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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二十一个汉字,一个人生命中的二十一张切片。在文字构成的显微镜下,作者完成了自我对既往生活和个体生命全方位的反刍和追想。真诚,知性,质朴,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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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五年,二十一个汉字。作者敏锐捕捉日常生活中的微妙细节与诗意瞬间,将深情叙述和哲理思辨熔铸一体,最终完成生命真相的多角度勘探。每一处鲜活细腻的场景,都是灵魂的袒露和剖析;每一个司空见惯的汉字,都深埋不懈的思考与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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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何立文,1975年生,鲁迅文学院2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结业,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文艺报》《散文》《作品》《散文百家》《湖南文学》《广州文艺》《四川文学》《西湖》《星火》等报刊,出版散文集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曾获十八届孙犁散文奖。现居江西新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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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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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2015年,我出版了一部书写地方历史文化名人的随笔集后,对下一步的写作对象(题材)并不清楚。后来,孩子读高中,与多数学生家长一样,我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三年中,我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是临帖——听从一位书法家朋友的建议,我选择了钟繇的《宣示表》。那时候,孩子的成绩不够理想,我自己的写作目标也模糊不清,加上新环境的不适应,种种焦虑的覆盖下,我选择沉入钟繇的小楷,希望获得一点内心的宁静,也希望借此梳理过往,重新出发。
《宣示表》尚存隶书之痕,一笔一画,朴拙尽显。笔墨在宣纸上轻轻落下时,我的心思常常在单个汉字上聚焦——我仿佛看见一千多年前微弱灯影下点划勾提的背影,听见书者内心掀起的风暴。我想,每一个汉字其实都不简单。就这样,反反复复的临帖中我忽然萌生一种想法:何不以自己体悟最深的若干汉字作为标题,做一个系列呢?这有点像一个游戏,起初没想过能否坚持,但我愿意尝试。
接下来,我大约花了五年完成了这个系列。具体而言,每写一篇东西,从构思到行文,往往耗时颇多。写作中,时常为一句话表达不清或某个词语使用不当而删去整段文字。并且每隔一两年,腰痛(陈年之恙)总会袭击我,迫使我在治疗与写作的拉锯中迟缓行进,一篇文章耗时一两个月成为常态。关于创作量,一位朋友的观点是,一年起码要完成十万字。我的效率如此低下,与朋友聊起写作时声音顿时低了八度。非常惭愧,我的写作状态就是这般别扭——酣畅淋漓的书写已成一种奢望。
五年中,孩子进入大学继续学业,我离开文联进入一家新的单位,生活在周而复始的节奏中也发生了诸多变化。个中滋味,按下不表。
这二十一篇文章里,我尽可能地书写那个“最真实的我”,也尽可能地表达我对世界的认识与思考,甚至是模糊或偏激的思考。
作家从维熙接受某报纸采访时说:“我一无金银可挥,二无才情可以浪掷;我的生活体察和感情积累,不允许我‘玩弄文字’,只允许我向稿纸喷血。”文字当然不能“玩弄”,因为每个汉字的背后都站立着一个脾性与修养独异的人啊。从维熙先生的写作态度令我辈敬仰!
