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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失真年代(少女玛歌的真实经历,一段黑暗与凌烈的青春记忆,关于纯真损失和灵魂救赎)

書城自編碼: 2135918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情感
作者: 玛歌`弗拉戈索 著,茅晓玮 译
國際書號(ISBN): 9787544730334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13-08-01
版次: 1 印次: 1
頁數/字數: 338/256000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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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作者玛歌·弗拉戈索的纪实回忆录,再现了自己从7岁到22岁的真实经历,它所揭示的情感、伦理、道德关系深刻、真实,让人印象深刻。
★ 他们相遇时,她7岁,他51岁;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她22岁,他66岁。他是她的保护神、情人和玩伴,她是他的猎物、老虎和爱人。女孩到底要潜过什么样的黑暗,才能成长为女人?一桩旷世畸恋,一个洛丽塔之恋的现实版本,一段黑暗与凛冽的青春记忆。
★ 忘年恋一直是文学艺术领域一个禁忌却又深刻的话题,涉及这个题材的文学小说或者电影往往都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因为它们表现了人类性心理中复杂而幽暗的一面。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从男性观点讲述了一段不伦之恋,而《失真年代》则相反,以女性视角来回顾一个关于纯真损失和灵魂救赎的故事。
★ 本书是Farrar,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2011年的重头戏,尚未出版时,其版权已售给21个国家,2012年3月美国、德国、加拿大、荷兰也同步推出。
《出版人周刊》2011年1月刊中已将该书提选为2011年最好的十本书之一,包括ELLE、Marie Claire在内的作家杂志同步推出阅读专题。
內容簡介:
少女玛歌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长大,母亲精神失常,父亲沉迷于酒精和暴力,彼得敞开父亲般的怀抱接纳了她,然而他的温情和爱护只是一个可怕的陷阱……这是一本纪实回忆录。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从男性观点讲述了一段不伦之恋,在《失真年代》里,玛歌·弗拉戈索则以女性视角道来一个关于纯真损失和灵魂救赎的故事。
關於作者:
玛歌·弗拉戈索,美国文学界的一颗耀眼新星,宾汉顿大学文学博士,小说与诗歌见于多家刊物。第一部作品《失真年代》便引起轰动。
目錄
目录
序言 001
第一部分
1 “我能和你一起玩吗?”... 003
2 两层楼的屋子 ... 013
3 一个坏习惯 ... 021
4 野人 ... 031
5 高些,再高些 ... 040
6 “八岁是一个女孩最美的年纪”... 046
7 凯伦,我的妹妹,我的妹妹 ... 065
8 “只有在你愿意的前提下”... 079
9 “爱你没有错”... 086
10 “那个男人很有些不对劲”... 097
11 圈,圈,点,点 ... 111
12 印花睡袍 ... 120
13 我们的小秘密 ... 132
第二部分
14 重逢 ... 141
15 嫁妆 ... 157
16 凯西和保罗 ... 173
17 救救我 ... 182
18 妮娜 ... 192
19 瀑布 ... 207
20 “恶魔逼我干的”... 218
21 漂亮宝贝 ... 227
22 结为连理 ... 233
23 忏悔 ... 243
24 镜子里的陌生人 ... 250
25 退学 ... 264
26 树里的女人 ... 280
27 合约 ... 289
28 “老虎的耸跳”... 293
第三部分
29 对手 ... 307
30 借款 ... 311
31 遗产 ... 319
后记331
答谢337
內容試閱
11
圈,圈,点,点
如果彼得被什么事吓了一跳,他会说:“天呐。”他从不叹息,但他会在需要叹息的场合直接把那个词说出来:“叹息。”他将厨房的墙涂成了薰衣草色。他还开始为我搭一个木头的洋娃娃屋。一日下午想来应该是夏天吧,彼得让我和凯伦把衣服脱了,只剩下内裤。我们脱了以后,他拍了几张我们拥抱和勾着对方肩膀的照片。老妈应该是去特勒斯市场买奶油棒冰或纸杯去了,也有可能去帕斯马克买条“国王100”。说不定老妈当时就坐在草坪躺椅上呢,也许彼得的那些自然主义、裸体社团、肉身天造等说法让她欣然允许了他的拍摄?老妈可能一开始不怎么愿意,但是这可是彼得啊—我平时在家,在老爸面前一直就只穿一条内裤跑来跑去的,彼得不也就和我爸差不多吗?我记不起来他当时有没有劝说我们把内裤也脱了。我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红花”晚餐后那七个月左右,我和彼得之间相处的细节了。
一九八八年夏天,我九岁了。与此同时,我的胸部开始有些发育。我也开始长出阴毛。对此我非常不爽,试图用老爸的剃须刀,蘸上VO5指甲花洗发露来除掉它们。我禁不住地会去照镜子,倒也不是为了要好看,而是因为我逐渐生出这么一个恐怖的念头:那就是总有那么一天,当我照镜子时,会发现那里面空无一人。
我知道这都怪我老妈。
在被告知我再也不能见彼得的几星期后,我又在卧室里对着老妈歇斯底里大发作了一番,床单在空中飞,枕头在地上滚,红木衣橱上的一溜绒毛玩具也难逃被袭的厄运。每次我问她为什么我不能再见彼得,她总是谎称—她曾见到他打凯伦耳光。
“不是的,你胡说!我听到你和老爸说来着!我听到的!你说起亲嘴什么的!那和亲嘴有关!别对我说胡话!”我冲到她面前,举起拳头,把她逼得直往后退,“告诉我真相!”
“彼得在游泳池亲了你。”老妈眼泪夺眶而出,“他亲了你的嘴。”
“怎样?那又怎样?”
“彼得亲了你!在嘴上!”
“怎样,我问你呢!怎样!怎样!怎样!怎样!”
“还有一些救生员看到……”
“看到什么?”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我和彼得的秘密世界,我感到羞耻不已。
“就在那里,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看到了。还有一个救生员来问我怎么回事。那个彼得是谁,他说,‘他是她的父亲吗?’我说不是,他和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看着我的眼光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事。好像我有愧于好妈妈这个称号。我想向他解释彼得是我们家的好朋友。他摇摇头,说那可不是儿戏。他说他不想直接和彼得对质,因为从技术层面来讲,他并没有犯法。但是他说他会对彼得多加防范的。他说至于是否对刚才发生的事情采取行动,则完全取决于我。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我知道我必须得有所回应。”
“可是完全无须告诉老爸的!”
