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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王小妮 作序推荐——最后讲故事的人!
让整个中国潸然泪下的小民往事!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
传奇老奶奶姜淑梅,讲述亲身经历的乱穷年代!
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
一部独一无二的平民史,真实得令人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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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乱时候,穷时候》是六十岁才开始识字、摆脱文盲身份,七十岁开始学习写作的传奇老奶奶姜淑梅,历经一生写就的传奇之作,是一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平民史,是第一部草根小民、老百姓亲笔书写的乱穷中国史!文本的不可再生性,使本书注定会引起强烈关注。
全书分为《乱时候》《穷时候》《家里人》三部分,讲述了近百年来作者亲身与闻的民国时期、抗战时期、新中国成立后的“乱穷时代”。全书语言通俗凝练,带有浓烈的乡土气息,十分好读,篇篇精彩传神,篇篇惊心动魄!
本书部分作品曾在四个月内,分别刊载于《读库1302》《读库1304》,引起读者和网友的热烈反响,被称为:“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众多读者、网友感动落泪。著名作家王小妮读到本书后,写下长篇序言推荐,称作者是中国“最后的讲故事的人”,认为这本书独一无二、不容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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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姜淑梅,1937年生于山东省巨野县,1960年跑“盲流”至黑龙江省安达市,做了20多年家属工。早年读过几天书,忘得差不多了。1997年开始认字,2012年开始写作。2013年4月起,部分文字刊于《读库1302》《读库1304》,并陆续刊于《北方文学》《新青年》等,本书为其首部作品集。
作者阅历丰富,历经战乱、饥荒年代,笔下故事篇篇精彩传神,每个字都“钉”在纸上,每个字都“戳”到心里。部分文字面世后,好评如潮,感动了众多读者和网友,赢得了众多“姜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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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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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王小妮
我的学生姜淑梅艾苓
六十学写字,七十来写书姜淑梅
乱时候
胡子攻打百时屯
点天灯
刘克七的人
扫荡
拉锯
女共党
捡弹皮
逃难
难民所里的人和事
济南城的枪炮声
庞家父子
金孩家的事
过蚂蚱
黄狗
裹脚
包脚布
最后的辫子
哑巴媳妇
露天地里的母女
守寡
改嫁
小指使妮儿
小金盆儿
小媳妇
二尾子
大个子驴
老广德
穷时候
登记
挨饿那两年
参加“大跃进”
偷青
购票证
出疹子
大宿舍
合住的“窝”
五十年前的家常话
坐月子
闹黄皮子
卖碱
傻
家属工
批斗
地主成分
山沟里的后方基地
看见野兽
冬天进山
山沟里的孩子
家里人
俺娘
俺爹
二哥
俺舅
发家
婆家的家史
二姨的家事
本家大娘
王氏大妗子
二嫂的弟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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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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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
王小妮
一本新奇的书
