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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自传体小说
★“青春期”不止是一个生理学名词。不仅包括对异性的爱慕和欲望,也包括男人在屈辱中的爆发,还包括我国经济转型时期,个人在社会上各种领域的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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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青春期》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收入了一个短篇,两个中篇,分别是《初吻》、《早恋》、《青春期》。
《初吻》是一个唯美的短篇小说,创作于1984年。记叙的是“我”上中学时一段蒙昧、甜蜜的情感经历。
《早恋》创作于1986年,这部小说的题材不同于张贤亮其他的大部分作品,写的是一群高中生的生活。小说以王文明“猥亵”徐银花为主线,以王文明捏了徐银花的胸脯开头,以几个同学在徐银花的自杀现场祭奠收尾,中间穿插记叙了几个男女学生各自的家庭背景及他们关于“早恋”或“性”的不同经历和反应。从“学生”和“老师”(包括家长)两个不同的角度探讨了中学生青春期教育的缺失问题。
《青春期》创作于1999年,作者开篇探讨了什么是“青春期”,并为自己似乎并没有经过“青春期”这段时期而感到不甘和自我怀疑,继而按图索骥般记叙了“我”在六岁、十三岁、三十九岁时遇到的几位让“我”“青春期”症状发作的女性,以及生命中几次热血勃发的打架斗殴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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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张贤亮1936年12月生于南京,祖籍江苏盱眙。20世纪50年代初读中学时开始文学创作,1955年自北京移民宁夏,先当农民后任教员。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因发表诗歌《大风歌》被划为“右派分子”,在农场“劳动改造”
长达22年。1979年重新执笔创作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成为中国当代重要的作家。1993年创办宁夏华夏西部影视城有限公司,担任董事长。其代表作有:《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我的菩提树》、《习惯死亡》、《青春期》、《一亿六》等。曾三次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多次获得全国性文学刊物奖,有多部小说改编为电影电视搬上银幕。作品译成数十种文字在国外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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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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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她在我的目的地前几站下了车,于是我终生记住了一个叫“五原”的地方。列车每到一站车厢里照例是一片慌张忙乱,有人提行李下车有人提行李上车挤来挤去大呼小叫,而那胆怯的男子却镇定若素,在昏暗的车灯下始终不放松对我的监视,见我没有和她一同下车似乎还有点诧异。她一手拎个拉链包一手提个网线袋,磕磕碰碰地好不容易走出座位。到通道时她还回过头匆忙地与我的目光对接了一下,但这世界上唯一的亮光仅仅一闪烁便被后面挤来的人扑灭。从此她随着人流涌入茫茫人海,我再也找不到她的眼睛及同她的眼睛一样的眼睛。
虽然在列车上她将男人的活力赋予了我,激发起我想与女人过“夫妻生活”的冲动或说是“发情”,但与真正的女人过了半次“夫妻生活”却是在几年以后。
在“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政治口号下几年以后形势确实有了很大变化,农场的群专队早已解散,牛鬼蛇神纷纷出笼又上了台,那时叫做“恢复工作”。如今被管的人又管人管人的人又被管。这种无须通过投票选举的轮流执政据说是“无产阶级专政下才有的真正民主”。想起来当年要在月经纸上去“找突破口”真毫无必要且非常可笑。“走资派”又当了场长,他也没有借口私自用“国家财产”代替草纸而报复医务室的小李小王。“走资派”没有“斗倒斗臭”却被斗怯斗怕了,经过“锻炼全体干部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锻炼,他绝不会再坚持原则主动工作,所以我也原谅他没有专门成立个“劳改释放犯”的小队叫我当队长。有时他回到原先群专队的所在地也就是我劳动的生产队来视察,见了我不过点点头而已,不再夸奖我已经改造好了。当然我还不至于傻到去问他为什么失信,人一当官马上就忘了他过去说的话。
不过凭良心说我的处境毕竟有很大改善。因为革命群众失势后再也不热衷革命,才发现生活上不可缺少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他们来说大大超过革命的重要性,而那时的社会主义怎么也“为人民服务”不好这“开门七件事”,劳动妇女仍然用印满“为人民服务”的硬邦邦的报纸垫月经带,反正那种政府宣传品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于是革命群众开始大发牢骚,上工不干活,干活不出力,在田里拄着锹三五成群地“讲怪话”。那些“怪话”的反动性大大超过一九五七年的右派言论,我这个右派分子也就被他们看做是自己人了,革命群众亲昵地称我为“老右”。