“我不得不,”老妈说,回避着我的目光,“他是你的爸爸。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酒吧里的酒友就可能会告诉他。那么他就更会火冒三丈了。葛尼医生说彼得的所作所为—亲小孩的嘴—那绝对是不可容忍的。他说彼得变态。你爸爸和我应该报警。但是你爸爸说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所以彼得得以侥幸逃脱。”
“老爸也曾亲过我的嘴唇!他下班回来,和我打招呼,然后亲了我的嘴唇!”
“那不一样!他是你的爸爸!”
“彼得可比他更像爸爸!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你这是想要杀了我!你想要我死!”
她以手遮面,用颤抖的嗓音说:“心理医生这么说了。你爸爸这么说了。我不得不听他们的。我不得不择善而从。一个男人不应该在公共泳池亲一个小女孩的嘴唇。你爸爸说他担心我们会成为人们嚼舌头的对象,大家都会以为是他不好,而事实是自从‘红花’事件后,他就认定那个彼得是坏家伙。求你了,我们别再吵了!让我们忘掉他吧;我们再也不要提起他,或说起这件事。让我们不要再提那个男人的名字!”
“你可以叫他那个男人,就像老爸一样!你叫他那个男人!”
“不要再这样对我说话。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不然我又得犯病了。我不想再回到那家医院去了!求你了,我们别再说这件事了!这件事已经了结,就这么着了!”
整个食品储藏室被一盒盒的麦片,一卷卷的手纸、纸巾和一罐罐的蔬菜塞满了。那里还有很多垃圾食品。我几乎不吃晚餐,再怎么威逼利诱都无用。老爸开始经常做我喜欢的菜:蛤汁意面啦,炸鸡啦,墨西哥式酥皮饺配鹰嘴豆啦。这些我会吃,不过事后又会照单全吐。我并没有强迫自己呕吐,它就这么发生了。除了那些我一天吃到晚的麦片和垃圾食品,其他的东西似乎都无法在我体内久留。在学校,我一周只吃那么一次,那就是当食堂供应我最心仪的炸鸡块时。其余的那几餐饭,我就用巧克力或者撒了糖粉的甜甜圈来打发。我不得不带着我的盘子到无人的桌子独自用餐,其他的孩子们老偷偷地笑我。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怪胎,因为我总离大家远远的:不管是在糕饼义卖,课间休息,排队,图书馆,还是进行圣诞表演排练。鉴于我在那些排练中总不听指挥,所以不得不被安排在没人能注意到的舞台最后一排。我总无法集中注意力。大约去年也有那么一段时间,这样的现象曾发生在我身上过,但是没有人察觉,因为我总能在自己需要的时候,及时将自己恢复到正常状态中去。
可是现在任何人和我说话我都听不进去,即使老师或校长也不例外。小朋友们会戳我,叫我“白痴”和“低能”。有那么几次,我明明坐在厕所隔间里的马桶上,或者在镜子前洗着手,但我会觉得自己猛地被弹回到现实世界,却不清楚之前已在某个空间神游了多久。我的老师,莱诺修女偶尔会派一个女孩将我领回教室。每晚我会跪着祈祷自己可以好起来,成为一个正常女孩:她可以集中精力,不作弊就能通过数学和地理测验;她会有朋友在一起午餐;排队时,没有人会趁人不注意时撞她的膝盖;她不会被三个男孩和一个与他们厮混在一起的假小子在操场上追赶,被摔到地上乱揍;她不会被同学们齐声高喊:“圈圈点点,我已打了我的玛歌针。”—那句歌词更是被刻在了一个同学的指环上。
我明白我压根不配活着。这就是为何他们如此恨我的原因。一切都好不了了。我无法控制我的头脑,我也不知为何,有时候我会觉得周围一切就那么突然消失,复又再现。上帝没有用。耶稣根本不在意。
自打我们和彼得断绝往来后,时间已过了七八个月。我父母开始担心我的迅速消瘦。老妈带我去看儿科医生,医生说我已经掉了十五磅体重,不过应该不必过虑,这很可能只是一种突然的过度发育。我的不良膳食习惯也只是阶段性的。而成绩不良很可能是因为我的视力;她说我经常眯眼,这表明我可能需要配一副眼镜。医生还指出我的发育来得很早,而这段成熟过渡期总会给人很多压力。老妈总被我的每一场毛病、每一处受伤和每一次异样搞得大惊小怪的,而医生早已对此习以为常。“还有,”就在医生想把她赶快打发走时,老妈补充说,“她还做这种跳的动作。她以前可不这样。”当和老妈一起走路或者在学校列队行进时,我的正常踏步会被一种痉挛似的起跳骤然打断,彼得管这个叫“蹦蹦跳”。它完全不受我的控制,就像打嗝似的。对我来说,这无疑是表明我脑子有病的佐证。可医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只让我老妈对此稍加留意一下,便招呼下一个病人去了。
老妈长期乱买东西的习惯积下一盒盒早已不再新鲜的各种牌子的麦片,从“水果圈”、“幸运符”到“脆谷乐”。这几个月来,我一直用它们喂食三十二街上的那些鸽子。它们渐渐地开始信任我,会一只只地稳稳着陆在我的身上。它们会降落到我的肩上、腿上;有一只甚至索性坐在我头上。我能感到它们的橡皮脚爪蹭过我结痂的膝盖,它们的小嘴掠过我手臂上的抓痕,当它们坐在我肩膀上的时候,我还能觉到它们的颈部轻擦我的头发。它们爱我。我的鸽子们爱我。它们从我的手里和脚边啄食。
我开始写关于这些鸟的故事,决定把它们都放在一本书里,书名就叫《鸽子的磨炼与苦难》—我觉得算是一个吸人眼球的书名吧。总有一天我会出版这本书的。
但是,偶尔,我会情不自禁地把这些鸟儿们看作是一部灰色的、巨大的机器。如果有一只受了惊,它们就会一起飞走。如果有一只决定着陆,很快地,其他就会跟进,即使没有东西可食,它们也会啄来啄去的。
十一月的某一天,天色阴沉,我突然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那些鸽子们,虽然它们貌似对我爱意有加,可是一旦我死了,它们才不会在意呢。自然会有其他带着食物的人替代我。越往那个念头的深处里钻,我对这个世界反而越产生向外抽离的感觉。我开始大把大把地撒食,不再对我的鸟儿们产生特别的情感。它们永远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突然,我的手猛地向前一伸,牢牢地抓住了离我最近的那只鸽子。其他鸽子旋即呼啸而去,只留下同时振翅后发出的一声巨响。我手中的那只鸽子疯狂地扇动着翅膀,企图逃脱。
“快松开那个玩意!赶紧让那个脏东西离开!”老妈说。我没有把它放飞。“玛歌,你会得病的!这就放走那个恶心的脏东西!不然我告诉你爸爸!”
