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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一代名士二十四岁的老辣通透之笔,细密而从容记录茫茫人海所起微澜,被吴宓誉为"当代红楼梦,中国萨克雷",列作当时大学生课外必读书之一。诗文唱和,被章士钊认为"生平第一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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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作者在长篇小说《人海微澜》中的自白:"这就全人生说,世界是个大海;若就每个人说,那么每个人的心也就是个大海。你别以为一个小小的人,顶长的也不过六七尺。但是藏在这个小人身里面的一颗心,却是渊深浩瀚茫无际涯,七情六欲皆自此发。当那一个人心波荡谲之时,能够想入诸天,思通神鬼。方寸间扬起来的巨浪,真也不亚似太平洋的风潮。偏生这玩意儿摸又摸不着,看又看不见,只颠簸起涛头来,能够使人或哭,或笑,或竟是连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或者要生,或者要死,或竟是生死都难以处置。由此一点源头,便催动了人生各种的行为。这其间最显著的无过于男女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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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潘伯鹰(1904-1966),名式,字伯鹰,号有发翁、却曲翁,别署凫公,安徽怀宁人。学贯古今中西,文坛多面手,是无论诗词、书画、小说、学术、藻鉴等都享有盛誉的一代名士。
著述丰富,有《南北朝文选》《黄庭坚诗选》《中国书法简论》《中国的书法》《书法杂论》《玄隐庐录印》《古代玺印艺术》《观古纪余》《观画录》《却曲翁书画论》《却曲翁笔乘》《南京感忆录》《冥行者独语》等。小说除了《人海微澜》,还有《隐刑》《生还》《稚莹》《残羽》《蹇安五记》等。近年出版有《玄隐庐诗》《潘伯鹰文存》(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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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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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楔子001
第二回 残岁欲除忽来远客 深宵不寐细说殊风006
第三回 曲槛回栏小奴怜白兔 华堂广座大师袒乌龟012
第四回 发狂言抹倒老翁诗 通软语羞煞小闺女020
第五回 倚镜簪花欢生雅谑 背灯揾泪寂度良宵034
第六回 禁脔谁近五姨太捻酸 中冓难言老将军气病047
第七回 遗老襟怀一番妙论 巨公身价十块洋钱066
第八回 金屋藏娇踌蹰满志 公园惊艳邂逅留情091
第九回 玉液酡颜梁栖玳瑁 莲花粲齿帐暖芙蓉110
第十回 望外佳音灾官颁俸 命中奇厄文丐焚书133
第十一回 太液嬉冰情郎逢艳女 幽斋揖使弱妹戏痴兄158
第十二回 盛会高歌仙姝试舞 寒宵细步吉士探情177
