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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檀笛

書城自編碼: 404901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青春文學爱情/情感
作者: 东施娘 魅丽文化
國際書號(ISBN): 9787549298617
出版社: 长江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12-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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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喜欢看虐文的小可爱们看!过!来!本文前虐后甜!
东施娘太太的文笔情节俱佳!开头编造简介而逻辑顺畅!顺其自然地引人入胜!
內容簡介:
梦的开始是浮华的,而我与这场浮华的梦格格不入。
如人间仙阁般的林家,气宇轩昂的父亲,美丽温柔的母亲,严肃端正的长兄以及貌似金童的双生子。
我无数次向上天祈祷,如果我是林重檀该多好。如果我是林重檀,浮华的梦将不再是梦,而是我唾手可得的东西。
现在,这场浮华的梦被彻底撞破……
關於作者:
东施娘
健康,财富,自由,我的猫,都很重要。
出版作品:《檀笛》
微博:@东施娘
目錄
第一章 初回林府
第二章 入京求学
第三章 太学风波
第四章 箱笼为困
第五章 行差踏错
第六章 泥足深陷
第七章 杨花谢桥
第八章 梦幻泡影
第九章 重逢檀生
第十章 月缺难圆
第十一章 施计诛心
第十二章 设计套话
第十三章 遇袭落水
第十四章 状元及第
第十五章 暗流涌动
第十六章 误撞不堪
第十七章 虚与委蛇
第十八章 情天恨海
第十九章 天牢受刑
第二十章 红尘客梦
內容試閱
《檀笛》
十三岁那年,我才知道我不是范五的儿子,我真正的父亲是姑苏林家的老爷。
姑苏林家富甲一方,祖上出过不少大官,官职最高者拜相入阁。可以说,林家无论是在姑苏,还是在全天下,都赫赫有名。
我之所以成为范五的儿子,是因为十三年前,我的母亲林夫人去城外的观音庙上香时,路遇劫匪,最终她孤身一人逃到了范五家。
当时林夫人身怀六甲,因为这一番波折动了胎气,在范五家中诞下麟儿,巧的是范五的妻子也在那天生下一子。
范五的妻子见林夫人穿戴富贵,一时起了歹念,趁着林夫人产后虚弱,将我和她的儿子互换了。
这一换,便是十三年。
上个月我的养母病重,终于将这狸猫换太子的事告诉林家。
这十三年里,我作为范五的儿子,一直遭受范五的虐待。
范五是个赌鬼,虽然他不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但他无论是对我的养母,还是对我都不好。不过,他在几年前便死了,剩下我和养母相依为命。
养母病逝后,姑苏林家派了位管家来接我,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得知自己是姑苏林家的儿子后,我一夜没睡。既兴奋又不安,兴奋的是我终于要脱离这个苦海,从此是有钱家的少爷了;不安的是,前路茫茫,该如何是好。
我的爹娘会喜欢我吗?
想到这里,我连忙爬起来,翻出家中残缺的铜镜。镜中的脸,瘦瘦黄黄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心想:毕竟我是他们失而复得的亲儿子,他们应该会喜欢我的。
第二天,我坐上了林家来接我的马车。一路上惴惴不安,眼看林家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发快了。
马车停下来时,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同样坐在马车里的管家对我微微一笑:“春少爷,我们到了。”
我吞了吞口水,点点头:“好。”
林府是典型的姑苏园林,碧瓦朱甍,层楼叠榭,无一处不雅致,无一处不风骨。来之前,我曾告诫自己不要露出大惊小怪的样子,但对于只有十三岁的我来说,林府无疑是天上仙阁。
我跟紧管家入府,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四周。穿廊过亭时,四个少女迎面行来。少女容貌秀丽,衣袂飘飘,摇曳似水。
我没见识,见她们过来就停下脚步,讷讷地站在原地,问候道:“各位堂姐好。”
我记得管家说过,几位堂姐借住在林府。
可我这话一出,几个少女纷纷掩唇笑了,管家的话直接让我臊红了脸:“春少爷,她们并不是府里的堂小姐,是丫鬟。”
我认错人了。
没想到穿着那么好的衣裳、长得这么好看的少女竟然只是林家的丫鬟,我红着脸“嗯”了一声,在笑声里闷头跟着管家往前走。
管家带我去了偏厅,厅堂里坐着乌压压的一群人,我才认错人吃了教训,这会儿便闭着嘴。
这时,一位极美丽的夫人呜咽着冲过来将我抱住。
“是我的孩儿吗?”她身上的香气一下子侵袭而来,将我覆盖住。我从未闻过这么好闻的味道。在对方的哭声里,我意识到这应是我的母亲林夫人。
我想回抱住她,想唤她一声“娘”,可是我伸出手,就看到我的双手黑得像乌鸡爪,与林夫人的衣裳不相配,便又垂下,只晕乎乎地任她抱着。
原来这就是我的母亲。
养母虽然养我长大,却极少抱我,身上的味道也不大好闻。
“阿馥。”低沉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
抱着我的林夫人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我,拿丝帕擦了擦泪珠,但视线并未离开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好像自母亲的眼底看到了失望。
“你叫春地对吗?来,过来,到我身边来。”中年男人再度说道。
我循声望去,说话的男人坐在正前方的太师椅上,他留着美髯,气宇轩昂,一派稳重。
这人是我的父亲吗?我一边猜测,一边慢慢地走过去。
一只大手伸过来,揉了揉我的头顶。
“回家了就好,我是你父亲。”
他给我一一介绍厅堂里的人,在介绍某个人时,父亲明显顿了一下。
“那是你二哥哥,林重檀。”
我不是白痴,管家来找我时,向我简略地介绍了一番林府的人。林重檀不是我的二哥哥,而是狸猫换太子里的狸猫。
见了林重檀,我发现我更像狸猫。
眼前的少年白衣惊鸿,面容清秀,眉眼疏离,气质高洁。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向我低头行礼:“春弟弟安好。”
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不想在这人面前露怯,便学着他的动作回礼,却引来了嘲笑声。
发出笑声的是一对双生子。
那是我的两个弟弟,他们今年才五岁,是家中的混世魔王,因为年龄小,行事肆无忌惮。其中一个人一边拊掌大笑,一边说了一个成语:“沐猴而冠!这就是夫子说的‘沐猴而冠’吧!”
