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的目的在于重建。“但愿新楼胜旧楼”——在得知“菠萝暖房”格里鲍耶陀夫之家被侍从烧毁之后,魔王如是说。布尔加科夫毁灭莫斯科,同样是怀揣着重建一个莫斯科的希冀。从这个意义上说,《大师和玛格丽特》是布尔加科夫版的《复活》。
作为布尔加科夫留给世界的精神遗嘱,《大师和玛格丽特》囊括了作家对人类命运及历史发展的哲学思索,对生命意义和爱情真谛的切身感悟、对善与恶、罪与罚、强权与真理、艺术与政治的深刻诠释,其内涵如此丰富而又深邃,难以穷尽。尽管相关著述已汗牛充栋,但围绕作品展开的争论仍在持续,新的阐释仍在不断涌现。
自1987年《大师和玛格丽特》首次译介到国内以来,现有汉译本已不下十种,且译者中不乏钱诚、徐昌翰、戴骢、曹国维、高惠群、严永兴等译笔精湛的老一辈翻译家。此次受上海译文出版社俄文编辑刘晨先生委托,重译大师经典,自觉使命沉重,不敢稍有懈怠。动笔翻译之前,我先通读了俄文原稿和八种汉译本,又翻阅了英国著名俄语文学翻译家Hugh Aplin的英译本,以求获得关于原著调性的整体印象,对比不同翻译处理的优劣得失。在为期一年的迟缓翻译之后,我又按照惯例,对译稿进行了“三审(电子稿)五校(打印稿)”,力求不负原著,不负读者。以下谨结合具体译例,与大家交流一下我在本书翻译过程中的些许体会,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首先是关于语言风格及调性的把握与传递。通常而言,一部作品的语言风格从头至尾都是统一的,而《大师和玛格丽特》的语言风格却是双重乃至多重的。耶路撒冷文本的语言如历史纪实般客观严谨、简洁凝练。在再现耶稣受难这一全人类历史悲剧时,大师没有掺杂任何虚构、幻想、魔幻、神秘色彩,甚至没有过多的文学性渲染。整个叙述从头至尾笼罩在紧张的悲剧氛围中,人物言行也毫无粗鄙、玩世不恭之处,完全符合古典悲剧的崇高性准则。反观莫斯科文本,在讲述魔王大闹莫斯科时,汪洋恣肆、酣畅淋漓,极尽荒唐、怪诞、讽刺、戏谑之能事,而在转入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时则哀而不伤,真挚动人,两种叙述笔调经常瞬间切换。就整体而言,耶路撒冷文本偏“文”,莫斯科文本偏“白”;为此,译者刻意在两种文本中使用了一些有区分度的字眼,比如在耶路撒冷文本中统一以“道”代替“说”。此外,不同于耶路撒冷文本中的作者隐身,莫斯科文本中的叙述者是明显在场的,且不时与读者乃至书中人物展开对话,更像是一位连批带讲、嬉笑怒骂的说书人。有基于此,译文中大胆使用了“书中代言”这一传统评书艺术的标志性话语,来翻译原文中的叙述者插语“объяснимся:”(“让我来解释一下:”)和“кстати:”(“顺便交待一下:”)。
其次是对于某些具有鲜明文化特色的事物(如菜品名称)的处理。“暴食”是基督教七宗罪之一,指沉迷于物质享乐,放纵食欲。这桩罪过在《大闹格里鲍》一章得到了集中展示。在翻译菜品名称时,务必查明其食材及烹饪方式,再给出符合汉语菜品命名规则的译名,必要时辅以译注。试举一例:“яйцакокотт с шампиньоновым пюре в чашечках”。不同汉译本给出的译名如下:“盛在小碗里的鸡蛋香菇泥”“用小碟子装的鸡蛋香菇泥”“一小碗一小碗的香菇泥煎蛋”“小碗香菇泥炖蛋”“香菇酱煎鸡蛋”“小盘蘑菇浇汁蛋卷”“碗装蘑菇泥炖蛋”等等。那么,这究竟是一道什么菜呢?先来看食材,用于菜肴的“шампиньон”通常指шампиньон двуспоровый(即agaricus bisporus,双孢菇),俗称“белый гриб”(白蘑菇),шампиньоновое пюре则可译为“白蘑菇泥”。再看烹饪方式:是煎蛋?炖蛋?还是浇汁蛋卷?经查,这道菜为烤箱烤制而成。相应的,盛菜的чашечка不是盘、碟、碗,而是烤盅。综上,这道菜或可译为“白蘑菇泥焗烤蛋盅”。