第十三回 小院微疴词心通饮水 遥天远道絮语托飞鸿201
第十四回 情天莫补碧海沉躯 嘉礼方成红闺洒泪228
第十五回 窥密书决心离怨偶 惊噩耗削发入空门253
第十六回 咄咄逼人长兄三逐 昏昏就道弱女孤征276
第十七回 争校长女教员返家 买干柴大老爷赖账298
第十八回 上京就学悔负初心 狭路遗书怒呵浪子316
第十九回 日暮天寒穷途逢魍魉 风横雨骤忧涕是生涯331
第二十回 诡计纷乘香销玉碎 春雷一震云散风流349
且今且古成一军364
编后记3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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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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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秋圃同春卿到了李渭臣家里,渭臣立刻出来。春卿一看,渭臣是个五短身材,胸腰宽阔,面盘儿胖胖的,很带些福泽。一部络腮胡子,留得很长。双目炯炯神采焕发,显出一副精明气派。一见春卿,便拱手寒暄。春卿见他礼数谦恭,意味亲热,心里觉出一种喜悦的感想,也极力周旋下去。妙在渭臣虽是谦恭,却极脱略,春卿稍坐谈谈,即无拘束,如同旧识一样。等待进得渭臣那间吃烟的屋子一看,靠里墙放着一张精雕宁波木床,铺着雪白的垫襟子,后面一堆锦被,放好了两个鸭绒软枕。中间摆好了一个紫檀螺钿大烟盘子,里面又套上一个小烟盘。当中一个大灯足足有八寸多高,底座很低,尺寸全让那一个大玻璃砖的罩子占去了,光彩四射,如玉山照人。秋圃先就指给春卿看,说道:"你看见过这样好灯没有?"春卿带笑指着屋里道:"渭翁这间精室真是无一不布置得宜。你看这疏疏落落的字画,这长案子,这躺椅,哪一样不好?岂单这一个灯?不过这灯,实在是我生平仅见的了。"渭臣生性本来好高,一听春卿恭维,非常得意。笑道:"春卿兄这样夸奖,益发叫我惭汗了。"说着用手一指天花板上悬下来的电灯道:"请看我这屋里,只有这一盏电灯。这灯的用处,仅仅为是照着人好进这屋子罢了。此外不但毫无益处,而且反有害处。何以呢?要是屋子里有这一盏电灯,那么电灯的光与烟灯的光,成了对敌之势,能令烟灯减色不少。而且屋里只要一有电灯,四处通明,显得这屋子非常之浅露,一毫深邃蕴藏的意思都没有。那还有甚么味儿?必须将电灯熄灭,一则烟灯的光才显得出精神来,二则屋子里顿时可觉出一种沉静幽深的气象。所有尘嚣之念,到了此地,全都让这清凉闲逸的光景给溶化到无何有之乡,真是一个世外桃源……"说着走到床边将那吊着的电门一按,屋里顿暗,三个人影子立刻换了个方向,另有一种静闷的意味。再看那盏烟灯,果然光华发越,照得三个人一毫不觉得闷气。这时渭臣请两人脱去长衣,将春卿让到床上坐下,又来让秋圃。秋圃道:"你们二位对坐着好谈心。"说着向对床的躺椅上坐下道:"我在这儿好极了。"渭臣不再谦让,便在春卿那边坐下。这时当差的已经分斟上三杯茶,退出一旁。渭臣便拈起烟盘里碟装的茶食,敬了两人。春卿看见那李渭臣脱了鞋,盘着两条胖腿,用手理一理腮边美髯,眼珠子转了两转,聚精会神的向春卿道:"兄弟小时随着先君在关外任上,便习知他们吃烟的脾胃儿。随后奔驰各地,两湖,两广,以及东南边的苏浙,西北边的山陕,其间各处吃烟的方式,各各不同。兄弟年轻时候,顶是顽皮,无论甚么玩意儿,都得打听打听,推敲推敲,对于大烟也是如此。以兄弟浅见看来,吃烟的方法,烟具的讲究,烟道的精致,天下以云南为第一,云南全省又以迤南一带为第一……"春卿正在倾听之际,不料秋圃哈哈大笑道:"渭臣大哥,贵处是不是云南,怎么还没开口就先夸起家乡来了?"