近读梵高与他弟弟提奥的书信集,其中有一封写道:所谓艺术家,当然包含无止境地探索的意思。这句话的含义,我理解为从事艺术的人“永远在路上”。至于未来会遇见什么,暂且不去想它。关键是一直走下去,哪怕像蚂蚁一样缓慢,哪怕像跌倒又爬起的西西弗斯。
2024年秋日
空 一
我对故乡有一种言说不清的感情。
这些年,偶尔回去一趟,顺着坼裂的水泥台阶上去,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进到屋里,环视那些熟悉而陌生的家具,一股混浊的气味飘进鼻腔,顿觉恍然如梦。贴在门框上的红纸已经褪色,上面的毛笔字也失去了光泽,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投射在有些模糊的横竖撇捺勾点提上,让人触摸到时间枯瘦的肋骨,正一节一节地断裂,最终化为一撮齑粉。
那一刻,我站在屋子中央极力回忆过往,却未能捕捉到一丁点少年生活的影子。我似乎成了一个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外乡人。
二楼,我的卧室朝南。杉木制作的书柜里散乱堆放着一些旧书和若干年前的杂志,中间一层搁着几件旧衣物。书和杂志的边角已经被虫子咬噬得面目全非;抖开旧衣服,往昔肉身的温度早已荡然无存,指尖上留下点点冰凉与异样的柔软,一缕霉味在墙角游走。
我沿着楼梯下来,鞋底敲击地面,咚咚的声响在天花板下回旋,不知为何,突然涌起一丝奔逃的冲动。这座寂寞的房子里已经盛不下我的无助与惶恐。
我锁上大门,下了一个缓坡,行走在弯曲的巷道中。村庄里,瓦房差不多已经绝迹,满眼几乎都是两三层的小洋楼。泛着冷光的外墙砖,布满斑点的PVC排水管,灰尘蒙面的铝合金窗架,扎着塑料布的压水井……没有风,空气也似乎凝固了,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有节律地响起,仿佛失血的手指在琴键上迟缓移动。我忽然想起,几年前在汶川地震震中映秀镇的一段经历。那天,我们在年轻向导的带领下,绕着一座学校的残垣断壁走了一圈。惨白的断墙下面仍然隐约可见油漆剥落的课桌椅,砖石缝隙中却生长着碧绿凶猛的植物。向导指着断墙说,还有一些学生的尸骨埋压在里面。踩在那些残垣断壁上,我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动,耳朵里满是尖利、嘶哑的哭声和叫喊声。从断墙上下来,脚底触及地面的一刻,回望初夏阳光照耀下的废墟,无边无际的空寂与虚无立即把我掩埋了。
数十年来,村庄一直是这样——只有过年那几天才能看见三五成群的人相互寒暄、微笑、点烟,鼻孔中喷出的烟圈夹杂熟悉而有些陌生的声音,叫醒沉睡的它。过完年,人们又隐身于繁华都市的工厂流水线。只有几个腰弯背驼的老人,缩在空荡的屋内咳嗽,或守着一片田野看落日下山。
这样的村庄与废墟有什么两样?
出了村庄,眼前是高低起伏的田地。山风从耳旁呼呼刮过,远处山坡上的湿地松轻轻摇晃,山脚的青竹簌簌作响。稻田中间的水塘早已淤塞,仿佛老者身上的色斑,向人展示岁月锋刃留下的斫痕。敞开的田野尽力向四周铺展,偶有一两个老人躬身其间,喊话声十分清晰地扩散。除此以外,庄稼、荒草、山坡、溪流和灌木都像千百年前就存在似的,安守各自的位置。这情景仿佛宋人笔下的山居图——空旷、岑寂,使人落寞之余心生些微倦怠。
上帝之眼一定瞧见了我这个活物,这个山野间移动的微点。我在田间小路边驻足远眺,开始怀疑记忆的可靠性:房屋、村庄、田野收藏的那些狂奔、嬉戏、汗水和幻想真的与我有关?土地里深埋的某块碎瓷片上真有我的血迹?砖缝里真有我的哭声?棉花地里确实有我捕捉知了时的呼吸与心跳?
野草茂盛,树木葱茏,我再也无法找到一片似曾相识的叶子。我在这处当下的废墟里盘点寥寥无几的回忆,而更大更广的虚无正四处蔓延,开始围剿与蚕食一颗失魂落魄的心。
二
我居住的这个小区,若干年前物业公司就撤走了。原因很简单也很无奈:总有一部分业主以各种借口,拒绝交纳物业管理费。
绿化带里杂草丛生,啤酒瓶、塑料袋、牛奶盒、易拉罐隐身其间;人行道上挤满汽车,有的甚至直接停放在草坪上;道路两旁的简易绿色垃圾桶里散发一股股酸臭;几家设在车库里的麻将馆,白天黑夜,不时传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脏乱、嘈杂、无序在这儿集中上演,经年累月,我的神经早已由最初的愤懑蜕化至如今的麻木。很多时候,我自言自语:我努力做了一名房奴,期望过上一种安静、整洁、体面的城市生活,可是生活和我开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玩笑——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起点——眼下这个小区甚至比不上数十年前居住的村庄。
一条铁路横亘在小区前面,每隔一段时间便有火车呼啸而过的巨大声响破空而来。东边一家建材市场,五金、涂料与木材充塞其间,各种敲击、切割的声音像尖利的钻头扎进人的耳膜。天一亮,这儿就是一副热气腾腾的生活的模样。但是于我而言,这些热闹却那么遥远——多数时候,它们与我无关。外面越喧嚣,我的内心越空荡。
我发现自己成了一名生活的旁观者。
从灰蒙蒙的天际到百米之外的楼群,再到数十米开外的路灯、广告牌、商铺,城市以它冷硬的面目与我对峙。推开窗户,我眺望钢铁厂的巨大烟囱,那些巨人头顶喷出的白烟,总是把我的思绪遮盖得严严实实。我是一个身份不明、来历可疑的人,本以为从此能摇身一变——成为一位安心行走在街道上的市民,可惜城市始终未能向我敞开胸怀,或者说我始终没有获得做市民的感觉。我成了乡村与城市的弃儿,夹缝中异常尴尬的一粒石子。
究竟为何,我沦落至此?