本来我是可以申请到一间土房的,然而母亲还没有等到我把自己安置妥当便在偌大的北京孤独地去世。这一段请让我略去,我有权和那些有意回避“文革”的人士一样极力回避会使自己崩溃的历史。他们以为叫大家少谈“文革”“文革”就会在民族的记忆中慢慢淡忘,果然,今天的大学生已经不太了解“大跃进”及“文革”真正的历史面貌,大学高中初中往下依次递减,以至于毫无所知,一个后人无法超越的一贯伟大正确的神话,就在患有失忆症的民族中树立了起来。那么,是不是我尽量不谈母亲母亲也会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消失?为了我的精神免受痛苦,我倒想试一试。
在农场,没有家庭的单身农工过日子比较简单:“两个饱一个倒,家里连个油瓶子都没有,扯床被把一家都盖上了,炕上又没个女人等他×,这样的人不叫他干活他还闲得慌。”所以生产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好像单身汉一定要比拉家带口的工人干得多。凡是遇上加班加点的工作或繁重劳动,队长组长总是叫单身汉去。革命群众虽然在政治上已把我当做普通人,但一致认为我是个特殊的劳动力,过日子又简单劳动又好又没女人等我并且遵守纪律,叫干什么干什么,使用起来得心应手,这样我就几乎成了大家的工具。和我过了半次“夫妻生活”并给了我很大启发的女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遇到的。
我的生产组长是个复员军人,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和别人一样扛着铁锹走路,总是把铁锹拖在地上来回跑,让铁锹拍打着地面,他走到哪儿哪儿就丁丁当当响成一片。春夏秋冬他都不系上衣纽扣,个子又矮又瘦,过大过肥的衣服老是敞着两襟一扇一扇地像长出了一对翅膀,于是他就获得了“麻雀”的外号。“麻雀”既玩世不恭,喜欢用政治语言开玩笑,又对人从不曲里拐弯耍心眼,说话直来直去。一天他对我说他要想法把他老婆从别的组调到他管的这组来跟我一起干活,我问他为什么,他毫不隐讳地说为了好让我多干他老婆少干。我说你他妈的真会占便宜,他说有便宜不占白不占,“当官的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这个小官也要趁有权的时候使唤使唤你这个好劳力。”
不久,“麻雀”真的鼓捣队长把他老婆调到我们这组来了。第一天上工他就当着全组工人宣布他老婆和我结成“一帮一的对子”。“一帮一一对红”、“开展谈心活动好”、“要斗私批修”等等都是那时的流行语言,顺便他还说了句:“这样也便于监督这个‘老右’嘛!”说完又连忙向我打躬作揖,“玩笑玩笑!你老右别放在心上。”
“麻雀”老婆坐在田埂上纳鞋底,一面笑着骂“麻雀”“婊子养的”一面瞟了我一眼。“麻雀”老婆不超过三十岁,模样长得很端正眼睛也很大。她瞟我的一闪好像给我猛的一击,使我想起列车上遇到的她。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是“五原”一带的人,出生在乌拉特前旗一个叫“白彦花”的地方。她还给我说过那个地方出美女,“脸盘鼓鼓的,眉毛弯弯的,腰杆细细的,肚子平平的,奶子撅撅的,屁股翘翘的”。她介绍到哪个部位便用手揉搓她身上的哪个部位,带动她全身都扭动起来因而使她的介绍非常生动具体。她自己就完全符合她的介绍,所以她的介绍实际上是一种炫耀。她介绍时我暗自想列车上的她大约与她的身材相当,遗憾的是列车上的灯光太暗,若干年后“三围”成了女人身材的时尚标准,但那固定的机械的数字怎能体现出女人珠圆玉润的灵动的美丽?从此她的身材便成了我看女人的特殊规格,后来我在巴黎用这种眼光看所有的模特与她相比都黯然失色。
可是刚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我干活的累赘,譬如小组集体挖沟开渠,每人按二十公尺分一段,“一对红”是四十公尺,这四十公尺全靠我一人吭哧吭哧地挖,她只是铲铲浮土修修渠道而已,多半时间无精打采地拄着锹站着东张西望,没干两下就急不可耐地问现在啥时候了为啥还不吹哨收工。中间休息时,却好像刚刚苏醒过来开始活跃了。她爱唱一种叫“二人台”的地方戏,确切地说应该是“哼”而不是“唱”,因我从没听她唱过一首完整的曲子,她大概也不记得一首完整的戏词,所以至今我回忆起她只听见那悠扬婉转的哼哼却不知道她究竟哼了些什么。她哼的音调纯朴自然,节奏富有弹性,有很强的跳跃感,带有黄土高原的开阔意境,给人极为悠远而又欢快的感觉,听腻了革命歌曲听她哼哼倒也新鲜而动听。
有一次我说你哼得挺好听,不过到底唱的是什么词你能不能给我说一说,她说啥意思都没有就为了给自己解“心焦”心烦,唱词是现编的,想到啥就唱啥。我说我在替你干活你在旁边看着你还“心焦”,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她说你要是“心焦”我就给你唱一个吧。说着她笑嘻嘻地唱道:
哥哥你好好干
妹妹在旁边看
哥哥要心焦
妹妹给你干
快把锹撂下
咱俩玩一玩
一身白肉肉
随你上下看
她随唱随笑,我也跟着笑。我说真把你没办法,你就“旁边看”好了。她笑着弯下腰,又唱:
不干白不干
不玩干瞪眼
不玩你就得干
哥哥你哟好可怜
……
如果是两人干“零活”,我就干得更多了。“零活”包括很多农作项目:灌溉、起肥、打畜草、扬场及其他只需一两人干的零散杂工。我俩一“打零活”,她从不按时到工地,我几乎干了定额的一半,她才扛着铁锹或拿着镰刀慢腾腾地走来,到我视线以内就小跑几步,在我跟前就装出气喘吁吁的样子总能说出一套理由,不是要给“麻雀”做饭就是孩子病了要去医务室。后来经我证实多半也是真的,她大大小小有三个孩子,难怪“麻雀”要设法减轻她在生产队的劳动,好让她腾出手干家务活。我也看出来她走到我视线以内开始小跑其实是对我表示尊重和因来晚了而内心不安,如果她像一般群众那样摆出高我一等的“革命”派头,来晚了就来晚了,根本无须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又能把她怎么样?