先睹为快的害处,是只能读到《乱时候,穷时候》的电子版,真的很影响阅读感受,读者有福,能看到实体书。
《乱时候,穷时候》的著作者姜淑梅七十六岁了,而她学会写字已经是六十的时候。如果只计算识字和写字的时间,十六年,正好是一个刚刚准备进入社会的涉世不深的大学毕业生吧。姜淑梅靠这十六年的学习,却获得了写一本书的动力,希望更多的读者能阅读到这本真正处女作中的诸多闪光处,这光泽都来自于日久弥长、悲苦绚丽的生活本身。
民间记录的意义
民间的记录在中国始终缺乏。从历史学者到普通百姓,多习惯信任“正史”而轻视“野史”,似乎正史必字字确凿,野史定荒诞无据。因为有那一贯逾越千年的正统思维的掌管规范,它当然也就先天地掌控了一切旧时旧事的独一的、权威的发布权,而它记录的都是皇族更迭的荣耀、你夺城我拔寨的大事件,平凡的芸芸众人如细沙入水,被恢宏巨制的大历史过滤得干干净净,书本上的历史和真实的民众完全无关,前者一副铁面,少有温度,后者蝼蚁般各自鲜活生动的记忆,似乎都可以忽略。
萨特在他的长篇随笔《占领下的巴黎》中说到“肉眼的视野更广阔”,他举一张照片的例子:
一个膀圆腰粗的德国军官在塞纳河畔旧书摊上搜寻,摊主是个留胡子的法国小老头,正用冷漠而忧伤的眼光看那德国人,而德国人显得得意洋洋,他的身体都快把法国小老头挤到取景框外面去了,照片的文字说明是:“德国人亵渎了从前属于诗人和梦想家的塞纳河岸。”
萨特说他没认为这照片是假的,可这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转而他强调“肉眼的视野更广阔”。如果调整取景框,可能传达出的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任何取景框都不能替代和规定人的真切的感受。作为产生了《史记》这样著作的族群,过去了两千年,人们才意识到这种长久的被扭曲的缺失。近些年才多了有意识的民间记录者,这个觉醒才开始把真实生活的各个细微部分注入大历史,使它丰富充盈生动起来。
现在我们终于获得了姜淑梅老人的肉眼和耳朵,得以分享她亲历的年代里人世间的最末梢了。
认字写书就是生活本身
六十岁才开始学写字,七十多岁才开始出书,这足够传奇的。而我更看重的是这种纯粹的民间书写传达出来的文字、知识、文化原本的意义。
中国人喜欢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足够“励志”的诗词楹联,横跨多少时代通行无阻,表面看我们真是崇尚文化,而这个崇尚的真正前提,看重的恰恰是悬梁刺股苦读诗书之后的目的,它直统统全无掩饰地通向最实际的用途,求升官、图生存的必然阶梯。读了书而不去求功名的,古人封他隐士,暗自期待这无用的人有一天会醒悟出山,而不是“浪费”掉一肚子的诗词歌赋道德文章。
在二〇一三年,我们正像遇到一个偶然现身的隐士一样,碰到了也许会被写它的人彻底深藏,永不为人所知的一本书。
讲故事的人出现了
过去常听很多人回忆家中的老人,说某某很会讲故事,某某肚子里装的奇人怪事可多了。现在人们开始意识到“口述历史”的重要,才给这个真正存留在民间的口头的源流一个称呼。类似的视频已经有了,而《乱时候,穷时候》是我见到的第一本纯正的“听老人讲故事”的出版物。可以想象,类似的讲故事的人将越来越少,因为他们存在的乡土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许成了最后的讲故事的人。
现在让我们安静下来,翻开书页,听听姜淑梅老人的故事。
二〇一三年六月六日,深圳
胡子攻打百时屯
民国八年(1919),百时屯前街有家姓庞的,开铁匠炉。有个胡子叫刘二恶鬼,常去铁匠炉修枪,他说:“把枪修好,办你们百时屯的事。”
他去一次说一次。老百姓听得难受,都说:“早晚得吃刘二恶鬼的亏,不如早点儿杀了他。”
这天,刘二恶鬼又去修枪,他说:“修好了家伙,就收拾百时屯。”
庞三说:“刘大当家的,铁匠炉是俺庞三一家人开的,是咱两家打交道。俺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俺来,不用连累百时屯。你要是在百时屯做出那种事来,百时屯的人都得说俺把你们引来的。”
庞三买来好酒好菜好烟,请刘二恶鬼吃饭,又找来六个能说会道的陪他,好话给他说了很多。刘二恶鬼说:“你百时屯有钱的户太多了,俺一定要花你百时屯的钱。”
边说边吃边喝酒,他们几个都喝多了。看见床上躺着刘二恶鬼,庞三越想越生气,他举起打铁的大铁锤,对准刘二恶鬼的脑袋砸下去,这一锤把刘二恶鬼砸得死死的。
这天,百时屯是集,赶集的人很多。用高粱秆织成的席山东人叫“薄”。他们用薄把刘二恶鬼卷上,四个人抬出去,大白天埋了。百时屯的人都很高兴,有钱的户说:“庞三做了大好事,刘二恶鬼一死,百时屯就太平了。”
一个月后,胡子联胡子来了四五百人,要打百时屯。
胡子在外面叫号:“打开百时屯,小小子把小鸡巴割了,小闺女绑上脚手套上石头磙子轧死,大闺女小媳妇玩够了再杀,大男人把头割下来拉一车,拉到刘大当家的坟上,给刘大当家的报仇!要杀光烧光抢光,一人不留!”
