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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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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1975年的秋天 / 00
防空洞里的初恋 / 00
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 / 0
我要参军 / 0
放马沟大队 / 0
心惊肉跳的爱 / 0
成熟少女的芬芳 / 0
时来运转 / 0
李亚玲的意外 / 0
刘双林的“新大陆” / 0
如金岁月 / 0
乔念朝的第一次宣战 / 0
男人的较量 / 0
幸福从天而降 / 0
命运的又一次安排 / 0
爱情与事业的幻灭 / 0
人算不如天算 / 0
乔念朝的新纪元 /
阴差阳错 /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
人工流产 /
生活失去了水分和阳光 /
马非拉的初恋 /
爱情是缠出来的 /
爱的浸润 /
婚后梦想的破碎 /
痛苦的抉择 /
重生 /
爱情与军人的责任 /
爱的执着与感动 /
婚姻这条河 /
凤凰涅槃 /
终成眷属 /
一地鸡毛 /
通俗的悲喜剧 /
英雄的诞生 /
噩梦醒来 /
没有不散的筵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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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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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院子女
1975年的秋天|
1975年的秋天
章卫平在那年秋天,从放马沟大队回到了军区大院。那年的秋天阳光一直很好,暖暖地照在章卫平的身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口罩别在胸前的衣服里,雪白的口罩带显眼地在胸前交叉着。还没有到戴口罩的季节,但在1975年,不论城乡,不论男女,只要是时髦青年,差不多每人都拥有一副洁白的口罩,不是为了戴在脸上,而是挂在胸前,完全是为了一种必要的点缀。
1975年的秋天,下乡青年章卫平已经是放马沟大队革命委员会的主任了,这一年章卫平刚满二十岁。章卫平在那个秋天,心里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他站在阔别了三年的军区大院内,他觉得昔日在他心里很大的军区大院,此时在他眼里变得渺小了许多。他的心很大,大得很。他又想起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一句话: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此时的章卫平,用一种成功者的心态审视着生他养他的这个军区大院。
他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座座用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房前屋后都长满了爬墙虎,此时的爬墙虎已经不再葱绿了,叶子枯萎凋零,只有枝干还顽强地攀附在墙壁上。院子里的梧桐树叶也落了一地,只有柳树还泛着一丝最后的绿意。
三年了,章卫平这是第一次回到军区大院。三年前,他被父亲的警卫员和秘书押送着离开军区大院时,就下决心再也不回到这个大院了,这个大院让他窒息。他的父亲、军区的章副司令也让他生厌。车驶出军区大院时,他的头都没有回一下。他初中没毕业就离开了军区大院,那一年他还不到17岁,但他的身体里早就是热血奔流了。那时,他最向往的地方就是越南,“抗美援越”这句口号虽然还没有提出来,但是生长在军区大院的他,仍时刻能嗅到这样的气息。
父亲章副司令是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他几乎看不懂任何文件,就让秘书在家里给他读文件。章卫平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了解越南战场的,最后他就开始神往越南了。越南人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越南人在胡志明主席的领导下,在丛林里,在村寨里展开了一场场激动人心的游击战。
章卫平在那个年代和所有男孩子一样,是多么向往热火朝天、激情澎湃的战争啊!在成人眼里,战争是血与火、生与死的搏斗;在孩子眼里,那是一场刺激而又神秘的游戏。章卫平被越南战争深深地吸引了。从上小学时,他就开始喜欢看《小英雄雨来》《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铁道游击队》《洪湖赤卫队》等连环画,所有革命故事里都有英雄,这样的英雄让年少的章卫平激动不已,浮想联翩。那时他就感叹自己生不逢时,如果自己早出生二十年,说不定就没有“雨来”“张嘎”什么事了,他也会成为小英雄。
章卫平非常不满意父亲给起的名字,卫平,保卫和平的意思。都和平了,没有了战争,一点意思也没有。在他很小的时候,部队就在搞备战,今天演练防原子弹,明天又把部队拉到大山里搞演练。那时候,章卫平是激动的,战争的态势在他眼里一触即发,可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日子依旧是和平的。战争并未真正地打响。20世纪50年代初的一场战争发生在朝鲜,那时的父亲是名副军长,也雄赳赳地去了。父亲是从朝鲜回来后一不小心生下了他。他在还没有出生时,已经有俩哥俩姐了,按理说有四个孩子足够了,但随着战争的结束,父亲一激动又生下了他,他在家里叫小五。他对这种排序更是不满意,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越南那场战争让他热血沸腾,他从父亲的文件里了解到越南和那炮火连天的岁月。大哥章向平那一年二十八岁,在昆明军区当兵,是高炮营的一名连长。章向平去了越南,隐蔽在越南的丛林里,用高射炮打美国人的飞机。那时美国人新发明了一种炸弹叫子母弹,很厉害。大哥就是在丛林里被美国的子母弹给炸伤的,还没等到送回国内,就因流血过多牺牲了。
父亲在听秘书给他念文件时,哥哥的照片就挂在墙上。哥哥身穿军装,神情冷峻,两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仿佛已经望到了美国人的飞机。
在章卫平眼里,哥哥向平几乎是高大完美的。哥哥比他大十几岁,从他记事起哥哥就是个大人,哥哥当兵走的那一年,给他留下了一个弹弓。哥哥是玩弹弓的高手,就连天上的飞鸟都能打下来。他记得有一次,哥哥就是用这把弹弓把天上的一只麻雀打了下来,哥哥打完麻雀连头都没回,他捡起那只麻雀时,麻雀的头上正流着血,还带着体温。那时他眼里的哥哥简直就是英雄。后来哥哥就当兵走了。哥哥在这期间回来过几次,那时的哥哥是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穿着军装,领章、帽徽映得脸红扑扑的。哥哥回到家里总是跟父亲那些大人说话,不和他多说什么。有时把一只大手放在他的头上爱抚地拍一拍,然后就说:小弟,等长大了,跟哥当兵去。他听了大哥的话,便欢呼雀跃起来。
有一次,哥哥从昆明回来给他带来了一只用高射机枪的弹壳做的哨子,几个弹壳焊接在一起,哥哥能吹出动听的曲子来,像《游击队之歌》《解放军进行曲》什么的,可他不会吹,只能吹出呜呜的声音来。哥哥来了又走了,当他再次得到哥哥的消息时,哥哥已经牺牲了。
昆明军区的人捎来哥哥的一件带有弹洞的军衣,还有一张全家的合影照片。那张照片已经被哥哥的血染红了,这是哥哥最后一次探家时照的全家照,哥哥一直带在身上。母亲是司令部门诊部的军医,那天母亲哭得昏了过去,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门诊部去输液抢救。父亲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他从门缝里听到父亲牛一样的哭声。那时他的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一种什么情绪。
几天之后,家里才恢复了正常,说正常也不正常,母亲经常发呆,独自流泪;父亲似乎心事重重,一个人背着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发现父亲头上的白发又多了许多。哥哥牺牲了,他躲在被窝里为哥哥流过眼泪,他下定决心,要为哥哥报仇。从那一刻起,越南成了他最神往的地方。
上初中的他已经学会看地图了,在教科书上他看到越南离昆明很近,想去越南就要先到昆明。
初中二年级那个夏天,他爬上了火车。他来到昆明后,才知道到越南还有很远的路。但他在昆明结识了好几个和他一样的孩子。这些人有北京的,有成都的,他们都是部队子弟,想法也不约而同,那就是越境后成立一支敢死队,为越南人民早日取得胜利去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们是在通往越南的丛林中,被解放军战士发现的,于是他被送了回来。章卫平是离开家一个月零五天后回到军区大院的。那时学校已经放假了,他回到大院,许多同学都来围观,他们几乎认不出昔日的同学章卫平——头发很长,还长了虱子,又黑又瘦,衣衫破烂不堪。就是那一天,父亲章副司令用一个响亮的耳光把他给打哭了。这么多天受的罪和委屈都没能让他哭,父亲的一记耳光彻底把他去越南的梦粉碎了。他震惊、不解、迷茫,他认为自己没有错。父亲为什么要打他,他要为哥哥报仇,为那些越南人报仇,他要解放水深火热中的越南人民,他有什么错?
那次经历之后,父母紧急磋商,磋商的结果是不再让他上学了。他们要把他送到父亲的老家,让他去下乡。按照母亲的话说:卫平不能在家待了,再待下去还不知出啥大事呢。
父母之所以没有把他送到部队去,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还太小。父亲说部队不是幼儿园,别把脸给他丢到部队去。在父亲的想象里,章卫平还会做出许多丢人现眼的事情来。把他送回老家,肉烂在自家锅里,别人是不知道的。在那年的夏天,父亲的秘书和警卫员押着他,来到了父亲的老家放马沟大队,他成了一个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
结果父亲的预言错了。三年之后,他已经成长为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了。
防空洞里的初恋|
防空洞里的初恋
在初秋的这一天,当章卫平踌躇满志地回到军区大院探亲时,十八岁的乔念朝和同样十八岁的方玮走在防空洞的地道里。
军区大院的防空洞已经修了好多年了,自从苏联专家和军事顾问撤走,形势一下子就紧张起来,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全民、全军要“深挖洞、广积粮”。于是,军区大院和全国一样,轰轰烈烈地开展了一场“深挖洞、广积粮”的运动。防空洞挖到一定程度就真的有点像当年打日本人时的地道了,最后是家连家、户通户了。刚开始的时候,每家每户的地下都有一个菜窖。后来就连成一体了,现在每户人家的菜窖都通着地道。客厅或卧室的某一块地板,只要掀起来,便是地道口了。
军区大院的防空洞平时是有人管理的,什么水呀、电呀早就通了进去,还在里面修建了指挥所,电话、电台什么的,里面也是应有尽有。军区以前经常要搞上几次演习,把军区大楼里的指挥部搬到地下防空洞里去,作战人员在里面住上几天,遥控指挥着地面的作战部队,地面部队在假想敌面前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战斗。
乔念朝和方玮从记事开始便被这种紧张和神秘吸引了,防空洞里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充满诱惑。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在一年一两次的演习中,他们在父母的带领下才有机会来到洞子里,那几天,防空洞简直成了孩子们的天堂。因为在那几天里,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不用去上学了,虽然他们的行动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限制,但是他们仍然是快乐的。灯永远亮着,他们过着集体生活,吃着一样的饭菜,起床、睡觉都听着铃声,但他们可以疯闹疯玩,全然不顾军人的紧张情绪。那些日子孩子们比过年还要高兴。演习结束后,他们高涨的情绪还会持续好几天,他们的中心话题仍然是防空洞里有趣的生活。在大人眼里,防空洞的生活是枯燥的、了无生气的,但对孩子们来说很有趣。他们走出防空洞后,便开始期盼下一次的演习。有时他们希望美、苏两霸的原子弹真的扔过来,那样他们就可以在防空洞里生活下去了,并且永远不回到地上过正常的生活,那才是最好的结局。
后来防空洞的连接口挖到每家每户了,他们可以在任何时间里偷偷摸摸地进入地下了解情况。那时防空洞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经常有警卫连的战士深入防空洞里巡视,也曾发现一些孩子擅自闯进防空洞里,他们就一次次把孩子们捉上来。孩子们更加喜欢这种冒险了,他们和这些警卫战士打起了游击,他们把这当成了一种游戏。后来部队又想出了办法,用铁门把一些通往战备设施的洞口封了起来,家长对自家的孩子又严加看管,才平静了一些。但看管是看不过来的,仍不时地有孩子出入地道。地道平时不通电的,排风设备也没有打开,要是在里面迷了路,时间长了是有一定危险的。
前几年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两个孩子偷偷地从自家的菜窖口钻进了地道,他们是开着手电筒下去的,后来手电筒没电了,他们迷失了方向,上不来了。半夜了,家长找不到孩子,才想起了地道。那天半夜时分,防空洞里灯火通明,二百多个战士在沟沟岔岔的地道里找了两个多小时,才发现了那两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经抢救,这两个孩子活了过来。这两个孩子就是乔念朝和方玮。那时他们念小学四年级。
这个事情发生后,家家户户的地道口都严格管理起来,有的加了锁,有的干脆封了。从此以后,孩子们下地道的机会才少了起来。
同样是几年前,地道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警卫连一个战士和通信团一个女兵谈恋爱,两人偷偷地钻进了地道,后来不知是迷路了还是窒息了,三天后才被人找到。他们死在了一起,死去的姿势还是挺感人的,女兵紧紧地搂着男兵的腰,男兵托着女兵的头,仿佛在欣赏女兵的美丽。他们的表情是笑着的,恋人般的微笑,对死似乎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他们全身心地表达着爱意。他们是在热恋中死去的。在火化时,人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们分开,最后是两个人一起被火化的,骨灰分装在两只骨灰盒里,双方家长悲天怆地把他们带走了。
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军区大院里一直流传了许多年,成了一个凄美又有些悲壮的爱情神话。
这个爱情神话也深深地打动了乔念朝和方玮。他们如今也是年满十八岁的青年男女了,在1975年的7月份,他们完成了高中学业,他们现在在家里待业。从他们未成年开始,便被那两个男女战士的爱情神话深深击中了,他们对防空洞又投入了另外一种感情,全然不是他们孩子时那种游戏心理了。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都想到了防空洞。先是乔念朝钻进洞中,他轻车熟路地来到方玮家的下面,抬手敲洞口的地板,轻三下重三下。方玮听到了,如果安全,她会一闪身钻进洞中。他们大了,已经能轻而易举地找到家里锁防空洞的钥匙了。如果此时家里有人,不方便的话,她会在地板上跺三下脚。
那天上午,乔念朝和方玮是手拉着手走进防空洞的。乔念朝举着手电,电池是新换的,他的兜里还揣着两节备用电池,所以他们不用担心因为黑暗而迷路。那天上午,他们的情绪很高涨,两人哼着歌儿: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他们走着走着,就都不说话了,他们在一个平台上坐下来,手电光有些昏蒙地照着对面的墙壁,两人一半在光线里,一半在黑暗中。
咱们毕业都两个多月了,你是怎么打算的?乔念朝歪着头冲方玮说。
方玮摇了一下头,刘海在她的头上晃悠着,在手电的光影里她的眼睛很黑,也很亮。她摇完头后,才轻声说:我不知道。半晌又问乔念朝:你呢?