呵斥声立刻响起。
我虽然不懂“沐猴而冠”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脸上再度烧起来,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这时,一块丝帕出现在我眼前。
是林重檀。
我诧异地抬头,看到对方眼睛里的自己哭了。
众人都以为我是被双生子说哭的,只有我知道我不是。
范五貌丑,我的养母虽然长得齐整,但常年风吹日晒,自然不太好看。我来林家之前,曾抱有希冀——我可以把林重檀比下去。见到林重檀后,我就知道了,我比不过对方。
我本名叫春地,父亲嫌我的这个名字上不得台面,当日便给我改了名,把“地”改成了“笛”。从此林家奴仆便唤我一声“春少爷”,而他们叫林重檀“二少爷”。
林家分给我的院子名叫山鸣阁,取自诗句“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十三岁的我不识字,只觉得牌匾上的三个字极好看。
“春少爷在看牌匾?府里的牌匾上的字都是二少爷题的。”旁边的小厮开口说。
他是分给我的小厮,名叫良吉,比我略长一岁,但比我高了许多,长得虎头虎脑的。
一听这牌匾上的字是林重檀题的,我便低下头,走进院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异常忙碌,比原先干农活时还要辛苦。我知道我与林家格格不入,铆足了劲儿想融进去。
父亲知道我尚未开蒙,便给我请了夫子。夫子颇有才华,但恃才傲物,不仅评价我蠢笨,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就说起林重檀。
据说林重檀是个神童,三岁已识千字,五岁能作诗,年纪轻轻已成了秀才公。若不是父亲认为林重檀太早入世会沾染上俗气,恐怕现在已有资格参加殿试。
夫子对林重檀赞不绝口,仿佛林重檀是他的得意门生。我知道夫子没教过林重檀,林重檀自幼便跟在当代大儒道清先生身边学习。
良吉尽管口无遮拦,但是耳听八方,很多事情都是他告诉我的。
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个真儿子回来了,林家却不把林重檀赶走。待的时间长了,我就明白了其中缘由——芝兰玉树的林重檀,是林家耗费心血养成的,林家自不会弃他如敝屣。
“春少爷。”良吉大咧咧地在窗外叫我。
我晨起便开始读书,读得脑袋发蒙,听见他叫我,便从窗户探出头:“什么事?”
“大少爷回来了,带了好些礼物。”良吉冲着我笑,牙龈都露出来了。
大哥回来了?
大哥在金陵的寒山书院读书,三个月回家一次。我被认回林家时,他特意请了假回来,不过第二天便匆匆离开了。
此时的我还有些小孩心性,听见大哥回来,立刻高兴地笑了,又紧张地问良吉:“我该穿什么好?”
良吉想道:“不如就穿前几日新做的衣服。”
那件衣服是母亲特意请人进府给我量身定做的,雪青色绲边锦衣,衣摆绣着蔷薇宝相。我听良吉这样说,也觉得穿着这身衣裳去见大哥极好。我忙换上衣服,问良吉我这身打扮好不好看。
“好看!”良吉又笑出了牙龈,“我觉得春少爷长得比二少爷好看。”
良吉的话让我的心像是掉进蜜罐里一样。
我从来没被人夸奖过长得好看,现下良吉竟然说我长得比林重檀好看。开心之余,我又疑心良吉是不是在拿我开玩笑,但良吉愚笨,不像是会故意拿我作乐之辈。
不管如何,被良吉这样一夸奖,我便多了勇气,穿上新衣裳去向大哥要礼物。
良吉跟我说大哥每次回来都会给弟弟们带礼物,还会问弟弟们下次想要什么。我自然也会有礼物。
才走进大哥的院子,我就听到府里那两个小混世魔王的嬉笑声,还听到了大哥沉稳的声音。我低头再三理了理衣袍,才踏入大哥他们所在的地方——书房。
“大哥。”我唤了一声,才发现林重檀也在。更让我诧异的是,林重檀今日也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衣裳。
我不禁定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林重檀看。盯久了,我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料子跟他的不同,他的衣服隐有金丝,我没读多少书,但也知道越稀少的越珍贵。
“春笛。”大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收回了看向林重檀的目光。
大哥长相肖父,已过弱冠之年的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不笑时十分严肃。此时他的左右腿上正各坐着一个小混世魔王。
大哥唤我过去,问我这段时间在府里过得如何,又问我最近读了什么书。得知我正在学习《千字文》,大哥明显一愣,但没有说什么,只是让小厮把我的那份礼物给我。
我收了礼物,想学着弟弟们的样子娇憨地说一声谢谢大哥,可我嘴笨舌拙,接了礼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傻愣愣地看着大哥同林重檀说话。
明明林重檀与我同岁,可他和大哥谈论的话题我竟一个都听不懂。好不容易听懂一两句,有心想插进他们的交谈中,只是我才开口,大哥就对我说:“春笛,你带小镜和生生出去玩吧。”
小镜和生生是双生子的名字,他们一个叫林月镜,另一个叫林云生。
双生子听到要跟我出去玩,立刻闹了起来。在大哥的眼神镇压下,他们乖乖地任我牵着手带了出去。只是刚走到书房里的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们就不约而同地甩开了我的手,看向我的眼神里明显带着排斥。
年幼的孩子说的话却很是恶毒:“土包子,谁允许你牵我们的手了!也不知道身上有没有脏病。”
我连忙辩解道:“我没有脏病!”
