一个个都是有本事的,竟敢背后编排起主家来。”春荼蘼冷冷地把目光定在小琴身上,“什么良民军户,什么春家徐家,什么上嫁下嫁,也是你一个丫头敢多嘴的?你既随你家主人进了我春家的门,便生是我春家的人,死是我春家的鬼。即便是想被放出去,也得看我春家点不点头!怎么?如今你是太太跟前得力的人,也想着当家做主吗?”
不知是不是心虚的缘故,两个丫头都觉得春荼蘼板着小脸的模样真有些令人害怕。小琴更是冒出一个念头:小姐自从从山上滚下去,伤了脑子,在床上躺了足足三个月,脾气倒变得硬气多了,突然就不好惹了,也不好糊弄了。想到这里,小琴登时慌忙跪了下去,哆嗦着声音辩解道:“小姐,奴婢该死,往后再不敢多嘴了。”
“说,到底怎么回事?”春荼蘼勉强压下了火气。她本是个精明强干的,的确很好斗,也没什么容人雅量,但此斗非彼斗,上堂就像上战场,拼的是实力、勇气和智慧,而不是内宅这些鸡毛蒜皮的烂事。再说了,她虽然擅长打官司,也总是能通过只言片语抓到别人的弱点,可她又实在不擅长人事斗争,也很不屑于此。而且,春家小小一户人家,三主三仆,总共也才六口人就这么多矛盾,若是生在高门大户,那她岂不是要累死烦死?而且,她现在可没心思管这些。
“刚才小姐让奴婢找人帮忙,奴婢已经去了临水楼说项。”小琴低着头道,“方老板娘即刻叫了小九哥去衙门打听,说好一会儿就送信儿来。偏过儿等不得,要亲自去看看。可是,已经托了人的,还要三番五次地催促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这让人家怎么想?奴婢不让她去,她不听,所以三言两语就吵嚷起来。是奴婢不好,扰到小姐了。”
小九哥是临水楼的伙计,与春家相熟,是个机灵的十六岁少年,很得方老板娘信任。如果是派他出马,这说明方老板娘很关注这件事。
“今天家里有事,你的错处先记下,回头再罚。先下去侍候太太,这里的事交给我。”春荼蘼瞄了过儿一眼,却没有责备。
小琴虽不服气,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气哼哼地施了一礼,快步走了。
春荼蘼这才板起来脸道:“过儿,你这个心里不藏事,嘴上不饶人的脾气可得改一改了。”
过儿知道自己冲动之下说错了话,低着头道:“请小姐责罚,奴婢就是怀疑她们主仆两个阳奉阴违,根本没去找方老板娘,所以才要去看看。”
“我知道你心急,我爹出了事,难道我不急吗?可你也不能嘴上没个把门的。”春荼蘼低声教训道,“太太进门虽不光彩,知情的人却只有我们两家,如今你嚷嚷出来,虽说丢了徐家的脸,可难道我爹脸上就好看,春家就有脸面了?再者,你倒是一时痛快了,但小琴不会把这话告诉太太吗?太太知道后,自然怨恨你。她到底是当家主母,若她存心要辖制你,你为我办事就会事倍功半,耽误我的工夫。她若糊涂起来,把怨恨加在我头上,会以为是我这个女儿给她这个继母暗中下绊子。到时候会家宅不宁就不说了,以后她不断在我爹面前哭诉,我爹这么疼我,舍不得责骂我,到头来岂不是让他两面为难,受夹板气?还有,亲家太太不是个省油的灯,太太又什么都跟她说,她不会怪自己女儿不会管教奴婢,却会认为我们春家人联手欺侮她徐家女。等老太爷回来,她夹枪带棒的一通难听话,还不是得他老人家听着?”