我爸说,让我去当兵。
那我也去当兵。
乔念朝站了起来,方玮也站了起来。他手里的手电光影也随之发生变化,顺着幽长的防空洞射向了远方,巨大的黑暗很快就吸纳了这些亮度,手电光感觉有气无力的。
两人在微弱的光线里对视着。他们在孩提时代就一起疯闹,后来长大了,就都有了一种陌生感。那次他们从地洞里被救上来后,不久,两人就上了中学,从那时起,他们突然就变得生分起来,但他们在心里还是忘不了对方。他们在一个班级里,上课时两人的目光经常会在不经意间撞在一起,他们就会脸红心跳。接下来,他们又一起上了高中,直到高中的最后一学期,两人才开始说话。那也是一次偶然。那天,他们前后脚走出军区大门去学校。方玮在前面,脚步犹豫不决,慢也不是,快也不是,乔念朝距她有三两步远,也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后来还是乔念朝先叫了声:方玮。
声音干涩极了,一点也没有生气。
方玮回了头,他就走了过来,清了清嗓子才问: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她小声说:不下乡,就是当兵呗,你呢?
从那次起两人之间的僵局才算被打破,以后他们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就会有意无意想往一起走。走在一起也没有更多的话,说一些学习的事或毕业后的打算。
两个月前,他们真的毕业了,仅仅两个月的时间,他们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们频繁地约会,约会的地点首先想到的就是防空洞。他们对若干年前那次事故至今记忆犹新。
今天,他们在防空洞里四目相对,两人距离很近,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以及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的身体向前移动了一下,他们几乎同时抱住了对方的身体。手电筒掉在了地上,啪哒那么一响,又滚了两下,停住了。光在他们的脚底亮着。
他们开始接吻了,他们的嘴唇湿润而颤抖,牙齿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掉在地上的那只手电筒的电池快要耗尽了,只发出微弱的一点红光。
方玮轻吟着:念朝,我都快激动死了。
乔念朝说: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两人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他们同时想到了几年前那对偷吃禁果的战士,还有那个凄美的神话。他们恨不能把自己和对方融为一体。
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
温室里长不出参天大树
乔念朝和方玮的初恋,在那个初秋的防空洞里顺理成章地浮出了水面。几年的暗恋终于有了结果,他们像两列进站的火车,平静地喘息着。他们在防空洞里忘记了时间和地点,用他们年轻的身体探寻着对方。
他们走出防空洞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军区大院里下班的号声刚刚吹过,在军区大楼里忙碌紧张了一天的军人们匆匆地往家里走,在院外上班的家属们也陆续地回到院里,她们的包里装着红红绿绿的水果、青菜。
露天球场上扯起了银幕,两个战士正在调试放映机,每周三晚上的露天电影又雷打不动地准备开演了。
章卫平对大院的生活已经久违了,他看什么都是那么新鲜。此时,他站在球场上,挺拔地站着,手里还夹了一支燃着的“迎春”牌香烟,他的样子既潇洒又成熟,他的身前身后都是一些未成年的孩子,有的搬了自家的椅子在占位置,有几个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
章卫平用微笑和亲切的表情看着这些孩子,似乎在那瞬间又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当然,现在的他早不把那一切记挂在心上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是一方组织的领导了。在这晚霞将逝的傍晚,章卫平的感觉是良好的。
就在这时,乔念朝和方玮一前一后路过球场,他们发现了章卫平,章卫平也看见了他们。章卫平嘴角上挂着的笑就丰富了起来。章卫平比乔念朝和方玮高一个年级,他们都在同一所学校读书,又同住在军区大院,他们是熟悉的。只不过上学时,因为章卫平比乔念朝和方玮高一届,平时很少和他们来往。但章卫平离家出走、偷越边境的事件,还是轰动了整个军区大院。那件事情发生后,章卫平就在军区大院里消失了。
几年过去了,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在最初的瞬间,陌生而又熟悉地审视着对方。在这一过程中,章卫平毕竟见多识广,年龄上也有优势,很快就在这种审视中占了上风。他热情地走过去,居然还伸出了手,他已经习惯用握手的方式和人打交道了。很显然,乔念朝还不适应握手这种方式,最后很被动地被章卫平的手捉住了。一时间,他的脸有些发烧。
章卫平放开乔念朝的手,又快速地从兜里掏出一盒“迎春”牌香烟。香烟盒上的锡纸,在秋阳的余晖里闪着光芒。乔念朝下意识地拒绝了,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刚刚高中毕业两个月,还没有完全走向社会,在已经很社会化的章卫平面前,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时窘态百出。
乔念朝在那一刻,有些欣赏又有些敌意地面对着章卫平。章卫平已经完全占据了心理上的优势,他很优雅地吸了一口烟,又稔熟地吐了一口烟圈, 这才以领导关心下属的口气问:毕业了?
乔念朝点点头。章卫平一连串的动作已经完全击垮了乔念朝因初恋胜利而建立起来的自信,他竟逃跑似的离开了章卫平。章卫平似乎还有话对乔念朝说,乔念朝却突然地离去了。他用嘴角边一缕不易觉察的讥笑目送着乔念朝的身影。在这一过程中,他只和方玮点了点头,在三年前的记忆里,方玮还是一个小丫头,转眼间小丫头就长大了,当然离成熟还很遥远。他盯着方玮的背影,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放马沟大队的赤脚医生李亚玲。李亚玲今年刚刚二十岁,是放马沟大队支书的女儿。他想到李亚玲,心里的什么地方就动了一动。
那天晚上的露天电影演的是什么,乔念朝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他的身子靠在一棵树上,目光却被章卫平吸引了。章卫平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在和一些年长的人说着什么,那些人有的是插队知青,有的在当兵,他们都是回家休假的。他们一律嘴里叼着烟,烟头上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他们有说有笑,样子很成熟。他们说话的内容,在乔念朝听来既遥远又陌生。
乔念朝不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些人身上,可他却管不住自己,耳朵和目光一次次被牵引过去,银幕上的故事片只是他眼前的摆设。方玮就站在离他不远的一棵树下,不时地用眼睛去瞟他,他感受到了方玮的目光,可他却集中不起精力来回应方玮的目光。方玮吃着零食,她的样子和做派仍然是小女孩式的,初恋并没有让她成熟起来,而乔念朝在那天晚上却被章卫平的成熟吸引了。做一个成熟的男人是多么具有诱惑力呀!那个初秋的晚上,乔念朝被成熟男人的魅力深深地折服了。在那个晚上,他想起了那句华丽的名言——温室里是长不出参天大树的。
露天电影结束之后,他在黑暗中拉着方玮的手躲在一栋楼的阴影里,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去当兵!
他的决心感染了正处在初恋兴奋中的方玮,她也激动不已地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方玮不是个很有主见的孩子,在家里听父母的,在学校听老师的,从小到大几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她让父母很省心,老师对她也放心。现在她和乔念朝走到了一起,她自然就要听乔念朝的了。因为此刻在她的心里,乔念朝已经是她的唯一了。乔念朝的决定就是她的决定,那天晚上的方玮在乔念朝的眼里很动人。
乔念朝的父亲是军区的副参谋长,参加过抗联,打过“三大战役”,又在朝鲜打过仗,从朝鲜回来后生的他,于是便给孩子取名为“念朝”。他每次打仗后,都要生一个孩子,生老大念辽的时候,刚刚结束辽沈战役,后来又生了念平和念淮。在乔副参谋长的思维逻辑里,打仗是练男人精血的,现在没有仗可打了,他就再也没有生育过。他怀恋那些战争的时光。
在和平年代里,他一口气让孩子们都参军了。最后就只剩下高中刚毕业的念朝了。其实,乔念朝下不下决心去参军,只是自己的一个决心而已,在父亲乔副参谋长的计划中,念朝只能走参军这条路了,只不过今年的征兵工作还没有开始。初秋的军区大院里,树上或者是电线杆上,已经用红纸绿纸写上宣传口号了,例如“一人当兵, 全家光荣”,还有“当兵为家、为和平”等等。
几天后,征兵的报名工作就开始了,乔念朝拿着户口本在军区大院家委会很顺利地报上了名。
方玮在报名时却出现了麻烦。方玮的父亲是军区后勤部的部长,母亲是地方一家医院的院长。方玮的母亲以前也曾是军人,在部队野战医院当医生,朝鲜战争结束后,有些野战医院就撤销了,母亲也就是在那会儿转业到了地方。很快,母亲便当上了一家地方医院的院长。方玮一家有三个孩子,老大是姐姐,已经当满八年兵了,现在在一个军部里当保密员。哥哥已经下乡插队快三年了,这些日子母亲正活动着把哥哥调回来,接收单位都找好了,是市卫生局。管后勤的处长已经答应了,只等哥哥办完返城的手续,就让他去学习汽车驾驶,然后给领导开车。
这些事都是母亲在操心,只不过哥哥的事还没办完,方玮的事也就暂时放在了一边。母亲早就打算好了,她所在的医院最近要培训一批护士,她已经为方玮报了名,就等着培训班开学了。
当母亲听说方玮要报名参军时,她坚决反对。她的理由是,家里的孩子中当兵的、插队的都有了,党的号召已经响应了。当兵也好,插队也好,在母亲的感觉中那都是临时的,最后还得融入社会,就像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兵,最后不还是得转业。她不想让自己最小的孩子再去走弯路了,她要让孩子一步到位,直接到地方参加工作。自己是搞医务工作的,她也希望方玮能到医院工作,先当护士,有机会再进修,慢慢再成为医生。
母亲为了让方玮死了当兵的心思,干脆把户口本装在自己的手提包里,上班下班她都带在身边。没有了户口本,方玮是无论如何也当不成兵的。
征兵工作开始的那几天,方玮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在母亲的印象里,方玮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可在当兵这件事情上,文静的方玮却犟得像一头牛。那几日,她茶不思、饭不想,纠缠着母亲一心一意要报名参军。母亲很忙,没有时间和小孩子废话,每天上班早早地走,下了班也不理会方玮的事情。在这个家里,母亲是当家人,父亲从来不管孩子们的事。方玮找过父亲,表达了自己的想法。父亲是个和善的小老头,长得白胖、干净,他说:闺女,找你妈说去,你妈同意你当兵,你就去。
然而想做通母亲的工作又谈何容易呢?
我要参军|
我要参军
当乔念朝得知方玮的母亲不同意她参军的消息时,距报名截止时间只剩下两天了。军区大院的家委会门口,张贴了一张大红纸,每位报名的适龄青年的名字都光荣地写在上面。乔念朝是第一个报的名,父亲乔副参谋长没有鼓励,当然也不会阻拦,他的四个孩子已经有三个在部队了,念辽、念平、念淮都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他们都是高中毕业后顺理成章地当了兵,父亲觉得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轮到念朝时,一切都顺其自然,就像他们的母亲生他们一样。生念朝的时候,乔副参谋长还在办公大楼里上班,等他下班回到家的时候,母亲已从卫生室生完念朝回到家里了。他进屋后把头探到床上只问了一句:生了?母亲点点头。他又问:是个男孩?男孩!母亲答。就这么简单,一切都平淡得水到渠成。乔念朝高中毕业了,在父亲的观念里,就是当兵的料,说走也就走了,跟前三个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当乔念朝得知方玮的母亲不准她参军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会有人阻拦方玮去当兵。
方玮这时已经完全没有了主意,她只能在念朝面前抹眼泪。乔念朝一看到方玮的眼泪,心里就乱了。他爱她,喜欢她,他原本想的是和她一起参军,两人在一个部队,然后一起提干。没想到这时候,方玮这边却出了问题。
他说:你妈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吗?
她说:我妈不给我户口本,我有什么办法?
他说:你就不会把户口本偷出来呀?
她说:户口本就带在我妈身上,你说我怎么偷?
乔念朝就不说话了,他学着章卫平的样子开始思考了。这两天他偷偷在军人服务社买了一盒烟,在没人的时候,就学着章卫平的样子吸烟。刚开始的时候,呛得他鼻涕眼泪的,但他仍然坚持着。像章卫平那么潇洒地吸烟,这是乔念朝从心底里希望的。此时,他对吸烟已经驾轻就熟,手指中夹着烟,也那么潇洒地挥舞着,他的样子不像吸烟,倒像是一个指挥员在做战前动员。
烟燃到半截时,他停止了思考,很果断地把烟扔在地上,又踩了一脚,然后才说:我帮你把户口本偷出来。
方玮吃惊地睁大眼睛说:你怎么偷呀?
乔念朝就把嘴巴凑到方玮的耳朵上说了一会儿,说得方玮的眼睛亮了起来。方玮高兴地回家做准备去了。她先把自己家地道门锁的钥匙找到了,揣在兜里,就开始盼着黑夜的到来。
夜半时分,方玮从自己的屋里溜出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乔念朝。果然,过一会儿,地道口响起了有规律的敲击声,方玮迫不及待地走过去,打开了地道口上的锁。乔念朝钻了出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方玮用手指了指母亲的房间。母亲已经和父亲分床而睡了,父亲有打鼾的毛病,母亲受不了就分床了。
方玮的母亲此时刚刚睡熟,她那个人造革手提包就放在床头柜上。借着窗外的月光,乔念朝很快把方玮母亲的手提包抓在了手里,接下来,就是往外掏户口本了。户口本是拿到手了,可在放回手提包时还是惊醒了方玮的母亲。一瞬间,她怔住了,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乔念朝先反应过来,一下子就跑进了地道。乔念朝一跑,方玮的母亲才清醒过来,她惊呼着:不好了,老方,咱们家有小偷!