“没有脏病,那你怎么这么黑?府里最黑的人也没你黑,你是不是都不沐浴的?”
“今天你还跟二哥哥穿着同色的衣服,真是可笑。别以为父亲接了你回来,你就可以当我们的哥哥了。我们没有你这么丑的哥哥,以后你不许碰我们。”
双生子你一句,我一句,把我贬得无地自容。
我想离开这里,他们却张开手拦住我:“把大哥给你的礼物交出来,那不是你应该拿的。”
我不应该拿,谁该拿?
大哥给我的礼物,我还没打开看上一眼,就被双生子抢走了。回到山鸣阁,我坐在窗下默默地掉眼泪,忽地听到一个声音。
“小笛。”
怎么又是林重檀?为什么我每次哭都会被他看到?
我胡乱地擦掉眼泪。此刻我已经换上了平时穿的便服,但林重檀还穿着先前的雪青色衣裳,和煦的日光打在他身上,给他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自窗户外递进来一个东西给我,道:“小镜和生生胡闹,你不要同他们生气,大哥的礼物我帮你拿回来了。”
我垂下眼皮,看了看他递进来的礼盒,慢慢地伸手接过。
礼物是金陵的彩灯,我让良吉帮我把彩灯挂在我读书时待的那扇窗下。夜里彩灯亮起,落下金黄的光。
我很喜欢这盏灯,总是趴在桌子上看它,次数多了,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此时,我已经认识一些字了。将灯取下来,我仔细地往里一瞧,发现里面的灯芯柱子上居然刻着一行字——赠二弟檀生。
翌日,我拿着彩灯去了林重檀的院子——三晖堂。三晖堂是府里离山鸣阁最远的一处院落,这是我第一次来三晖堂。
林重檀正在吃药。
良吉说林重檀天生体弱,所以一直在吃药丸。可我觉得林重檀身体比我好得多,他与我同龄,已经比我高许多,哪里像是天生体弱的人?
他的小厮将我引了过去,我将彩灯往桌子一放,问道:“这是大哥送给你的,你为什么拿来给我?”
林重檀正往玉白的手心里放黑乎乎的药丸,听到我的问话,便抬起长长的睫毛,不缓不急地向我道歉:“小镜和生生很喜欢大哥给你的礼物,所以我才把我的礼物给你。小笛,我向你道歉,你别生气。”
我抿着唇,觉得林重檀在糊弄我,可是我实在嘴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见我傻愣愣地站着,他分出一只手将我拉过去,让我坐他旁边,问我:“待会儿厨房会送莲子羹过来,一起吃点儿?”
“我……我不吃。”我不愿跟他那么亲近。
林重檀“嗯”了一声,好脾气地问我:“那你想吃什么?”
目光一转,我盯上了他手心的药丸。我觉得那不是治病的药丸,而是让人变漂亮的药丸,要不然怎么解释林重檀生得这般漂亮?
林重檀注意到我的视线落点,有些惊讶地问:“你想吃这个?”
我抿了抿唇,点头应道:“嗯。”
林重檀的药丸真的好苦,我从未吃过这么苦的东西,当下哇的一声吐了。林重檀的小厮倒吸了一口气,我没注意到,胡乱地抓过一个茶杯,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喝完才发现那个茶杯应是林重檀的。
我想把喝进去的茶水吐出来,可哪里吐得出来。我苦着脸瞪着林重檀,林重檀倒是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我生着气,又无处可撒,只能不高兴地坐着。恰好厨房的人送来了莲子羹,见林重檀专心地与厨房的人交谈,我偷偷地伸出手,把弄脏的手在林重檀衣服上擦了一下,又一下。
手被抓住。
林重檀依旧跟厨房的人说着话,却抓着我的手。他比我高,手居然也比我的大,真奇怪。
等厨房的人离开,他才松开我的手:“吃点儿莲子羹吧。”
我把手往背后一藏,闷声挤出两个字“不吃”,就跑了。
这次大哥会在家里多待些时间,他既是在家,姑苏各家的请帖便如雪花似的飞来。
母亲也时常受到邀请,但她并不曾带我去赴宴,只哄着我让我乖巧地待在家里,而后带林重檀和双生子出门赴宴。
“胡闹,怎么能不带春笛去?”父亲诸事忙碌,大哥得知此事,便如此质问母亲。
母亲的脸颊微红,她低声辩解道:“春笛才刚回家,身体还没养好,以后我再带他去赴宴。”
大哥沉下脸,道:“母亲,春笛如今已有十三岁,应该出门交际了,我林家的孩子都该是见过世面,知人情、懂事理的。”
因为大哥的话,我破天荒被允许去赴宴了。临赴宴前两天,府中安排了人给我上礼仪课。前一天下午,母亲过来看我。
因为母亲在场,我格外地紧张,想表现得好些,可越是这样想,做错的就越多。
我不慎落重了茶杯,发出了不小的声音。母亲明显有些失望,但她还是挤出一丝笑对我说:“不急,春笛,你还小,我们慢慢学。”
我不小,我与林重檀同龄,为什么他无论做什么都做得那么好?