布尔加科夫是当之无愧的语言大师,用字精炼传神,翻译时同样需要炼字之功。比如同样在第五章《大闹格里鲍》中,有这样一段话:“柏辽兹在牧首塘遇难当晚,十点半,格里鲍二楼只有一个房间还亮着灯——马索利特理事会办公室,里面焖着十二位前来开会的文学家,已经等了柏辽兹半天了。”原文如下:В половину одиннадцатого часа того вечера, когда Берлиоз погиб на Патриарших, в Грибоедове наверху была освещена только одна комната, и в ней томились двенадцать литераторов, собравшихся на заседание и ожидавших Михаила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а.这段译文中的“焖”字所对应的俄文单词为“томились”。这是一个动词,通常可译为“苦恼,苦闷,疲惫,受折磨”等。在我查阅的汉译本中,除严永兴先生将其译为“苦熬”之外,其余译者均将其处理为后文中“ожидавших”(等待)的状态副词,如“苦苦等待”“焦急地等待着”“无精打采地等待”“疲倦地等待”“疲惫不堪地聚在一起”等,英译处理为“languish”,同样取其“受苦,憔悴”之意。事实上,томиться还有一个不太常见的意项:“Долго париться на медленном огне в закрытой посуде.”意思是“在带盖器皿中小火慢炖”,也就是“焖”!结合下文描述——天气闷热已极,柏油马路正在释放积蓄了一天的热量,窗户四敞大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众人等得口干舌燥,焦躁不已,用这个字实在太贴切不过了。
再举一例。在第十六章《行刑》中,讲到天气酷热,守在山脚下的骑兵队长汗流浃背时,原文中有这样一句话,说他“в темной от пота на спине белой рубахе”(“穿着一件因后背的汗水而发黑的白衬衫”)。这话读来有些奇怪,汗水又不是墨汁,怎么会令白衬衫发黑?我参考的八种汉译本对该句处理分别如下:
不难看出,译者们在此处都遇到了相似的疑难。对于“тёмной”一词,译者或做阙如(译案1),或模糊处理(译案2),或译为“黑色”(译案3、4、5、6),或译为“深灰色”(译案7、8)。至于为何会“тёмной от пота(因汗水而发黑)”,译案2、3解释为“汗渍”,译案8刻意增添了“粘上了一层尘土”这一原文中并不存在的信息,更多的译者未加解释。英译同样仅仅忠实地传递了原文信息:“in a white shirt whose back was dark with sweat”。作为译者,如是处理亦未尝不可(如译案5),但译文读来仍不免令人费解。那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终于,我想到一种合理解释:据前文所述,这位骑兵队长是个叙利亚人,“黝黑如黑人后裔”,白色上衣被汗水溻透,紧贴在脊背上,自然会显得发黑。若果真如此,则布尔加科夫用字之精妙,实在令人惊叹!基于这种解读,我将该句处理为“溻透的白色上衣紧贴在黝黑的脊背上”。诚然,较之于原文,译文虽然明了,却不免少了几分神韵。文学翻译本就是门缺憾的艺术,而原作越是经典,其翻译过程中的缺憾往往也就越多,也就更需要一代又一代的译者不断地接续努力,这大概便是经典重译的必要性与意义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