等方部长奔过来的时候,乔念朝早已跑得没了踪影。还是方部长首先镇定下来,忙跑去给保卫部打电话。不一会儿保卫部就来人了,先是把房前屋后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异常,又把方玮母亲手提包里的东西做了核对。受了惊吓的方玮母亲,这时唯独忘了少了户口本。虚惊一场后,保卫部又是拍照,又是留下哨兵站岗,折腾了大半夜才算安静下来。在这过程中,方玮已经重新锁好了地道门上的锁,溜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乔念朝和方玮出现在家委会征兵办公室,方玮报名时,家委会的人还问:听说你们家来小偷了?都丢了啥没有?
方玮看一眼乔念朝,想笑又忍住了,这才答:没有的事儿,我妈睡迷糊了。
方玮很顺利地报上了名,两人走出家委会后笑成一团。
当天晚上,方玮又偷偷地把户口本放回到母亲的手提包里。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利了,体检、政审,等等。其实政审、体检什么的,都是走过场。部队大院的孩子,部队在招兵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有多少要多少,当的就是本军区的兵,自己的子女当兵,本应得到照顾。
当入伍通知书发下来的时候,方玮的母亲才知道。她立刻火冒三丈,摔盘子打碗的,饭也不做了,指着方玮的鼻子就训开了: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哥哥姐姐都不在我们身边,本想指你养老,你倒好,也想跑?不过你休想,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你就别想去当兵。
方玮无助地望着母亲。
母亲当过兵,打过仗,在阵地上背过死人,她什么都不怕,在地方当院长,全院的人都怵她,她像男人一样风风火火。在家里也是这样,什么事都是她做主,往小处说,吃什么不吃什么,都是她说了算。长得白白胖胖的方部长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每日里总是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在他眼里什么事都不算个事,什么事都好说。看他的脾气和长相一点也不像个军人,更不像个打过仗的军人。在朝鲜战场上,他就负责后勤工作,为了把供给送到前线去,他带着人冒着敌机的轰炸,冲过了四道封锁线,上到了阵地最前沿。在一次战役的关键时刻,阵地上的人拼光了,他带后勤的人顶到了阵地上,一连坚持了三十多个小时,直到大部队发起反攻。打仗的时候,方部长是另外一种样子;不打仗的时候,就是眼前这种样子了。
母亲坚决不同意方玮去当兵,她要把方玮的入伍通知书给武装部送回去。她说到做到,真的要拿着通知书去武装部,她的鞋都穿好了。就在她把门打开一半时,方部长说话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够了!声音不大,像一声喟叹。方玮母亲立在了那里,她有些吃惊地望着方部长。
方部长冲自己的女儿说:你真的愿意去当兵?
方玮对是否当兵并不感兴趣,有许多人当兵,是因为对部队不了解,冲着部队的神秘而来的。她从小就生活在部队大院里,部队对她来说早就没什么诱惑力了。她下决心当兵,完全是因为乔念朝也要去当兵,念朝是她的恋人。在她十八岁的情感里,这是她的初恋,也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此时无法割舍这份情感,即使念朝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要跟着。父亲这么问她时,她坚定不移地冲父亲点了点头。
方部长这时才把目光投向了方玮母亲,父亲的目光一下子就透出了一种威仪,他不紧不慢地说:孩子想去参军,没啥错。你要把入伍通知书给人家还回去,你的觉悟哪儿去了?别忘了,你也是当过兵的人,也是出生入死过的。
方部长说到这儿,就不再看方玮母亲了,而是望着窗外。窗户外的树叶已经开始凋落了,此时正有几片树叶在方部长的视线里飘落下来。
方玮母亲就停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她看一眼通知书,又看一眼在一旁抹泪的方玮。
方部长又说:你去退通知书,人家会咋看你?我看你到地方工作这么多年,觉悟都丢光了。
方玮母亲狠狠地把那张入伍通知书摔在地上,哭着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方部长从地上捡起入伍通知书,用手掸了掸沾在上面的灰土,冲女儿说:拿去,当兵去吧,没啥大不了的。
方玮接过通知书,感激地看了父亲一眼。
母亲在屋里说:去吧,你们都走吧,我就是老死,也用不着你们来照顾。
母亲的心情可以理解,其他孩子都不在身边,她想把方玮留在身边,这本身也没有什么错。
方玮含着眼泪冲父亲说:我当满三年兵就回来。
父亲挥挥手说:别听你妈的,我们离老还远呢。你想在部队干到啥时候就干到啥时候。
两天后,一列兵车把这些入伍的新兵拉走了。
方玮的母亲没有来送方玮,这些大院的孩子很少有家长来送。有的派去了秘书或警卫什么的,帮着提提行李。他们嘻嘻哈哈地说告别的话,部队对他们来说,就跟自己家一样,无非是从这里搬到了那里而已。
最后方部长出现了,他是代表军区首长来看望这些将出发的新战士的。他在火车站的月台上讲了几句话,队伍就上车了。
方部长在一个车窗口找到了方玮,那时她正和乔念朝坐在一起。方部长冲女儿招招手道:到部队来封信。
方玮冲父亲点点头。
这时一个干部走过来,在车上冲方部长又是敬礼,又是挥手,说道:请首长放心,请首长放心。
方部长又冲这些新兵招招手,转身就离开了。
那个年轻干部从方部长的身上收回目光,冲方玮笑笑,说:你是首长的女儿?
方玮没点头,也没摇头。
年轻干部就自我介绍道:我叫刘双林,是你们的新兵排长。说完还伸出了一只手,方玮没有伸出手,那只手却被乔念朝握住了。乔念朝掏出一盒“迎春”牌香烟说:排长同志,请抽烟。乔念朝做这一切时,显得老到而潇洒。
放马沟大队|
放马沟大队
章卫平来到放马沟大队可以说是如鱼得水,天高地阔。
放马沟是父亲的老家,父亲十三岁从这里参加了抗联,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最后九死一生,现在成了我党我军的高级干部。放马沟的人民引以为骄傲,小小的山村里,出了一个军区副司令,他们把这一切都归结为放马沟的风水。就是姑娘、小伙子找对象都沾了很多的光,其他村子里的姑娘很愿意嫁到放马沟来,因为这里曾经出了个军区副司令。
放马沟的山上还埋着章卫平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和奶奶就生养了章卫平父亲这么一个儿子。如今,章卫平又到放马沟插队来了,放马沟的乡亲们对章卫平的父亲的热爱和尊重很快就转移到章卫平身上来了。
章卫平来到放马沟大队的第一年,便顺利地当上了民兵连长。在乡亲们的眼里,这个职务只能由章卫平来担任。不仅仅因为他是副司令的儿子,更重要的是,章卫平怎么看都像一个民兵连长。章卫平一年四季都穿着正宗的军装,笔挺、光鲜、干练。他满嘴都是世界、国内的一些大事,从美、苏的原子弹到如火如荼的越南战争,他都讲得头头是道。以前乡亲们也懵懵懂懂、多多少少地知道一些,可从没有听人讲得如此鲜活和具体。
以前的民兵连长是二柱子,他也曾穿过一套仿制的军服,可那套军服穿在二柱子身上,怎么看都像是偷来的。二柱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儿子,他天天把那个流着鼻涕的儿子抱在怀里,让儿子的鼻涕蹭满他的前襟和后背。二柱子领着民兵训练,有时也把弹药库里的枪拿出来,枪在二柱子手里就如同一根烧火棍。把这么一支武装力量交到二柱子手里,乡亲们是不放心的。
章卫平一来到放马沟,他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和光辉就把二柱子压倒了。在众乡亲的强烈呼吁下,由李支书找二柱子谈了一次话,支书说:二柱子,你看你,咋像个连长呀?你就别干了,让给章卫平干吧。
二柱子就梗着脖子说:那样我干啥呀?
李支书看了看二柱子浑身上下的鼻涕痕迹说:我看你还是回家抱孩子去吧。
二柱子就回家抱孩子去了。众望所归,章卫平当上了放马沟大队的民兵连长。章卫平当上民兵连长之后,果然与众不同。他先是让全体民兵活动,必须着军服。每周利用三个晚上进行训练。
章卫平把一百多号民兵组织起来,人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杆钢枪,钢枪在章卫平的要求下被民兵们擦拭得锃光瓦亮。章卫平这样或那样地训练着民兵,他对兵的训练真是太熟悉了,军区大院里每天都有军人的训练。小时候,他就和一些孩子一起,模仿着军人的训练,他对军人的一切早就耳熟能详了。所以说,章卫平训练民兵时,都是按照部队上的一切要求着民兵们。在很短的时间内,一百多号人已经能走出很整齐的步伐了。不仅如此,章卫平还教民兵们喊那些洪亮的口号,例如“一、二、三、四——”,还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擦亮眼睛,准备打仗”等。这些响亮的口号,在放马沟宁静的夜晚,传得格外远。
乡亲们躺在炕上,睡得空前绝后地踏实。因为有民兵保卫着,他们是放心的。
章卫平牛刀小试,就给民兵连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也给放马沟的业余生活增添了许多风景。自从章卫平当上民兵连长后,他要求民兵们每天下田劳动时,必须把枪带在身边。民兵们就一手拿锄头,一手拿钢枪。劳动时,民兵们就把枪架在一起,那些钢枪都是擦拭过的,又抹了一层枪油,那么多枪放在一起,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章卫平望着那些枪,再望一眼生龙活虎的民兵们,有一种成就感便油然而生,他背着手,巡视着民兵的枪和他们的劳动,似乎找到了父辈们的感觉。
章卫平组织民兵,每年都要打上两次靶 ,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打靶前,按上级规定,民兵们是要脱产训练上十天八天的。这是民兵们的节日,也是放马沟大人小孩儿的节日。
打靶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靶场就设在放马沟的后山上,在警戒线外,站满了放马沟的男男女女,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枪声响起,是那么悦耳清脆。不管打中多少环,围观的人们都要欢呼上一阵子。自从章卫平当上了民兵连长,人们看什么都顺眼了,以前二柱子每年也组织民兵打靶 ,那时也有许多人围观,可那时的枪声在乡亲们听来,都没有现在这么响,这么脆。
在章卫平当满了两年民兵连长的一年夏天,突然一连降了几天的暴雨,放马沟西的那条老河套突然洪水暴涨。在浑浊的水面上不时地漂浮下来一些农具,或者村民的柴火,它们顺流而下。在下暴雨的那几天时间里,章卫平组织民兵日夜在老河套的大堤上守护着,如果河水溢出河道冲向村庄,他们会鸣枪报警。那些日子,民兵们的工作是辛苦的,但也是兴奋的。
那天,章卫平领着民兵们在河堤上巡视,突然,他们看见一头牛被水冲了下来。这是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牛,小牛本身是有些水性的,但它的力量还不足以和这滔滔的洪水抗衡,它只能随波逐流了。
章卫平看到那头小牛的瞬间,似乎想都没有想,把枪扔在一旁,纵身跃进水里。他很快就抱住了小牛,可水流太急,他和小牛一时无法上岸,便随着洪水顺流而下。岸上的民兵一边顺着河堤往下狂奔,一边在岸上呼喊着,同时鸣枪报警。一时间,全村的人都出来了,不仅全村人就连邻村人,也都蜂一般拥上河堤,他们共同目睹了章卫平救牛的风采。一直到下游,河水渐宽,水流也不那么急了,岸上的人向水中抛下绳子,章卫平把绳子系在小牛的身上,自己扯着牛的尾巴,在人们的帮助下上了岸。
章卫平做这一切时,完全是下意识的,扑进洪水的瞬间,他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到了水里他才开始感到后怕,可一切已经晚了,他只能和那头小牛风险共担。上岸后,由于劳累和惊吓,他一下子就倒下了,倒下的时候像电影里的英雄一样说了一句:牛还活着吗?