这次我们去的是王家,王家书香门第,家中小辈良多。良吉凑在我的耳边,告诉我这位是谁、那位是谁。
我不敢松懈,绷着身体认人,微笑。一天下来,我筋疲力尽。傍晚时分,想着离晚膳还要一会儿,我便钻进湖边的小林子里捶着酸软的腿。
不一会儿,附近传来了说话声。一群公子哥在湖边的凉亭里吟诗作画,林重檀也在其中。
林重檀今日穿了一件松花绿的衣袍,这个颜色极为挑人,但他穿起来不仅不奇怪,还格外夺人眼球。
一见到林重檀,我就想离开,不想在这时,我听见他们讨论起我来。
“檀生,今日你家带来的那个黑公子是谁?你弟弟吗?我们可没听说你家还有个弟弟?”
“黑公子?哈哈。”有人立刻笑道,“黑公子这个称呼可不好听,不如叫黑狸奴?我家养了一只黑猫,瞧着同那个小家伙有点儿像,都是眼睛圆溜溜的,皮肤黑黝黝的。”
“你们的嘴巴也太臭了,人家檀生还在这里。檀生,那个人是谁?我们可是听他叫你的大哥为大哥的。”
林重檀搁下作画的毛笔:“你们不用猜了,他是林家的孩子,以后会经常出席这种宴会,你们见了他叫一声春弟弟便是。”他一顿,“不许说什么黑公子、黑狸奴的。”
“好好好,不叫。不过他真是你们林家的孩子?怎么瞧着长得和你们兄弟几个一点儿都不像。”
“当然不像,檀生的美貌岂能是黑……那什么春弟弟能比的,那个人估摸是林家旁系来打秋风的亲戚。也就是你们林家和善,还带他赴宴,若是我,给点儿碎银子打发了便是。”
给点儿碎银子打发我?我才是林家正经的少爷,凭什么打发我?
林重檀是赌鬼范五的儿子,范五死了,养母也病逝,他不回去吊唁守孝,不仅占着我的二少爷的身份,现在还让其他人说我是过来打秋风的——
愤怒直冲脑门,我也没仔细听他们后面的话,只想在众人面前揭穿林重檀虚伪的嘴脸,告诉他们——他是假的,我才是真的。
我冲过去,众人看到我,神情都有些尴尬,没想到说坏话被我这个正主听到。
“哎,这……”
“春弟弟,我们刚刚就是胡言乱语,是我们喝多了,向你赔罪。”
林重檀看到我有些惊讶,随后向我走来:“小笛,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良吉没陪着你?”
话音刚落,我就重重地推了他一把。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边推边骂:“谁要你装好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赌鬼儿子,你根本就不是林家的儿子!”
“春笛!”
身后传来怒斥声,我吓得连忙回头,就听到“扑通”一声。
众人的声音一下子响了起来。
“檀生!来人啊!檀生落水了!”
“快来人!救人啊!檀生他不会水!”
大哥压抑怒气走过来,一把将我扯过去交给他的小厮:“把他送回去,不用参加晚宴了。”
说完,大哥跳下水去救林重檀。
我的第一次赴宴就这样结束了。
父亲得知我闹出这样丢人的事,将我罚去跪祠堂。其间,母亲来过一次。虽然母亲给我送来了吃食,还安抚我,但她安抚的话更像刀子,一句一字都在割着我的心。
“你在那种地方长大,自然不如其他兄弟,你父亲和你大哥就是对你太严格。春笛,以后听母亲的话,乖乖地待在府里,哪儿都不要去。等你大了,母亲给你寻一门婚事,不用高门女子,选个可人、懂事、跟你有话说的就行。”
哪怕是闺阁女子,也是能出门游玩的,母亲这是要禁我的足吗?
隔日,母亲让我去给林重檀道歉。这一次还未进门,我就听到了大哥的声音。
大哥对林重檀说我心术不正。
我没有进去跟林重檀道歉,转身径直回了山鸣阁。在祠堂跪了两天,我的膝盖高高肿起。良吉给我敷膝盖时,我忍不住抽泣。
其实在养母家中,我是不爱哭的,不知为何,到了林家不过几个月时间,我就哭了三回。
良吉抬头,问:“春少爷,你饿了吗?我去厨房拿点儿吃的东西给你吃吧。”
“不用了。”我趴在榻上,吩咐良吉打开窗户。
雨丝从窗外飘进。
其实我不该那么难过才对,现在的日子明明比原先的好多了。原先我要下地干农活,桌上的饭菜少有荤腥,范五只要不高兴,就对我拳打脚踢。到了林家,我衣食无忧,父亲再生气也不会对我动手,只是罚我跪祠堂……我怎么就难受成这样?