百时屯有围墙,俺小时候都叫海子墙,海子墙底座三米多宽,两米半高,上接半米宽、一米半高的围墙,从外面看,海子墙四米高。墙下有两米多宽的道,道下边就是海子壕,墙里边有四个炮楼。
胡子有很多土枪、土炮,老百姓也拿着土枪,抬着土炮上了海子墙。胡子从下往上打,老百姓从上往下打,他们看得见胡子,胡子看不清他们。仗打了七天七夜,大雨下了七天七夜,那些天,海子墙上有很多白老鼠,树上有很多猫头鹰,它们不怕人,也不怕枪响。
传说,有个老头倒骑着驴路过此地,胡子问:“你打哪儿来?”
老头说:“从贾楼来。”
胡子问:“到哪儿里去?”
老头说:“给百时屯送枪药去。”
胡子开枪就打,枪走火了,把他自己打死了。
海子墙倒了很多,眼看着胡子就要打进百时屯,俺二爷爷冒着生死危险出了百时屯,跑到龙固集请正牌军。当时驻在龙固集的正牌军,大家叫“马一营”,他们有真枪真炮,把胡子打得死的死逃的逃。
马一营的兵进屯子了,老百姓以为胡子进来了,大闺女、小媳妇有上吊的,也有跳井的。
俺娘听见外面有人喊:“不好了!胡子进来了!”俺娘正跟二大娘在一起,俺娘说:“二嫂,胡子进来了,咱到场院去死吧。”
二大娘吓得不会动了,说:“他婶子,你拉俺起来。”
俺娘把二大娘拉起来,一步没走,她又坐下了,再拉起来,又堆在那里了。二大娘说:“俺起不来了,你走吧。”
那时候,俺娘生完第一个孩子十六天,走到场院就坐到石磙子上等死去了。有个人从对面来,娘想:是来杀俺的吧?
这个人说:“大嫂,你给烧锅开水。”
俺娘一看,这胡子不杀人呀。二大娘在家里哆嗦着,娘说:“二嫂不用怕,这胡子不杀人。”
把水烧开了,俺家长工来提水,说:“这不是胡子,是马一营的正牌军,把胡子打跑了。”
雨不下了,白老鼠、猫头鹰一个也不见了,太平了,俺娘说:“这个月子过得心提溜着,今天可得好好吃点儿饭。”
做好了饭才想吃,二大爷拿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回来了,二大爷说:“这个胡子活着,俺给他一刀,用脚一踹,心就出来了。这才是活人心,俺吃了它!”
这顿饭,俺娘一口都没吃。
点天灯
民国十六年(1927),巨野出了两个人命案,杀人的都被点天灯了,俺娘住在巨野县里,那两次她都去看热闹了。
一家儿子在山西挣回很多钱,爹娘都高兴。
爹说:“儿子都二十四了,俺找媒婆去,得给儿子说个好媳妇。”
娘说:“儿子的事不用你管。”
家里有个女儿没嫁人,十八岁,老婆子想把女儿嫁给儿子。
从前的女孩不念书,多数女孩都听娘的。到了天黑,老婆子就叫女儿钻到她哥的被窝里,哥俩成了夫妻,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
老头看出来了,劝两个孩子:“你找你的媳妇,你找你的婆家,咱中国没这样的,你们这样太丢人了。”
两个孩子不听爹的,就听娘的,爹就骂他们牲口,骂老婆子不是人。老头总骂,把他们骂烦了,赶上连阴天,他们把老头灌醉,整死了。
老头有个干闺女,听说干爹死了哭着来了。
干闺女问:“俺爹啥病死的?”