章卫平英勇救牛的光辉事迹一下子就传开了,先是在公社里宣传,后来县里又来人,最后省报还派出了记者,表扬章卫平的文章很快就在省报上发表了。
县革委会主任都讲话了:这样的知识青年是我们值得培养的接班人。
很快,章卫平便成了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那一年,他刚满十九岁。
章卫平这颗种子发芽出土了,他在放马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土壤。人们也都说,放马沟是一片风水宝地,先是出了一名将军,后来又出了一个英雄,这个英雄只有十九岁。接下来,又有了一个更大的新闻,本村青年刘双林在当满四年兵后,光荣地提干了,在部队当上了排长。
在那一年里,放马沟的喜事一桩接一桩,更加验证了放马沟出人才。在那年的秋天,有三位如花似玉的外村姑娘喜气洋洋、欢天喜地嫁到了放马沟大队,她们破除封建那一套,不向男方要一分钱的彩礼,带着自己的嫁妆,赶着马车来到放马沟安家落户了。
在章卫平眼里,放马沟人民的生活是红火的,是非常有意义的。当民兵连长那会儿,他只想着要把放马沟大队的民兵连建成一支铁军,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现在,他是放马沟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了,他考虑的不仅是民兵连的问题了,而且是整个放马沟人民群众的生计和革命干劲了。
十九岁的章卫平在以后生活中经常眉头紧锁,手里夹着“迎春”牌香烟,他一边吸烟,一边思索着。
大队办公地点是一溜红砖瓦房,有大队办公室,还有卫生所,一部手摇电话连接着公社,公社革委会有什么最新指示,就是通过这部电话传达下来。电话线是裸露在外的,在大自然里风吹雨淋,电话信号很弱,打电话的人冲着话筒喊得地动山摇,在电话里听到的声音却如蚊子哼哼。放马沟和外面世界的联络是不通畅的。
章卫平为了改变这一现状,在大队部架设了一台扩音器,然后又接了几个高音喇叭,大队有什么最新指示,都可以通过高音喇叭传达出去,那声音比十个人的高声呼喊还要大上十几倍。章卫平在物色广播员时,看上了李支书的女儿李亚玲。
李亚玲年纪和章卫平相仿,高中毕业后在公社卫生院学习了半年,现在是放马沟大队的赤脚医生。有头疼脑热的村民经常光顾大队卫生所,留下五分钱,让李亚玲扎上一针,或者开点阿司匹林什么的,这是农村合作医疗的最大优越性。
李亚玲生得很健康,人也长得浓眉大眼,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像李铁梅似的。章卫平自从当上大队革委会主任后,就开始留意起李亚玲来了。
李亚玲现在归他领导,整个放马沟大队都归他领导,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他把自己让李亚玲一边当赤脚医生一边做广播员的想法与李亚玲一谈,李亚玲就无条件地服从了。从此,章卫平就开始了自己在放马沟的初恋。心惊肉跳的爱|
心惊肉跳的爱
从那以后,遍布在放马沟大队的房子上、树干上的高音喇叭里会经常响起李亚玲年轻而又甜美的声音。
早晨播报的是国际、国内的新闻大事,这些新闻大事都是头一天晚上章卫平从报纸上摘抄下来的,然后把这些新闻汇集在一起,留给李亚玲早晨播出。自从章卫平当上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后,他就搬到大队部住了。大队部有火炕,屋子里还有一只炉子,日日夜夜地那么燃着,炉子上坐着一把水壶,水壶里的水不知烧开有多少遍了,蒸腾着白白的雾气。
早晨六点是章卫平起床的时间,他洗完脸,刷完牙,李亚玲就来了。她的肩上斜背着印有红十字的医药箱,这个医药箱随时随地跟着她,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要出诊。医药箱里放着治头痛脑热的常用药。
早晨播完国际、国内的大事,李亚玲就算完成了任务,然后来到她的那间医务室。医务室里永远散发着淡淡的酒精和来苏水的混合气味,这种气味已经成了李亚玲身体里的一部分。章卫平很喜欢这种气味,有时他真说不清这种气味是来自医务室,还是来自李亚玲的身体。
白天没事的时候,章卫平会晃悠到医务室里站一站,有就诊的病人时,他会立在一旁,看李亚玲给病人量体温或开药打针。没人的时候,他就坐在本应该就诊人坐的椅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和李亚玲说上几句话。
他说:亚玲,你这工作真不错。
李亚玲这时就从《赤脚医生手册》上抬起头来,冲章卫平淡淡地笑一笑,说道:农村的赤脚医生,没什么前途。
两人经常就城乡差别争论不休。李亚玲高中毕业,她别无选择地回到了本村,她对章卫平在城里待得好好的反而来农村一直不解。她不明白,章卫平为什么喜欢农村。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对城市的向往和渴望就像鱼于水、鸟于森林那般迷恋和向往。他们抱怨父母没有把自己生在城市里,而是生在了农村。李亚玲作为高中毕业生,她对外面世界的渴望有着许多的理由和条件。现在她是名赤脚医生,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她不甘于现状,她觉得自己一定有机会离开放马沟,去城市里生活。
城市是多么美好啊,有高楼、电影院,还有公园;城里人住的是床,农村人只能住火炕;城里人穿的永远是光鲜干净的,而农村人在城里人的眼里,只能是顶着高粱花子的土包子。李亚玲和所有农村有志青年一样,把有朝一日进城当成他们永远的梦想。
她经常问章卫平:你为什么要来农村?农村有什么好?
章卫平每次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是章卫平真实的想法,城里是什么,他还没有吃透,但那个军区大院他是吃透了,他在军区大院感到压抑,不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在管束。支援越南战场的想法夭折后,他就开始转移自己的兴趣。那时他对农村并不了解,他本想去参军的,没想到的是,父亲章副司令让自己的秘书和警卫员把他押送到了农村。刚开始他是反感的,甚至做好了反抗的准备。因为他知道,父亲的秘书和警卫员是不可能在农村看着他的,只要他们一走,自己去哪儿还不是自己说了算。可他一来到农村,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农村的广阔天地,真是大有作为。这是他的真实感受。在农村他很快就找到了自身价值,他当民兵连长,手下有一百多号民兵,他可以通过自己的意愿,让这些民兵展示作为民兵的价值。这在城里和军区大院里,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
后来,他又做了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放马沟大队有两三千人,这些人都归他一个领导。章卫平在初级的权力欲望里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刚开始,他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单枪匹马地想去越南,参加那场激动人心的抗美援越的战争,如果当初的想法有些天真幼稚的话,几年的农村生活让章卫平成熟了,更实际了。现在他的理想由原来那可望而不可即、高高飘在空中的“风筝”,变成擎在他手里的一把“伞”,这把“伞”他看得见也摸得着,实实在在。二十岁的章卫平是踌躇满志的,他要带领放马沟大队的全体村民,改变一穷二白的落后面貌,早日实现共产主义。这种精神经常激励得章卫平热血满腔,他经常夜不能寐,理想在漆黑的夜里纵横驰骋。
他对李亚玲这些农村青年想离开农村,一心奔城里的想法很是不解,正如李亚玲不了解他的想法一样。
每天傍晚,放马沟大队的高音喇叭里也会响起李亚玲的声音。播报的不是国内、国外的大事,而是壮怀激烈的诗词。这些诗词也是章卫平精挑细选的,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等等。他把这些诗词选出来后,让李亚玲播出去。李亚玲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她的领悟能力很强,总会把这些诗词念得抑扬顿挫。李亚玲在念这些诗词时,章卫平总是在一旁一边吸烟,一边陶醉地望着她。
这天,李亚玲播完一遍,便关了扩音器,然后征询地望着章卫平,章卫平就挥挥手说:再来一遍。说完还把自己的水杯往李亚玲面前一推,他的意思是让李亚玲喝口水,润润嗓子,好让她的声音更加圆润。李亚玲不喝水,只咽了口唾沫,便又一次打开扩音器,声情并茂地朗读那些壮怀激烈的诗词。
做完这一切时,外面的天就已经黑了,李亚玲似乎不急于走,章卫平就搬了一张椅子放在火炉一旁,让李亚玲坐下,自己也坐下。炉火红红地映着两个人,他们都没有提出开灯,两人冲着炉火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李亚玲说:你真的不想回城里,在农村扎根一辈子?
章卫平就认真想一想,肯定地点点头。
李亚玲就很失望的样子,伸出手在炉火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烤着。
章卫平就说:你也安心在农村干吧,农村需要我们这些有知识的青年人。
李亚玲不说话,她在想着自己的心事,面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章卫平充满了激情和幻想,又有着城里青年敢说敢想又敢干的豪气,这一切,无疑都在深深地吸引着她。李亚玲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性了,对异性的渴望和新奇让章卫平磁石般吸牢她的目光。经过这一段的接触,她已经开始暗暗喜欢章卫平了。
对章卫平来说,李亚玲也在吸引着他。她的声音,她的身体,还有她的笑声,都让他着迷和神往。在城里,在军区大院的时候,那时他对男女的事情还混沌未开,任何一个女性都不会让他产生好感。在农村这三年多的生活里,他成熟了,从一个男孩子成长为一个大小伙子。他开始对身边的异性产生兴趣,他第一个接触的就是李亚玲,李亚玲的健康,还有那天然、没有经过修饰的年轻女性的魅力,呼啦一下子把他心底里对异性的渴望点燃了。这些日子,他睁眼闭眼,眼前都是李亚玲的身影。于是,他便利用可以利用的机会走近李亚玲。
章卫平也能感觉到,李亚玲也有些喜欢他,每天晚上工作完,她都不急于离开,而是和他在火炉前坐一坐,哪怕什么都不说,两人在半明半暗中静默着。
过了许久,又过了许久,李亚玲站起身,说了句:我该回去了。然后转身,把医药箱斜挎在肩上。这时,章卫平也站起来,从办公桌上抓起手电说:我去送送你。
李亚玲不拒绝,也不应允,低着头向外走去,章卫平跟上。两人走在雪地里,手电的光束在他们面前的雪路上晃悠着。两人走得很近,中间就横着那只医药箱。他们都不说话,任凭着两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单调声响。
远远近近有狗的叫声悠远地传来,夹杂着牛哞驴叫,章卫平对这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李亚玲呢,乡间的每一声狗叫,都让她的心里难受,这些声音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她此时仍身处农村。
两人默然无声地向前走着,李亚玲不知为什么叹了口气,章卫平扭过头去看她。
她说:你就真想在这里扎根一辈子?
她不知这么问过多少次了,他的答案也是她所熟悉的。
两人的说话分散了一些注意力,他们的身体就碰在了一起,中间夹着那只医药箱,硬硬的,两人都感受到了。他们已经看到李亚玲家窗子里透出的灯光了,李亚玲紧走几步说:我到了。
章卫平就立住脚,用手电的光束送李亚玲往家里走去。李亚玲家里的狗蹿出来,冲章卫平响亮地叫了几声,被李亚玲喝住了。直到李亚玲推门进屋,章卫平才关掉手电,独自向大队部走去。他一个人就用不着手电了,手电是为李亚玲准备的。
成熟少女的芬芳|
成熟少女的芬芳
章卫平和李亚玲的初恋是在那一天晚上真正开始的。
那天晚上,章卫平和李亚玲又坐在炉火旁说话。不久前,刚有一个病人离开这里,那是一个感冒发烧的病人,李亚玲为病人打了退烧针,开了药。在这期间,章卫平一直陪着李亚玲。病人走后,章卫平就说:看你冷的,烤会儿火再走吧。
就这样,李亚玲跟着章卫平来到了卫生所隔壁的大队部。那天晚上的白炽灯很亮,炉火也很旺,章卫平拿着一根玉米棒子,不时地在玉米棒子上搓下几粒玉米放在炉子上爆玉米花,爆好几粒,他就仔细地捡起来,放到李亚玲的手上。炉火爆出的玉米很香,两人随意地说着话。就在这时停电了,突然陷入黑暗让两人一下子放松了下来,他们似乎在不经意间,把目光对在了一起,倏忽又分开了。这是有情有意的男女初次交往时很普遍的表现,但在他们各自的内心却宛如惊涛骇浪。
章卫平又一次伸出手往李亚玲手上递玉米花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一下子就伸手捉住了李亚玲的手,那双手滚烫而又湿润。她用一种异样的声音说:天……天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这么说了,可身子却没有动。
他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气,李亚玲顺势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几乎同时,他们拥抱住了对方,这时突然而至的灯光,让他们又闪电般地离开了对方。她红着脸,低着头,目光迷离,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地说:我该回去了。
这回她真的站起身,习惯地把医药箱背在肩上。章卫平没有说话,默默地拿起手电,随在她的身后去送她。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李亚玲家门前,她立住脚,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他看见她的目光仍然有些迷离,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向自家走去。
直到李亚玲走进房门,他才清醒过来,迈开大步往回走。今天晚上对他来说真是非同凡响,那层窗户纸终于捅破了。他坚信,李亚玲也是喜欢他的。二十多岁的章卫平对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充满了革命的浪漫情怀,此时此刻,他在浪漫的革命中找到了他所向往的幸福。他奔跑在雪地里,他想唱,想跳,于是他吹起了口哨。不知为什么,他居然吹响了一曲《游击队之歌》,惹来几只狗在黑暗里没完没了地吠叫。
从那以后,他们的约会地点避开了大队部,因为大队部里并不安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人,或者沉寂了一两天的电话铃声会突然响起。爱情毕竟是私密的。他们的约会地点,今天是大河旁那棵老柳树下,明天就可能是水渠桥洞下,他们约会时,身体的交流多于语言上的交流。他们拥抱在一起,不管不顾地亲吻,入夜的寒冷让他们在冷风中打着战,但他们依然乐此不疲。
此时,他们的想法也南辕北辙。章卫平想的是,以后在放马沟的生活会很幸福,也一定会很温暖,要是李亚玲真的能嫁给他,他会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他会把所有的理想都投入革命的事业中,让他的梦想在农村茁壮成长。
李亚玲却不这么想,因为她知道章卫平是城里人,又是军区章副司令的儿子,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偏远的农村的,如果自己真的嫁给章卫平,章卫平离开农村的日子,也就是她进城的时候。她此时对章卫平的爱,有一半是对城市的热爱,又转化成了对章卫平更猛烈的爱。说心里话,章卫平是吸引她的,章卫平身上具有的东西,在农村青年身上是找不到的,比如章卫平的果敢,还有城里人的见多识广、为人处世的那种思维方式,而章卫平身上的那种浪漫气质,更是任何一个农村青年都不具备的。
李亚玲在这种痴迷中,就又想起了刘双林。刘双林是五年前离开放马沟大队参军入伍的,刘双林上学时比李亚玲高两个年级。那时候,李亚玲骨子里很骄傲,她的父亲还当着放马沟大队的支书,她在农村那差不多就是高干子弟了。李亚玲骄傲的不仅是这些,她骄傲的是自己的美丽和学习优秀。那会儿,她心高气傲,根本不理睬任何人。
刘双林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他高中毕业后一心一意要去当兵。农村青年的第一梦想就是招工进城,在那个年代,城里对农村的招工指标少之又少,就是有一个半个指标,没门路的想都甭想。于是,就只剩下当兵这唯一的出路了。当兵就有希望入党、提干,就是不入党、提干,在部队锻炼上几年,回到农村也是资本,起码眼界宽了,说话办事的,别人就会另眼相看,就连搞对象也有了挑挑选选的资本。刘双林和所有农村青年一样,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跳入龙门啊。可刘双林的家境却让他无法去当兵。那是征兵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刘双林和他爹找到了李亚玲的家,提了两瓶散装酒,就跪在了当着支书的李亚玲的爹的面前。那天晚上,刘双林泪流满面。李亚玲放学回家,正好被眼前这一幕震惊了。她当时震惊地跨过跪着的那爷俩,走进了里屋。也许是那爷俩的真诚感动了李支书,最后刘双林还是如愿地走了。
两年后,刘双林回家探亲,那时的李亚玲已经高中毕业,正在公社卫生院学赤脚医生。他们在村街上不期而遇。那一刻,刘双林正站在一棵大柳树下给村民们散烟,一边散烟,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部队里的见闻。刘双林故意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脸上放着红光。这时,他的目光和李亚玲投过来的目光相遇了。现在的李亚玲已经出落得比两年前更加漂亮,她在刘双林的眼里,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这时的她又想起了两年前刘双林和他爹给爹下跪的那一幕,她一想起那一幕,脸上就感到发烧。她别过脸去,刘双林似乎早就忘了两年前的那份尴尬,他亲切、热乎又显得见多识广地和李亚玲打着招呼:亚玲,听说你去当赤脚医生了,真不错,有空咱们聊聊。
李亚玲对刘双林这种问候和邀请不知如何回答,脸一阵红一阵白地就走了过去。
刘双林似乎很有心计,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在刘双林探亲的那十几天里,他每天傍晚都要去公社卫生院接李亚玲。从公社所在地到放马沟大队约有五里路,快走也得要半个小时。刚开始的时候,李亚玲不领刘双林这份情,她自顾自地走着,刘双林则屁颠屁颠儿地跟在后面。
他说:亚玲,干啥那么急?我陪你说说话吧。
李亚玲不理他,自顾自往前走。
他跟在后面,不管李亚玲爱听不爱听,一味地说着当兵两年间的见闻。
他说:我们团有一千多号人,我们团长是打珍宝岛的英雄。
他还说:我们的团部在城里,可热闹了。
他又说:从咱们这儿坐火车,到我们部队要换两次车,加起来十好几个小时。
……
几天之后,李亚玲就不再那么排斥刘双林了,两个人也能并排着走一走,说上一些话。
刘双林说:亚玲,我都写入党申请书了,我当兵半年就入了团。
李亚玲看了他一眼。
他说:真的,我不骗你。
李亚玲就又看了他一眼。
刘双林又说:要是今年能入上党,下一步我就开始努力提干。
李亚玲说:提干那么容易吗?