渭臣笑道:"古人荐士尚且内举不避亲,这事本来如此,该怎样,便怎样。我今天姑妄言之,请春卿兄日后考察,自然知道。"春卿见打岔,早已情急,也笑道:"渭翁尽管谈下去,秋圃大哥是专门爱开玩笑的。"渭臣复又回过脸来对春卿道:"秋圃这一问倒是非常好,我现在正好趁他这句话来说明云南所以为第一的因由。原来云南产锡甲于天下。那时开锡矿的矿主,谁都称得起百十万的家当。云南地又偏僻,他们拥了巨赀,却是没有繁华地方好作销金之窟。恰好敝处又正是出烟有名的地方,这班阔人便将钱财精力消磨在这烟上面,争奇斗异,挑剔瑕疵,成天的当作一件学问研究。你想外省的人哪能专精如此?况且他们又有大注钱财可以供他们心智的指挥,想出甚么样儿,立刻便做。做了一次不好,毁了再行改良,必待美善而后已。真是从心所欲。安得而不为天下第一呢?然而这一层不过仅仅证明云南吃烟讲究的原因,还没有谈到云南吃烟所以为天下第一的实际。要想说出所以然来,也决不是可以拿笼统几句话就完了的。但是说得太多了,又恐怕听去生倦。现在兄弟只略略的就烟具和吃烟的方法两面谈谈。第一步先谈烟具,里面就分了好多样,即是烟灯,烟枪,烟斗,烟盘子,烟签子,甚至于裹烟的牌子,烟盘子上的小玩具,都要算在里面。拣重要的说,灯要白菜灯,枪要毛竹枪,斗要八家斗,签子必须是河西所造。怎么样的才叫白菜灯呢?"渭臣说到此地将手向床中一指道:"春卿兄,请看这就是白菜灯,像我这样的灯,在云南矿主家里,只能算作第二三路的货色罢了。"春卿顺便躺了下去,偏过头仔细看那灯,果然制法特别。那铜底座子只有半寸来高,是圆形的。周围雕空了冰裂纹儿,冰上面还有跳出来的小鱼,鳞鳍分明,姿态活泼。中间那个油壶是红铜打成的,壶底是一根红铜杆安好在底座子上,好像一个小柱子把那油壶顶住了一样。底座上面那玻璃罩子,下半截是圆的,上半截却是十六方的。那十六方渐上渐小,收到中间,却又成为一个圆口,端端正正扣在火头的周围。渭臣指给春卿道:"这灯的样子,通体好像一棵白菜,所以叫作白菜灯。其第一个特点,便是座子低,油壶高,中间用一根小柱子将壶顶起。普通的灯座子都比这样的高些,而且周围甚大,火头自然显小了。所以灯的四周,有一个大黑影子,看去非常碍眼。惟有这样制法的灯,中虚基广,一个大罩子直盖下去,光华四澈,无一毫阴影。你说可是讲究?所以这个灯,要论他的德,真是虚而有容,称得起谦谦君子。论他的行,真是光明俊伟,可算得有英雄的气概。论他的外貌,却又直立不倚,风度端凝,可以比得张曲江那样的宰相……"春卿秋圃听到这里不免一齐大笑,春卿道:"渭翁真是语言妙天下。"秋圃道:"要不然人家怎么做观察大人呢?顾名思义,他考核所及,当然有这些精确的铭赞了!"渭臣笑道:"二位慢夸,再听我说这灯的第二个特点。实在是应用光学的原理,来表现美术的心思。怎见得呢?"说着对灯罩口上一指道,"你们看这口上安了一个红铜圈儿,可以随意取下来的。"渭臣随手取了下来,又安了上去,说道,"这圈儿一可以保护罩子,使火头的热力,不致直接逼着玻璃,以致裂开。二可以有表示美感的功能。待我仔细说一说。"于是渭臣呷了一口茶,说道:"二位请看这灯构造的形状,煞费匠心。底座几大,油壶几高,油壶上层周遭,和罩子口上的圈儿之距离,以及罩子上下周围和底座的距离,都有一定的尺寸,和火头相配。其交互角度的大小非常正确,所以只要一点起火来,立刻就发生交光互射的现象。那光线因为受玻璃罩子,油壶,以及圈口彼此互相反射的作用,所以光线投射的方向,因而不同。又因雕刻了花纹,圈口,油壶,底座都擦得雪亮,更增加光的力量,能将光线投射极远。所以灯底周围有花影映在烟盘上面,还有花影映在帐顶上面……"说着手指那烟盘,春卿秋圃目光皆一齐注视下去,果然有许多瓣五个儿的花影映在上面。渭臣将手指又向上指着帐顶,春卿秋圃四道眼光便随着渭臣指头儿转到帐顶上。