老婆子哭着说:“急病。外边下着大雨,你弟弟去请先生,先生不在家,你弟弟回到家,他就死了。”
干闺女跪在干爹的棺材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两行的,她去门后擤鼻涕,看见门后有把剪子,用手去摸黏糊糊的,拔出来看上面全是血。趁那三口人都不在,干闺女查找干爹的伤口,扒开脖子看见一个血窟窿,她啥也没说,脱了孝服就去告状,那三口人都给抓到县里了。
先是骑木驴游街。木驴是木头做的,驴蹄子上有四个轱辘,驴后背上有个三寸长的铁钉,尖朝上,这家的闺女坐到木驴上,铁钉子插到屁股眼里,她娘推着木驴,他哥拉着木驴缰绳,边走边吆喝:
“俺不是人,拿自己的亲妹妹当媳妇,搂着亲妹妹睡觉。”
他要是停下来不吆喝,当兵的就过来踢他。
那是夏天,娘看见他们的时候,骑木驴的闺女脸色煞白,她梳着一条大辫子,小脚上穿着绣花鞋。县城不大,全是土道,木头轱辘一蹦一蹿的,鲜血顺着木驴肚皮滴答滴答往下淌。她的喊声不大:“哎呦,俺的娘,可疼死俺了。”
她哥耷拉着脑袋,她娘哭丧着脸,这三个人长得都好看,都是大个。在县城走半圈,那闺女就死了。
第二天,她娘和她哥都被点天灯了。
平常县城小,人也少,听说要点天灯,很多人特意进城看热闹,有住亲戚朋友家的,也有住店的,县城里的人一下就多了。县城东北有个戏楼,点天灯就在那个地方,那娘俩就绑在戏楼上,东边是娘,西边是儿,台上有六个挎刀的兵,还有几个当官的,台前还有很多兵,戏楼下人山人海。
台上有个人喊:“肃静!肃静!”他拿出一张纸念,可下面总有孩子哭老婆叫,他念的啥俺娘一句也没听清。
点天灯就是在犯人的两个肩上挖洞,放上粗灯捻子,倒上豆油点着,把人慢慢烧死。
点着天灯,戏楼上那个娘龇牙咧嘴,大声叫唤,不大会,台下的人走了一半。俺娘看不下眼,也走了。
还有个人去东北挣了两年钱回到巨野,回家的路上正好路过闺女的庄,闺女是独生女儿,天快黑了,他就走到闺女家,想住一宿再走。
闺女炒了两个菜,他和女婿喝酒。他说:
“去东北这两年时运好,干啥都顺当,钱也没少挣。快过年了,俺给你们留点儿钱,你们三口人到会上买几块布,一个人做身新衣裳。”
吃完晚饭,老头睡下,闺女对丈夫说:“今天夜里把爹杀了。”
丈夫说:“你说啥胡话?”
闺女说:“俺说的是真话。”
丈夫说:“要杀你自己杀吧,俺不敢。”
闺女娘长娘短地骂丈夫:“自己挣不来钱,送到嘴的肥肉你还不帮俺?爹来的时候天黑了,一个人都没看见,咱杀了他埋了他,谁也不知道,咱白捡的钱。”
丈夫被逼无奈,就答应了。
闺女叫丈夫把切菜刀磨快,提着灯拎着刀去看爹,爹脸朝上睡得正香,当闺女的一刀就把爹的脖子砍断一半,血刺得闺女身上脸上全是血。当爹的睁开眼,两眼瞪得滴流圆。她叫丈夫抬爹的头,她抬脚,丈夫抬了几步,尿了一裤子,把爹撩在地上。闺女好像一点儿都不害怕,她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你真熊!”
孩子惊醒了,跑过去看热闹。丈夫从地上爬起来,一人拉着一条腿,把爹拉到牛圈,用牛粪埋了,准备第二天白天把坑挖好,黑天再整出去埋了。
天刚亮,娘就来到闺女家,闺女问娘:“你咋来得这么早?”
娘说:“俺一夜没咋睡,这一夜说不上来地难受,还做了两个一样的梦,梦里看见你爹,他说,俺回来了,俺在闺女家,叫咱闺女杀了,埋到牛圈里了。”
娘这么一说,闺女有点儿害怕。娘又问了一句:“你爹没回来呀?”
闺女说:“俺爹要是回来,他得先回家,俺能杀爹?笑话。”
老婆子来到闺女家,闺女家还没放鸡窝哩,闺女从鸡窝里抓出一只小鸡交给娘:”你把这只小鸡杀了吧,一会炖了吃。”
老婆子一刀宰了小鸡拎着往房山头走,小外孙也跟过去了。老婆子自言自语:“这只小鸡咋出这么多血呀?”