他说:当然不容易,得努力呀。
两人又往前走,这时夕阳西下,染得半边天红彤彤一片。
刘双林又说:我要是能提干,以后就可以带家属了。
他说这话时,李亚玲的心嗵嗵地跳了两下。离开农村,是她梦寐以求的。想到这儿,她红了脸。他看到了,见时机成熟,就说:其实这次我探亲,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把自己的个人问题解决了。
李亚玲红着脸看了他一眼,马上就把头转了过去。
刘双林有这种想法不奇怪,当时的服役制度是陆军三年,满两年时就可以探亲。那么多士兵,想入党、提干真是比登天还难,有许多人穿着军装体面地回家探亲,就是想把亲事定下来,如果等复员回来再找对象,可就难多了。刘双林这次回来也有这方面的想法,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突然间就有了接近李亚玲的冲动。
李亚玲的漂亮就不用多说了,重要的是李亚玲的爹是大队支书,是“社教”时期的村干部,资历很老。如果能和李亚玲成为一家人,就是他入不了党、提不了干,等回乡那一天,以后在大队、公社里的前途也是有的。他这么想过后,就更加坚定了接近李亚玲的决心。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年前的事他已经淡忘了,他已经是堂堂的人民解放军战士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他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和李亚玲平起平坐了。
刘双林每天傍晚都要到公社医院去接李亚玲,几天之后,李亚玲被刘双林的行为感动了,她对刘双林的态度有意无意地发生了改变。两年的部队生活,让刘双林浑身上下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前的刘双林永远穿着他哥穿过的旧衣服,那些衣服上补丁摞补丁,尤其是屁股上的两块补丁,像长了两只眼睛,走起路来一上一下的,当年李亚玲她们经常嘲笑刘双林屁股上长了“眼睛”。此时的刘双林,军装是崭新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兵营的气味,脸也红扑扑的,像田野里一枝独秀的高粱。
李亚玲渐渐地就接受了刘双林这份殷勤,两人走在斜阳下的沙土路上。一抹夕阳照在他们的脸上,脸孔热热的,有细密的汗渗出来,很滋润地挂在脸颊上。
刘双林说:这次回部队我就该入党了,申请书都写过三份了。
刘双林说这话时,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全连一百多号人,每年的入党指标就那么一两个,别说他才当满两年兵,有好些兵超期服役三五年了,他们都在为入党全力以赴地努力着。那些老兵同样和新兵一起抢扫把、帮厨,能想到的好人好事,他们早就想到了,刘双林刚刚写过三份入党申请书,而那些老兵都写过十几份了,有的还咬破中指用鲜血写下入党誓言。刘双林虽然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但他冲李亚玲说这些话时,声音是洪亮的,语气也是坚定的。
李亚玲问:日后你真的能提干?
刘双林说:等入了党,离提干的日子就不远了。
那年月,一个农村孩子能在部队提上干,哪怕就是当名副排职的干部,也算是跳了龙门了。即便以后转业离开部队,那也是国家干部,由国家统一安排。也就是说,只要提干,就能永远离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
对李亚玲来讲,能嫁给一个军官,自己也就是堂堂的军属了,再熬上几年后随军,户口也就变成了城镇户口。那样的日子,是那个年代每个农村青年所向往的。刘双林描绘的未来场景,深深地打动了李亚玲。她的双脚不知不觉地就向刘双林靠近了一些,有意无意间,刘双林的肩膀就挨到了李亚玲的肩膀上,他嗅到了从李亚玲身上散发出的少女的芬芳。他有些迷醉,于是梦呓般地说:提干那是早晚的事,我刘双林在部队也是个人物。
当满两年兵探亲,对任何一个士兵来说都是件隆重的事情,因为他们肩负着回家办大事的重任。这个大事就是搞对象,穿着一身军装回家,那情景是不一样的。有的跟排长借一双皮鞋,或借块手表,和排长感情好一些的,还能借来排长的干部服穿一穿,探亲的战士努力把自己武装着,成败也就这一锤子了。如果能在探亲的十几天里把自己的婚事搞定,那就是他们的胜利,如果在复员前能让自己的未婚妻来趟部队,住上个三五天,而在这三五天里,如果能生米做成熟饭则最好。按老兵的说法叫把未婚妻拿下,成了自己名副其实的妻子,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了。当然生米做不成熟饭也没什么,人们都知道你以未婚妻的名义去人家部队了,又住了那么三五日,又有谁能说清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呢?农村人自然有农村人的看法,就是当兵的复员回来了,女方后悔了,但自己的名分已经这样了,也不好意思跟人家提出分手,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最后就是为人妻、为人母了。跳龙门的想法从此也就夭折了,只能为美丽的梦想唱一曲哀歌。
刘双林是深得老兵的真传,这次他回乡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找一个对象。他当兵走的那会儿,李亚玲年龄还小,没想到两年后,她就出落成漂亮的大姑娘了。那天在村街上看到李亚玲的第一眼,他就决心把李亚玲拿下。
几天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他自信李亚玲已经开始动心了,这大大激发了他的雄心和斗志。他暗下决心,在自己离开放马沟时,和李亚玲的事得定下来。
那天傍晚,在如血的晚霞中,刘双林大着胆子,伸出手替李亚玲拢了拢散落下来的头发。让他没想到的是,李亚玲居然没有阻拦,而是无声地接受了。得到鼓励的刘双林就双手一用力,抱住了李亚玲的肩头,他要吻李亚玲。这时的李亚玲似乎清醒了过来,她用了些力气,拿双臂抵着刘双林的脸,使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完全贴过去。她仰起脸来,异常清晰地说:你真的能提干?
这时的刘双林已经着魔了,他脸热心跳,喘着粗气道:没问题,这次回去,领导就会给我打报告。
在刘双林信誓旦旦的蛊惑下,李亚玲终于放弃了抵抗,把自己软软的身子投入刘双林的怀抱中。那一刻,刘双林心花怒放,他认为万里长征最艰难的第一步已经迈出来了。
那个朦胧而又迷人的晚上,刘双林气喘吁吁地说:亚玲,你看我啥时候去你家提亲?
农村人的恋爱,双方愿意是不被承认的,只有双方的家长认可了,那才会被人认可。李亚玲没有说话,她很冷静地望着刘双林,她吃不准爹的态度,在放马沟大队,爹是领导,爹的心很高,虽然刘双林当满两年兵了,又是穿着一身军装回来的,但爹是否能看上他,她也无法确定。刘双林见李亚玲没有反应,便说:明天我就去你家,你看成不?
李亚玲仍没有说什么,这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那天晚上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刘双林提早来到了公社,在商店里买了两瓶酒,又买了两盒糕点,然后等来了李亚玲。刘双林兴冲冲地往回走着,他一边走,一边说:今天晚上我就找你爹提亲去。
李亚玲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这时她已经考虑成熟了,冷静地说:你要跟我爹保证,你一准能留在部队提干。
刘双林笑着说:那是自然,一回到部队,领导就该给我打提干的报告了。
李亚玲又说:你好好跟我爹说,不许急。
刘双林说:我不急,我要好好说。
太阳还没有落山时,他们来到了李亚玲的家门前。李支书披着件衣服,正站在院子里吸烟,他的样子很严肃,举手投足都非常像个干部。
他一眼就看到了刘双林,以及刘双林手上提着的东西,接下来,他又看到了自己的闺女亚玲,他差不多在最短的时间内,就把问题分析清楚了。他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了,在放马沟别人一张嘴,想说什么话,他一清二楚。此时的李支书,脸色就有些不好看,阴阴的。
刘双林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窗台上,转回身就冲李支书敬了个军礼,然后一边伸出手,一边说:支书,我双林看你来了。
他的意思是要和李支书握握手,他现在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从辈分上说,也可以和支书称同志了,同志之间握手是一种礼节。
没想到的是,李支书不但没有伸出手来,还把手背在了身后,只是用鼻子哼了哼,看也没看刘双林放在窗台上的礼品。
刘双林受了打击,但他并不气馁,又从兜里拿出一盒烟,递一支给李支书,李支书沉吟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他并没有叼在嘴上,而是把烟夹在了耳朵上。刘双林点燃的火柴一直燃到尽头,才扔掉。从心理上,刘双林就短了半截。刚进门时,他的腰是挺直的,此时他的腰弯了下来,先前想好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瞅着支书一遍遍地说:我就要入党了,离提干的日子也不远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遍,这时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李支书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背着手,耳朵上夹着刘双林的烟,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刘双林不知如何是好,他的眼睛随着李支书转来转去。李支书终于说话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事说事,你要干啥就说吧。
让刘双林没有想到的是,两年的部队生活仍没改变李支书对自己的看法。李支书是很威严的,他对放马沟大队的所有人说话的口气都是这样,虽然刘双林暂时不是放马沟的人了,而是一名解放军,可李支书仍然像对待村民一样对待他。刘双林把所有的困难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李支书会这么对待他。
站在一旁的李亚玲受不住了,她叫了一声爹,说:双林今天来是有正经事跟你说。
刘双林腿一弯,不知怎么就跪下了,他颤着声说:叔,我想和亚玲定亲。
这回李支书立住了,他弯下腰瞅着刘双林说:和我家闺女定亲?笑话!你是啥人?!
刘双林就说:我马上就入党了,离提干也不远了。
李亚玲也说:双林真的能提干,爹你就信他一次吧。
李支书乐了,他又直起腰说:好啊,那就等你提了干,再和我家闺女订婚吧,到时候我举双手赞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刘双林只能从地上爬起来了,他嗫嚅着说:叔,我过两天就要走了,你看能不能让我和亚玲把婚事先定下来?
李支书就挥挥手说:这话等你提了干再说吧。
说完就回屋去了,把刘双林撇在了一边。
刘双林僵僵硬硬地又站了一会儿,看了李亚玲一眼,转身就往外走。李支书忽然大喝一声:站住——
刘双林就站住了。
李支书风一样地从屋里出来,提起那些礼品掼在刘双林的怀里,说:东西你拿回去,孝敬你妈去吧。
刘双林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还是委屈地接住了,耸着身子,灰溜溜地走进了夜色中。
李亚玲也感到了委屈,她含泪说:爹,你不该这样对他。
李支书说: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胡吹瞎侃的。我敢说,过不了两年,他还得回到咱放马沟来,你就甘心嫁给这样没出息的人?
李支书已经给刘双林盖棺论定了,李亚玲也就没有了主意。
时来运转
时来运转
那一阵子,李亚玲的心情是困惑和茫然的,她一面想接近刘双林,在她的内心一直希望刘双林真的能提干,那样他也就能拯救自己了;同时,她也担心万一刘双林提不成干,就不得不回来当农民,她无论如何是不能找个种庄稼地的。凭李亚玲现在的条件,如果在农村找的话,也能找到吃公家饭的,比如公社中学的老师,或者公社机关的办事员什么的。李亚玲是大队支书的女儿,当着赤脚医生,年轻貌美,在农村能有这样的条件也算是人上人了。刘双林如果回到农村,那就太普通了,家里穷得叮当响,他哥都二十大几的人了还没找到对象,弟弟初中毕业在家务农,老妈又是个药罐子,整天不是这不舒服,就是那不得劲儿。
爹毅然拒绝刘双林的求亲,也终于让李亚玲冷静下来,她相信爹的判断力,爹经常说:闺女,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长,相信你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
李支书的态度表明了之后,李亚玲对刘双林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她开始冷淡刘双林。刘双林再去接李亚玲时,不管刘双林怎么对她热乎,她都无动于衷了。
刘双林受到了挫折,他说话的口气就虚了起来,他说:亚玲,你爹不同意,我不怪他。只要你对我好,咱们迟早都能走到一起。
他还说:亚玲,我这次回去一准能入党。
他又说:等入党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提干。
他说这些时,李亚玲一声不吭,低着头匆匆地往前走。
刘双林就追问:亚玲,咱俩的关系到底咋整?你给我一个痛快话。
李亚玲立住脚,冲刘双林认真地道:刘双林同志,以后我们就当是普通朋友吧。
刘双林的样子像要哭出来,他抹了一把干涩的眼睛说:那我以后给你写信,行不?