“奴婢错了,没想这么多。”过儿垂头丧气,是真的后悔了,“奴婢真的错了,就是一时忍不住。”
春荼蘼觉得有些无奈。过儿年纪虽小,却是个爆炭脾气,必须要磨一磨了,不然自己以后有事倚仗她,忠心虽然不用担心,可她被人略刺激一下就不管不顾,就等于在自个儿身边埋了个炸药。不过,话说回来,过儿对徐氏这么不客气,固然有骨子里的轻蔑,但主要还是因为徐家老太太的所作所为太不像话。再者说过儿的怀疑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以徐氏的脾气,不夸张地讲,就算家里着了火,她也得先给娘家送信,问她娘是先救东屋还是先救西屋。
“算了,以后你不管干什么,都先在心里数上五下,等不冲动了再说话做事。”春荼蘼点了一下过儿的额头,“现在罚你面壁,本小姐亲自在这儿等小九哥。”说完,她从杂物间搬了个小凳子,就这么直眉瞪眼地坐在了内门和外门的夹道上。
她心急如焚,却足足等到未时中,门外才传来敲门声。她本来就不像旁人一样受规矩束缚,思想开放,又生在风气开放的年代,虽然祖父娇宠,有丫鬟侍候,却到底没那么多规矩讲究,情急之下,自己打开了门,倒把临水楼的小九哥吓了一跳,连忙施礼,“春大小姐好。”
“进来说话。”春荼蘼一闪身。
小九哥是个机灵的,知道此时春大山被抓到衙门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不知有多少好事人正盯着这宅子,当下也不多话,快速进门。
那边过儿才要跑过来,又想起小姐的吩咐,在心里快快地数了五下,便过来拉住小九哥的袖子,着急忙慌地问:“我家老爷那边,到底情形如何?”
过儿又犯了急脾气,不过春荼蘼更急,也顾不得许多,直接问道:“告诉者是谁?可有人证物证?今天过堂了没有?我爹如何辩称的?受刑了没有?结果是什么?”
“告诉者是镇上前街的一个年轻寡妇,倒也有几分姿色。人证、物证俱在,下午已经过了一堂,春家老爷喊冤,声称绝无此事。没动大刑,但挨了十杖。”小九哥口齿伶俐,说得清清楚楚,春荼蘼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因为她闻到了阴谋的味道,这案子表面上听起来毫无破绽,在她的眼里却是漏洞百出。现在,她已经能断定是有人要陷害春大山,幕后人为此还下了大功夫,徐氏那种私下了结的手段是行不通了。这场官司已经不能回避,而是必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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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请到一位比较好的状师才行!
“过儿,去屋里拿五两银子,跟我去衙门一趟。”春荼蘼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
“小姐,您不能去!”过儿一听就急了,“那是什么地方,传出去名声就坏了!”
“你别管那么多,我自有分寸。快去!难不成你要我自己去?”
过儿见春荼蘼目光坚定,不容拒绝,就知道她说到做到,必是拦不住的,跺了跺脚就跑进去了。小姐自从转了性子,就是个说一不二的,与其放小姐一个人乱跑,倒不如她随时跟着。
小九哥在一旁听着,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诚然,春家现在确实没有男人在家,但若要在外奔走,怎么也得是徐氏吧,没想到现在竟让个才十四岁还没出阁的小丫头出马,就连银子,也得她自己出。