只听渭臣道:"我这灯发出来的影子是梅花形,还有兰花形的,菊花形的,竹叶儿的,各种不同。"春卿此时真个心悦诚服,由不得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地方真是非极智慧的人,用极有把握的手艺,万万做不好。这种聪明的才力,只全用在这上面了,真是可惜呀。"渭臣道:"谁说不是?谈起他们这种用心来,非常可笑。这种玻璃砖的灯罩,他们叫作''人造水晶''。专门有这种庄客,画好图样尺寸,叫德国工厂给定烧,所以质料才这样高,棱角才这样准呢。"春卿道:"舍下倒也有几盏灯,全是胶州灯,工料倒也还精细。"渭臣道:"诚然,胶州灯的好处,全在精细玲珑。那空花儿非常之细,而且通体白铜质料纯净,擦了出来颜色同银的一样,个儿又不很大,旅行的时候用起来,倒觉便当。不过要论到气派大雅,同匠心的微妙,就比白菜灯不如了。但是这种灯,个儿太大,只可在家里用,出门却嫌笨重些。可见用各有当,不能偏废哪一种。"秋圃捧着一杯茶微微点头道:"吾闻烟道而知治道。原来吃大烟与治国都是一贯的。"渭臣听了,瞬目不语。春卿又问道:"何以枪要毛竹枪呢?"渭臣道:"本来做枪的材料多得很,象牙,虬角都是常见的东西。所以必定以毛竹枪为好者,乃是专就它的功用而言。枪的功用就是为输送烟,所以但能传烟的便行。而传烟的时候,要以不变烟味为第一要义。严格讲起来,烟的好歹枪不负责。烟有八分好,经过枪管到了人的嘴里,还有八分好,这枝枪便是尽职的好枪。但是世上的枪达到这个条件的就很少很少。普通的人,用象牙用虬角,不过徒为观美。孰知这种东西本质臭浊,用来做枪,烟从枪管里一过,味儿全变臭了。岂不是有忝厥职?不是仔细品评的人,哪里觉察得出来。所以一切珍贵东西,用到烟枪上来,举不足贵,可贵的必是毛竹。我们敝处的毛竹,生在水中。竹的性质本来很凉,又兼生于水中,更加泽润,用作烟枪,不但传烟的时候不变烟味,而且可以减去热烟的火气,使得烟的香味愈加清醇……"渭臣说到这里,伸手一摸胡子,眼神一凝,慢慢的吐着字道:"只凭这一点,毛竹枪便有第一流烟枪的资格。然而它的优点决不止此,这种枪对于观美上也是占极上风的。这种竹子质性坚细无比,经良工制造,坚润非常。而且奇怪,是所谓毛竹者,在敝处所产真个怪道,仿佛真有毛一样。用手握住枪身,从头顶摸下去是光的,若反过从尾倒摸上来,便毛茸茸的有些挡手似的……"春卿此时瞪着两个大眼睛,看着渭臣一面讲,一面用手作势。本来他口里说的是蓝青官话,到得此时,轩眉鼓舌,得意忘形,那官话全变成了云南土腔。一种高亢的音调,凑上那副圆胖脸儿,照在灯边,煞是精神得很。春卿被他说得入神,两只眼睛仿佛也随着发光。只见渭臣拿起那盘子里的一枝枪来,对春卿道:"这枝是斑竹的,比毛竹差得多,可爱的便是年数还久,算得一枝饱枪,外面竹皮全红了。这样的叫凤眼竹,因为竹皮上花纹形如凤眼,比起那大斑点儿来,纹理曲雕之处差些,很是平常。不过这枪上的版子,都是云南第一名工人所做,可以看看。"春卿一面接过枪来,一面见渭臣用手指着那镶在枪上为装烟斗用的那一块白铜东西,才知道这东西名叫"版子",那衔斗的圆口就名为"井栏"。定睛就灯一看,那东西雕成一个龙形。龙头昂了起来,张开大嘴,稳稳的将烟斗衔住。那龙身子都隐现于海水之中,四边的海浪腾了起来,愈显得狂涛汹涌,似乎把一条神龙震撼得恼怒不堪,鼓腮露齿大有把那烟斗一口吞了下去之意。正在赏玩,渭臣却又指点道:"你看这眼睛,这鳞,这爪子,这浪珠儿,这波纹,哪一样不细到极点?还有这海浪是层累而起的……"一面说着一面就那井栏边上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层,便是九块大小不同花纹一致的白铜片儿,配凑在一起,才做成功的。此人名姓我已忘却,生平专门做这种东西,因此出了名。说起他来,很有趣味。相传他很有癖性。