李亚玲不说话,仍低着头往前走去。
他紧跟两步,说:我给你写信,你可得回信呀。要不然,我剃头挑子一头热,那还有啥意思。
李亚玲便委婉地说:我要是有时间就给你回信。
刘双林也只好这样草草收场了,他明天就要归队了,他把李亚玲拿下的想法就这么落空了。但他心里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只要自己能超期服役,入党是有希望的,一超期服役就有希望把李亚玲拿下,到那时,就是他仍回放马沟也不怕了。这辈子能娶上李亚玲这样的媳妇,死都值了。
有时命运真是让人难以捉摸,刘双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真的能时来运转。
就在他归队的路上,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到了部队所在地,下车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火车站离军营还有十几公里。如果他天亮之前无法归队,那他就超假了,他知道探亲超假意味着什么,也就是说,他会受到部队的处分,以后所有进步的道路也就被堵死了。他连想都没想,提起随身的包就向暗夜里走去。结果事件就发生了,在一片树林里,他听见两个女人的呼救声,那声音听起来,一个年龄大些,一个年轻一些,两个人在暗夜里喊得撕心裂肺的。当时,刘双林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是迎上去还是跑开,在短短的时间里,他还是思考了一下。他知道,如果这时挺身而出,他就会成为英雄,英雄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如果跑掉将会很安全,但注定是一种平淡。对于努力改变命运的刘双林来说,这机会来得太及时了!想到这儿,他放下包,在路边抓起两块石头,英勇地冲进小树林。他看见两个男人正按着地上的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无疑是受害者,她们在挣扎着、嘶喊着。
那两个恶人发现了冲过来的刘双林,其中一个放开地上的女人,亮出一把尖刀,冲他喊:滚远点,这里没你啥事。
刘双林已经不能多想了,把手上的一块石头狠命地朝那人砸去,接着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他一边和那两人撕打一边说:我是解放军!我是解放军!
刀子还是扎了过来,不疼,先是凉凉的,后来就觉出热了。刘双林在那天晚上的搏斗中英勇无比,他又喊又叫,弄出很大的动静。那两个家伙毕竟做贼心虚,不敢恋战,慌张地逃跑了。
刘双林趔趄着身子往回走,他终于看清了那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她们的衣服被撕破了,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刘双林说了一句:老乡,别怕,我是解放军,坏人跑了。
那两个女人见到亲人似的,突然蹲在路边哭泣起来。好人做到底,刘双林决定把这娘儿俩送回去,便说:你们住哪儿?我送你们回去。
年长的女人并不说去哪儿,只是说:我们和你一路。
他几乎是在搀着这娘儿俩往前走了。这时,他才感受到伤口的疼痛,腿上、胳膊上被扎了好几刀,血热乎乎地往外淌着。他们没走出几步,突然身后驶来了一辆车,那辆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解放军,那个司机亲热地叫着:嫂子,我可接到你们了。
接下来的事情又戏剧又简单,直到车开到师长家门前,刘双林才弄明白,他救的不是别人,而是师长的夫人和女儿。原来,师长夫人趁女儿放暑假,带着女儿回了一趟老家,火车进站的时候天就黑了。师长的专车去接她们,不想坏在路上。她们没等来车,想走路迎车,结果就发生了意外。如果不碰上刘双林,她们肯定就被坏人强暴了。当师长得知这一切时,他热烈地伸出那双温暖的大手,把刘双林从车上拉到灯影里,此时的刘双林已经成了血人。刘双林还想给师长敬礼,师长一声惊呼,他就软软地倒进师长的怀里。
刘双林的命运从此就奇迹般地发生了变化。刘双林还没有出院,便被评为全师的见义勇为标兵,然后就是入党。他是在医院的病床上颤抖着双手填完入党申请表的。那一刻,有泪水滴在那张表格上,这是他做梦都在想的一刻。
他出院不久,就给李亚玲写出了第一封信,把自己的英雄事迹很是渲染了一番。那时候,他还没想到自己会提干,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好好表现,来赢得李亚玲对自己的好感。其实,李亚玲已经知道刘双林的事了,在刘双林住院时,当地武装部的人就把刘双林立功的喜报送上了门。刘双林的母亲,那个没有见过任何世面的农村妇女,手拿儿子的喜报比过年还高兴。过年每年都是要过的,儿子的功可不是年年能得到。刘双林的母亲手捧喜报,喜极而泣,她跪在来人面前,哽咽着说:谢谢党,谢谢部队。她只会重复着这一句话。
李亚玲很快给刘双林回了信,信里的情绪也不怎么热乎,称刘双林为同志,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刘双林离李亚玲的要求还相差甚远。内容也都是一些勉励的话,什么争取早日提干了、为部队再立新功了等套话。这就足以让刘双林高兴一阵子了。
刘双林在那一年的时间里,几乎成了全师的红人,他不停地到各团去做见义勇为的报告,同时,师长的专车还接过他去师长家做客。师长是为了感谢他救了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师长在饭桌上还陪他喝了几杯酒。最后,刘双林一脚高一脚低地从师长家走了出来。几天之后,刘双林就把这次到师长家做客的事,添枝加叶地写进了给李亚玲的信里。他在信里还一次次要求李亚玲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到部队光临指导。他每封信里几乎都诚恳地提出同样的要求。许多老兵探亲后,都陆续地有女朋友来队了,他们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只是李亚玲毫无动静,刘双林只能一次次地在信里这么热切地期盼了。
李亚玲心明眼亮,不上刘双林的当。她只在信里和刘双林谈理想,谈提干的事,就是不谈来队。刘双林就只能努力,在努力中又显得很无奈。
事情的转机是在年底,那天指导员突然找刘双林谈了一次话,当然是关于提干的话题。结果没两天,刘双林就填了一份士兵转干表。据说,刘双林的提干问题师长亲自过问了,于是,全团仅有的两个指标中的一个就给了刘双林。这一连串的事情,让刘双林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当填完士兵转干表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亚玲,他又一如既往、热情洋溢地给李亚玲写了一封报喜的信。信都装在信封里了,他才冷静下来,他想:自己马上就是军官了,慌什么?好日子在后头呢。想到这儿,他把那封信撕了,扔到了厕所里。
他觉得自己离放马沟大队一下子遥远了起来。李亚玲的意外|
李亚玲的意外
刘双林认为自己终于咸鱼翻身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农村兵刘双林了。他提干了,就是解放军部队中的军官了,即便以后不在部队干了,转业到地方,那他也是国家干部的身份。此时的刘双林是幸福的、自豪的。他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放马沟大队的李支书,从严格意义上讲,李支书不属于国家干部,他的户口在农村,挣的也是农民式的工分,他算老几?他为自己以前在李支书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感到后悔。现在的刘双林已经出人头地了,他比李支书强千倍万倍。
刘双林想起了李支书,他就不能不想到李亚玲 ,现在想起李亚玲他还有一点点心疼。她姣好的体态和美丽,无疑会时时地走进他的梦里,他真心爱慕过李亚玲,不过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刘双林现在的身份否定了从前的看法,就连人生观、审美观也产生了飞跃。部队里有许多农村出来的干部,就是没处理好自己的私人问题,仍然在农村找老婆,结果生了孩子,还没熬到随军的年头就转业了,最后也只能回到农村。刘双林现在不能再走那些人的老路了,现在的他干干净净,一身轻松,他要过一种彻底的城里人的生活,也就是说,昔日李亚玲留给他的美好,已经成为过眼烟云。他从内心里感谢李支书,如果李支书那次真的收下了他的东西,同意他和李亚玲的婚事,现在他身上就是长满嘴,怕是也说不清了。
刘双林这么想过之后,开始理所当然地冷淡李亚玲,他不再给她写信。按李亚玲的话说,他们现在的关系是普通的同志关系,通几封信那是在正常范围之内。现在刘双林为以前在给李亚玲信上说过的话感到后悔了,那是一些鼠目寸光的话、胸无大志的话。此时的刘双林决心痛改前非,他要重新做人,一切都还来得及。他现在已经是军官了,还愁找不到对象吗?答案是否定的。他这么想过后,脸上就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李亚玲的心态和刘双林的想法都是有大转折的,有关刘双林在部队上进步的消息,点点滴滴地传到了她耳朵里。她为刘双林也为自己兴奋,她终于把宝押准了,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刘双林能提干,这是她嫁给刘双林唯一的条件。如果刘双林提不了干,回到农村,她说什么也是不能答应这门婚事的。现在刘双林真的提干了,她要抓住这个机会,奋不顾身地投入刘双林的怀抱中,成为他的妻子,那样她离开农村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她开始热情洋溢地给刘双林写信,以前在称谓上总是称“刘双林同志”,现在变成“双林”了,然后就是“一别近一年,很是想念”一类的话顺理成章地跃然纸上。这样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寄出后,犹如石沉大海,无声无息。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以前刘双林要写上三五封信,她才只回一封;现在自己的几封信都发出去了,还没收到刘双林的一封信。
刘双林接到李亚玲这些热情洋溢的信,不再像以前那么激动了。他很平静,有时把那些信撕开看看,有的干脆连看都不看了,几把撕碎扔到了下水道里。
李亚玲左等右等,一直没有等来刘双林的消息,聪明又敏感的李亚玲知道自己和刘双林之间发生了不可调和的问题,但她要迎着困难上,不能退缩。以前,刘双林在给她的每封信里都急赤白脸地希望她能到部队去看他,她应都没应,权当刘双林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说走就走,李亚玲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坐汽车、火车辗转来到部队。以前刘双林在信里详细地给她写了部队的地址,所以,李亚玲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刘双林的部队。
李亚玲在来部队前,从心理到生理上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她甚至做好了“牺牲”的设想,她过去也听说过有未婚妻到部队后,让人家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她在公社卫生院学习的半年时间里就碰上了姑娘家去打胎,就是在部队探亲时怀上了孩子,想结婚人家战士又回不来;去部队结婚,部队又不允许,只能把孩子做掉。李亚玲是赤脚医生,兼管着全大队的计划生育工作,那些计生用品她都有。这次来部队时,她就在随身带的包里装了那些东西。她把什么结果都想到了,总之,她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做成刘双林的媳妇。
然而她的想象和实际却有着天壤之别,她走进部队大院时,刘双林正在操场上带领着战士们热火朝天地训练。当哨兵把李亚玲带到刘双林面前时,刘双林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李亚玲会来。他从心里已经把李亚玲彻底遗忘了。他见到李亚玲的第一句话竟是:是你,你怎么来了?
李亚玲在一路上也无数次地设想过她和刘双林相见的情景,但她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她也惊怔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半晌才说:这阵子工作不忙,来看看你。
刘双林就很为难的样子,抓抓头,又抹一把脸上的汗,才说:我这阵子忙,真的没时间陪你。按理说咱们是老同学,家乡来人了,应该陪陪你,可你看这——
说完,用手指了指正在操场上等他训练的战士,那些战士也都在朝这边看着。
李亚玲什么都明白了,她是个聪明人,这阵子刘双林一直没有给她去信,她已经意识到出了问题,但她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当即,她也冷下脸来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刘双林这才松了口气,情绪也活跃了一些,便说:我送送你。
说完便陪着李亚玲向部队大门口走去。
这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路过,有一个老兵和刘双林打招呼道:排长,这是咱嫂子吧?咋不领到招待所去?这是往哪儿走啊?
刘双林就脸红一阵白一阵地说:哪里?哪里?这是老家的同学,出差路过顺便来看看。
两人往前走,刘双林觉得过意不去,就说:亚玲,要不你在城里找个招待所,好不容易来一趟,玩儿两天再走。
李亚玲冷冷地说:不用了。
这时部队院外正好开来一辆通往城里的公共汽车,李亚玲一下子就跳了上去。一直到车开出了很远,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屈辱、怨恨,让她悄然流下复杂的泪水。
那一次,她从部队回来后就病倒了,一连躺了十几天。从那以后,李亚玲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对城市的向往更加迫切了,她暗下决心,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让刘双林看一看,她不嫁给他照样能过城里人的日子。
在李亚玲眼里,章卫平和刘双林两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章卫平如果是一棵大树,那刘双林连一根小草都不如。章卫平本身就是城里人,父亲还是军区的副司令,人家不在城里待着,才来到农村。他刘双林算什么?简直就是个小丑,拼命地向上爬,不就是当了个排长吗?