有一次她来晚了的理由非常特别,那是在马圈起粪,大清早我已经将马圈的粪起了一半,太阳也升到房顶上,她才扛着铁锹疲惫地拖拖拉拉到工地。我埋怨说,你倒好,活还没干一锹人倒乏了,一早晨你干什么去了?她笑了笑叹道:
“你哪知道!‘麻雀’每天早晨要×个起床×,不×不起床。唉……”
这个×分别代表两个词,前面一个是动词后面一个是名词,是劳动人民包括犯人常用的语言,绝对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我也笑了,学她的口气说他要×你你不会不让他×,是干活重要还是干那件事情重要?她脸上一副无可奈何而又心甘情愿的表情,又叹了口气说:
“唉!有啥办法?给男人当女人男人啥时候想×就得给男人支上让男人×。”
这使我突然理解了“二杆子”的老婆,“二杆子”介绍“她是农村的”实有深意,怪不得“二杆子”要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和她过“夫妻生活”她也只好顺从,乖乖地就往麻袋上一躺,给她男人“支上”。
汉语的语境经过“文化大革命”有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粗鄙化,所有传统观念中“非礼”的动词名词口语俗话方言及“国骂”都登堂入室,甚至大大方方地成为文学语言与官方语言,如“放屁”、“狗屎堆”等等,所以怎能怪一般老百姓的口语越来越直言不讳,越来越不堪入耳。我想,这大概就是孔夫子说的“礼崩乐坏”的局面吧。我与她在马圈的对话还算是“文明”的,并没有公开详细深入探讨×的全过程。那时在农村农场工厂,干活的时候,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性也是劳动人民主要的话题,拉家带口的农工聊起来无不绘声绘色,常常还伴有动作表演,让如我这样的单身汉垂涎欲滴想入非非。
平时她来晚了还可原谅,孩子病了当然应该去找医生,一家五口人吃早饭也够她忙的,可是今天我一个人大清早在马圈埋头苦干是因为“麻雀”睡在炕上要练他的早操,不由得我有一肚子牢骚,于是就骂“麻雀”浑蛋王八蛋,说他跟马圈里拴的牲口差不了多少。她拄着锹靠在马圈的柱子上,张开轮廓秀媚的嘴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面揉眼睛一面就像说日常的柴米油盐一样平淡地为“麻雀”辩解:
“也不能完全赖‘麻雀’要×我嘛,我一大早也骚得想要‘麻雀’×,有时候还是我鼓着他来×呀!”
我听了笑得差点倒在马粪堆上。我说:“我服了你了!”她放下揉眼睛的手诧异地问:“你服我啥?”我说我服了你惊人的坦率。她把“坦率”当做大批判中常用的“坦白”,笑着说:
“‘坦白从宽’嘛,抗拒才‘从严’哩。我跟你坦白为啥来晚了你也应该‘从宽’了嘛。再说,你多干点也不吃亏,你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干啥去?要不你也找个女人来×?”
我与她的对话全部是诸如此类的话。她善于把什么事都与性事联想到一起,譬如我们干的活儿需要我爬高的,她在下面仰着头会这样警告我:“小心掉下来把你的摔断。”“”指的是男性生殖器,或是:“小心你屁股摔成八瓣!”好像我受伤的部位总是身体的下半部分。如果铁锹把或镰刀把没有修刨光滑,用起来不顺手,她会埋怨说:“还不如捏着一个舒服!”或是“细得跟个一样!”我俩放水浇灌小麦,泥沙淤积在渠口里致使水流不畅,她会说渠口“小得跟×洞一样”,“水流得跟尿尿一样”。今天我写到这里,眼前又出现了她在田埂上飞跑的身影。一次我和她两人灌麦田水,一截田埂被水冲了个缺口,我一人堵不住,不得不着急地扯开嗓子连声喊她来帮忙。她在远处向我跑来,胸前两个如她所说的“撅撅的”乳房在破烂的纱线背心中颤动得如同两大坨圆圆的果冻,我一时竟忘了堵缺口,手拿铁锹站在激流中呆呆地望着她甩动的前胸。到了近处她发现了我傻瓜般的神态,便故意连跑带跳让乳房颤动得更强烈更欢畅,还随乳房的颤动有节奏地笑着大声喊叫:“噔噔噔!噔噔噔……”好像乳房的颤动会发响,又像给飞旋的乳房伴奏的节拍。我俩堵缺口时我向她胸部瞥了一眼,发现她乳房间的壕比“二杆子”老婆的壕还深,乳房随着她铁锹的挥动不住地抖动,弹性十足。突然间,她既让我心慌意乱,又使我产生一股想用一根或两根手指顺着那道壕向下插进去的强烈冲动。我俩好不容易堵住了缺口,她还偏过头笑着问我:
“有意思啵?”
“有意思啵?”是她说“骚话”这是她常用的方言或表演她的肢体动作后总要向我补充的发问。当然我会连声回答“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我的确逐渐觉得和她在一起干活“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即使跟她一起干活会加重我的负担,加大我体力的支出我也心甘情愿了。这样便无形中调动得我劳动更加积极,每次都能完成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于是我俩经常受到组长“麻雀”与生产队长的表扬。“麻雀”一次还装模作样地在“小组毛泽东思想讲用会”上说我俩“一帮一一对红”真正使两人都有了进步,两个人都“红”了,这是组长即他自己“落实了伟大领袖最新指示的结果”。
倘若遇到难得的休假日,我一天见不到她反而感到寂寞难耐,有时还躺在炕上猜想她现在在家正干些什么。第二天上工,她一定会详细地告诉我前一天她所做的家务事:洗衣烧饭和煤饼带孩子缝缝补补等等。她与别的女人不同,从不抱怨生活的艰难和供应的短缺,却会尽可能地寻找生活资料的替代品。一次,她利用休假日将日本进口的尿素口袋拆开来当布料,缝制成小汗衫及裙子般的半长裤穿来上工,满身散发着尿似的臊味,我笑着讽刺她说你说你“骚”,今天当真“骚”了,就跟刚从厕所里跑出来一样。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两手拎着半长裤的两边在我面前得意地旋转,而且极为自然地跷起脚尖。那时中国还没有T型台更没有时装模特,她可能就是中国时装模特的先驱了。
几年以后我在一份杂志上看到有文章介绍说,那种专用作包装材料的化纤纺织品对皮肤极为有害,会使人患上皮癌,但她穿着薄薄的尿素袋缝的衣裤却更加飘逸,更加突显了她的身材,至少在我俩分开时她丝毫没有患皮癌的症状。那时我还不知道怎样形容她的身材,进入八十年代我才知道应该用“肉感”和“性感”之类的词。与此同时,那种裙子般的半长女裤竟被称为“裙裤”,开始在西欧成为时装并立即流行到中国,让我处处都能看到她因而常令我心酸。
不过,那时她穿着日本化肥袋做的半长裤在我眼中却非常滑稽,“日本”两个字正好缝在她屁股蛋上,一边是“日”,一边是“本”,但她连“日本”两个字都不认识,显然不是有意的。她做时装表演的时候我发现了“日本”而大笑她却以为我笑的是她屁股,便停下来弯下腰把屁股朝我面前一撅,笑道:
“你看你看你看!让你把女人的屁股蛋看个够!”