无论我怎么开解自己,我对林重檀的感情依然从不喜转为厌恶。我甚至自私地想:如果林重檀能消失就好了。
经此一事,我再也不期待出门赴宴了。
这一天,大哥想带我去赴宴,我拒绝了。
“不去?你为何不去?你几位姐姐都会参加赏菊宴,你作为一个男子,怎么天天窝在庭院里?”大哥皱着眉看着我。
我对上他的目光,就低下头:“我的书还没读完,出去玩夫子会责骂我的。”
“回来再读也不迟。”大哥又说。
我不再说话。
大哥等了片刻,明白我是铁了心不愿意出门,双生子又在门外催促,他丢下两个字便转身离开了。
“罢了。”
我抬头看着大哥离开的背影,捏紧手指回到书房,继续读书。自从意识到自己跟林重檀的差别,我就开始刻苦学习,每日都学到深夜。也不知是不是我真的比较蠢,学过的东西忘得很快。
夫子一开始训斥我读书不用功,后面知道我用功极了,便对着我摇头叹气。夫子心情好时,会安慰我说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进学。
“左右你是林家的少爷,林家自然养得起你。”
他的话跟母亲的话极其相似,看似宽慰我,实则说我蠢到无可救药。
转眼间,我在林家过了三年,这三年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哥从寒山书院退学,转去从商了。自此,父亲便把绝大部分希望放在了林重檀的身上,他希望林重檀不但要高中,还要成为风光无两的状元郎。
因此,父亲决定把林重檀送去太学。其实林重檀早有入太学的资格,他的夫子道清先生曾是太学最德高望重的先生,曾在朝中任太师一职。道清先生向太学举荐林重檀,只是那时候林重檀年岁尚小,父亲想多留林重檀在膝下承欢两年。
得知林重檀要远上京城读书,临行前一天,已出嫁的大堂姐跑回来,眼泪汪汪地望着林重檀,一副颇放心不下自己这个堂弟的模样。
母亲更甚,把林重檀搂在怀里,心肝儿、宝儿地叫着,哭得伤心。
双生子也紧紧地抱着林重檀的手臂:“二哥哥,我们不想让你走。”
厅堂里最冷静的人便是父亲,父亲等众人收拾好了情绪,才重重地咳了一声:“只是上京读书,你们闹得像生离死别一样,荒唐。檀生一人上京我不大放心,春笛陪着一起去。”
这话如惊雷在林家厅堂里炸开。
大哥十分意外:“春笛一起去?春笛他……”
父亲已做下决定,不容他人置喙:“春笛如今已十六岁了,他并非闺阁女子,终究还是要担起林家的担子。”
听到父亲这样说,我很是惊讶,没想到父亲竟然对我期望不小。于是在父亲叫我去他书房时,我忍不住对着他笑。
“父亲。”我其实很想亲近父亲,只是父亲忙碌,每次归家都已是深夜,不好打扰。
父亲目光沉沉地看着我,并没有对我露出笑容。我知他向来严肃,便收敛了笑容,乖乖地站着,等着父亲训话。
“送你去太学,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看到我林昆颉有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儿子。我知你原先被耽误,但现已经过去了三年,你的夫子依旧说你没有半分长进,不过是认识些字。君子六艺,你不仅不会作诗,其他五艺更是一窍不通。为了送你进太学,我费了不少心思,若你不能学出成绩,就不要回来了。”
我僵在原地,浑身发冷。父亲似乎不欲多言,只让我退下。
若是一炷香之前,我定会乖巧地离开,但这会儿我没走,忍不住问了一句:“父亲是不是更希望二哥哥是您的孩儿?您是不是觉得要是没我这个废物儿子就好了?”
我很早就想问这句话了。
在林家三年,我的名字一直没有上族谱,除林家人知道我才是正儿八经的少爷外,外人都以为林重檀才是父亲的儿子,而我不过是远房亲戚家的孤子,暂托林家庇佑。
话音刚落,一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
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
他像是动了气:“竖子,滚出去!”
那是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翌日,我便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后来,只有骨灰衣冠回到故土。
我,林春笛,生于天历五年,死于天历二十三年,享年十八岁。
父亲叮嘱我们上京之时不可露财,以免被土匪强盗盯上,故而我和林重檀同坐一辆马车。
自三年前我推他下水,我们便鲜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在林家的三年,他曾数次找我,但我不仅没有给过回应,甚至私下碰上,我都不会叫他一声“二哥哥”,只当没看见这个人。时间长了,林重檀也不再主动找我。
这一路上,我和林重檀相顾无言。我捧着书研读;他倒是有了闲情雅致,不是下棋就是品茶,从没见他看书。
我注意到,每逢停车休息时,林重檀会拿着一本册子下车,走远,过一会儿才回来。因为他从不在车上打开那本册子,我并不知道册子里的内容。
不过我怀疑那本册子里写的是太学入学考试的内容,虽然我们免试进了太学,但入学一个月后,就得参加第一次大考了。考得不好,不会被退学,但父亲定会变本加厉地认为我无用。
林重檀的夫子曾是太学的先生,说不定私下给林重檀泄题了,好让林重檀能如雏凤现世般一鸣惊人。
不过这些只是我的猜测。
离京城只有一百多里时,我像往常一样读着书。马车在大路上行驶,突然的颠簸让我抬起了头。这时马车停了下来,我正想问外面的人怎么停车了,旁边的林重檀突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待会儿跟着我跑。”他已经变声完毕,声音如古乐般悦耳。
我意识到周围气氛不对,慌乱地问他:“是山匪?这都快到京城了。”
林重檀侧脸看向窗户,声音极低地回复我:“京城最近换了十六卫大将军,历来新官上任,都需要功绩装点门面。先有意放任,只待山匪起势,他们再一举歼灭,如此便有了大功一件。”
“可是……可是被山匪杀的人又不能……”