但李亚玲最担心的还是章卫平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想法。那时候,有许多怀揣理想的青年人,响应毛主席老人家的号召,来到农村,在农村娶妻生子,扎根农村一辈子。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李亚玲是不愿意的,她知道,同是男人,章卫平和刘双林是不一样的。刘双林吸引她的是能把她带出农村,这个人是不值得她喜欢的,更谈不上爱了;章卫平却不一样,她从骨子里喜欢他,因为章卫平在她眼里是个全新的人,他身上有许多东西是农村人身上不具备的,正是这种陌生与新鲜,让李亚玲产生了审美。
自从和章卫平有了恋情,李亚玲才从刘双林的阴影中彻底地走了出来。她真心实意、全力以赴地爱着章卫平,她现在最大的不安,仍是章卫平扎根农村的决心。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心明眼亮的李支书还是发现了章卫平和女儿不寻常的关系,他对待章卫平的态度和对待刘双林的态度可以说有天壤之别。
章卫平是谁,那是革命的后代,父亲是部队首长、高干,章卫平根红苗正,自从章卫平来到放马沟大队落户,他就从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章卫平的每一点进步,他都欢欣鼓舞,如今章卫平顺利地当上放马沟大队的革委会主任,这和他的力荐以及甘愿从支书的位置退下来是分不开的。他一直认为,龙王爷的儿子会浮水,章卫平的父亲是军区副司令,那章卫平以后肯定也错不了。他已经从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女儿的幸福和未来。
从那以后,他经常把章卫平叫到家里,让李亚玲给他们炒上几个菜,然后一老一少坐在炕上喝两口。李支书一边喝酒一边说:孩子,你的决定太对了,扎根农村我举双手赞成,城里有啥好的,当年毛主席还主张农村包围城市呢。咱们以后也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农村的天地大呀,不像城里那么憋屈得闹心。
章卫平就点头称是。
李支书就用一双醉眼欣赏地注视着章卫平。
李支书的话让李亚玲的心里好一阵哆嗦。
刘双林的“新大陆”|
刘双林的“新大陆”
刘双林在新兵队伍中,一眼就看出了方玮的与众不同。方玮的与众不同不是装出来的,那是她骨子里的一种气质。不仅是她,还有乔念朝这批从大院里应征入伍的新兵,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劲儿。他们把这次当兵当成了一次喜剧式的远行,他们从小到大一直是在部队大院里,最大的首长和最小的士兵他们都见过,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按照部队的作息制度来执行的。他们从军区大院去某个团或某个连队当兵,他们是在往下走,就如同从一个大城市来到一个小城镇,他们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小城镇上的一切是不会让他们惊讶的。因此,他们的言行举止是从容不迫的,有种见怪不怪的那份从容。
方玮、乔念朝这些人的从容和那些刚穿上新军装的工农子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那些工农子弟从穿上新军装那一刻起,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浑身僵硬、不自在。登上新兵专列后,他们的眼睛就更不够用了,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脸色是激动潮红的,他们不停地说话,部队上所有的事情他们都感到新鲜和好奇。
方玮和乔念朝他们,是穿着父母穿旧的军装长大的,军装穿在他们身上都是那么自然合体,举手投足间俨然是老兵的样子。
乔念朝潇洒地递给刘双林第一支烟时,刘双林的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知道在这批新兵中藏龙卧虎。他想起自己刚当新兵那会儿,半年之后和排长说话还紧张得结结巴巴。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刘双林承认这种差别。如果不是戏剧性地救了师长的夫人和女儿,此时的他早就回到放马沟了。他要把握命运,靠自己的努力是不够的,师长的一句话让他什么都拥有了。他从新兵的花名册中粗浅地了解到,这批新兵中有好几个是军区大院首长的子弟。花名册中有一栏填着每位新兵的家庭住址,文艺路28号就是军区大院的所在地,作为当了排长的刘双林来说,军区的地址他是知道的。接这批新兵时,他去过军区大院门口,他只在院外的甬道上走了走,军区门岗的士兵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们气度不凡,他还没有接近他们,就觉得浑身开始发紧了。他知道自己没法走进军区大院,那里要实行严格的登记,办事前先向里面打电话,对方让进去了,这边才可填会客的条子,有了条子才能进去。军区大院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无法走进军区大院,他只在门口远远地站着,向很深的院里张望了一会儿,就算自己来过军区大院了。那天,他怀着畏惧而又满足的心理离开了文艺路28号。
此时,眼前的几个新兵都来自文艺路28号,他们平时就住在那里,出入军区大院如履平地,就这一点,他就感受到了自己和这些兵之间的距离。
刘双林不仅认清了这些,他还一眼就看上了方玮。方玮呈现在刘双林眼前的不仅是年轻漂亮,更重要的是,她也是文艺路28号的,文艺路28号的这些新兵,就像脑门上贴了标签似的,走到哪里都显得与众不同。
刘双林下意识地想到了李亚玲,只是一闪念,他就把李亚玲和眼前的方玮进行了一次对比,然后比出了李亚玲和方玮的不同。如果把方玮比喻成一枝雪莲的话,李亚玲充其量也就是山脚下一朵毫不起眼的小黄花。想到这儿,刘双林心里咯噔咯噔的。提干后的刘双林择偶的标准已经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没提干的时候,李亚玲在他眼里宛若天仙,提干后的他觉得李亚玲也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姑娘而已。那时他就暗下决心,找对象一定找个城里有工作的姑娘,那样他的后半生和孩子才算真正脱离开农村。刘双林一想到农村,他就从骨子里感到自卑和压抑,他想喊想叫,甚至想大哭。
方玮的亮相,让刘双林眼前一亮,心里的什么地方快速地咯噔了几下,血管里的血流明显加快了,他显得兴奋而又紧张。从那一刻起,他决定想方设法接近方玮。他觉得世上不论什么事,都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他的提干。在新兵的列车上,他无数次地走到方玮的身边,张开双手,让自己干部服上的两兜呈现在众人眼前,可是她连一眼都没有看。
那个年代,士兵与军官的唯一区别就是上衣多了两个口袋,不管是军区司令,还是边防哨所的一个小排长,他们的着装都是一样的,军官只比士兵多两个口袋而已。刘双林的意思是想让方玮注意到自己是名真正的干部,可惜他的目的没有达到。
刘双林可以说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从看到方玮的第一眼起,就有了接近她的愿望,甚至想到了以后。如果他和方玮真的有点什么,那么他的一切就可以说天上人间了。此时的刘双林已经把自己未来的生活主题先行了一步,具体的过程那得随行就市了。正如他当年刚当兵时,唯一的目标就是提干,结果他的目的达到了,至于过程他说不准,但他知道了自己该努力的方向。
刘双林是接这批新兵的排长,在未来的三个月时间里,他也将是新兵排长。这是每个刚提干的军官的必修课。那些资历老一些的排长,对训练新兵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训练新兵与带那些老兵相比会吃许多苦头,费力也未必讨好。刘双林在新兵分班、分排时,有意把文艺路那几个兵分到自己的排里。
这批兵是师里报的名,女兵很少,才八个人,只能编成一个班。这个班只能混编在男兵排里,刘双林就是这个混编排的排长,这个排还有乔念朝这些来自文艺路的兵。
新兵开始训练的时候,刘双林才意识到,这些兵真的不那么好带。其他排的新兵都是工农子弟,对部队很敬畏,对排长更是敬畏,这是他们来到部队后第一次近距离接近部队的首长。他们听话,又表现良好,他们要在部队里踢好头三脚。而那些文艺路的兵呢,因为没有这种感受,他们从骨子里不把眼前的小排长当回事,他们不是不尊重领导,而是提不起兴趣;他们不是不执行排长的命令,而是少了许多热情。这样一来,这个排和其他排就有了差距。其实每位排长都在暗中较劲对比,自己的排训练拔尖了,领导自然对带这个排的排长有一个好印象,认为这个排长有工作能力,虽然新兵连是临时单位,新兵训练结束,不管是排长还是班长都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上去,但他们的鉴定是由新兵连临时党支部来写的。无形中,新兵连的各位排长也都在暗中较劲。
全连集合的时候,文艺路那几个兵总是不能雷厉风行,他们睡眼惺忪,一边系着扣子一边向外走,这就比奔跑出来的其他新兵慢了半拍。刘双林这才意识到,自己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的代价将是惨痛的,但咬定青山不放松,塞翁失马,谁知道是福还是祸呢?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要想尽一切办法给方玮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知道,师里的女兵不是话务班的,就是师医院的,他是基层连队的排长,平时是很少和话务班、师医院那些女兵打交道的。如果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仍没能给方玮留下印象,未来的日子里再想接近方玮就难了。刘双林在这三个月里,一定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如金岁月|
如金岁月
刘双林接近方玮的办法很古朴,也很通俗。
在每日的训练中,文艺路这些兵似乎都不把刘双林这个小排长放在眼里。新兵训练最基本的无外乎列队跑步、左右转,或者是看齐、稍息这些。军区大院的子女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上的是“八一”子弟学校,就是军区大院子弟学校,这所学校与别的学校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军事化管理,时不时地还要军训一两个月。新兵连这些最基本的训练,他们小学时就已经完成了。因此,这些老掉牙的课目对他们来说不足挂齿。他们不像那些工农子弟,对这一切正新鲜着,他们连训练休息的时间都在虚心地请教着刘双林。这些大院的孩子,休息的时候就在操场上打闹成一团,这种集体生活,仿佛又让他们回到了学生时代。
刘双林无法在他们的心目中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方玮在队列里,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刘双林,刘双林长得又黑又瘦,他在他们的眼里,也就是个摆设而已。
大院里的这些新兵,尤其是方玮对待刘双林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尊心大受伤害。他明白,这些兵跟自己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们想在部队干就干几年,不想干了,回到地方照样有好工作等着他们。也就是说,他们不用努力,照样比自己强。他现在是排长了,不敢说自己以后转业准能找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就会被安排到县里的复转军人安置办,说不定就回到公社,公社的干部过的仍然是农村人的生活。刘双林一想起那样的生活就感到害怕,从小到大,他简直过够了那种人下人的日子。他现在已经是排长了,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他一边向往着城里人的生活,一边仇视着城里人。他仇视城里人一出生就比自己优越,不用努力,也不用受苦,就什么都有了。尤其是文艺路那帮新兵,他们看他的眼神,让他感到既自卑又难受。
刘双林在这种煎熬中暗自发誓,一定要过得比他们强。这样想时通常都是在进入梦乡之前,他的意识空前地活跃。当太阳初升,他站在那些人面前时,他就又是平时的刘双林了,对待这些人的态度有讨好、巴结,还有些小心翼翼。总之,刘双林在文艺路那些新兵中活得极不自信。
那天中午吃过午饭后,他终于找到了单独和方玮说话的机会。他清清嗓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方玮同志,一会儿我在操场上等你,有话对你说。
直到这时,方玮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充满了问询和不解。她似乎要问他什么,他没有勇气回答,就赶紧甩开大步走了。
刘双林在太阳很好的中午站在操场的一个单杠下,他焦灼不安,来回地踱着步子。这时所有的新兵都午休了,只有炊事班的人零星地在操场上活动着。他们只有这个时间才是自由的,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为几百号新兵准备晚饭了。
方玮一步步向操场走来,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风摆杨柳,却又坚定不移。离刘双林还有三两步距离的时候,她站住了,她似乎在微喘着,胸前不易觉察地起伏着。
她说:排长,你找我?
他平静了一下呼吸,不知为什么,他一见到文艺路这些新兵就有些紧张。他清清嗓子说:我找你谈谈。
她说:我没做错什么呀?
他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就笑笑说:不,你做得很好,所以我才找你谈谈。
她仍不解地问:那还谈什么呀?
她不明白,自己做得很好了,排长为什么还找自己谈话。她茫然无措地望着刘双林。
刘双林在单杠下兜着圈子,背着手,似乎琢磨着如何开口。半晌之后,刘双林终于说: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方玮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的名字她是知道的,她不明白,排长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望着刘双林好一会儿,才答:刘排长,刘双林,怎么了?
刘双林听了方玮的回答心里好受了一些,在他看来,方玮这些心高气傲的兵,也许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要把自己深刻地印在方玮的心里,只有这样,以后才有可能接近方玮。刘双林为方玮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感到了几分满足。然后他又说:咱们以后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
方玮越听越糊涂了,刘双林大中午的把她叫出来,就是来说这些废话的?不是战友,难道还是敌人吗?她想到这儿忍不住乐了。方玮的笑让刘双林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就又说道:我现在是你们的排长,新兵连一结束就不是了,希望我们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还能相互关照。
说到这儿,刘双林停住了,他像个士兵似的立正站好,然后背诵似的说:我刘双林,1972年春天入伍,今年二十四岁,农村兵,探过一次家……
方玮看着刘双林的样子,可笑又好笑,忍了半天,最后终于绷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刘双林一口气说完,才如释重负地放松了下来,他对方玮这样的兵心里没底,他不知道该怎样和这些高干子女打交道。
等方玮笑够了,刘双林才又说:方玮同志,你对自己的前途是怎么考虑的?
刘双林问到方玮的前途,说心里话,方玮自己也没有认真想过,母亲想让她参加工作,因为她和乔念朝相恋,乔念朝要来当兵,她也就不顾一切地来了。以后究竟怎么样,她根本没有考虑过。方玮和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一样,真的没设计过自己的命运。
刘双林这么问她,她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回答,就那么空洞地望着刘双林。
刘双林似乎看出了方玮的茫然,便说:我知道你父亲是高干,以后你不管干什么都错不了。停了一下,他又说:我要是你呀,就在部队干下去,以后提干啥的,不就是你父亲一句话的事儿?