想他做一个版子,非常之难。他性情欢喜喝酒。必得事先常常送好酒好菜哄着他,恭维得个不得开交,还得趁他高兴的时候,和他讲个交情,问他可有工夫给做一个。如若可以,赶快将钱送上定局。随他甚么时候做。若一次不行,只好依旧巴结,等待第二次机会。若非如此,无论如何他不做。无论给多少钱,也引诱不动他的心。相传有一次有个阔官,请他好几次,都没有答应。惹得这位阔人性起,立刻变脸,叫差官押起他来,非砍掉他的脑袋不可。谁知他老先生让黄汤儿灌得个迷迷糊糊,直着大红脖子嚷道:''你既然非要我做不可,一定因为我做的东西比别人做的特别好。你想要好东西,就得由着我的性子。若是不由我的性子,就是我自己想要做好,也做不好的。做不出好东西来,徒然坏了我的名气。与其坏了我的名气,你倒不如把我杀了好。''他人样子又丑,声音又粗,醉态阑珊。几句话把那阔人倒招笑了。骂道:''像这样糊涂蛋,杀了也不值。''结果立刻放了。由此一端看来,他生平手制的东西,无一个不是精心结撰,敏手雕搜的。据说他所做最精的护手,可以积累到二十四五层之厚。可想见其每一片该是多薄,而配合的功夫该是多巧。而且凡他刻的井栏,花纹繁细,虽达极点,而绝无棱角翻了出来。所以尽管用布在上面擦,绝无一丝布毛挂在上面。原来他老先生,早已在酒壶旁边不知擦过多少次了,必得毫无遗憾才肯给人。我曾见过几种,一个刻作五百罗汉,一个刻作蓬莱宫阙,还有简单些的,如丹凤朝阳,富贵一品之类。那凤尾鹤翎都非常之细。"秋圃听了叹道:"怎么我们家乡出了这样的奇人,我简直不知道呢?"渭臣道:"古今淹没了的奇人,岂止他一个?传名的人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至于枪嘴讲究冬天用象牙夏天用玉,若是立夏以后还用象牙的,或是立秋以后还用玉的,那就让行家看了笑话。说是穷到这步田地还配吃甚么大烟,连烟嘴儿都不换季,多么丢脸!"说到此地,春卿秋圃不觉哈哈大笑了起来。秋圃道:"我听说做这个东西以石屏陈伊最有名,建水还有个师太和,名气也不小。陈伊的手工来得浑成,真叫天衣无缝。师太和却会雕刻,可以比作鬼斧神工。又听说陈伊做的井口,具有弹性,烟斗插进去了一些儿风也不透。不知你说的这个奇人与他是一是二。"渭臣笑道:"这我倒疏于考证了。我们再谈谈烟斗的制法倒很有趣的。刚才说过斗要八家斗。所谓八家斗者,乃是八家分工合作而成的斗。这八家各有专长,有的会做胎子,有的会打眼,有的会刻花,皆只能做烟斗上一部分的工作。所以一个好斗必须经过八家的陶冶,妙取众长才行。关于做胎子,必须取细泥。泥层愈到打眼的地方,愈要薄。但是薄了又怕不结实,所以非用另外一种更坚固的质料不可。他们就设法将制斗的泥另挑些出来,加上极细的磁粉揉匀,专作此用。如何才能使这更薄更坚的一块,和那别的部分密接调和毫无痕迹,便是第一难题。从这儿分手艺的高下。胎子成了,再送到刻花的人家去刻,刻上种种不同的花样,然后再将和了颜色的泥,填平刻凹了的道儿。审察之后,便送到窑里去烧。烧好了之后,再请专门打眼的名师,打好眼,方始请专门配斗底的人家,配上铜底儿。还是不足,必须再请名手磨擦出光泽来,安上烟枪,吃一个泡儿试试。果然合用,这个斗才算成功。"春卿不觉嘘了一口气道:"呵!这个资格不是个三考出身的翰林学士,也是外洋毕业的洋翰林了。"渭臣笑道:"殆有甚焉,你想他们做斗的人,一次总是一二十对,哪能对对都做得好。幸而做好了几对,送到刻花的人家去,未见得就刻好了。苟使刻坏了一个,便毁却一个好胎子。然后还要经过一道手续才能烧。烧的时候又是难题,烧老了斗性子脆,颜色也差些,光泽也减些;烧嫩了,简直不能用。幸而烧好,倘使打眼的时候稍不留神,斗眼大了,那斗依然不够资格。所以比方二十对斗胎子,经过刻花,填色,入窑,打眼,磨光,层层阶级,层层危险以后,差不多只能保全一两对好斗。