当所有声音自耳畔退却,光影从眼前消失,脑海里剩下彻头彻尾的虚空。书本、稿纸、电脑、手机、香烟,甚至那些过时陈旧的家具,连同上面残留的我的指印和体温,都在刹那间坍塌。它们毕毕剥剥的声音散落在地板上,钻进墙缝中。我是一名孤独的异乡人,被城市的热度驱赶得无处遁身。
其实我的血液也曾滚烫,也曾烧灼周身的神经。如今,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交给了办公室、菜市场、厨房和卧室里那张低矮的木床,生活就像两条锃亮的铁轨,平行、稳定,伸向终点固定的远方。这世界,我是一只来回奔走的动物,道路的起点与终点正在逐渐融化。我数次高高跃起,却发现四周除了虚空还是虚空。
如此,我的世界井井有条、密不透风吗?驱使我如陀螺般转动的隐形力量源自何方?维修、更换门锁、灯管和水龙头与灯下阅读、案头写作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长?每次合上书本,走向厨房,我总会对着面前的幻影一笑。我深知,那一刻我不得不清空自己,不得不对生活心怀满足,然后用烟火把自己填满。
三
我年少时又瘦又矮,加上胆小懦弱,受欺负是家常便饭。无论在巷子里玩游戏,上树掏鸟,还是下水捕鱼,他们分派给我的差事总是最脏最累的,而瓜分胜利果实时,我所得的只是他们挑剩的。受了委屈,我躲到一边抹泪,根本不敢告诉父母,因为我知道,一旦回去告状,后果将是被他们清理出去,永远排除在外。
有一次,我和几个伙伴在山上放牛。其中一个家伙素来以凶狠著称,他提出与我摔跤,其余人立刻围成一圈,准备观战。我站在那儿,他狠狠地瞪着我,向我逼近。我后退两步,众人哄笑起来……我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过去,拦腰抱住他,右腿往他双腿中间一伸,顺势将他摔倒在地。我正在得意扬扬地享受众人的欢呼,不料那家伙爬起来抓住我的右手就咬——我右手手背上至今可见一道小小的伤疤。最终,我被判失败。游戏结果瞬间反转,我的眼泪只有往肚里吞。最伤心的是,有一次在一个伙伴家玩,天热,他从床底下搬出两个西瓜剖开,分给大家吃了。回家后,我在灶前烧火。小伙伴的母亲双手叉腰,站在我家门口,说我偷吃了他们家的西瓜。母亲听了,不由分说,抓起一根棍子将我狠揍一顿。后来,那女人不依不饶地走了,我噙着泪水悄悄告诉母亲事情的真相。母亲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说,你以后少跟他们往来,特别是不要进人家屋里去。母亲其实知道我是受了冤屈的,儿子的脾性,她还不了如指掌?有些事情明明自己占理,结果还是吃亏,年少的我弄不明白。即便弄明白了,又能怎样?所以,每次挨揍,我都是双手抱头,任棍子雨点般砸在身上。那一刻,热辣辣的痛感传遍全身,脑子里却一片空茫。
我曾被一家单位借用了大约一年半。那时,我所在的科室只有科长和我两个人。科长是个老油条,可能觉得升迁无望,便把所有事务都扔给我,每天坐在办公桌前眯着眼睛抽烟。那段日子,我除了坐在电脑前写材料就是跑机关打印室打印、装订各种资料,一个任务正在进行中,另外几份工作早已在后面排队。领导天天挂在嘴边的就一句话:白加黑,五加二。因此,我的周末几乎都在办公室度过。有好心人提醒我,不要只知道埋头干活,适当时要向领导汇报工作,走动走动,提提个人要求。我心想,领导当初已经说过调动的事,他应当心里有数。大约半年后,我跟他提起此事,他吹了吹茶杯说,不要急。时间一天天过去,依然未见动静,我才觉察有些不靠谱,渐渐萌生返回原单位的念头。那一年半里,我每个月都抽空回原单位走走。昔日同事见到我,客气地寒暄两句便各自忙手中事务,我只有讪讪地离开。在原单位与现单位之间,我成了一个悬浮的气球,飘飘悠悠,始终找不到一处合适的着陆地点。终于,我决心结束那段不清不楚、模糊尴尬的生活。那天,领导再三挽留,闪烁其词地表示正在考虑调动的事。我一字一顿地回答:我想清楚了,还是要回去。我终于明白,所有的复杂都源自蠢蠢欲动,源自一厢情愿,唯有简单才能让自己回到清晰的境地。