春荼蘼也知道小九哥的疑惑,但是自家事自家知,徐氏根本就是个担不起事的,手上也没有现银。徐氏的娘不忿闺女嫁给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又生怕徐家的银子被春家花,亏了自己的女儿,所以嫁妆虽然看着挺多,其实没什么值钱的。而且,为了防止春家占徐家的便宜,都是徐氏花一个,她娘给一个,没有余额,她平时带给女儿的吃用东西,也只能徐氏用,别人却沾不到光的。这样行事,那位亲家老太太也不怕女儿被婆家厌弃,偏春氏父子是厚道的,也从不贪徐氏的嫁妆,倒还真没有为此而为难或是看轻过她。
大唐的物价和工资水平,春荼蘼是算过的。一两银子是一千文钱,春大山是从九品下阶,月俸正是一两,春青阳属于吏人,工钱也有约莫一两,再加上分到春家的几亩耕地,足能维持小康之家的生活,还略有盈余。不过,春荼蘼的私房钱却来自白氏的嫁妆收益——临水楼的房契地契都属于白氏,年租有三十五两,春氏父子全给了春荼蘼自用,家里从不曾动用过分毫。临水楼共上下两层,本是镇上最好地段的门面,但在方老板娘开酒楼之前,店面常有租不出或者租金很低的时候,再加上春荼蘼生病时花费了不少,现在她还有大约二百两的存银。虽说她也算是个小富婆了,可惜这场官司一打,不知要扔到水里多少呢。
很快,过儿揣着银子跑了出来。再看东屋,一点动静也没有。估计这时候徐氏正烧香拜佛,祈祷她娘家快来人,好解救她的夫君。
“春小姐,且等我把马车赶过来。”小九哥拦道,“这里虽然离镇上不远,走路却也要一个时辰呢。”
“你驾了车来?”春荼蘼喜道。马车在大唐是比较昂贵的交通工具,速度比较快,富裕人家才用得起,普通人则乘坐驴车或者牛车。而本朝的衙门都是卯时开衙,中间午休时间相当长,申时末闭衙,至于当日是放告还是听审,会在衙门前挂上牌子。这个点儿出门,时间确实比较紧,但有了马车自然就不一样了。
“我们老板娘吩咐的。”小九哥道,“她说了,恐怕这几天春家要用人,来来回回的,出门没车也不方便,叫我暂时不用上酒楼了,就在这边伺候着。若有什么事,春小姐直接吩咐我就行。”说着,快步跑走了。
“方娘子多好个人,真不知老爷为什么没有娶她。”过儿低声咕哝。
春荼蘼瞪了她一眼,心中却深以为然。患难见人心,且不提春家与临水楼的租赁关系,也不提方娘子和春大山的交情,就是人家想得这么周到,惹了官非不避嫌,就足见其心。不过她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先大大方方收下这份心意,以后再还就是。
片刻,小九哥赶了车过来。春家惹了官非,早就有好事之徒盯着,所以不管多么小心,被人指指点点是免不了的,春荼蘼干脆当他们不存在,目不斜视地上了车。
“果然日久见人心。”过儿摔下车帘,“平时里倒还热络,现在春家有事,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这倒罢了,怎么还有这许多看笑话的!”
“也不能强求别人。”春荼蘼倒是看得开,“隔壁何婶子特意跑来送信,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咱们这片住的全是普通兵丁,贫户居多,被人称为‘糠地’,那些人无权无势,生存不易,遇事当然要想着自保了。至于其他的,这世上气人有、笑人无的贱人多了去了,不理就是。”
“对,恨不得人家倒霉的人,全是贱人!”过儿骂道,随后又担忧起来,“那……小姐要去县衙干什么?”