我依然没动,尽管她不停地对我吼叫着。整个过程中,最糟糕的莫过于听到我的名字,玛歌。从她嘴里吐出的任何声音中,我最最讨厌的就是她口唇中发出的我的名字。
最终,我总算意识到了我的所作所为,也发现了那只鸽子有多惊惶,我松开了手指,目送着天边那一抹灰色越变越小。
我们家客厅墙上挂着毕加索的《小花》和凡·高的《星空》,都是老爸搞来的复制品。他的马蒂斯原作复制品尤其把我吓到了:老妈曾告诉我说《克利奥尔的舞者》和《蓝色裸女1号》画的都是女人,可是在我眼中,前者无异于火星人,而后者不啻为一块块蓝色颜料胡乱的堆砌。最终,我总算看出了《克利奥尔的舞者》中那个顶着绿头、浑身长满羽毛的女性形象,但是《蓝色裸女1号》却着实让我眯着眼睛看了好几年,借此希望能一睹父亲和马蒂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出的曼妙女郎。谢天谢地,就在那年,在我近距离死盯着看的情形下,渐渐地,我终于看出了抬起的左脚和平摆的右脚,活像被碾碎的唇膏。我也看出了她瘦弱的躯干,她的双腿和身体是分离的,手则摆放在脑后,弄出一付绝望的姿态。第一次看出她之后,我就很想重新看回仍然是一堆胡乱摆放着的颜色的样子,可是却发现再也不能。就在墙壁中央,马蒂斯的画的右边,则是一幅巨大的裸体女子的油画。她正摊睡在一张红褐色的文艺复兴式样的床上,手上拿着一朵白色的车轮状花朵。她的乳房显而易见,可是她弓起的腿则挡住了她的私处。我很想看看她的那里,是否和我一样,周围有长毛发。彼得曾这样说起我的阴部,说它是如此美丽而光洁。我禁不住对这些毛发担忧起来,一长出来就用父亲的剃刀刮干净。
我经常只穿着内衣裤,坐在盖着塑料布的沙发上,出神地盯着对街的房子看。有一天,我注意到一栋房子的门廊上有个男人正注视着我。我开始做不同的动作以吸引他的注意。我会将一条腿高高地举到空中,或不停地甩着我的棕色短发(我的头发现在已经长成垂到下巴处的童花头了)。或者我会把内衣拉起一点,看看自己的肚脐眼。每次我发现那个男人在看的时候就会这么做。老妈总在楼上,忙着跟她的朋友通话或者打免费热线1-800。
我觉得自己就像老爸油画里的那个裸女:拥有如此黝黑的眼睛,美丽并令人销魂。我再也不为此感到害羞。我那骨瘦如柴的身体横生出T台模特儿的柔软灵活来。只有在那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那么回事儿,才能感觉到有人不再把我当怪物看待。
有一天,我向他招手来着。他也向我招手,没来由地,他的大胆却让我不由火冒三丈起来。我并不想他回招或者做出任何反应的。
我跑上楼,冲进老妈和我的卧室。她正在煲电话。我听到她提起我的名字,猜想她又在尝试着获得各种关于我的建议。
“老妈,对街有个男人;他在看我,我只穿了内裤!”
她迅速挂断电话。“他往这儿,往我们的房子看吗?”她摇摇头,“所以这就是你得穿好衣服的原因;你现在已经过了半光着身子在房间里晃来晃去的年纪了。你爸爸说过,我也这样说过。我现在就给这个变态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老妈跑到楼下,站在门廊上,开始对着马路对面的男人吼起来,“你!你竟然有胆偷看我九岁的女儿!再犯的话就不要怪我报警!”