方玮就怕来部队别人说她是高干子弟,她当兵临走的前一天,父亲把她叫到书房里和她认真地谈过一次话。在她的印象里,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和她谈话。
那天晚上,父亲说:小玮,你要去当兵,我不拦你。
她冲父亲点点头。
父亲又说:不过,你记住了,这条路是你自己选择的,你可别后悔。
她当时想也没想,就说:爸,我不后悔。
父亲沉吟了一下,说道:到了部队上,你就和别人一样,不要以为父亲是军区的领导,就提出过分的要求。
她说:我知道了。
父亲还说:路要靠自己走,这样心里才踏实。父亲能帮你一时,可帮不了你一世,你明白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时她只想和念朝在一起。父亲的这些话,她听不明白,也不想听明白,从小到大无忧无虑的生活,让她变得简单起来。
当刘双林提到她的父亲时,她忙说:我爸说了,他是他,我是我,以后的路要靠我自己走。
刘双林就又笑一笑,笑容有些复杂,他才不相信方玮的话呢。他又说:三个月训练结束后,我会记着你的。
方玮不明白刘双林为什么要这么说,她睁大眼睛望着刘双林。
刘双林自顾自地说下去:方玮同志,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说,我保证赴汤蹈火。
方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真的不明白刘双林干吗要说这些。
刘双林说完这些后,似乎就没有留方玮待下去的理由了,他不再说话,方玮就一遍遍地向宿舍张望。刘双林看出了方玮的意思,就说:你回去休息吧。
方玮就走了。
刘双林坐在单杠上,他点燃了一支烟,心里有些兴奋。这是他第一次和方玮单独接触,没想到方玮一点也不复杂,虽然她说得不多,但从她的眼神中能够看得出来。方玮不像李亚玲,李亚玲是复杂的,最后不还是败在他手下了。他在李亚玲的事情上自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自己丢在李支书面前的颜面总算又给找了回来。
单纯就好,他怕的就是复杂。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刘双林决定找对象就要找方玮这种家庭出身的。他从救师长夫人和女儿的事件中尝到了甜头。
晚上散步的时候,方玮把刘双林找自己谈话的事跟乔念朝说了。两人来到部队后,才感受到了约束,他们虽然天天见面,训练吃饭也都在一起,可这么多人,根本没有两人活动的空间。他们只能利用晚饭后的这段时间,在操场上走一走。那时候,有许多兵也都在操场上活动,他们只能平平淡淡地说说话,连拉手的机会都没有。
方玮讲了刘双林谈话的内容,乔念朝半晌没有说话。
方玮就说:哑巴了?怎么不说话?
半晌,乔念朝才说:我看出来了,这小子没安什么好心。
方玮不解,仍天真地问:谁没安好心?
乔念朝说:这么多人,他不找别人谈话,为什么单单找你?
方玮立住脚,认真地看了一会儿乔念朝,说:他也没说什么呀。
乔念朝就又说:我这是给你提个醒,以后你要对他注意点。
方玮在黑暗中冲他点了点头。
乔念朝的第一次宣战|
乔念朝的第一次宣战
刘双林对方玮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他挖空心思接近方玮,就因为方玮是高干子弟。对于农民出身的刘双林来说,方玮的身份让他嫉妒又让他着迷。方玮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在深深地吸引着他。
出乎意料的提干,让刘双林很快否定了以前的自己,包括他对爱情的追求。在提干毫无希望的时候,他多么想得到李亚玲的爱情呀!李亚玲的爱情可以换来许多他想得到而得不到的。现在他提干了,他现在看自己和李亚玲那份爱情时,才发现原来的爱情是那么贫瘠。他不想生活在贫瘠中。他要找到一片沃土,只有在这片沃土才能让他根深叶茂,而眼前的方玮就可以给他提供这片沃土。
方玮和李亚玲比较的话,在刘双林的心里简直是天下地下。方玮就是方玮,身上具有典型城市女孩的洋气和对什么事情都那么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反而衬出了她的从容大度,这不是装出来的。刘双林在把李亚玲与方玮比较后,发现李亚玲根本就一无是处。刘双林觉得自己可以理直气壮、放心大胆地去追求方玮了,因为自己现在已经是部队的排级干部,况且还有师长做自己的靠山。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师长一家的救命恩人,师长理应是自己的后台了。有师长做自己的后台,他就该理直气壮起来。
刘双林通过几次和方玮的单独接触,发现方玮是个很单纯的姑娘。她的想法远不如李亚玲那么复杂,甚至都远不如李亚玲那么难对付,李亚玲在答应和他好时,是有条件的,也就是说目的性很强。他们之间的交往,都有各自不同的目的,双方都想借助对方实现自己的目标。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背道而驰,只能是越走越远了。
刘双林认为,自己是完全有可能追求到方玮的,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靠山一下子就是军区后勤部部长了,方玮的父亲是自己未来的岳父,自己的前途和未来还会差吗?于是刘双林抖擞起精神,准备谈一场旷日持久的恋爱。
后来,刘双林终于发现了接触方玮最好的机会。那就是晚上方玮上夜班岗的时候。他是在一次查夜岗的时候发现的。男兵每天夜里的时候,都是一个人,每人两个小时一班岗,轮到女兵的时候,考虑到女兵胆子小,就变成了两个人一班岗。
那天刘双林查岗的时候,就发现了方玮。方玮站在门口的灯下,很害怕的样子。另外一个女兵,可能这两天有特殊“情况”,老是去厕所。方玮一个人的时候,抱着枪,心里很没底地站在灯影里。刘双林夜里起来很困顿,他想查一遍岗后就回去睡觉,没想到的是,让他意外地碰上了方玮。他的大脑立马清醒了过来,他有些急不可待地走近了方玮。
方玮终于有人相伴了,她似乎才从惊恐中慢慢回过神来,神态开始变得自然起来。她说:排长,你查岗啊。
刘双林就说:方玮,你穿得太少了,夜里凉,小心感冒了。
说完很利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顺理成章地披在了方玮的身上。
方玮在那一刻感到了一股温暖顺着前胸和后背流进了全身。其实她并不冷,因为同伴的离开,她一个人站在哨位就有些紧张,因为紧张她就觉得冷。现在她浑身放松了,于是就感受到了暖意。
那个女兵是跑步而来的,她见到刘双林有些紧张,解释着:排长,我肚子疼,去厕所了。
刘双林就说:身体不舒服啊,回去休息吧,你这班岗我给你站了。
那个女兵有些犹豫,她不知道排长替自己站岗合适不合适,就站在那儿犹豫着。刘双林就说:回去休息吧,是我批准的。
女兵忙感激地冲刘双林笑笑,就回宿舍了。
寂静的哨位上就只剩下刘双林和方玮两个人了。静下来的时候,他们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刘双林才说:你以前没受过这样的锻炼吧?
方玮在灯影里摇了摇头,很快又说:现在不同了,我是一名军人,应该锻炼。
她说这话时,想到了父亲在她参军前对她说过的话。
刘双林又说:你们高干子弟能吃这样的苦?
方玮看了看刘双林,她不知道刘双林怎么知道她是高干子弟。他们这些大院里的孩子,在填写入伍申请表时,在父母职业一栏里都填写的是军人,父母的真实职务并没有写在表格上。她有些惊诧地看着刘双林。
刘双林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以后你们提干一定很容易,还不是你们父母一句话的事。
方玮真的没有想过提干或者将来会是什么样,只因为乔念朝要来当兵,她才跟来的。提干不提干的,她真的没有想过。她见刘双林这么说,就回答道:排长,我还没想过提干的事。
刘双林说:你应该提干,你这么好的条件,有父亲这样的靠山,在部队干一定错不了。
刘双林希望以后方玮能留在部队,这样他才能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方玮。他知道自己没法和城市兵比,城市兵不管干好干坏,就是复员回去,也会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而自己就不行了,他只能干好,一直干到实在不能留在部队了才能离开。如果方玮当上两三年兵就复员的话,他就没有机会继续和方玮交往下去,他知道环境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多么重要。那天晚上,他清醒地意识到只要方玮能在部队提干,他把她追求到手就多了几分把握。
刘双林不是一个浪漫的人,在那个静静的夜晚,并没有什么浪漫的言辞和举动,他只一味地说一些在方玮听来很乏味的话。
就在这时,乔念朝发现刘双林在陪着方玮站岗。乔念朝知道方玮今晚的夜班岗,因为他们每个班排岗,事先都会张贴出来。乔念朝不放心方玮,他借上厕所的机会,特意转到哨位上看一眼方玮,结果他就看到了刘双林在陪着方玮站岗的一幕。他在暗影里已经待了有一会儿了,刘双林和方玮说的话,他也听到了。另外一个女兵是怎么离开的,他不知道,见哨位上就刘双林和方玮两个人,他觉出味道有些不对了。他就在这时走出暗影。
他还没等刘双林说话,就先开口了,话里面明显带着刺,他说:是排长啊,怎么也来站岗了?
刘双林忙说:苏亚芹身体不好,我替她一会儿,乔念朝你这是上厕所呀?
他想三言两语把乔念朝打发走,好留下更多的时间单独和方玮相处。只要和方玮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都会觉得离幸福近了一些。让刘双林没想到的是,乔念朝竟说:排长,你回去休息吧,我替苏亚芹站这班岗吧。
刘双林在黑暗中突然有些脸红,心虚让他一时乱了方寸,他竟从哨位走下来,下意识地把枪递到了乔念朝的手里。他向回走了两步后,才反应过来,但他已经不好再回到哨位上去了。他停下来,冲乔念朝说:你辛苦了。
乔念朝挥挥手道:没事,这是我们战士应该做的。
他说这话时,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
刘双林没有再留下来的理由了,他向回走去,乔念朝看见方玮身上还披着刘双林的衣服,把刘双林的衣服拿过来,追上刘双林说:排长,穿上衣服,别感冒了。
刘双林接过衣服,在暗影里他的脸红到了耳根,似乎自己的企图已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浑身上下也似乎被乔念朝剥得精光。
回到宿舍的刘双林久久没有睡着,他没想到自己会败在一个新兵的手上,而这个新兵还是乔念朝。不知为什么,他在文艺路这些兵当中,一直找不准自己的位置。按理说,他是他们的排长,他们是他的兵,这种优势是明显的,可他也说不清楚,在文艺路这些兵面前,尤其是在乔念朝面前,他就是找不到这样的优势,无形中就有了相形见绌的心理。就是这种心理,让他失去了自信。
在工农子弟的新兵当中,刘双林很容易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就是排长,他们就是新兵。
乔念朝在他面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样子,事后想起来让刘双林感到羞辱,甚至无地自容。就在刘双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时,乔念朝和方玮正站在哨位上眺望远方的星空。
乔念朝指着天上的星光说:那就是北斗星,像把勺子。
方玮则在一边惊喜地寻找着织女星、牛郎星。有关牛郎和织女的故事,方玮从小就知道,一看到那两颗奇亮的星星,她的心里总会涌动着一种激动的情绪。
乔念朝从天空中收回目光,看着方玮说:他刘双林没安什么好心,我看他一定是在打你的主意。
方玮就说:我看刘排长这人不坏,知冷知热的,还把他的衣服借我穿呢。
乔念朝说:他这是糖衣炮弹。
方玮刚想说什么,马上又被乔念朝的话岔开了。
乔念朝说:他对别人怎么不这样?为什么只对你这样?这里面难道没有问题?
方玮说:那我怎么知道?
乔念朝对方玮的麻木有些气愤,在初恋的日子里,他希望方玮是自己的,只能接受他的关怀和情感,他不希望有人在其中染指。爱情在这一阶段成了乔念朝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男人的较量|
男人的较量
在三个月的新兵连生活中,乔念朝和刘双林成了一对冤家对头。乔念朝自从发现刘双林对方玮有了那种想法后,他就一直敌视刘双林,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没有叫过他一次排长,人前人后的,他只叫他刘双林或“刘双林那小子”。
他私下里无数次地对方玮说:刘双林那小子,我看他不是个好东西。
方玮就一脸的清纯和不解:我看刘排长挺好的。
乔念朝又说:那小子给你喝迷魂汤呢,你还不知道?!
方玮说:我不管,反正刘排长对我还不错。
方玮越这么说,越激起了乔念朝对刘双林的憎恨。他认为如果事情这么发展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刘双林会从他的手里把方玮夺走。
乔念朝如愿以偿地和方玮双双来到了部队,到了部队他才意识到,虽然他和方玮天天见面,两人都在新兵连,但留给他们单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新兵连的生活是紧张而忙碌的,他们在一起说会儿话的空当都没有,更别说谈情说爱了。在队列里,乔念朝只能用目光和方玮交流。
乔念朝用目光说:方玮我爱你。
方玮的目光只要和乔念朝的目光一碰上,马上就躲闪开了。不知是害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在躲避乔念朝这种火辣辣的目光,弄得乔念朝心里火烧火燎的。
每天晚上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那天晚上吃完饭,在洗碗的时候,乔念朝冲方玮说:一会儿我在操场上等你。
乔念朝径直去了操场,他并没有马上见到方玮,时间过去了很久,他才看见方玮不急不慢地向操场走来。乔念朝迎了上去,不无抱怨地说道:怎么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
方玮说:刚才刘排长找我谈话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乔念朝的脸拉长了,他冲方玮没好气地说:是那家伙重要,还是我重要?
方玮睁大眼睛,很天真地说:排长让我写入团申请书,是正事。
乔念朝就说:狗屁正事,他是想泡你呢。
方玮听了这话,便急赤白脸地说:你怎么这么说刘排长?他是在关心我。
乔念朝把脚下的一颗石子踢飞,气呼呼地看着方玮,冷冷地说:方玮,我发现你变了。
方玮低下头,半晌后才嗫嚅着说:部队有规定,战士不能谈恋爱。
乔念朝道:谁说的?
方玮:是刘排长说的。
方玮这种张口刘排长闭口刘排长的,大大刺伤了乔念朝的自尊心,他没好气地说:你来部队时间不长,规定倒学了不少。
方玮说:本来就是嘛,战士服役条例上写的,刘排长还让我看了呢。
乔念朝简直是忍无可忍了,他丢下方玮就走,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走回来,指着方玮的鼻子说:那你说咱们的事怎么办?
方玮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她一副无助的样子,委屈地说:念朝,我是喜欢你的。
乔念朝一下子没了脾气,他最看不得女孩子在自己面前这种样子,他长嘘了口气,缓和下语气道:以后你别在我前面提那家伙,行不行?
方玮又低下了头,用脚踢着石子,点了点头,又似乎摇了摇头。
乔念朝又说:什么狗屁规定?兴他们干部谈恋爱,就不许战士谈,不行咱就不当这兵,咱们回家。
这回轮到方玮吃惊地看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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