“今天已经过了一堂,我要去主典大人那儿看看双方的供词。如果有可能,再见我爹和那个寡妇一面。打听到的消息固然重要,但什么也不如当事人的第一手口供更直接。”依《大唐律》,告诉者,也就是原告,在所告之事没有判决前,也要暂时收押,称为散禁,只是不戴刑具,监内条件也相对好些。
其实,她应该第一时间就自己去县衙打听的,到底因为现在的身份束缚了手脚,没敢行动。可现在事急从权,如果等到徐氏娘家来人,黄花菜都凉了。而她是嫌犯之女,本无资格查阅第一堂审的记录,所以才要行贿。其实祖父就在县衙做事,为人老实忠厚,就算不被人看重,薄面也是有几分的,但祖父现在人不在,她不出点血,所求之事肯定会被推诿。
到了县衙门口,幸好小九哥机灵,说自个儿是主典的亲戚,好话说尽,又塞了银子,三人才得进去。主典并不是官,而是吏,但所有案件的文案工作都是由他处理的,县官不如现管,二两银子高于他的月俸,只求他行个方便,肯定能成。
虽然衙门给百姓的感觉十分高压,但春荼蘼一向胆大,所以还镇定自若。过儿就不同了,平时泼辣的小丫头,这时候连腿都软了,反观自家小姐的平静神色,顿时对小姐佩服得五体投地。
很快到了县衙刑司的签押房,见正好只有主典一人,她连忙上前说明原委。那欧阳主典倒是个和气人,与春青阳也认得,只是人家毕竟是文吏,有点看不上卒吏,平素没什么交往罢了。而且,让人随便查阅案件记录是不允许的,他当下就踌躇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要相信县大人必定会秉公执法,明察秋毫,还你父清白。至于内衙文书,是不能外阅的。”
“民女不是不信任官大人,只是祖父不在,父亲冤枉,民女心急如焚,惶惶不安,只想弄个明白,心里好有个数,还请大人垂怜。”春荼蘼说着便跪了下去。
让她装可怜,扮同情都没问题,只要能达到目的,她不介意演戏。说话的同时,她已经膝行两步,快手快脚把银子塞到了欧阳主典的袖袋中。
欧阳主典坐在椅上,从他的角度只看到幞头下的白皙额头以及浓睫下忽扇的阴影,还有红唇微微颤抖,似是要哭出来了,真是柔弱可怜,手里的银子就有点发烫。又想到她年纪这么小,却不得不抛头露面,心也跟着软了。
他想了想,起身从书架上取出一份文书,丢在案上,义正词严地说:“无论如何,于法度有碍的事,本主典是不做的。”然后又轻轻拍了拍那份文书,叹了口气,“你乃我同僚之孙女,也算是我的晚辈,大老远来了一趟,喝口茶再回吧。我去煮水沏茶,一炷香时间就回。”
这是相当明显的暗示!
春荼蘼当然懂得,所以当欧阳主典一离开屋子,她立即蹦起来,快速翻看文书。刚才逼出的眼泪让视线有些模糊,当即又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连帕子也没用,直接上袖子了,惊得过儿和小九哥目瞪口呆。
“别闲着,快帮我记点关键词。”春荼蘼一指桌上的笔墨纸砚,“小九哥可会写字?”
小九哥点了点头,过儿不用吩咐,麻利地铺纸研墨。
时间紧,任务重,但春荼蘼知道,这已经是欧阳主典能给的最大权限了。家属或者百姓看审是可以的——非重大案件,并不密审——但一旦形成文书,非有功名且担任状师者不能阅看。
大唐律法虽然不够健全,但也有相应的诉讼程序,听告、立案、抓捕、堂审的事项等等规定。正因为知道这些,她才没有立即往县衙赶。可县令张宏图却违反了这些程序,连差票都没往家里送,春大山入狱还是邻居通知春家的,这明显是失职。可是法归法,下头操作起来是否严格遵守,就没有那么透明了。张宏图就是违反了诉讼程序,难道她还敢越级上告县官不成?官官相护,军籍又不能随意迁走,春家以后还混不混了?除非人命关天,否则她不会捅这个马蜂窝。在大唐当状师实在是太难了,没身份,没地位,被人误解,诸多掣肘,法治屈服于人治,动不动就给状师定罪,真的……很有风险啊,春荼蘼不由想道。
三人第一次合作,却分外默契,等欧阳主典晃回来的时候,春荼蘼已经把文书放回桌面,就像从没有动过一样。
她长得并不像美人老爹春大山,算不得顶顶漂亮,却继承了白氏的细白皮肤、讨喜的细眉弯眼,加上高挑玲珑的个头,虽然身量容貌才只初初长开,也是姿色上佳,给人人畜无害的印象。所以,当她狠掐了自己一把,之后眼泪汪汪地向欧阳主典问起状师的事时,欧阳主典毫不藏私地告诉她:“我在本县已经供职十年,大部分官司都是双方自辩,偶有事关大户的案子,有些富家翁不愿意自己上堂,觉得丢了面子,倒是有一位状师相帮。”
“不知是哪一位,恳请主典大人告知。”春荼蘼连忙问。