而这一两对之中未必都是原来成对的,不过凑在一起的罢了。所以造就一个好斗,简直同造就一个人才一样,长养护惜不知要费多少工夫。"春卿道:"这是诚然,不过一个烟斗造就出来了,便有瘾君子赏识。天之生才,已属难之又难,而才成之后,弃之于荒江老屋之中,到死不用,或者用而反屈其才的,也不知多少。由此看来,烟斗的命运还比人才要好得多了!"渭臣笑道:"且不要谈这些,我们还是谈斗吧。斗的好处,要色泽大雅,声音宏亮,更要能出好灰,才算佳斗。斗的要紧地方,全在斗眼,又叫斗门,必须以小为佳。北方的朋友,欢喜大斗门,实在皮相得很。那种烂斗,云南人是不用的。因为云南人讲究斗门,所以关于打眼,便有许多无稽之谈,说是斗门中间的细泥,必须童女去封制,而凿眼的人,必须是童男。"渭臣说到此际,秋圃春卿不觉同时莞尔。渭臣道:"本来中国社会上的思想与行为,十之七八为迷信所支配。这种无稽之谈,若照他们讲起来,甚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大得很呢。由此推衍出去,于是乎处女的月经,童子的小便,都具有无上的神力。又何怪乎一个烟斗?但是烟斗的斗门,确很有讲究。兄弟已经说过,好的斗门必定要小,然后抽起烟来才能响亮。但是斗眼非小之难,要它又小又灵,那可不易了,所以抽烟的人,对于保护斗眼,非常注意。因此便要谈到烟签子上面来了。烟签子以河西所制为最好。河西签子的好处,第一便是能保护斗眼。他们工人制造签子,都拣选好钢,做得非常之细,非常之直。因为细的东西不容易直,直的东西又不容易细。这种签子能够兼此两者,所以既不伤斗眼,用起来又极有劲儿。最妙的,这种签子有点,在离签子锋端大约一寸的地方,有一个珠子。为的是万一通眼的时候,力用大了些,戳了下去,有个珠子在斗门外挡住了,便下不去。那斗眼便不致为签子的后半截粗的部分弄伤了。此外签子的样式,也是玲珑细巧到了极点。所以抽烟的人无不乐用。"说着便拈起一枝签子给春卿。春卿接过一看,果然秀气得很。秋圃道:"你用手弯弯看,这东西断了都不曲的呢。"春卿道:"你怎么也知道?"秋圃道:"我从前见过这一种。"
此时渭臣讲得多了,已然吃了一两次烟。春卿却未十分注意。渭臣道:"我们关于烟具的谈话,大可暂止于此。现在请春卿兄看我烧一口烟敬敬你。"春卿欠身道谢,渭臣已经捻起签子,挑了烟膏,在灯上烧了起来。手法敏捷早裹好了一个泡儿,端端正正嵌在斗上递了过来。春卿一气抽完,渭臣问道:"可觉得有甚么特点?"春卿笑道:"这斗果然好,抽起来又灵又响渊渊作金石之声。不过烟泡儿似乎太小些。"渭臣听了不觉哈哈笑道:"春卿兄真是爽快人。要是有一点儿以我为悭啬的心思,决计不会如此直接痛快的说烟泡儿小了。特因此故,所以要同你谈谈吃烟的方法。也是因为这种方法,所以我兄弟才敢断定天下会吃烟的以云南人为第一呢。原来分别会吃烟与不会吃烟,全在乎看这吃烟的人究能领略体会烟的妙处到了几分以为断。由这个道理,所以吃烟以领略烟味烟趣为第一义。至于过瘾反是第二义。纯拿过瘾当目的的人,就无暇及此了。抽烟要领略烟的好处,所以泡儿要小。因为烧小泡儿,大火来得匀些。恰到滋润的程度,便好上斗。上了斗,一口气便可抽完。那烟的精蕴,发泄无遗,气味清醇之极。反之,若用大泡儿,便大大不然。第一,烧泡儿的时候火力不易均匀,往往这一面都快烧焦了,那一面还是稀膏子。你想这泡儿的质料,此时就已然杂乱了。再经上斗,必要戳一个极大的窟窿,抽起来要费很大的气力,不能夷然舒适。并且因为抽的气力大,所以灯火的焰子,便一直伸到斗眼里来。因此又有两层大病,一是那烟泡得火仍然不匀,近火的烟全然焦了。二是火焰入斗,烧着斗灰,便发生一种臭气,抽出来的全是一股臭烟,你想还有甚么好味道?所以无论多好的膏子,经这么一闹,也全毁了。至于风眼大了,斗便不响,再无音韵的节奏可听,那更谈不到了。"春卿听了不觉赧然。