她狠狠地摔上门。“如果他没有再犯,我们就不要告诉你爸爸了。这扇门上有两把很结实的锁,所以我倒不担心。我不想让你爸爸又借机拿你出气,再剪你的头发,或者做出类似的举动。说实话,他已经为你操透了心。”
这倒没错。前天夜里,喝得醉醺醺的老爸把我带到厨房,问我知不知道什么是强奸。我说知道。我从学校里听说过这个词,有女孩子传了小纸条给我,上面写着她们雇了一个男人来强奸我。老爸说鉴于我现在正在发育期,正是目标,让我小心为妙。就着厨房的荧光灯,他抬起我的下巴,直视我的眼睛,说道:“你可要知道,如果有野人逮着你,让你在被强奸和被杀中选一样,你得选择死。只有这样,你才能保得清誉。你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一样誓死不从。懂吗?你得告诉那个狗娘养的,先把你的喉咙割断。你告诉他你宁可挨枪子!你得朝他的脸啐口水!你骂他畜生,诅咒他下地狱!你听到了吗?你懂吗?你绝不可以让自己被糟蹋!”他几近呐喊起来,我着实被吓坏了,所以就乖乖重复了他想听的话。我可不敢告诉他一切已经太晚了;我早已在某种程度上被糟蹋了。我能做的,就只有潜入浴缸的水底下,竭尽所能地屏住呼吸,寄希望能溺死自己以保住对老爸来说重如泰山的家风。
不过,在黑暗里,我可不再是一个小女孩,我的浑身上下也不再有任何的毛病。凌晨三点,我会蹑手蹑脚地下楼,练习像猫科动物一样着地。我会在大电视机前练习。我要么在半夜醒来,要么压根儿就没有睡着,然后就开始练习。我压低嗓门吼叫着,咆哮着,一次又一次地向那块平整的油地毡猛扑过去。有时,我会在第二格楼梯那里站起身来,从那儿一纵而下,尽最大努力优雅地着陆在我那四只虎爪上。
12
印花睡袍
冬天来了,老爸总把暖气调得很低,所以即使在屋里,我们也得穿着大衣。他对我们花在淋浴上的时间有了更严格的规定,他开始在老妈打电话时,抓起听筒监听,自说自话地打开俄亥俄的邦妮阿姨的来信就开始读起来,他还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房间。我晚上仍然睡在主卧室里;老妈则在老爸最近给她在厨房旁搭的小屋里就寝,老爸没有招回他的主卧权,似乎对睡在隔壁我的小房间很满意。可不幸的是,因为他仍须到主卧拿他的衣服,我仍须到小房间拿我的衣服,我们之间仍然纠缠着那些老问题。
我通常在老爸上班或者去酒吧的时候看电视。其他时间,做完功课后,我便阅读,因为房间总是冷冰冰的,我不得不蜷缩在被子里。我读大量的成人爱情、幻想和恐怖小说,因为大多数青少年读物读来没劲。我无法相信朱迪·布鲁姆笔下《狄妮》的主人公那么天真,她竟然直到十二岁才知道自己双腿间有这么一个“特殊所在”。那一年,我读了两遍《瓦特希普高原》,还有斯蒂芬·金的《神秘火焰》和《魔女凯莉》。有一日,我甚至还决定将我那本粉红色皮封面的儿童圣经从《创世纪》到《启示录》通读一遍。鉴于每晚我只睡几个小时,又总是半夜被梦魇惊醒后再也无法入睡,我几天内就可以看完一本。老爸有时也会半夜醒来,如果被他逮到我在睡眠时间偷偷在微弱灯光下阅读,他会勃然大怒,说看见有人在应该睡觉的时候却醒着会让他神经紧张。我知道他并不仅仅指我。老妈也经常失眠,她会花上半夜的时间收听广播。
老妈和我互相抱怨着老爸不公平的规矩,比如他规定除了他以外,谁都不能在半夜起来。“他以为我们会干嘛,”老妈对朋友打趣道,“难道半夜起来割了他的喉咙吗?”早晨不等到他离家,没有人能用洗手间,因为他得为上班盥洗整装。
老爸也对我的长相变得愈发挑剔。我还小的时候,他曾说我有那种足以激发西班牙诗人灵感的美,而今他抱怨我美貌不再,一部分因为苍白和消瘦,一部分则因那讨厌的肤质。圣诞时,老爸为我订阅了Teen, YM 和Vouge,他说这些杂志会教我仪态,比如如何保养头发,如何化妆,最最重要的是,如何对付青春痘。我已将近十岁,脸上开始发痘痘。老爸对此颇为大惊小怪,甚至还禁止巧克力在家里出现,并得出结论,我一直吃的巧克力甜甜圈是罪魁祸首。几乎每晚,他会让我站在厨房的荧光灯下,用他首饰匠的放大眼镜细细检查我的皮肤。每当他发现新爆出来的恶之痘,他便坚持要用在灶头的火上消毒过的针头佐以酒精棉球立除之。他对我在这个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勇敢表示赞许,因为我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听凭摆布,一声不吭。多么奇怪啊,老爸为我挤痘的那些个晚上是记忆中我们唯一的亲密时光,当然那些针刺和消毒酒精发出的怪味可得另当别论,不过我学会了不要对此太过计较,最起码他没有对我和老妈吼叫。我喜欢他轻柔小心地触摸着我的脸,有时,在那痛苦的煎熬过后,他还会用手指尖摸摸我的鼻子。
一天晚上,我被一阵大喊声惊醒。我悄悄走出房间,有点冷,便双手抱着肩走过黑糊糊的走廊,一直到楼梯栏杆处。穿过栏杆,能看到楼梯间的夜灯正亮着,在父母脸上投射出某种异样的光芒。他们正在楼梯口争论着什么。老妈想要从老爸身边走过去,他则挡着她的道。每次她想经过他时,他便大笑着举起手,像是要打她似的。她穿着一件长长的印花睡袍,而他则穿着白汗衫和平脚短裤。
“让我过去!你让我走!”
“你还给谁打了电话?我的电话账单上有三百美金,告诉我还有谁!”老爸吼着,“你告诉我,妈的!除了那个从来不请我们参加圣诞晚餐的烂女人,那个妓女,那个有次晚餐时双脚劈叉着坐在桌边的烂女人,她曾想勾引我来着……”
“你闭嘴!”老妈说,“你的脏话会吵醒玛歌的!”
老爸醉得语无伦次,我还从未见过他这样。“她也许早就听到了,都是你。都是你让她去那个住着野男孩和神经病的房子,那个恶心的变态狂,那个你挚爱的男人!你是不是打电话给他?账单上看不出的,因为是本地电话。但是我会查出来你是不是打给他的!如果你或者她打给他,我会知道的!我有办法的……”
“我觉得那是个误会。当时的状况被夸大了。玛歌是无罪受罚。”
“那么你是打电话给他了?你听了他那方的说法?你对男人有多了解?你对男人的念头有多了解?”他用缓慢而轻蔑的语气说着,“你父亲没有教过你吗?他有没有把你拉到一边告诉你女孩应该知道的事?你父亲让你和你的姐妹们整天在家旁的林子里乱跑。你母亲整天窝在沙发上练习她的法语动词。你就是这样长大的。就是这样的。你父亲不关心你们。你说起他来好像一个神似的,但是他有没有教你和你的姐妹们任何东西?任何有用的建议?你父亲是一个—”
“别再议论我父亲!”老妈用手把耳朵捂了起来,“我不要再听你说了!我不要再听你的脏话!你满脑子肮脏的想法,你才是一个有病的人!你才是那个让电话账单超支的人,那些打到古巴的电话,打给你的女朋友!我倒是真的希望有人能教教我!我希望我父母能把我拉到一边!我父母是清白的。不像你!我父亲应该警告我,像你这样有一百万个女朋友的男人不可交。你把我所有的遗产都拿走了,从我那可怜的,过世的父亲那里拿走了五万五千块,你还有胆在那里嚼他舌头!”