“你往镇东头去,一问孙秀才,人人皆知。他平时就帮人写诉状,倒是刀笔锋利,只是他的要价可不低呀。”
听起来像是个只为富人谋利的黑心肠讼棍啊,春荼蘼想。但是,管他呢,只要他在公堂上有真本事,顺利还春大山清白,她才不管那状师是不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对欧阳主典郑重道谢后,春荼蘼并没有直接去找孙秀才,而是去了县衙大牢。
狱卒们薪俸低,又长年工作在大牢这种阴暗的地方,如果没有外快赚,根本无法养活一家老小。就连祖父那一个月一两的工钱,里面也是包括了非正常收入的。至于祖父辛苦押送犯人到流刑之地去,一是因为别人怕累,纷纷推托,二也是为了多拿点差旅费。所以常人觉得狱卒们狼心狗肺,其实这和他们的工作环境与性质有相当大的关系。像洪洞县的崇公道,范阳县的春青阳,算是少见的善心人了,算得上出淤泥而不染的类型。
当然,贿赂也要讲究技巧。太抠门了,人家犯不着为点小钱冒风险;太大方了呢,对方反而不敢收。只有求帮小忙,给的银子既不能少,又不扎眼,大家没风险,数目差不多相当于受贿者一个月的薪俸就刚刚好。所以,春荼蘼孝敬了牢头一两,又拿出一两说是请人家帮助照看春大山,其实也就是让其他几名狱卒分的。一共扔出了二两,这才顺利地见到了美人老爹。
春大山在堂审时挨了十杖,打的是背部,不过他是同行家属,还是武官,哪怕是低级到几乎没品的呢,也不算平民。所以差役们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下手并不重。但他因为神情沮丧,就显得有点蔫蔫的。春荼蘼一见,登时眼泪就下来了。
“荼蘼,你怎么来了?”春大山愣住,随后急道,“快回去,这地方污秽,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该来的。”
“这世上没有污秽地方,只有污秽的人。”春荼蘼哽咽着,咬牙切齿道。
春大山误会了,以为女儿恨自己不争,连忙解释道:“荼蘼,女儿,爹没有!爹没有干坏事!”
“我信爹。”春荼蘼摆摆手,心知牢头给的探视时间有限,这会儿不是诉衷情的时候,“但是爹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害你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爹没做过的,抵死也不会招。他们没有口供,就定不了我的罪。”春大山从牢门的栅栏中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春荼蘼的头发,“你先回去,明天是到营里应卯的日子,我不去,军里自然会着人来问。”
“这案子,县衙已经接下,军中知道也没有用呀。”府兵卫士犯事,是归当地衙门管,还是归折冲府自管,管辖权一向混乱。不过如果不是大人物,双方也没必要争执,说不定军中还有其他处罚追加呢。说起来,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
春大山摇摇头,劝慰道:“别人不管,你魏叔叔却是不会放任的。他出门公干,估摸着还有七八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他一定会想法子救我。你就别管了,好生在家里待着,注意门户,不管谁说什么也不要出来乱跑。”折冲府的府下有团,团下有旅,旅下有队,队下有火,火下有卫士。队中,有队长一名及队副两名。春大山是一队之队副,另一队副就是他的好友魏然,两人负责日常的基层士兵训练,那位队长则是个凡事不管的甩手大爷。
确实,在祖父不在家,徐氏娘家不大靠得住的情况下,魏叔叔是最好的外援,也必定会插手此事的。可是,七八天之后?县令张宏图好面子,在所谓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结不了案,他必会动用大刑。春荼蘼不能让自家老爹受那种皮肉之苦,而且一旦动了大刑,不死也得脱层皮。如果到时候犯人还不招,县令就等于骑虎难下,而张糊涂绝对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有了错,抵死也不会认,只会想办法掩盖,那就更得置春大山于死地不可。到那时案子已经判了,再想翻案就难了。所以,她绝不能冒这个险!