其实,生活中遭遇的尴尬远不止此。
某日,我去拜访一位杂志编辑(此前他看过我写的东西)。当他得知我正在某文学院进修后,竟然脱口而出——你能来这儿学习让我感到意外。我当时愣在那儿,脸上一阵火辣。奇怪的是,我的回答是什么,现在却没有丝毫印象。我们随即聊起写作,他说的都是一些貌似普通的道理,却有些深奥难解。那间窄小的办公室里,我与他相对而坐。四周是高高垒起的杂志,清茶的味道在鼻尖徘徊,谈话断断续续,加起来不足一小时,如入梦境。回去的地铁上,我的脑海里居然空空如也。我想,这次的谈话是不是清空以往、重新出发的起点呢?
清空过往,难道不是另一种充实?
四
每天上下班,都要横穿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城市的喧闹散布在四周,我只顾盯着眼前的路。公交车、小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从我身旁唰唰而过,废气与喇叭声一齐灌入我的鼻腔和耳朵里。我步伐从容,脑中偶尔闪过某部小说里的一个场景,多数时候是一片空白。灰白的天空,细密的雨丝,梧桐树下的行人以及静默的落叶,它们进入我的视线,只是天空、雨丝、梧桐树、行人和落叶。四季更替,风雨雪霜,花草枯荣和市声人流,都在我的世界里迅速退却。
我在人群里独行。
是的,比起众声喧哗的热度,我更习惯于踽踽独行的冷寂。
我常常诧异于自己的反应迟钝——暮春时节,面对极其容易触发某种情绪的景与物、人和事,我竟无动于衷。人届中年,是否已步入“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的境地?
晚上,我经常一个人出去散步。
出了谷丰巷,进入仙来大道,雨中灯光异常白亮,夜色挟持路人手中的雨伞,仿佛朵朵移动的蘑菇。我呼吸着湿冷的空气,肺部一阵清凉。某种清晰的感觉迅速在血液里流动,化作脚底不竭的动力。前面一对情侣偎依在一把镶有蕾丝花边的雨伞下,女孩子的笑声从伞底游出,为寂静的夜晚注入一缕青春的气息。这样的夜晚属于他们,也属于我。素不相识的我们,因为这个夜晚连在一起。所有路人连在一起时,夜晚因此蓄满生动的未知。
那天,我与朋友相约去拜访一个幸福的奶爸。我拨通朋友的电话,朋友说他就站在路口。初春的风扫过我的脸颊,留下些许冰凉。我跺跺脚,借着隐约的路灯,看见灌木后面的高挑身影——灯光洒在他脸上,五官的线条异样分明。那一会儿,我内心竟然迸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眼前此人真的是他吗?是昔日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春风徐徐灌进我的体内,分解、溶化我的思绪,推动我迈开双腿朝他走去。浩瀚时空暂时给了我们特定的一格,无数个特定的一格叠加在一起,能够使我们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吗?无论如何,造物主赐给我们若干时空,我对它的慷慨满怀感恩。
闲时,偶尔翻阅以前写的东西,陌生之感扑面而来。那些文字下面潜藏的“我”是灯下正在敲击键盘的我吗?N年前那个喜欢在文字里低吟浅唱的青年,N年后却经常陷入沉默,他觉得沉默是与世界相处的最好方式。他陆陆续续写下一些文字,有的发表或出版了,更多的至今留存在电脑硬盘里。发表或出版的那部分,也许是成功的标志;对他而言,却成了质疑自己的有力证据——这些文字意味着什么?这样写下去有何意义?数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方式值得继续坚持吗?