小外孙说:“姥娘,没俺姥爷的血多。”
老婆子问:“你姥爷在哪儿?”
小外孙说:“姥爷叫俺娘杀了,埋到牛圈里了。”
老婆子把菜刀和小鸡一扔,拿个铁锨到牛圈,一挖就把老头子挖出来了,她哭着跑去告状。县里来了人,见到尸首,就把小两口抓走了。天数不多,这闺女就被点天灯了,她女婿在一旁陪绑。
头十天贴出布告,四外八乡都去县城看。阴历十二月十八,还是在戏楼上,这闺女疼得嗷嗷叫:“求求你们,行行好,把俺杀了吧。”
台下很多人,说啥的都有。
有的说:“这独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太狠了。”
有的说:“活该!”
这几个点了天灯的人,都没人收尸,点完天灯都送到乱丧岗子,叫狗吃了。
闹黄皮子
到了黑龙江,俺能吃饱饭了,白天跟两个嫂子有说有笑挺好的。可到了晚上俺就想家,最想家里的娘,有时候想得厉害睡不着觉。
有天晚上丈夫上夜班,俺想娘睡不着觉,起来在油灯下做针线活儿,心里一阵阵难受,想吐。俺自言自语说睡觉,坐在炕沿上解扣。脱上衣的时候,不知为啥身子向后猛折过去,头紧跟着冲地。俺喊:“俺有病了。”
南炕两家哥哥急忙下地光着脚来周俺。
俺说:“俺没病,不知道啥神啥鬼闹,你们骂骂,俺就好了。”
左嫂胆小,吓得直哆嗦。
宋嫂骂:“操你妈的,你是个什么东西?快走!你要不走,你就得死这儿!”
宋嫂骂完,俺就好了,可宋嫂说难受,想吐。宋嫂没吐,她突然咯咯咯大笑,笑得吓人,像鸡叫一样。笑够了又唱起她那河南豫剧,唱够了就说,胡言乱语。宋哥着急,找出针扎她,扎了好一阵,没用。
闹到天亮,宋嫂不闹了,脸蜡黄,说:“俺一点儿劲儿都没了。”
那个屯子当时有三四十户人家,一家一户的住得分散,俺住的地方靠东,在屯子最北边。白天问邻居咋回事,邻居说:“这是闹黄皮子,屯子里经常闹黄皮子。”
她还说:“这屋里吊死过一个老头,他死了以后,屋里好几年没住人,黄皮子八成在这儿做窝了。你们来了,人家得搬家另住,不闹你们闹谁?”
从那天起,这屋里晚上天天闹,大人的头嗡嗡响,三个孩子轮班哭。哭的时候都闭着眼睛,攥着拳头,浑身打着哆嗦。
俺跟丈夫说这屋闹黄皮子,他不信,谁说他都不信。有天晚上他在家,俺的头又开始嗡嗡响,俺说:“来了,就在房顶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
他穿着短裤光着脚就上了房顶,回来说房顶上光有雪,啥也没有。那一夜,大人孩子都消消停停的。俺后来摸着规律了,只要俺丈夫晚上在家,这屋里就不闹黄皮子。
一九六二年春天,婆婆和小弟来了。左嫂说:“大娘有福相,这回可好了,晚上不闹黄皮子,咱都能睡安稳觉了。”
婆婆说:“什么黄皮子、红皮子的,再来俺就宰它!”
宋嫂问:“大娘,你这么会说话,你有文化吧?”
婆婆说:“俺是个大流氓。”
两个嫂子听了大笑。
婆婆问俺:“她们笑啥哩?”