于是“日本”在我眼前更大大地膨胀起来。
平时,聊完了家务事,她绝不会忘记叙述她怎样和“麻雀”过“夫妻生活”。当然她不会像农业大学毕业的“二杆子”那样用文明的词汇,而是直截了当地用一个动词加一个名词来表达。她说她有时也觉得“心焦”,“‘麻雀’瘦得跟铁锹一样,硌得我骨头疼。”“麻雀”又爱喝酒,喝那种用白薯干酿成的劣质强度酒,她皱着眉头形容:“嘴巴臭得跟大粪坑一样!”我觉得这似乎就是她最大的“心焦”了,除此之外她永远快乐。譬如我俩割畜草或者割麦子的时候,蚊子牛虻马虻满天飞,朝人们劈头盖脸地扑来,连耳朵里眼睛里鼻孔里嘴巴里都会钻进蚊子蠓虫还有一种叫“小咬”的飞虫,叮得人满脸是包,全身红肿,这是我最害怕最“心焦”的事了,恨不得旁边有条水渠让我跳进去把全身淹没在水里。而她却好像毫不在乎,一面像扑蝴蝶一般扑打一面还笑嘻嘻地喊:
“蚊子喜欢我,苍蝇喜欢我,老鼠喜欢我,麻雀也喜欢我!……”
在她眼里世界上好像没有不喜欢她的人与动物,似乎她也喜欢世界上所有的人与动物,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活得潇洒的人。又譬如,她刚刚叙述了“夫妻生活”,还没把喜欢她的“麻雀”骂够,便会立即欢快地扭起秧歌。一瞬间她能变化出七十二种表情。
她不只爱哼“二人台”,并且爱扭秧歌,每次要扭得上气不接下气瘫倒在地才肯罢休。我想,“尽情”这个词大概就是专为她而创造出来的。她的舞台是田埂、渠坝、割了麦子的麦田、割了牧草的荒地甚至在马圈、羊圈、猪圈、厕所旁边。总之,只要是我俩“打零工”的时候她一高兴便会扭起来。我汗流浃背地干着活,她在一旁扭秧歌,秧歌扭倒在地上还要喘着哈哧哈哧地笑着问我:
“有意思啵!”
她扭的秧歌我从来没有在别处见过,尽管我不是内行但也看出她的舞姿绝对不符合规范,像一具全身各处的关节都是用线连接起来的木偶被耍木偶的人举着摇晃一般,如果换另一个人来扭肯定是丑态百出,而她扭起来却显得活泼可爱,天真烂漫,脸上还带着调皮的笑容,同时嘴里发出“噔不仑噔锵!噔不仑噔锵!噔不仑噔锵!噔不仑噔锵锵锵……”的乐器伴奏。她曾洋洋得意地说她不需要别人来用乐器为她伴奏,自称“我自己就自带狗皮弦子”。我至今也不知道是真有一种民间乐器叫“狗皮弦子”,还是她自贬的一句玩笑。她其实非常擅长表演,一会儿捡根树枝当旱烟杆衔在嘴上装扮成老头扭,一会儿嘬起嘴唇驼起背装成老太婆扭,一会儿挺起“撅撅”的胸脯变成雄赳赳气昂昂的小伙子扭,变化多端,花样百出,她的“自带狗皮弦子”始终不停地“噔不仑噔锵!”
虽然我觉得“有意思”,但也常常笑骂她有扭秧歌的力气还不如多干些活。当然她绝不会听从我的,仍旧照扭不误。
十年后我去著名的巴黎歌剧院观看轰动巴黎的后现代派芭蕾舞《天鹅湖》,才发现原来她就是西方后现代派舞蹈的鼻祖:全部动作都是反舞蹈传统的,在舞台上不应该怎么跳便怎么跳,举手投足完全随演员此时此刻瞬间的兴之所至,肢体动作纯粹出于天然,这种舞蹈的审美价值大约只有真正后现代人或真正原始人才能体会得到。
看完后现代派的《天鹅湖》,我没有招出租车也不去乘地铁,一直徒步走到蒙玛特高地,这里是巴黎公社社员战斗的最后地点。我在著名的“白教堂”前面的台阶上坐下,整个蒙玛特已空寂无人,连咖啡店也打烊了。白天艺术家们聚集在此作画,夜晚纷纷融入沉沉的黑暗。我突然感到无边的寂寞。“有意思啵?”“是的,真有意思!”仰望巴黎的星空,淡淡的丝丝缕缕的云正向东方飘浮。“意思”在哪里呢?一切的一切忽然变得丝毫没有“意思”。巴黎躺在我脚下平淡如水,唯有月光中的她浮出水面……
“有意思!真的非常有意思!”她也是来自另外一个星球的,完全不属于这个权欲横流物欲横流的世界。她丝毫没有受到“社会化”、“革命化”的污染,从不说流行的政治语言,相反,她用她自然纯朴粗犷原始的风貌使所有“革命化”的意识形态及所谓的文明顷刻间土崩瓦解。她像是直接从半坡村或更早的山顶洞中跑下来的人的始祖,让现代人认识到“人”的原型。她会使人感受到什么是真诚,什么是人的天性。一次,她带了一些炒熟的黄豆到田间来我俩一起吃,虽然她从不刷牙牙齿却洁白坚实,那口利牙把黄豆嚼得咯嘣咯嘣乱响,浓郁的黄豆香味从她嘴里不断向田野扩散。她见我嚼得很难便自告奋勇说我替你嚼。但嚼好了怎样递到我嘴里倒成了难题。她伸出她的舌头“呜呜”地要我去接,舌尖上有她用舌头裹成的一团黄豆泥。我笑着不知所措,而她却一把便将她舌尖上的黄豆泥捋在手掌上往我嘴巴里塞,我也只好却之不恭地咽到肚里。
十二
小麦很快就成熟了,小麦很快就收割了,麦捆很快就搬运到麦场上,小麦很快就被脱粒,金黄的麦粒在谷场上等待着人们将它扬出来装包运走。扬场是手工农业劳作中需要有一定技巧的农活,我已经被改造成农业劳动的多面手,这种高技术的手工农活当然离不了我,于是我和她就被派到场上去扬场。麦场上堆放着一堆堆麦粒与麦秸、秕子、杂草等等的混合物,我要拿木锨一锨锨把它们扬向空中,让自然风把它们分离开去。重的麦粒落在近处,轻轻的麦秸、秕子、杂草等等就随风飞散飘远了。她拿着竹子捆扎的扫帚“扫堆”,“扫堆”就是将风没有吹走落在麦粒堆上的细麦秸、秕子、杂草等等拂扫掉。我必须交代清楚这种即将进入历史博物馆的北方手工农业劳动,不然现代读者便很难理解下面发生的故事。