渭臣又说道:"烧大泡儿的不外三种人,一是过大瘾的,二是武朋友,这两种人急不暇择,性气粗豪,倒还不足深讥。最可笑的是第三种人,他们以烧小泡儿为寒乞,必得大泡儿,才显得阔气。一来就是葡萄大的一个泡儿,不管横七竖八,半熟半生,就安在斗上。他们得意非凡,看去好像暴发户卖弄家私一样,实在觉着更寒酸得利害。你想就是拿一斤膏子烧一个泡儿,才用得了几个大钱?阔不阔岂在这上面分别吗?"秋圃点头道:"此论透辟之极。渭哥从前和我说调灯之法,很是有趣,何妨谈谈。"渭臣笑道:"是的,是的。"春卿这时看见秋圃打了个呵欠,连忙坐起来穿了鞋子,拉秋圃躺下。渭臣也递过枪来说道:"这斗是才换过的冷斗,你不妨烧着玩玩。"秋圃接过,渭臣便与春卿谈道:"云南人对于灯火非常讲究,他们修治灯芯,非常费时候,翦了又翦,拂了又拂,点起火来,那火焰恰好与灯罩平头。光辉凝静,终日不增不减。到了收灯的时候,往往结好了一颗大灯花。用小夹子挑了起来,向地上一摔,顿时拍的一声爆裂,火星乱迸,非常的好玩。这也是吃烟的一种娱乐。"春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渭臣道:"为了这原故,那吃烟的人遇见客来,若非深知此客也是行家,他总是愿意烧好了泡子安上斗孝敬给客吃。因为恐怕若让那客烧烟,偶尔滴下一滴膏子毁了火头,又得劳他修理半天,是他极不愿意的事情。所以凡是一个生朋友到得吃烟人的房里去,总须十分留神,要体贴主人保护灯头斗眼的意思,不去动他的灯和斗才好。"春卿笑道,"那么我今天可动了渭翁的烟具了。"渭臣笑道:"不妨不妨,我兄弟本也不是吃烟专家。而且于春卿兄自当作别论的。"春卿道:"听说烟味也有种种不同,不知以何种为最?"渭臣道:"这却不能一概而论,各人嗜好不同,自以他所喜者为第一。只要本质好制法精便行。大约印度大土最香,关东土稍烈,云南土最醇。若是熬法好,都很可口。近来香港有一家鸦片公司,出一种铜盒烟膏,大约十四五元一两,也很芬馥。普通云南人品烟,有生老枯陈等等字眼。兄弟于其中精微,尚不深知。大约生烟性子最烈,老烟是年代久远的膏子。枯烟是就烟味上说。据他们讲究吃烟的人说,烟中一种枯味微微带酸,最是烟中妙境,可惜兄弟完全不能领略。陈烟是日子久远一些的烟。比方四五月里熬好的膏子,到六七月才吃。烟膏上面已然长了一层霉菌。将膏子重调一调,那霉便融合在一起,吃了气味非常之香。关于烟味,普通不过这几种了。至于熬烟所用的水,兄弟最赏识冬天的雪水。此外就以普通净水为好。有的人想出种种奇怪主意,甚至无聊的人居然迷信洋参水熬烟,可以补人。那简直是荒谬绝伦了。"渭臣说着,早又烧了一个小泡儿,信手向风眼上一插,早已安好,便用手扶了斗,就灯而吸。春卿看在眼里听在耳内,觉着这一次李渭臣好像特别显能一样,吸的时候沉着有力,抑扬顿挫,大似奏乐的神气。那斗也好像有知遇之感,放出来的声音特别响亮,较前大不相同。只见渭臣一气吸完,斗上干干净净,好像洗过的一样。将烟枪放下,笑着对春卿道:"刚才春卿兄注意我执枪的法子没有?这名叫手不离斗。皆是保护烟具之意。"春卿道:"是的是的。"说话之间,渭臣又递过枪来,春卿谢谢,说是够了。忽然秋圃在旁惊讶道:"喂,怎么我们随便谈谈,便已经这么晚了?"春卿一抬头见秋圃正看手表,便摸出自己怀内小表一看,果然已经两点四十五分了,忙道:"我们告辞吧,平空白地打扰这一夜,真是对不起渭翁。"渭臣连忙说道:"哪里的话,我们一见如故,大可不必客气。时候还早,多玩一忽儿吧。"秋圃已是瞌睡连天,说道:"改日再谈吧。"春卿心中也自惦记阿兰,忙将衣服同秋圃一阵穿好,辞了渭臣,各自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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