“我用那个钱交了这所房子的首期!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早就应该关在医院里了—政府会拿走你父亲的钱。某种程度上,我接手你是帮了那个男人的忙!”
“瞧,我知道你娶我是为了我的钱;我无意中听你提起过一次。你用你的谎言偷走了我的一生!现在看看我!看看我!”
“没错,照照镜子!”老爸哈哈大笑起来,“你自己照照镜子吧,看看我每天都得面对的现实吧!一头没有人想看的肥母牛!怪不得我要有女朋友!我不否认!告诉我你想怎么办吧……”老妈开始啜泣。“告诉我这个世界是如何的完美。告诉我那个男人只想要一个玩伴,只想为他的花园找一个小仙女。我可不是傻瓜。人家也许当我是傻瓜,人家也许当我是真空的,当我就是那个在这里付账单、煮饭、清洗、汗如雨下的苦力!告诉我他俩有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告诉我他们是否只两个人待着。”
“他们从来没有单独待在一起!”老妈喊道,“即使他们有单独在一起,我肯定他的意图也会比你和你的那些女人们在一起好得多!他不像你喝得烂醉如泥。他爱他的女朋友。他不劈腿。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正因为他的善良,所以你无法忍受他!因为你的良心被狗吃掉了!”
“你可得管住你的嘴。给我小心点。”
“你才给我小心点呢,你这个混账。”我从未看到她脸上流露出如今夜那样的表情,“玛歌,下楼来!我要让你看看你爸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你知道一下你外面到底有多少你未知的兄弟姐妹!报警!赶快!打9-1-1!”
我不知所措地走到了楼梯顶端。老爸仰头看到了我站在那儿。他最后瞥了我一眼,遂把手张成爪状,用指甲径直向母亲的额头抓去。我立刻冲向楼梯,叫喊着:“住手!别打她,老爸!”我跑到一半时不小心滑倒,一头撞到了他们身上。老妈尖叫着。当老爸收手时,他手指已蘸满血渍。
她对着老爸尖叫道:“你像泼妇似的抓人!用你的指甲!指甲!”
老爸看上去一阵茫然的样子。稍等片刻后,他走到电话那里,将电话插头拔出。“我要你们都给我镇静下来,你们俩。”他说,“我今晚稍微喝多了些。稍微话多了点。此等情形下说的都是无稽之谈。我最近工作压力大,我可能又要丢饭碗了,我现在命悬一线,这不是一个好时候。你妈妈也是久病在家,我要你们都镇静下来,理清思路。如果警察来,你,”他指着老妈说,“将会被关进医院,你,”他指着我说,“将被送到别人家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吵架的。每天都有战争,所以不要用这种看坏人的眼光看着我!不要那么忍无可忍地看着我!我一直照顾着你们,你们俩!如果没有我,你们俩早就流落街头了!”
“你有没有一点想他?”我问老妈。那是周日晚上,老爸在酒吧。老妈和我在厨房橡木桌上玩着西洋跳棋。她被老爸抓伤的前额上还贴着一块很大的纱布。老爸要我们俩都说,那是因为老妈尝试从一只流浪猫爪下救下我们逃走的鹦鹉时留下的伤口。虽然这个故事听上去颇为荒唐,倒也没有人问起过—学校里的修女在老妈送我上学时没有,大众杂货店的老板没有,老妈那些在“J&J”、“果冻糖店”、“卡维尔”或“糖人药房”的熟人也没有过问,甚至连那个总和老妈聊天的邮差都没有过问。
“你—有—没—有—一—点—想—他?”我再问了一遍。“哦?”她眨眨眼,理了理纱布,“这玩意儿怪痒的,弄得我好难受。想谁?” “你知道的。彼得。连跳。”我连吃两个她的红棋。“啊,我没有看出来那一步。” “我骗过你了。”
老妈叹口气,说:“我想念去那里的日子,去彼得那里。我想念那个后院;那个后院很美。那个小女孩,凯伦,她是个好孩子。我想念那只金毛犬‘爪子’。那只狗叫什么?半金毛半……”
“‘考利’。将。”“谁教你这么玩的?”“彼得。他还教我象棋。”“他教你象棋?什么时候—我没有看着你们的时候?”“是的,你不是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的。”
老妈又病了。我们知道。她自己也知道。“我不想去那家医院,”她说,“我不要去那里。”他们站在客厅的大电视机前;老爸想哄她穿上大衣。
“我已经叫了出租。他马上就会到了。卡桑德拉,”他说,我十分震惊地听到他竟然叫她的名字,“听着。我们都生活在压力之下—我们每一个,包括孩子。有时我觉得最近好像有人在背后诅咒我们似的,对我们家布下了咒语。我此刻感到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作对。我的脑子近来感觉像个压力锅似的……你懂我的意思吗?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时段,我感觉我无法应对这些压力;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我觉得我好像随时就会爆炸似的。你了解我的感受吗?我需要理清头脑。你也是,也需要理清头脑。这是应该做的事。”
“玛歌怎么办?谁来照顾她?你会不会请假?”她把手按在他肩膀上。
“我已经告诉你了,我会打电话给罗莎,她住得离我们家不远,收的钱也不多。”
“她跟陌生人不一定能处好。”
“我知道。我知道她不行。我也希望可以留在家里。但是现在,我实在分身乏术。我不能请假,几天都不行。我会被炒鱿鱼的;我知道。公司里的人不喜欢我。桑福德那儿的情形要好些,不过其实到处都是一样的。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板总希望我手脚快些,可是我不能!难道这些人不明白我的目标是质量,而不是速度吗?产品—是这些家伙要的东西!我可是个艺术家。我不能赶工;我要的是慢工出细活。我需要一切都精准无误,如果我在一件珠宝上出了小瑕疵,没有同事会发现的,但是它会萦绕在我脑海里,以至于夜不能寐!我是他们那里最好的员工,他们心知肚明,却不给我任何认可,待我如同一条狗……”
“我可以在家陪玛歌,路易,请取消出租车吧。”
“不,”他摇了摇头,说,“我朋友上次看到你和她在伯根莱恩街上走,过马路时竟然连看都不看!他看到你俩差点被车撞到!”