我想读者通过我的交代大概知道了扬场最需要的是自然风。没有风,有多大的本事也没办法把麦子与杂草秕子等分离出来。风来的时候扬场的人必须“抢风”,拿出全身力气拼着命干,没风时就站着坐着休息聊天,队长组长看到也不管。一天下午,天气闷热,广袤的田野上一丝风都没有,杨树柳树槐树白杨树连茅草芨芨草狗尾巴草全部一动不动,树叶草尖齐齐地指向天空,天空也没有云,天地之间凝结成静止的雕塑。我俩只好守在麦堆旁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太阳烤,因为天气酷热,她也不再扭秧歌了,慵懒地躺在麦堆上,我拄着木锨像士兵站岗一般,等候风一来便动手“抢风”。因为闲得无聊,我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她没有什么“三角区”更不是白色。她的脖子直到肩膀都裸露在烂线背心外面令人一览无余。从头部到脖项再到肩膀的各处曲线都是一段段自然生成的弧形,像谷穗的下垂,像大葱的根茎之间或葫芦的腰,又像瓜藤在地面自由地左左右右延伸,从下颏到女性无喉结的颈部呈一条抛物线,没有一处给人尖利感觉的锐角。她褐色的皮肤紧密而有光泽,冒出的细汗像太阳洒在她身上的雨。于是我忽然发现她真正可以作为“自然人”尤其是女人的标本。
就因为我在那时曾经看过真正的女人,所以后来在灯红酒绿中遇到许许多多浓妆艳抹的女人再没有一个能使我动心。
闲待了一会儿,她忽然坐起来张口问我:
“老右,你是不是真的没结过婚?”
因为前一段时间我经常作为死老虎“陪斗”,陪那些活老虎站在台上受革命群众批判,被斗之前每个牛鬼蛇神都要自报家门,那是“批斗会”上一个必不可少的节目,所以“老虎”不论死活都没有隐私可言,我的履历全农场人几乎都能背得下来。我说我怎敢对革命群众撒谎,我就是没结过婚,这还有什么真假?她又问那么你想不想女人?我思忖着回答有时也想,那多半是吃不饱的时候。她说你说的是假话,男人吃饱了才会硬,没吃饱咋会还想女人?我说没吃饱就想有个女人给我做饭,跟你的“麻雀”一样,那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想了想觉得我说的话也对,点了点头又说我可怜。她经常说我可怜,还把可怜的我编进她的“二人台”,而我却不知道我在她眼里哪一点显得可怜,我自以为比拉家带口的“麻雀”日子还好过一些。她又问,不过,没结婚不一定没碰过女人,你给我说实话,你碰过女人没有?我断然地说没有,从没碰过!她调皮地笑了起来。停了一会儿,她在扫帚上劈了根竹节在地上面画,画好了自己笑嘻嘻地又端详了端详,随后招手叫我过去看。
我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么名堂,既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又像是一只闭着的眼睛,更像中间有个1字的一对括弧,难道她懂得某种神秘的符号?那是不可能的!这时麦场边正有只牛在偷吃麦子,我笑着打趣地回答说:“是只瞎牛眼睛吧!”她听了陡地笑得乳房抖动个不停,全身像扭起了秧歌,最后笑瘫在麦堆上,眼泪居然也笑了出来。我也陪着她笑,但不知究竟有什么可笑。可是到我老年越来越体会到“青春期”的可贵时,我方才认识到那就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的情书比世界上自古到今人类书写的所有情书都直截了当,并且比任何情书都出奇地深刻,让收信人会刻骨铭心地牢记到死为止。
她稍稍收住笑后又坐了起来,仿佛很严肃伤感地连连摇头,还不住地叹息道:“可怜可怜!老右你这个哥哥好可怜!”这里我又须诠释一下,她这个“哥哥”是方言词,除了在“二人台”中有感情色彩,用在其他地方就与“同志”、“先生”、“师傅”一般是当地女人对男人的通称。队长有时跑到工地来大发威风,她会说:“这哥哥疯了!”向别人借东西,她会这样问:“哥哥你有没有火柴?”有人割麦子割破了手,她会喊“哥哥哟你小心着点!”跟我干活的时候更是“哥哥”长“哥哥”短的,所以我并没有因她叫我“哥哥”而想入非非。但我还是不明白不认识她画的符号就有什么可怜之处。因为看过“二杆子”表演的“夫妻生活”从而使我对性毫无兴趣,更因为我自少年时就断绝了“意淫”,我又怎能想到那个奇异的符号代表的是女性生殖器?何况那时候叫我苦思冥想却又想不通的事情也太多太多。
等她笑够了,她手搭凉棚在眼睛上遮着阳光,仰起头望着我半认真半调侃地问:
“老右,你想不想×女人?”