像参加一场高手如云的长跑比赛,他在喘息与汗水中低头看见自己虚弱的影子。影子在灰白的水泥地上缓慢移动,虚幻而飘忽。
五
儿子今年十五岁,和他的沟通越来越困难了。同样一句话,我的本意往往因为神情的细微变化,让儿子听出截然相反的意思,争辩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我试图说服他,收获的却是针锋相对。我的声音提高八度,儿子干脆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以前读卡佛的小说,经常可见人与人之间无法对话的细节,那时只觉得卡佛的小说有些怪异,并未深思。现在才省悟卡佛的伟大。
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了,套用一句俗话——他将迎来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现实残酷,只有升入重点高中,才有机会上好点的大学,为博取一个好前程打下基础。时间对儿子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珍贵。我不知道,儿子瘦弱的肩膀与中不溜秋的成绩能否扛住无形的升学压力。我只能一边偷看堆积如山的课本、资料和试卷中间那个身穿白色校服的背影,一边暗自叹息。记得二十多年前,我的数理化成绩不理想,最后硬是靠着演算一尺多高的试题,成为全校考入师范学校的五名毕业生之一。作为过来人,我曾多次向儿子传授我的学习方法,希望他能参考、运用。不知为何,他似乎置若罔闻。面对他的反应,我像面对一道无法破解的难题。半夜醒来,只有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
因为担心自己某句话刺伤儿子,我尽力克制说话的欲望。最终我们的对话渐渐简化成:“爸爸,我走了,拜拜”和“爸爸,我回来了”;我的回应更简单——“嗯”。也许这就是儿子长大的标志?是父子关系演化的必然结果?
一家之长,最原始的欲望也许是支配。每一位父亲总认为自己的经验是最合适最可靠的,因此也是最符合下一代需求的。他其实是想在儿子身上复制另一个自己。每当听见旁人说“你儿子真像你,简直就是你的翻版”,父亲的反应一定是貌似谦虚实则狂喜的笑容。父亲像一个君王,希望儿子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可是,儿子年岁渐长,便不可避免地想要冲破父亲的阴影。
由此联想到昔日与父亲的相处。我的反叛意识来得晚一点,上了师范学校我才渐渐疏远父亲。那几年,父亲每次询问我的学习和生活,我都用最简单的词语敷衍。现在我常常反问自己,凭什么就认为我的选择一定是对的,一定是好的呢?这种源自心底的自我优越感是否会冲淡甚至浇灭儿子微薄的自信呢?既然个体都是独特的,为什么一定要按照父亲的思路去塑造儿子?
我极力想做好一个父亲,得到的却是茫然失措。十五年倏忽而过,蓦然回首,我甚至觉得“父亲”这一家庭角色赋予我的是一片荒芜。尽管每天为细碎而充盈的日常生活奔忙,我还是发觉缺少了什么。是的,我把自己丢失在循环往复的生活节奏中,从未停下来思考“父亲”一词的真正内涵。
六
世界是一个辽阔的存在,比世界更宽广更幽深的是人的内心。
前段日子,读完麦卡勒斯的长篇小说《心是孤独的猎手》,我为作家笔下的美国南方小镇着迷,更为两个哑巴——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之间的质朴友情唏嘘不已。我所在的小城,春节后的一个多月里几乎天天下雨。安东尼帕罗斯被送进州立疯人院后,辛格的孤独和落寞便伴随窗外密密的雨丝,把我裹进厚厚的感伤中,甚至连呼吸都有些不畅。我以为辛格从此会把自己禁锢在房间里,但是没有,他最终将深不可测的孤独埋在心底,反而成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一个理解与包容万物的圣人。小说第二章末尾,辛格得知安东尼帕罗斯死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向胸膛开了一枪”。小说并未就此结束——考普兰德医生、醉鬼杰克离开了小镇,米克长大了,比夫的餐馆依然通宵营业……逝者已矣,生活仍将继续。就像比夫,“当他最终回到屋里时,清醒地调整了自己,准备迎接早晨的太阳”。孤独与忧伤的背后,善良和宽容是支撑人类向前行走的动力,正如虚无与荒凉之中必须竖立一块坚实可感的路标。