“我可不记得有那么回事了。我总是很当心的。”
“我知道你通常情况下是这样的,这也是我知道你现在不对劲的原因。还有,其他一些症状。你听那张唱片时,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的灯看。”他挤了挤脸,“你面无表情,眼无神采。这副样子也会让你女儿吓坏的。你吓坏我了。我担心家里会出事。我不能带着恐惧入眠。如果我不能入睡,我也无法上班。”
老爸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老妈有时会突然没来由地笑。她会每隔五分钟就给人打电话。她无法入睡,因为老爸和我睡眠质量也不好,我可以听到她打热线电话,或者整晚地播放一张《阳光》专辑。
出租车将老妈载走后,老爸把门关上,他跪下来,将我的双手抓在手中,“我必须和你谈谈。我必须向对一个成年人一样,平等地和你谈谈。首先,你没有好好看住她。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错误。你让她危及了你的生命。她自杀是一回事,但是如果要带人陪葬就是另一回事了。我不放心把你的生命交在那个女人手里。我也不放心把自己的生命交在她手里。上次我看到她在把玩我的枪!也许她是要我死;也许我不完全怪她有这个想法,但是如果她威胁到你,一个无辜的生命,那就是致命的罪孽了!”他顿了一下,“目前为止,每个人都有过错,但我们要将它们放在脑后,从头开始。为何我们要从头开始?因为我们强大的内心能让我们做到这点,否则生活会像碾碎蛋壳一样把我们压碎!你给我听着,你一直被一个病怏怏的女人照顾着。她精神有病。你碰到问题的话,不能像对其他正常的母亲一样去问她。那些其他正常人像弹灰一样就能解决的问题,对她来说重如千钧。你的那些问题促使她发病。你是我们家的心结。不过我能对付;因为我内心强大,我甚至可以同情你,她可是被你折磨得够呛,虽然你不是有意的。孩子,你必须停止你那些怪举动了!你不能再饿着自己,整日在你房间里哭。你以为没有人听到你哭,但是我都听到了。”
我满怀愧疚地调开头去。
他抬起我的下巴。“不要转头,别。你必须有勇气面对你所做的错事。我是你的父亲,我别无选择,只能告诉你,你的那些举动带给我们的负面影响。你觉得恶心,每周几乎要吐两次;没有人知道原因!你吃得那么少;你看上去心神不宁!你曾经是最好的学生;现在你的数学都不及格!你让我们失望了—让我。我对你有很高的期望。人们生儿育女是希望他们能带来欢乐,而非痛苦和忧愁!别,别哭;忍住。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你会挺过去的。我保证,基茜。我保证。”他把头搁在我的胸口上,过了一会儿才抬起来,微笑着看着我,“好了,她走了,我们可以稍微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不是吗?对于我们没有和她一起去这件事,我还是内疚的,她必须一个人等在急诊室几个小时,但是我知道你无法承受在那儿的,基茜。在强光下,数小时地看着她那张犹如僵尸般的脸,你会失魂落魄的。生命中常有那么一些景象触目惊心,难以磨灭。我将永远在梦里见到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那张脸如心魔般地骚扰着我。不过我们也不能整日悲悲戚戚;我们必须人生得意须尽欢!来,基茜,拿好你的大衣,让我们一起去城里逛逛?就我们俩,就像以前一样?”
“好吧。”
老爸站起身来,看了看时间。他穿着他的上班衣服—挺括的西装衬衫和烫得笔直的裤子。“我来不及把我的首饰都戴起来了。好吧,明晚。明天我们都穿得美美的到城里去,而且是周五晚,我有空!今天我们就去沿街那家。明天我会带你去城里那一头装着弹球游戏机的酒吧。提醒我带好二毛五分的硬币!我要你穿着好看的裙子和鞋子,头上扎漂亮的蝴蝶结,手上也得带手镯,再来点香水。我们会串门,我要向朋友好好炫耀一下我的女儿,他们都会说我女儿有多美丽!他们会说我女儿赛过月亮女神!至于现在嘛,我们就去那个小地方,我为你点份‘雪莉·登波儿’,不放朗姆的。如果你想有点醉意,你可以喝点我的,但只能喝一点点,不然你会恶心的。好吧,把大衣拿来,基茜。”
对于老爸赞我漂亮这件事,我还是很开心的。既然老妈不在,我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爱他。我现在只有他了。我从壁橱里拿出大衣,穿上。就在我上拉链的时候,却发现拉链卡住了。这让我恼怒万分,我使劲乱拉一气,结果那玩意就坏在我的手中。老爸走过来,当头扇了我一巴掌。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对东西下重手!你得轻手轻脚,一直轻手轻脚的!你不能把东西弄坏,这些都得花钱!我不能给你买新大衣!现在她回医院了,我买不起了!”
“对不起,我弄坏它了。”
“听着。你给我好好听着并记住。你永远都不能说对不起。”
“那我得说什么?”
“不要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那有什么用?你无法逆转事实!”
次日晚上,老爸信守了他的诺言。我们一间间酒吧逛下来,也包括了那家有着老西部设计风格的老式弹球游戏机:马在扬蹄枪在射。每次我用完了硬币就跑回老爸那里讨钱,脚上穿的那双横搭襻皮鞋还差点让我滑倒。穿着蓝色拷花丝绒连衣裙和连裤袜的我,那天的确看上去蛮美的。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老爸的膝盖上。她顶着一头大蓬发,亮丽的化妆让她的脸看上去活像调色盘。不管老爸说什么,她都在那里一个劲地笑着,而他则不停地为她点饮料。不过她并没有久留,她离开后,我们就去了下一家酒吧,接着再下一家。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喝了两口老爸的啤酒。
在一间灯光昏暗的酒吧里,我们坐在里口的一张樱桃木圆桌旁。老爸为自己点了加冰“灰雁伏特加”,又给我点了加了橙片的可乐,他记得我不喜欢樱桃的。
女招待过来,将饮料放在桌上。老爸给了她小费,还在把小费放在她手上时,赞美了她的水晶指甲。
“基茜,把那片橙子吃了。”老爸见她走了以后才对我说。
“我能不能告诉你一件事,老爸?有一次,老妈在为我切橙子。可是就在切的时候,她开始不停地割自己,橙子上血迹斑斑的。”
老爸沉默着,然后说:“我庆幸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让她住院了。我的决定是对的。”他从万宝路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点燃,“让我告诉你,当我年轻时,大概十九岁,我在西班牙参加奔牛。就在我跑的时候,一个男人倒下了。我是想帮他站起来。但我不得不继续往前跑。你懂吗,基茜?我不得不为自己考虑,因为如果我停下,我就可能被踩到。”他停顿了一下,“《圣经》里也有讲。罗得的老婆,在《圣经》里,回头看,结果她就变成了盐柱。回头是盐。回头是泪。回顾过往是死亡。”他清了清嗓子,“让我们换个话题吧。有时,我,和你一样,想得太多。”他将手伸向橙片,我没有作势要拿,他就把它给吃了。“你听着,基茜,我讲讲橙子的事吧。它们源自中国。大家都以为它们是来自佛罗里达呢,可是不,橙子起源于中国。意大利面也是。它们不是来自意大利的。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不,”我说,边用吸管吮吸着可乐。我的脸有些灼热,还有些恶心,不过总算没有那种通常会有的焦虑和担忧。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或者也许是因为我们是在一个没有来过的新地方吧。“你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呢?”