我说:“那有什么好×的?又费劲又危险,吭唷吭唷地一眨眼就完了,还不如躺在炕上看一会儿书。再说,哪有现成的一个女人等着我去玩?”
她声调忽然有点变化,甚至有点沙哑,与往日的顽皮嬉笑不同,她用一种少有的温存语气对我说:“老右,你要想×女人一下,我舍了我的身子给你玩一玩,好不好?”
我仍然以为她在开玩笑,说:“谢谢你吧,你有这份好心,我还没有这份大胆,让‘麻雀’知道了,那可真是不好玩了!”
她又嘻嘻一笑,却有些腼腆地说:“没关系,‘麻雀’明天要到城里拉化肥,晚上不回来,你明晚上偷偷到我家来,我把门给你留下。嗯?啊?”
她见我没有吭声又连续“嗯?啊?”了几次,一次比一次声音低,她的“嗯啊”是希望得到我明确的答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害羞的表情,她一贯是奔放坦荡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看来她这次的邀请完全出于真诚。我又像上次看她乳房那样呆呆地盯着她,她抱着膝盖坐在麦堆上的肢体被阳光照得通明透亮,使我直到如今才突然发现她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与我不同,与这个可恶的世界不同。她是另一个与此全然不同的世界在向我呼唤,是我常常做的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梦想。她略向上仰起的头到她下面高耸的乳房再到下面平坦的小腹,再后面却又突出了一个圆弧形的臀部,阳光在这条自然的曲线上如此灿烂!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死的标本,她新鲜得令人无法抗拒地要去触摸,而且她还正召唤我去触摸,刹时间我竟意乱情迷,摇摇欲坠,像被阳光和热情所熔化,陡地失去了自我;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何处,只感到咽干口渴焦躁不安,猛地又产生出非要砍人手指或与女人性交一场不可的冲动。她好像是炎炎烈日下的一块冰,只有搂着我才能凉爽熨帖安宁。扑上去,扑上去!这个声音在我心里嘶喊,一定要扑上去将她全身抚摩个遍也看个够。
可是这时突然来了一阵风。
这一晚我破例地失眠了。身下是冷而湿的炕,我隔着一条薄薄的被单摸索到了土坯炕面的粗糙,多少年来我一直跟印度的苦行僧睡在钉床上一样睡在这扎手的土坯炕面上,日久天长已成了习惯,然而今夕何夕,泥土的冷峻却从地底冉冉升起,我的肉体第一次感到需要另一个肉体的温暖。这样,我跟她一起劳动几个月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在我脑海中重现。我发觉我为什么会觉得她“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为什么一天不见她就寂寞难耐,完全出自我已经对她产生了“某种”情感。可是这种感情是不是“爱情”呢?我在我所读过的所有文学作品中都没有见过,因而使我不能把握;这样的女人难道算可爱的女人?因为书中从来没有描写过这样的女性也使我难以确定。我一一检点我头脑中的妇女形象,不是十九世纪的淑女佳人便是二十世纪的巾帼英豪,要么扭捏作态要么气壮云天,最令我心醉的是俄罗斯沙皇时代“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对一个政治犯来说,有那样的女人陪伴在身旁即使流放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可是她们一个个是那样温文尔雅,绝不会公开谈论“夫妻生活”,连私下也不会谈论,更不会把“夫妻生活”称作“××”。
文字使我退化,书本使我软弱。吟诗作赋必须的“推敲”衍变到我对什么事情都要反复推敲,于是我想什么问题都不会彻底,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成功。但生理上毕竟有一种难忍的冲动,既然我已发现了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游历一次。可是因为我第一次失眠,才发觉周围还睡了好几个单身汉,他们的鼾声正震天动地,这又提醒了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我不得不考虑这是不是一个圈套?是不是一个调侃?是不是众人因为无聊而让她出面耍的一个恶作剧?还有,如果被人发现了呢?……稍一大意都会把我再次送去劳改:人们眼里的死老虎忽然变成了活老虎,随后人们当然会又一次把我打成真正的死老虎,这就成了这个可恶的世界给我开的最大也是最后的一个玩笑。
第二天一清早就开始刮五级风,这样的风最适合扬场。队长把全队所有略懂扬场的劳动力都抽调来了,天作怪的是风还持续不断,大家一齐“抢风”,连稍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我们全班人马干得昏天黑地,头上的汗水都来不及擦,但我俩在偶尔的一瞥中都感觉到双方正在积蓄力量。反常的是今天我一看她便有性欲望,下腹部位好像有一股带血的气在发胀,在滚动,在向外喷,我这时才体会到牲口“发情”是什么感受。这天她看我的眼神也与往常大为不同,往常她说“骚话”时都带有笑意,为的是给这无味的世界增添一些味道。平时她无论是谈性也好扭秧歌也好摇摆肢体也好,绝对没有一点挑逗的意味。她天生是个快乐的人,因为不会用别的方式快乐只得在自己身上寻找快乐,而一个人的身上只有性与肢体属于自己,其他全部“社会化”了,如果她像那些淑女佳人一样受过高等教育,她也会以琴棋书画来自娱自乐或取悦于人;既然她会自编自唱“二人台”,谁敢说她不会成为民间艺术家或民间歌唱家?而今天她的眼神却反而像淑女的眼神,更像是女艺术家或女歌唱家,性的要求及性的欲望都隐藏到瞳孔后面去了,在外表上只透露出期待、渴望、幽怨、婉转与忧伤。何止是七十二种表情,女人啊,你叫我怎能理解你!