“女儿自然是信得过魏叔叔的,但女儿也不能坐视父亲受苦不理。”春荼蘼抓住春大山的衣袖,“至少,您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然女儿哪里吃得下、睡得着?若是再病了,父亲和祖父都不在身边,您叫女儿怎么办?”
女儿大病一场刚刚好,现在又听说她吃睡不宁,春大山不禁担心不已。不过,他实在不想女儿掺和进这腌臜事,犹豫着问道:“你母亲呢?她怎么叫你一个人出门?”
小九哥机灵又有眼色,看到人家父女相见,怕有什么不方便同外人说的话,早早就躲一边去了。但过儿却一直站在旁边,此时听春大山问起,不禁哼道:“老爷快别惦记太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太就只等着亲家老太太来,自己在家求神拜佛,别说小姐,连家也不管了。”
春大山皱眉,张了张嘴,却没能出声。夫妻相差十岁,算是老夫少妻,因而他对徐氏多有宠爱,何况他本身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倒也不是说他性格软弱怕老婆,只是总也不忍心调教,所以家里日子过得不踏实、不顺意,他其实也是有责任的,所以此时还能说什么?春氏父子对家里人向来温和,过儿又向来是个敢说的,直接就给了春大山一个没脸。
春荼蘼怕话题歪了,连忙道:“父亲,您知道亲家老太太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您趁早把实话告诉我,我帮您请个状师来料理,省得她来瞎搅和,没事也变有事了,最后还要在祖父面前炫耀。”
春大山是极孝顺的人,想到老父可能吃岳母的瓜落儿,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咬牙道:“有人要害你爹!”
“怎么说?”春荼蘼追问。
“前几天,爹私下存了一点钱,不多,但足够给你打一根银簪子的。”春大山深呼吸几次才平静下心绪,慢慢地说,“镇上万和银楼的首饰样子时新,都是长安来的款式,爹琢磨你十四岁生辰就快到了,想着送你……”
春荼蘼很感动,她家老爹是很疼她的。所谓私下存的钱,是他自己的那点私房吧?他俸禄不高,平时都交了家用,军里还有些应酬,能攒下一根银簪的钱,恐怕要很久。若她爹是大富豪,就算送给她大钻石、大珍珠还有大元宝,也及不上这根普通的银簪难得。东西无分贵贱,重要的是这份心意。
“然后呢?”她声音有点发颤。一想到父亲为自己去买东西,结果却遭人陷害,就感觉自己也有很大责任似的。
春大山哽了一哽,望着女儿的小脸,还有抓着牢门栏杆的白嫩小手,心中不由大为愧疚,分外心疼。如果不是自己莽撞,怎么会害得才十四岁的独生女儿跑到牢房来探望他,只怕还要给牢头和狱卒们塞银子,受到不少嘲笑和委屈,真难为她小小年纪就要如此。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怨怪徐氏。徐氏虽年轻,却也比荼蘼大了六岁,且已为人妇,如今却这么不顶事。父亲日渐年迈,女儿过两年就要出嫁,以后的日子,还能指望她当起这个家吗?
“爹,快说,然后怎么样了?”见春大山发愣,春荼蘼催促道。时间有限,不能耽误。
可春大山却犹豫了,“荼蘼,你问这些做什么?别担心,官司的事,爹自有主张,你不能插手。不然,你的名声坏了,将来怎么找个好婆家?”
就算大唐风气开放,自个儿的爹提起婚事,一般姑娘也都会害羞的,可春荼蘼却完全不在意,反而死抓着刚才的话道:“爹您放心,我只会来看审,不会亲自上公堂的。但现在这件事透着蹊跷,若不小心应对,怕是难以过关,所以女儿准备为您请个状师。”
“状师?”