林重檀回头看着我,向来美丽的双眸里没有太多情绪波动。我从他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便噤了声,只凝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刀剑声,人的尖叫声、喊痛声四起,我没有经历过这阵仗,吓得手心直冒冷汗。
忽地,马车不知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了一下,车帘被一刀砍成两半,半裸上身、持着刀的大汉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看到我们,凶神恶煞的脸上露出坏笑:“哟,这里还藏着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
没等我呼救,林重檀抬起手对着大汉一扬,写字的金粉迅速地迷住了大汉的双眼,随即林重檀重重踢出一脚,将这人踹下了马车。他迅速拉着我往外跑。
我从未跑得那么快过,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山匪不打算放过我们,骑着马追来。林重檀带着我往山林里钻,我没穿鞋的那只脚传来了钻心地疼,但我不敢吭声,我怕林重檀抛弃我。
追杀声持续不断地自身后传来,我越发慌乱。路过一片密林时,林重檀突然停了下来,我知自己是累赘,不敢随意开口,任他把我塞进一个土坑里。
土坑里有石头,被石头磕到后背时,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林重檀也躺了进来,一边拿草遮掩,一边伸手捂住我的嘴。
他捂住我的嘴的手,是那只扬了金粉的手,手心还有残余的金粉。我冷不丁吃了一嘴金粉,连忙闭紧嘴。
土坑不大,我们很是憋屈地窝在其中。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香,这一路如此狼狈,他的身上居然还是香的。
山匪的声音逐渐接近,因为害怕,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万一山匪发现了我们……我和林重檀同年同月同日生,难不成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家人若是得知我们死了,定会为林重檀难过。
胡思乱想之际,我感觉脚边的草动了下,好像有人用刀在乱砍。我吓得浑身僵硬,睁开眼却对上了林重檀的眼睛。
林重檀好像完全不怕,长长的睫毛下的双眸冷冰冰的,察觉到我的视线,他眼波一转,看了我一眼。
他……长得真的挺好看的,我嫉妒地想,眼睛跟宝石似的。
山匪似乎没发现这个土坑,声音逐渐远去了。我慢慢地松了口气。林重檀将草掀开,坐起身后环顾四周:“他们往前追了,没找到我们,一定会往回找。三十里外有个兵营,我们只要找到兵营,就得救了。”
听了这话,我便想坐起身,他突然把我摁了回去。
头被重重磕了一下,眼泪花都出来了,我想问他干吗,却看到他收回的手背上出现两个牙洞。
有蛇!
我转头,果然看到迅速游走的蛇。因为只看到尾巴,我不知道那蛇有毒无毒。
在乡下时我遇过蛇,知道一些处理的方法。我连忙坐起,取下发带,将其绑在林重檀的手腕处,又试图挤出林重檀伤口里的血。
林重檀把手抽了回去:“没时间了,走!”
他抓着我一路往西北方向跑。可我脚疼得厉害,实在跑不动了,我甩开他的手蹲下身:“我不行了,你自己走吧。”
林重檀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解开了手腕上的发带,蹲在我的身前:“上来。”
蝼蚁尚且贪生,我自然也不想死,盯着林重檀的背看了几眼,还是爬上了他的背。
背一个人跑和自己跑,完全不同。林重檀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他让我把他腰间荷包里的药丸拿出来。
我将药丸取出,见林重檀并不准备停下休息,只能把药丸喂到他口中。他迫不及待地吞下药丸,还咬到了我的手指。
“啊!”我连忙把手抽出,手指上已有牙印。
我本能地含住手指,却后知后觉我的手指才被林重檀咬了,又连忙放下了。
好在林重檀不知我的这番蠢动作,我偷偷把手指上的口水擦在了他的衣服上。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路难走,在看到前方的城隍庙时,林重檀停了下来。
这座城隍庙荒芜许久,门口牌匾上结了厚厚的蜘蛛网。林重檀把我放下,又吞服了一颗药丸,才走进庙中。片刻后,他走了出来,道:“里面没人,今晚在这里休息。”
我自是无二话。
进了庙后,我勉强找了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取掉罗袜。
我的脚果然受伤了,有几处出血口,我拿出手帕擦拭。这时,出去了的林重檀提着一桶水进来。
原来城隍庙后面曾住着人,有口井,还有废弃的水桶。林重檀把水桶提到我的面前,示意我将帕子沾了水再擦,他准备去收拾一处能睡觉的地方出来。
这一路我被林重檀照拂,不得不暂时放下对他的厌恶:“你手背上的伤口……”
“没事,那蛇没毒。”林重檀淡淡地道。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低头处理脚上的伤口。想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外面突然下起了暴雨。我担心夜里寒冷,怕是难熬,却看到林重檀扬起了嘴角。
这人怎么还笑了?我们被山匪袭击,其他人生死未知,他如何笑得出来?良吉虽然话多,时常气我,但我不想良吉出事。
大雨倾盆,庙内寒气越发重了,我的夹袄落在了马车上,这会儿我只能抱着腿坐着。林重檀突然看向我,盯着我看了几眼,突然起身。
见他冷不丁地走近,我有些不安,抬头看着他:“二哥哥,你……不能丢下我,父亲知道会责怪你的!”
林重檀的脸色比原先苍白许多,应是先前背我逃路所致。他蹲下身,无奈地笑道:“怎么没把脸上的金粉擦掉,像只……”他顿了一下,“小花猫。”
他说我像花猫,让我立刻想起之前他的朋友说我像黑狸奴那件事。我咬了咬牙,不服气地想:至少这三年我变白了许多,再不是黑狸奴了。
花猫……花猫也不是,我才不是猫!