从《心是孤独的猎手》中能读到孤独与善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则让我透过一个美国南方地主家庭的破败和荒芜,遇见一则关于人类命运未来走向的寓言。
康普生的女儿凯蒂轻佻放荡,和一名男子幽会,怀孕了却不得不与另一个男人结婚。婚后丈夫发现隐情便抛弃了她,她只好把私生女(小昆丁)寄养在母亲家,去了外地。兄长昆丁因为凯蒂的遭遇精神失常,最终投河自尽。凯蒂的大弟弟、自私冷酷的杰生眼睛里只有金钱和仇恨。小弟班吉是一个先天性白痴。在这个面临崩溃的笼罩着阴郁气氛的家庭中,黑人女佣迪尔西是唯一一个亮点,琐碎繁杂的家务也不能阻挡她复活节那天去教堂聆听牧师的布道。在教堂里,“迪尔西背脊挺得笔直地坐着,一只手按在班的膝盖上。两颗泪珠顺着凹陷的脸颊往下流,在牺牲、克己和时光所造成的千百个反光的皱折里进进出出”。回去的路上,迪尔西对女儿弗洛尼说,“我看见了初,也看见了终”。这句话把我牢牢钉在椅子里,我思考许久,觉得它的内涵实在丰富。一个人究竟用什么作为生命的坚实基石?财富,声望,还是地位?我想都不是。除了福克纳评价迪尔西时所说的“勇敢、大胆、豪爽、温存、诚实”,还有忍耐、毅力与悲悯情怀,这些普通人身上应该具有的美德才是我们破除虚无、赖以生存的东西。
七
一天在饭桌上聊到愿望,儿子脱口而出:“我的愿望是开一间超市,尝遍里面各种食物。”
没想到儿子的愿望居然如此“朴实”——再也不是科学家、工程师、飞行员之类;更没想到,他开一间超市的目的不是追求金钱与利润,只为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我明白,儿子所指的食物并非五谷杂粮,而是那些包装精美、经过很多道工序加工出来的袋装食品。
吃食方面,我向来不怎么讲究。我认为味道再美,恐怕也脱不开酸甜苦辣咸吧?然而为人父母者,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儿女吃好。从营养、口味,到颜色搭配、形状创新,甚至追溯食材来源,严守安全关卡。这些方面耗费的心力多到无法计算。儿子就不一样了,他的舌头似乎专为挑剔而生。比如,他不喜欢吃韭菜,吃完饭,碗底便留下一层碧绿的韭菜叶子。他不爱吃生姜,便把作料用的生姜片、生姜丝一一陈列在饭桌上。他对我们烹调的菜肴称赞有加的次数并不多,使我多少有些沮丧。
听到儿子的“愿望”,我的第一反应是,十五岁的他还是那么幼稚。关于他的幼稚,还可以举出许多例证:床底下至今摆放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玩具;阳台上的纸盒子里塞满从各处搜集的纸片、空笔芯、橡皮,甚至一截枯树枝;养了两盆野草,隔三岔五给它们放点音乐……后来仔细一想,一个人倘若什么都不做,光坐在、躺在或站在某处,很容易成为空虚的俘虏,而无法确证自己的存在。存在感靠五官的刺激激活,“吃”便成为首选方式。
空虚和无聊极易使人发现人生之无意义,人便沉浸在各种事务中,借以充实自己,自然包括吃喝玩乐。因为他们害怕停下来,害怕面对静止的自己。这样的人生逃避省察和反思,只在感官刺激中完成活着的确认。如此,及时行乐与得过且过便成为一部分人的生存哲学。
可是,人生而为人的悲剧在于,他(她)能清晰地看见亘古寂寞的宇宙里极其短暂的一生。万物皆有独特之处,存在的价值往往就体现在“独特”二字上。不深究“独特”二字,很容易陷入虚无的泥潭。享受科技奉献的若干成果时,倘若能够按照自己的愿望自由地活下去,便是在空幻中建造了一座坚实的人生之塔。
待到无数座形态各异、绝不重复的人生之塔矗立在广袤宇宙中,人见了焉能不“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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