俺说:“你说错一个字,没文化叫文盲,不叫流氓。”
婆婆说:“这俩孩子,俺就说错一个字,笑成那样。”
到了黑天,丈夫上夜班,俺的头嗡嗡响,二儿子不是好声哭,俺说:“又来了。”
婆婆开口就骂,一句话没骂完,小弟说难受,想吐。婆婆爬过去,想掐他的人中,手还没伸到,头一低歪到炕上。婆婆爬起来以后说:“俺想吐。”
俺把屋里的尿盆指给她看:“娘,想吐你就吐到尿盆里。”
她又说:“俺想拉。”
俺说:“你把尿盆拿到外屋就拉吧,俺把孩子哄睡给你倒了。”
婆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返回身,两只小脚噔噔噔紧走几步,对准饭盆就吐。吐完了,她又解开腰带扯开大裤腰,从裤裆里往外掏屎,掏一把往地上一甩,掏一把往地上一甩,像喝醉了一样。她连甩了三把屎,俺才把她叫醒了。
那时候没有纸,二儿子一放下就嗷嗷哭,俺叫小弟到房后整点儿土,又叫婆婆把里边的单裤脱下来,想等小弟回来,俺把单裤送出去。左等右等,不见小弟回来,俺说:“左哥,你帮俺看看小弟去。”
左哥到房后一看,小弟在地上打滚。左哥把土整回来,说:“俺让小弟先回来,他咋还没进屋?”
左哥出去找人,走到外屋,碰着小弟的腿,他趴在锅台上睡着了。从那以后,婆婆再也不敢说大话了。
天又黑了,丈夫上夜班,三个孩子又轮流哭。轮到二儿子哭,俺说:“俺怕你了,知道你神通广大。俺逃荒逃到这儿不容易,求求你,你走吧。”
儿子止住哭声,小手扒开被头,双手一合说:“不走。”
他那时刚一岁,白天不会说话,黑天冷不丁说“不走”,俺的脊梁骨唰地就凉了,头发奓撒起来,不知道怀里抱的还是不是孩子,都不想要他了。
一九六三年春天,俺三家手头宽绰点儿,都在跟前盖了房子。那一间半房扒了,一家分了几根黑檩子。虽说总闹黄皮子,可俺们一只黄皮子也没见过。听本地人讲,两种人黄皮子容易上身,体弱的和有心事的。闹黄皮子的时候,黄皮子就在百米之内,四爪冲上躺在地上,也像喝醉了一样。
搬到新家,再没闹过黄皮子。有一回,公公看见七八个黄皮子在前院垄沟里走,领头的个最大,后面跟一帮小的,后边的搭着前边的肩,一个搭一个。本地人说,这是黄皮子搬家。都说黄皮子偷鸡吃,俺家鸡窝从来不堵,一只鸡都没少过。
卖 碱
一九六一年八月,屯子里熬碱的多了,俺就得到街里去卖碱。
第一次背了三个碱坨三十四斤碱,到四道街南头就卖了,一斤碱卖八毛钱。二儿子五个月,在家等着吃奶,俺想早点儿回家。去的时候俺带着粮本和面袋,在粮店排队买了二十五斤玉米面,一斤才四分五。
背着粮食往家走,越算账越高兴,一路上高兴得想唱,可出汗出得口渴,唱不出来了。丈夫听说了不但不高兴,还埋怨俺:“别人一斤碱卖一块钱,你少卖多少钱你知道不?你少卖的钱,用粮本能买回一百多斤玉米面!”
俺说:“你别说了,明天卖碱俺多要钱。”
从鸡房子到四道街南头十多里地,第二天俺起大早,背了五十斤碱去卖。俺把碱一放就有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
俺说:“一块钱一斤。”
问的人多,就是没人买,俺看那五个卖碱的都要一块钱一斤,一两没卖。
两个钟头后,一两碱没卖出去,俺受不住了,就喊:“卖碱了,九毛钱一斤。”
来了很多人,都给八毛,俺说:“少九毛不卖。”
有个人都给买走了。把钱收好又去粮店,来的时候,俺想买二十斤大馇子三斤豆油,太累,买三斤豆油就回家了。
歇了一天,是个星期天,青山一队大伯哥家的孩子长顺来了。那年他十岁,想去城里看看,大儿子来顺听见了,也要去,那年他七岁。丈夫休班,说:“星期天碱贩子准多,咱多整些去卖。”
那天,一共装了一百多斤碱,他挑得多点儿,我背得少点儿。看他累了,俺就挑会儿,两个孩子在后边跟着。丈夫送到四道街北头就走了,他怕卖碱让人抓住告到砖厂。俺让长顺用扁担帮俺抬,让来顺跟上。碱都放在俺这头,死沉。俺两手抱着扁担头,一点儿一点儿往前走,不敢回头。总算抬过正阳街,回头看,来顺没了。