桶里的水被我用来擦了脚不能再用,这会儿外面下着暴雨,无法出去打水,林重檀便就着雨水打湿了手帕,将其递给我。
因为没有镜子,我擦了半天后,林重檀拧起眉毛,伸手夺过手帕帮我擦脸。
他衣袖里的香气随风钻入我的鼻中,明明都是逃难,他却依旧衣冠楚楚,而我披头散发,还丢了一只鞋子。
自卑之情又涌上心头。
入睡前,他邀请我跟他睡在一处,以便取暖,我一口回绝了。
春寒料峭,不知是这几年在林家待着把身体养得娇气了,还是脚心伤口太痛,我躺在地上迟迟无法入睡。地砖冰冷,我身上的春衫怎么也挡不住入侵的寒气。
旁观林重檀,他睡得香甜,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翻来覆去又强撑了小半个时辰,突然听到了林重檀的声音。
“过来睡吧。”他睁开眼看着我。
我没动。
他无奈地说道:“明日还要赶路,若你冻坏了身体,走不动路,我可是会把你留在这里,自己去找兵营的。”
听到这里,我连忙从地上爬起。我不能一个人被留在这里。荒山野岭的,死了都没人知道。而且我要是死了,便是称了林重檀的心。他本就霸占了我的林家二少爷的位置,我一死他更加名正言顺了。
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纠结了一番才在他的身侧躺下。小时候我曾跟范五睡在一张床上,但稍长大了一些,我便单独睡在旁边的板床上,回了林家后,更是不曾跟人同床共枕过。
虽然不是睡在一张床上,但我的确跟自己的死敌睡在一块。他身上淡淡的香熏味又传了过来。我僵硬地躺着,林重檀语气随意地道:“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我还想挣扎,可林重檀实在是温暖得让我不忍远离。最后,伴着雨声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醒来时,天色大亮,暴雨停了。
林重檀还未醒,我刚想起身,忽地瞥见册子自他怀中露出一角。那是他平时下了马车走远了看的小册子,昨天那样危急的情况下,他居然还把它带上了。莫非真是太学入学一个月后的大考的考试题目?
我抬眼盯着林重檀的脸看了片刻后,伸手去拿册子。因为怕被他发现,我屏住了呼吸。终于把册子抽出来了,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内容却令我大失所望——写在册子里的根本不是考题,而是这一路的风土人情。
我讪讪地将册子塞了回去,刚放回去,林重檀就睁开了眼,吓得我一动不动。我怕他发现我偷拿了册子看,但他好像完全没发现,坐起来,往庙外看去。
阳光从破烂的窗口照进来,他抿着唇静坐须臾,才低头看向我:“去洗漱吧,我们该走了。”
我的脚还没好,今天又是林重檀背着我前行。昨夜暴雨,今日的山路比昨日更难行走,我生怕林重檀丢下我,双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儿不敢放。
林重檀似乎不喜,好几次偏头看我,才说:“小笛,你抱得太紧了,能否松松?”
我垂下眼,微微松开些,但没多久又故态复萌。
行到下午,我们终于见到兵营。
兵营的人正在操练,林重檀将我放下,让我在原地待一会儿,便往兵营那边去。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拿着一件披风回来了。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兵爷,其中一个穿着盔甲,威风凛凛,似乎是个将军。
林重檀将披风披在我身上,才对身侧的人介绍说:“宋将军,这就是我的弟弟。”
这个宋将军看起来年纪并不大,但眉宇间煞气很重,沉着目光扫了我一眼。
我从未见过如此煞气重的人,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不想受伤的脚不慎踩到石头,疼得我立刻咬住唇。
而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引来了宋将军的嗤笑:“你这个弟弟可真够娇弱的。”
初次见面,他就如此讽刺我。我听过许多贬低的话,却是第一次被人说娇弱。我想反驳,但看到对方的脸,又把话憋了回去。
这个将军若是打我一拳,我估摸着就要去见阎王了。
“他从未出过远门,突遭此劫,能有此刻模样,已是不易。”林重檀解释了一句。
宋将军更是讥讽道:“哦,我记得你刚刚说你是头一次出远门,怎么你就能背着他行这么多里路?”
不知道我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宋将军,才令他对我如此不客气。此外,他应该很赏识林重檀,对林重檀说话时态度明显温和许多。
在家里我便被林重檀压了一头,如今到了外面,竟还是这般。
我心情郁郁,低下头用手指抠衣服。
“说你两句你就要哭了?”宋将军问道。
我想说我没哭,林重檀抢先说道:“让将军见笑了,我弟弟还受着伤,能否让我先带他进去处理下伤口?”
宋将军这才放过我。他将我们安置在兵营,带着人去剿匪。
原来这个宋将军早就看不惯烧杀抢掠的山匪,只是山匪作恶的地方归属十六卫管辖,他管不着,如今被山匪打劫的人都求到他跟前了,还是林家的人,他怎么能坐视不理,自然师出有名地出兵剿匪。
父亲长居姑苏,三叔则是在京城里做官。三叔与父亲并非同母所生,三叔的母亲是我奶奶的陪嫁丫鬟,因为奶奶有孕,三叔的母亲便被抬作妾室。
三叔十分争气,如今任工部尚书一职。我们到达兵营的时候不早,尽管宋将军已派人送信给三叔,但三叔的人要明日清晨才能赶到接我们回府,故而今晚我们要在兵营里歇息一晚。
兵营人多,我和林重檀被分到了一个帐子。入夜,士兵帮忙抬水入帐,让我们沐浴。我自从住进林家,生怕别人从我身上闻到不洁的味道,每日都要沐浴。
因为生得黑,母亲便给了我许多保养方子。尽管那些保养方子都是些女孩用的,但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林家的少爷,便忍着羞耻日复一日地用那些方子,连每日沐浴用的水里都会加上牛奶。
“你先洗吧。”林重檀送走士兵后,对我说。
已经两日没沐浴了,我这会儿顾不上礼让,点点头就慢吞吞地走过去。帐子简陋,连个遮挡的屏风都没有,但兵营愿意收留我们已经是大幸,我不敢要求太多。
看了林重檀几回,发现他一直背对我坐在桌前,我稍微宽心,准备沐浴。军医简单地帮我处理了一下脚上的伤口后,嘱咐了一句伤口不能碰水。于是我没有进浴桶,把受伤的那只脚搭在长凳上,用木勺舀水冲洗身体。
热水冒着白气,我仔细地搓洗身体,把身体都搓红了,才穿上干净衣服。衣服不知是哪个士兵的,我穿上后发现大了不少,即使扎紧了裤子腰带,裤子依旧往下掉。我不得不用手紧紧抓着裤腰带,狼狈地回到床上。
“我洗好了。”我对林重檀说。
林重檀依旧背对着我,听到我的话后,起身往浴桶那边走去。我见他这就开始脱衣服了,不由得一惊:“你不叫人换水吗?”