“对,镇东的孙秀才。他常年给人写状纸,也上堂代打官司,经验丰富。有他代讼,这案子的赢面很大。”
“可是,我听说孙秀才的润笔费很高,上堂银子怕是更高吧?”
“只要能把爹救出来,多少银子也值!”春荼蘼急了,“再者说,若不能还您清白,女儿的婚事也会有碍,只怕没人肯娶。所以,您的清白,是千金难换的。唉,您快别磨叽了,快给我细细说说当时的情况,我好转告孙秀才,后天晚衙就会过第二堂的!”虽然要过三堂才能判决,但基本上第二堂时,犯人不给口供就会用刑了,之前的十杖只是小小惩戒罢了。而她之所以提起自个儿的婚事,是为了刺激春大山配合。自古至今,中国人有个通病——打官司怕花钱。可是,虽说有的状师乱收费是不对的,诉讼成本过高也确实是巨大的负担,但有专业人士帮助,摆脱困境要相对容易很多,所谓破财免灾、以法律保护自己的概念,还是要落在实处啊。
在春荼蘼再三保证不会亲自上堂之后,春大山才把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最关键的部分,春荼蘼还细细地反复追问。春大山回答之余,心中又产生了那种已经消失的怪异感:女儿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说不清这种转变是好是坏,但以前是他为女儿操心,现在却是女儿为他操心,这让他有种为人父的骄傲之感,却也更心疼了。想当年,女儿初生下来时,才比自己的手掌大一点点……
狱卒来催时,春荼蘼依依不舍地和春大山告别。然后,她把最后一两银子也拿出来了。唐律有规定,如果犯人家属出资,可以请狱卒改善犯人的生活质量。虽说会被克扣一部分,但能让自家老爹吃得好一点,添床干净的被褥,再搽点伤药也行呀。而且,她还捞到了一个方便,到女牢那边去转了转。
案子的告诉者名为张五娘,春荼蘼站在牢门外,透过木栅栏往里看,见那张五娘倚在墙角,二十多岁的样子,姿色普通偏上,但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
“你是……”见春荼蘼站在那儿,张五娘不禁眯起了眼问。
“呀?找人陷害还不找个漂亮点的?”春荼蘼忽而一笑,“你这模样,还真不够瞧的。”
“你到底是谁?”张五娘眼中闪过厉光,“难不成是那畜生家里的?”
“你说谁是畜生?你才是畜生,你们全家都是畜生!”过儿登时大怒,反骂起来。这种骂人法是学的春荼蘼,听起来很喜感。
春荼蘼抬起手,阻止过儿再说下去。果然,被她一下就试了出来。但凡女人,都不喜欢被人说长得不美,哪怕真的不漂亮也是如此。但是都这种时候了,若是个正经人,一定又惊又气,又委屈又愤怒,哪还顾得到别人谈论自己的相貌?由此可见,这个张五娘绝对不清白。
“你可知道诬告罪是要反坐的吗?幸好你不是诬告谋逆,不然直接就是死罪。”春荼蘼神情淡淡的,说的话却十足惊人,“你又知道什么叫反坐吗?就是你告的罪如果不成立,你所告之罪该受的刑罚,就要由你来承担。强奸罪判处流刑,未遂嘛,根据程度减一等或者两等,也就是判处徒刑一年半或者杖一百。我看你全须全尾的,没受什么伤害,大约杖刑的可能性大些,希望您能顶得住,别直接被打死了。”
“你威胁我?”张五娘站了起来。
嗬,看起来还挺好斗的。也是,如果是个温顺的性子,怎么会伙同他人行这种诬陷之事?