“从你妈妈的‘资料手册’那里。她那本随身携带的记录灾难的小册子,那本指引她度过生活难关的指南书,可是不顶用啊,不顶用。”老爸抿了一口酒,接着说,“你必须重新学会微笑。没有一个人喜欢怨妇的。我自己就懂得即使在逆境中也保持笑容。你也是,你也得学会这个技巧。那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基茜?告诉我为何你那么难过。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妈妈的缘故。你早就习惯她那样了。”
我的心开始加速跳动起来,我都没有意识到如下的话脱口而出,“我想念去彼得家的日子。不是因为他。我去那里的时候,他总是忙忙碌碌的,所以我从来见不到他。但是我喜欢他儿子,李基。我们曾经老在一块儿玩。他很可爱。我曾希望我能嫁给他。我想念他,老爸。我想念和他同处一室的那种感觉。”
老爸点点头。“我理解。我见过那个男孩的照片。你妈妈给我看过他的照片。很英俊,虽然有些桀骜不驯。你是到了那个年纪了,那个男孩开始对你产生新的意义的年龄了。可是听我说,爱情是一种你叫作幻影之痛的东西。诗人是这么写的,伟大的艺术作品也是这么呈现它,它给予音乐家灵感,可是它其实并不真正存在。”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就好像你以为你长了一个溃疡,可是医生打开你身体却一无所获。这是一种化学反应,基茜。荷尔蒙。人们为它而死,可是却又没有人能证明它的确存在。”
我把剩余的可乐一饮而尽,然后请辞去洗手间。一到那儿,我就跪倒在丢满了厕纸的脏地板上。我将身体弯在那只小小的,沾着棕色污渍的马桶上,大吐特吐起来,直到腹中空空如也。
13
我们的小秘密
彼得寄给我一张“复活节快乐”的贺卡,老妈刚出院不久,她说我应该打电话向他道谢。自打我们上次见面,已然一年之久。在电话里,他对我赞不绝口,还说了很多好笑的笑话。挂了电话后,我还沉浸在无比的快乐之中。就在那第一个电话后,老妈说:“我就知道你爸错怪他了。一个坏人怎么可能寄一张这么友善的卡呢?”她沉吟了一下,说:“你爸有失控的控制欲,葛尼医生说的,可是你知道吗?他可无法控制他不知道的东西。他反正半数时间都不在家。” 我们开始讨论起如何可以逃避老爸的控制:一旦老爸在酒吧,我就打电话给彼得聊天。我们边说边像姐妹般咯咯笑个不停,这是近一年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又和老妈贴心了。我们现在拥有了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们,而老爸无法分享的秘密。
老爸离家的第一个信号是家里弥漫的古龙香水味。我可以听到他上下楼梯的踏踏声;他总是会好几次地光顾主卧室的壁橱,我一般还能听到他用西语哼着小曲。老爸还会抖抖他的领子,不停地拍打着衣服上哪怕最细微的折痕。他憎恶褶皱;他定期把自己的好衣服送去干洗,直到要穿的时候才把它们从塑料包装袋里取出来。他仍然用黑色的鞋刷擦鞋,甚至每几年就把他一双白色“匡威”球鞋重漆一遍。
他会收拢他的戒指们,悄无声息地将它们全戴上—如果有一枚不够光亮,他会准备一种药水,将戒指浸一下,然后用珠宝专用刷子清洁—接下来是他的金十字架,他会在亮光下检查它的闪耀度。非得等老爸离开,门廊的外门彻底关上时再打电话给彼得才称得上安全。如果电话铃响五声,转到答录机,我则挂断电话,过后接着再打。我猜想自己如此频繁的电话不会惹烦其他人,因为当伊内斯和男孩子们接听电话时,他们总是听上去十分礼貌。
那一年我上五年级,我和一个多米尼加女孩交上了朋友,她叫薇妮·埃尔南德斯。同学们有时也会拿薇妮开涮,因为她喜欢阅读,而且皮肤过于黝黑—就好像大家认为金发女芭芭拉·霍华德的肤色过于苍白一样。而且,薇妮也有些神神叨叨,和我一样。她喜欢在户内课间休息时,绕着一根蓝柱子散步;有一天,我开始跟着她走,我们搞得像做游戏一样。一周过后,斯泰西·戈麦斯在音乐课后严厉地向我指出,“薇妮说让你不要再跟着她。”次日,我孤立无助地盯着那根柱子看。薇妮示意我过去,斯泰西对她说:“不要和她玩。你是不是想和她一样?”