那时候安达城不大,街上人可不少,到处都是跑盲流的人,找一个孩子等于大海捞针。俺东一头西一头找了一会儿,想起那边还有一个孩子长顺哩,俺又往回跑。还好,长顺没动,俺跟他说:“你不要走,看好咱的碱,俺去找你弟弟。”
找了两个钟头,俺急得嗓子冒烟,猛地听见自己的名字,俺不敢相信,仔细听,是叫俺:“姜淑梅,姜淑梅,你的孩子在这儿哩,他穿着红夹袄。”
俺不是那种爱哭的人,这次哭了,想放声大哭,可街上人多不好意思那样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俺以为孩子找不到了,没想到又找着了。
俺问交警这广播在哪儿,他一指:“在那儿。”
俺就朝那个方向猛跑。俺在一个办公室看见了儿子,这孩子没哭。俺含着泪向人家说谢谢,人家训俺:“挺大个人,把孩子给丢了,以后注意啊。”
俺说:“哎。”
俺把孩子带走了,回去一看,长顺还在那儿看着碱哩。可能等得时间太长,他好像哭过,脸上的灰一道一道的。
这回俺把碱分两份,一份一份往前倒,倒到四道街南头十一点多。一个卖碱的也没有了,一块钱一斤,一会儿就卖完了。俺娘仨去饭店要了两斤油炸饼,就着开水吃了。又到百货商店看看,也没啥好看的,买了三斤苹果就回家了。
那时候,安达有个土特站,是公家的,大量收碱,七分钱一斤。熬的碱往外卖,有人抓,抓住了就得把碱送到土特站。有一天俺去卖碱,快卖完的时候,下雨了,碱怕浇,俺就去第二百货商店避雨。
来了几个人,要买俺的碱,俺还没卖呢,又来了一个人,说:“拿着你的碱,跟我走。”
俺知道不是好事,也得跟着走啊。第二百货后院有个西厢房,西厢房南侧有个办公桌,桌后边坐着一个人。看见俺去了,他拍着桌子嗷一声站起来,对着俺嗷嗷叫。俺是山东人,有些东北话听不懂,说快了更听不懂。俺知道他是在损俺,俺不说话,给他个后背,也不理他。
他嗷嗷完了,俺问:“同志,你这里是高级法院吧?要不是高级法院,说话声咋这么大?”
那人笑了,说俺是“投机倒把的老油子”。
俺说:“你胡说!俺从土里熬出碱来,这叫自力更生。俺一点儿错都没有,你声再大,俺也不害怕。俺要是犯法了,你不用使大声俺就害怕了。”
他说:“你在我们百货商店卖碱,你没错吗?”
俺说:“外边下雨,碱怕浇,人也怕浇,你懂吗?百货商店是公共场所,你懂吗?要是你家,你请我我都不来!”
他说:“行了,我说不过你,你跟我走吧。”
俺说:“这碱俺不要了,送给你吧。你吃着俺的碱,想想你自己的错。俺回家了。”
他说:“不行,跟我走。”
他把俺送到土特站,剩下的六斤多碱卖了四毛五分钱。
他说:“叫你来你还不来,你不来能有这些钱吗?”
俺说:“谢谢你的狼心犬肺!”
还有一回卖碱,刚放到地上就来了两个人,问:“你的碱多少钱一斤?”
俺一看不像买碱的,就说:“七毛。”
其中一个说:“你的碱便宜,我都要了,你给我送去吧。”
俺回头看一眼,说:“对不起,俺的提包叫那个人提走了,俺得快追。”
说完,俺背起碱就跑,跑挺远了,那个人说:“你耍花招啊,以后再让我抓住,耍花招也不放过你!”
俺卖碱卖出了经验,再没让他们抓过。有了经验俺就多背碱,一次背六十斤,走十多里路,中间不敢坐,俺怕坐下去再也起不来。实在走不动,就站着活动活动肩膀,算是歇气了。后来,用卖碱的钱买了自行车,才不那么累了。
前两年,俺考三个儿子:“人啥时候最有劲?”
一个说胖点儿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三十岁的时候最有劲,一个说吃饱的时候最有劲。
俺告诉他们:“人穷的时候最有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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