到黄昏时分,一辆拖拉机咚咚咚地辗过麦场边上的大路,朝进城的方向开去。拖拉机后面还拉着拖斗,上面站着好几个农工。“麻雀”果然威风凛凛地扶着拖车围栏,敞开两片衣襟飞呀飞地往城里飞去。当“麻雀”几乎是从我们旁边擦身而过,这一刻她和我都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她的目光有力地中止了我的犹豫,最终把我钉在她的身上。
决定了以后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夜晚,既然小时候就敢从三层楼往下跳敢砍猪头敢砍人手指就说明我天生有一副冒险的性格。当我发现她是个女人后,为她冒险也心甘情愿了。天一黑下来我就变成罗密欧,命中注定非要到阳台下去见朱丽叶。跟单身汉们躺在炕上假寐的时候我精心地策划了一番,设想遇到昨晚考虑到的情况万一出现我该怎么办。这样办、那样办、这样办、那样办……想着想着就想到过“夫妻生活”不但费事还要费尽心机,这种事究竟值得不值得去做?于是我暗中警告自己只此一回,仿佛今晚的举动纯粹是为她而去。我不能辜负她期待的渴望的目光,使她高兴似乎成了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待同宿舍的农工都睡熟了,又如往常那样鼾声四起,我装着要去厕所悄悄爬起来走了出去。好亮好亮的月光!这样的月夜适宜做任何事就是不适宜去偷情。谁知这使得我今后的大半生都不断地追求月亮;月亮从此成了我灵感的泉源。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陆正碰上那样的月亮,我不禁又热泪盈眶。一向自以为是的美国朋友以为我因到了美国才如此激动,我说:狗屁!不是,是你们的月亮叫我想起了一个中国女人,仅此一点就证明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样。中国的月亮美国的月亮及无处不在的月亮,触发了我写《习惯死亡》。
就在那样的月亮下我走到她家的门口,她家邻近厕所这时显出更有一层方便,倘若有人看见了我我可以装着去撒尿。但四周围连条狗也没有而且鸡也不叫,整个生产队死寂得像空无一人。月亮虽不是个适合偷情的月亮,夜晚倒是一个适合偷情的夜晚。我敲她家门的时候并没人发现却发出吓了我一跳的响声。她马上在门里低声叫我“进来”。我一推门,门立即随手而开,她当真如她说的那样把门早就给我“留着”了。
我进屋后她嘘嘘地催促我说门后有把铁锹赶快把门顶上。我知道农场所有的人家都用铁锹当顶门杠于是顺手一摸很熟练地就照她的指示将门顶了个牢靠。这仅是瞬间发生的事,想不到我就这样轻易地站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步非常顺利但下一步怎办我却茫然不知,土房虽然不大我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只好呆呆地立在门口。这时炕上传来她耳语般的笑骂声,骂我是不是要向“世人”宣布我到了她家?“世人”是她的方言,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原来她是埋怨我不该敲门,“咚咚咚地乱捶,捶得隔壁人家都听见了!”今天却真的应验了她那时的话,这部小说远远比敲门的声音要响亮。而那时我结结巴巴地辩解说敲门是个礼貌嘛,哪有不敲门就直接推门闯进人家的道理?她又低声嘻嘻地笑了起来:
“说啥‘礼貌’,要讲‘礼貌’你就不应该来。滚得远远的去吧!你跑来干啥?你跑来×人家老婆来了!你这瓜子来×人家老婆还讲‘礼貌’不‘礼貌’!”
接着又骂了我几声“瓜子瓜子”她骂得我也笑了但心里羞愧得无地自容,她虽然没有学过哲学却比一般哲学家还善于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事情的实质,也由此教会了我怎样一针见血地看透虚伪并且教导我永远要一针见血地讲话。
因她的骂,我才发现她已睡在炕上,与她同炕睡的还有她三个孩子。那张大炕占去半间土房的面积,她靠一边墙,孩子靠另一边墙,中间空出足够睡两个人的地方。孩子一溜儿整整齐齐地头朝外,让人分辨不出哪个大哪个小。
我还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她笑够了也骂够了便连连柔声地唤我“来呀来呀”。我向炕边移步过去。她从被窝里伸出赤裸的手臂拉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掌软软地拍拍炕叫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地照她的话用屁股尖沾在炕沿上。这时我感觉到了她手指的抚慰,她的抚慰紧迫的力度极大。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捋我的手指,然后她的手指与我的手指绞合扭结在一起,一握一握同时又一撇一撇地使我的手指骨节都觉得疼痛。她灼热的手掌渐渐地让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暖意从手掌传遍全身并渗透进每一个毛孔,使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可是我似乎总听见“麻雀”的铁锹在门外丁丁当当地响成一片,于是我的心又像被泡在冰水中似的颤抖起来。那是真正从心底里抖出来的,抖得前胸的肌肉也开始痉挛,最后连我的牙齿也打颤了。剧烈的颤抖迅速发展到手指上让她感觉到了,于是她一把掀开被子叫我赶快赶快进来暖一暖暖一暖。
她将被子掀得很彻底,我猛地看见白晃晃的一丝不挂的她直挺挺地全部展露在我眼前。她像是从月亮中下来的,是月光的一部分,是月光沉淀出的结晶,月亮在她身上闪闪发光。为了这一刻,我才认识到不管冒多大的危险也值得。
后来我曾在多瑙河上密西西比河上塞纳河上泰晤士河上及我国长江三峡中泛舟,也曾多次乘船出海,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剧烈的波浪,所以我乘船时总默默无言却又心潮澎湃。那一刻,我确实与乘船相仿,她整个身躯上下起伏得强烈而有节奏,进退有如江涛海潮。她又像我婴儿时睡的摇篮,将我整个包裹着摇呀摇。她的摇晃令我昏眩也果真把我摇到另一个世界,那是个超凡脱俗的世界。由此使我领略了什么叫“欲仙欲死”。在那个燃烧着的世界中我和她都全身滚烫。这样滚烫的拥抱人的一生中也只能有一次,绝对不可能再有一次,否则人就会被燃烧殆尽。我三十九岁初识女人才认识到女人是如此可爱,世界如果没有女人便不称其为世界;如果我在摇篮中发现这个世界没有女人我一定在摇篮中就自我窒息而死。