几周过后,薇妮在地上特意扔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明日糕饼义卖时,到礼堂舞台后和我碰头。”我去了,我们在一起讲了很长时间的话。她说她曾在无意中听到卡洛斯·克鲁兹,班上最好看的那个男孩说:“哦,玛歌不难看,她只是有些怪。”薇妮还告诉我:“我能成为你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在公众场合让大家看到我们在一起。午餐时你不能和我坐在一起,或者在有人的时候和我讲话。”我接受了这个条件,和彼得一样,我们也建立了电话友谊。就在家里新的便携式电话上,我向薇妮坦白一个成年人是如何爱上了我,并把我打造成了一个女人。
“别告诉别人。他仍然爱着我,当我爸爸外出的时候,我们仍然煲电话粥。”
薇妮不太明白我的话。“可成年人不能做你的男朋友的,这是违法的。”
“他说那个法律很愚蠢。他很反叛的。”
“呃。好—吧。你还喜欢卡洛斯吗?”每个男孩都暗恋卡洛斯。
“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卡洛斯是……”我颇觉尴尬。薇妮好像懂了。“他可以做你的地下男友。也许你可以告诉他你会吮吸他的蛋蛋。”她开始咯咯笑起来。她意思是说他的阴茎,但是她却说“蛋蛋”。
她又开始了她的老生常谈:“你很漂亮,可是你要再加一把劲。你老做那些不利于你名声的事情。你的所言所行,谁和你一起午餐,你怎么梳理你的头发都构成你在‘圣十字’的名声。你知道其他女孩子怎么说你吗?”
“说什么?”“她们说那天你坐在教室里,两腿分得好开,就好像存心要吸引男孩注意力似的。你为何要那么做呢?”她说。“我不记得了,”我说,感觉胃正在不断下坠,“不是每件事我都记得住的。”薇妮叹了一口气。她语带悲伤地说:“可是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说你不正常的原因。”
《故事》是我和彼得每次通电话时都会进入的一个幻想世界,关于一些变成了老虎的人。虽然我现在已经比以前长大不少,老虎仍然颇能刺激我的想象力。故事主人公的名字叫玛歌。她原先并非虎人,她本是一个快乐的普通女孩,深爱着宠物店老板彼得。可是后来她遇见了一个英俊的摇滚明星兼虎人卡洛斯,他和她做爱,好将那个猫人的怨咒播种到她身上,从而将她变成一只老虎。他使她怀上了小猫女黛泽瑞。她嫁给了卡洛斯,他们一起搬进了康州的一座联排别墅。彼得无法忍受与玛歌分离,所以她就雇他为黛泽瑞的保姆,他便搬进来与她和卡洛斯同住。卡洛斯和彼得虽然同爱着玛歌,他们最终还是成为了朋友。彼得比卡洛斯聪明得多,他是所有人中唯一的非虎人,所以他负责照顾大家。《故事》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我对一九八二年的血腥恐怖片《猫人》的鲜活记忆,当时五岁的我和老爸一起看的那部片子。
一旦我踏入《故事》的世界,五年级的玛歌,那个长着青春痘,留着棕色童花头,长着黑眼睛,膝盖上残留着因练习猫跳而瘀青斑斑的玛歌,那个没人邀请她参加派对,没人邀请她过夜,没有男孩暗恋的玛歌消失了。唯一来自于那个玛歌的元素是她的名字。《故事》中的玛歌二十岁,她因出版了小说而富有,她有一个摇滚明星的丈夫,还有另外一个如此深爱她,以至于对她已为人妇这个事实也能忽略的男人。他无可抑制地爱上她,只因她如此美丽。这个玛歌的形象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她看上去像辛迪·克劳馥。在《故事》中,她站在厨房的扣眼窗帘旁,注视彼得煎着单面煎的荷包蛋,黛泽瑞小宝宝则乖乖地坐在婴儿高椅里,她那挑金的长发梳成了法式盘头(你可以借助“托普西尾巴”美发工具轻而易举盘成的那种),她四肢光洁无毛,颈部则戴着一条丝绒制的颈链。玛歌偶尔客串一下模特,她早餐后就得出门拍摄。她在卧室,在一面大镜子前宽衣解带;她和卡洛斯一起淋浴,他在为她洗头发;她正驾驶着敞篷跑车;她骑着一匹肌肉匀称的巴洛米诺帅马飞奔而去。她正在从人变成动物:那些闪闪发亮的毛发如篝火般从她的毛孔中喷薄而出,她的眼睛由咖啡转绿,她身上的裙子正在分崩离析。当她是老虎的时候,彼得会把她锁在地下室里,这样她才不会伤人。他会为她送来肉和水,还经常揉搓她的肚子,好哄她变回人形。
周五和周六晚上,我们通常可以从晚九点开始讲《故事》,直到凌晨两点,老妈则收听广播或者唱片。当讲这些东西的时候,我毫无倦意,不吃不喝,对周围事物完全视而不见,脑海中唯有那些故事中的场景,耳中则只有彼得和我自己的声音。
虽然我喜欢和彼得讲话,可是当老妈和我有一天在哈德逊公园和他、伊内斯以及男孩们不期而遇时,我的反应却相当奇怪。彼得满面笑容地向我们挥手,可我一见到他如此,却立刻拔腿逃走了。下次我们讲电话时,他问我怎么回事,我也不懂,就告诉他,一定是见到他就让我想起来我不再被允许到他家玩这件事。
一天晚上,就在我们的《故事》马拉松中,我听到了背景中的串串笑声。
“谁?”我问,对于《故事》被打搅感到老大不高兴。
“詹妮和蕾妮。哦,我还没有向你提起过她们吗?她们也是寄养在我们这里的孩子。凯伦被带走后,我收养了她们。”
“谁带走了凯伦?”我问。
“她母亲。凯伦不想回去。她们都不想的。她紧抓着我的衬衣不放。社工不得不把她的手指掰开。”
“哦。”我对此事颇感伤心。
“要不要向蕾妮问好?她只比你年长一岁。”
我其实并不愿意,但是他已经把话筒交给她。她是那种轻佻的,笑起来鼻子会发出嗤嗤声的傻妞。她告诉我她收集塑料食人魔。那是多么丑怪的东西啊,但是为了她,我只能假装喜欢它们。我注意到她管彼得叫“爸爸”。她看上去跟我和凯伦一样爱他。我后来又和蕾妮在电话中交谈过一次,然后彼得说,就像凯伦一样,蕾妮和詹妮也被交还给她们的母亲了。他说他开始感到收养孩子实在太令人神伤了,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在我们分离期间,我只有一次搞糟了,在老爸在家时打电话给彼得。我听到他拿起楼下的电话,按了几下按钮,然后假装挂断了电话—其实还想偷听。我便把电话挂了,随即听到一阵吼叫声从楼下爆发开来,但是老爸从未为此在我当面发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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