“是啊是啊,我威胁你。”春荼蘼无辜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语声威胁,脸上却笑眯眯的,“后天在堂上学乖点,如果直接承认诬告,还会少受些苦楚。如若不然,倒了大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也不管张五娘的反应,直接离开了县衙大牢。
看着天色已晚,她一个姑娘家也不好去贸然打扰别人,只好先回家,第二天一早再去找孙秀才。小九哥的家在镇上,送了她们回去后再往回走,天就太晚了,再者第二天一早再过来也辛苦,春荼蘼就叫过儿把小九哥领到隔壁何嫂子家借宿。春家现在全是女人,招外男来住,实在不太方便,会惹来闲言碎语。
敲了老半天的门,小琴才站在门后,哆哆嗦嗦地问了句:“谁啊?”
“是小姐回来了,快开门!”过儿没好气地道,然后又低声咕哝,“门户倒严紧,却不知派人随行小姐保护,哪怕托付街坊呢?这会子倒来问了。”
春荼蘼失笑,知道如果不让过儿把窝在心里的气话说出来,那是不可能的,干脆由她。再者,过儿说得痛快,其实她心里也跟着痛快。对于继母徐氏,她也有很大的意见,只是徐氏是长辈,对于她的行为,不是她这当女儿的好插嘴的。
才进了内门,徐氏就从东屋里跑出来,急切地问:“可见到你爹了?他有没有受刑?”
“我爹还好,太太暂且放心吧。明天我还要再出去走动走动,您看好家就行。”春荼蘼一边说,一边故意露出疲倦的样子来,好摆脱纠缠。
徐氏倒乖觉,并没有死拉着她没完没了地说话。不过春荼蘼真心不理解这个女人,说她对父亲没感情吧,她明明又关心得很,当初要死要活地嫁进来;说她对父亲有感情吧,一遇到事,她就躲,很有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意思。
“小姐,我刚往厨房看了一眼,饮火未动,想是买着吃的,也没给咱留着。”过儿对着西屋抬了抬下巴道,“小姐先等等,我这就去烧火,先给小姐煮水沏茶,再做晚饭也不迟。”
过儿只有十三岁,在她看来,大多数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应该是在蜜罐里泡大的,哪像过儿这样,家里家外的活计都拿得起来。春荼蘼一阵心疼,语气不禁就软了下来:“西屋那边你别理了,反正这样也不是一天半天了。跟她们生气,自己多划不来。走,我跟你一起去厨房。两个人动手,好歹会快点。”
“我的好小姐,您就老实在屋里歇会儿吧!当初老太爷把我买回来时,我发过誓,只要有我过儿在一天,就不让小姐干任何粗活。再说了,您能帮什么,倒碍手碍脚的麻烦。”
春荼蘼笑着在过儿光洁的额头上点了点,过儿吐了吐舌头,跑到厨房去了。
其实以春家的条件来说,实在不是用丫鬟奴仆的人家,两代男主人,一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武官,一个是县衙的差役,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紧巴巴,但也不见得有多富裕。只是春家人丁少,春青阳和春大山忙起来的时候,就只有春荼蘼一个姑娘独自在家,春氏父子都放心不下家里,于是就买下了一个价钱最便宜的、没人要的老奴和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也就是老周头和那年才六岁的过儿。
当时两人都生着重病,几乎是半买半送。春青阳心肠好,买下他们也有救人一命的意思,没想到花心力和银子救治了一番,两人身子都大好了。老周头其实年纪比春青阳还小着好几岁,只是被上一家主人折磨得看起来苍老了些,病愈后他感恩戴德,在外院守门,还承担了所有打扫院子、劈柴挑水的重活儿。过儿更不用说,虽然性子急躁了些,但手脚麻利,对主家的忠心更是没得说。
但不管家里过穷日子还是富日子,春氏父子都坚持不动白氏的嫁妆,说以后全留给春荼蘼。所以,徐氏的娘怕春家贪了女儿的嫁妆,根本就是杞人忧天。春家父子虽然不是有钱人,眼界却高,为人立身又正,哪会靠徐家的嫁妆生活?
又看了看西屋,春荼蘼甩甩头不再想这件糟心事,而是把案情在心里仔细重演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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