我贪婪地将她曾给我介绍过的“鼓鼓的、弯弯的、细细的、平平的、撅撅的、翘翘的”所有部位都抚摩个遍。当手上的感觉成为记忆之后,手便是我身上最宝贵的肢体。我死后愿意将全身都捐献给器官移植唯独要保住我这两只手,我要留下遗言嘱咐医生把它们浸泡在福尔马林中,作为这个世界毕竟是美丽的证明。我抚摩她的时候她也像“二杆子”老婆那样不住地哼哼,我才知道那不是什么铁制轭具弄疼了她而是女人感到舒畅。我当然也有从未有过的舒畅体验,这种体验激发了我全部的“青春期”,三十九年积累下的青春的欲望此刻爆发出成为一团乱麻般的疯狂。她也同样地疯狂但一会儿她忽然在我身下大叫了一声便风平浪静,像穿过惊涛骇浪的船终于停泊到港湾。我从她的波峰陡然跌落到她的波谷,一下子在她身上塌了下去,坠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在空中飘浮。
可是她的叫声却惊动了她最小的一个孩子,孩子懵懂地翻身时她还不忘以她特有的方式表现她的快乐,她低声笑着用嘟嘟囔囔的语音这样安抚孩子:
“好好睡好好睡,你叔叔在×你妈呢!”
我听了这“有意思”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但这一插曲使我的兴致戛然终止。其实,我并没有如我在劳改队生产队从劳动人民那里获得的性知识所宣示的那样进入她的身体。不管我怎样努力她怎样努力我都折戟沉沙而灰飞烟灭。于是我慢慢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坐在炕上,低着头表现出我功败垂成半途而废的懊丧。我有充足的青春却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肉体的力量不听从情欲泛滥的内心的指挥。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里但肯定哪里出了毛病,才不能让我把快乐推到极致。这种不到尽头的快乐将我悬在半空中,并且仿佛永久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悬在那里,于是我突然焦躁不宁惶惶不安,使我比不过“夫妻生活”还要难受。我弓着腰坐在她的炕头上,连连发出“啧啧”的惋惜和“唉唉”的叹息。
一会儿,她也爬起来在我背后将手臂环绕着我,多么像我六岁时在紫檀木橱柜中曾被一个小女孩搂抱着那样,四周也是夜色沉沉。但她的乳房是赤裸的,紧贴在我赤裸的脊梁上。她的脸偎着我的脸也如那小女孩似的亲切安慰我说:
“没啥没啥,你别在意,别在意好不好?我已经很舒坦了,你不信你摸一摸。”
说着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下身。我至今仍然极其悔恨当时我以为她跟孩子一样尿了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宁可减少十年寿命也要把时光扳倒回去领受她当时的体贴,因为那时我不知道我摸到的那一片尿似的潮湿究竟能向我证明什么。那尿似的潮湿不仅没有使我得到丝毫心理安慰,反而令我产生了些微反感,于是我赶忙穿上衣裳与她匆匆告别。
临走时她对我说了一句决定了我今后一生的话,她说:
“哥哥哟,你的心先怯了!”
是的,当我在月光下懊丧地返回集体宿舍怏怏地躺在冷炕上,仔仔细细地揣摩我为什么会失败时,我才悟到那丁丁当当响成一片的铁锹声是我折戟沉沙的主要原因。这就是你说的“怯”意了,而“事毕”证明根本无须“怯”。“心先怯了”连“夫妻生活”都只能过半截,还能做成功什么大事?我在你身上的失败从此激起我开辟前途的勇气;你的话成了我的座右铭,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总不断提醒我:“怯”,是人生道路上的最大障碍!“魔障”都是从自己心里产生的,现实中并不存在恐惧,恐惧都是“境由心造”!
马思说“人的本质是全部社会关系的总合”,还曾对他女儿说过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高尔基说人要力争成为“大写的人”,这与释迦牟尼一出世所说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有一定的相通之处。这些先哲的教导无非要人雄心勃勃顶天立地,自信自强自尊,在宽容性中包含斗争性,永远以进取精神面对现实。你虽然不是哲人却让我彻底排除了畏惧犹豫,启发我完全无须胆小怕事地想象些困难来自己吓唬自己;你使我今后的一生都勇往直前。你的坦荡自在与无所顾忌,感染了我修炼出“事来则应事过即迁”的心态;我要把你的潇洒化为我的潇洒。我的感情和肉体在你身上已遭到最大失败,那次“青春期”的严重挫折让我将以后所有的失败都看做小事一桩,于是,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我不敢做的事!
而这种心态正是“青春期”的特征:不知道什么是“怯”!不懂得什么是“怯”,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虽然没有过生理上的“青春期”,但要在有生之年永远将心态保持在“青春期”当中,一辈子做一头长不大的“初生牛犊”。只要我记住你,我就能做到这一点。
人们说“无私才能无畏”,我在你身上把这个世界该给我享受的都享受过了,物质享受对我还有什么意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早已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看做负担,面对现实我又有何畏惧?我到死的那一刻也绝不拖泥带水,在大喊一声“完了”的同时还要在空中划一条优美的弧线再栽倒在地。
啊,我的“白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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