“这里是兵营,这些士兵十日、八日都未必会洗一次澡,我们两个人暂留此处,若让人连烧两大桶水,恐遭埋怨。”林重檀说话间,就脱下了衣物。
我连忙转头。
因为林重檀的话,我看着身上松松垮垮的衣服,不好再张嘴说想换一身小点儿的。
夜里我和林重檀又睡在一块,不过我们一人盖一床被子,倒不用像昨日那般亲密。
帐子外静悄悄的,偶有传来巡逻的脚步声。我身心疲惫,没多久就睡熟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人吵醒了。
“接你们的人来了。”
那个声音格外洪亮,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被帐子外照进来的日光刺得眯了好一会儿眼。撩开我们帐帘的是那个宋将军,他一点儿不见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冲进来了,这会儿正表情奇怪地看着我们。
我准备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紧挨着林重檀,连忙往旁边一滚,这一滚我发现了一个更糟糕的事情——被子下的我没穿裤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滑落了。
我看了林重檀一眼,发现他已经醒了,但没起身,恐怕他已经发现我的窘状,才未掀被子起身。
我浑身僵硬地躺着,一旁的林重檀平静地开口:“谢宋将军,还请宋将军帮忙唤林家的小厮过来。”
宋将军又奇怪地看了我们一眼,才说了声“好啊”。
宋将军离开后,帐中只剩我和林重檀。他不看我,侧身坐起,留个背影给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赶忙去找自己不知遗失在哪儿的裤子。
也不知道我昨夜是怎么睡的,稀里糊涂地挤进了林重檀的被窝就算了,还把裤子留在原先的被窝里。
我刚穿上裤子,林家的小厮就过来了。林重檀让他拿两套衣服过来,顿了一下,特意说道:“其中一套要小些。”
我坐在床上,感觉脸颊发烫。既为睡觉的事,又为自己明明努力养身体却依旧比林重檀身形小上不少而羞愧。
换好衣服后,那个宋将军已不在兵营,我们没能与之谢别就坐上三叔派来的马车。
三叔是京官,京城地贵,府邸不到林家主宅一半大小。三叔膝下有一子两女,儿子比我们小了四五岁,如今还在家中读书;两个女儿与我们年龄相近,如今正在相看人家。
我朝民风开放,也没有堂兄弟姐妹必须避嫌的规矩,三叔让我们就住在他家。
住在别人家中,我总有些不自在,想多去向三叔请安问好,但我脚伤未好,林重檀让我不要随意走动,他自会跟三叔解释。
良吉是第三日被救回来的,山匪杀了几个护卫后,把剩下的人都抓到了山上。良吉被饿坏了,回来猛吃猛喝。过了两日,他看着坐在椅子上养伤的我,冷不丁地问:“春少爷,你都不出去玩吗?”
“我脚伤还没好,怎么出去玩?”我说。
良吉说:“可是……可是我刚刚看到二少爷跟两位堂小姐、堂少爷出了门,说是要去醉花楼吃东西,还要去什么……”他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去城中最大的书院,说那里聚集了很多才子。”
我连忙坐直身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我听得可清楚了,婉堂小姐还说三老爷明日休沐,明日可以一起去城外的千佛寺上香。”
良吉的话让我心生不悦,这几天我窝在房里养伤,只向三叔他们请安过两回。倒是林重檀,他这么快就与三叔一家亲密如斯了吗?
我让良吉去等着,见到林重檀就请他过来。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入夜后,林重檀才掀开门帘进来。
我端坐在椅子上瞪着他,他看清我的神色,略微一顿,问:“怎么又生气了?”
又?他为何要用“又”字?
“你跟堂妹、堂弟他们出去了?”我问他。
他承认了。
“你……你为何不通知我?怎么就你跟他们出去?”我气愤道,觉得林重檀是故意的。
林重檀在我左边的椅子坐下,他似乎有些疲倦,眉眼间略带倦意:“你脚伤未愈,出去岂不是受罪?等你伤好了,再出去玩也不迟。”
“你们明日去千佛寺上香,我也要去。”我不能让林重檀一个人在三叔等人面前表现,我才是正经的林家少爷,林重檀只是外人,这些三叔他们也是知道的。
林重檀偏头看着我,我不闪不避地继续瞪着他,他的神情有些冷淡:“随你。”说完,站起便走。
他的语气如此,我更觉得他是做贼心虚,有意让我在三叔一家面前表现得礼数不周。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三叔一家知道我也要去千佛寺,都有些惊讶。
三婶问我:“春笛,昨日檀生还说你脚伤没好,今日真的能去千佛寺吗?”
果然,林重檀是故意的。
“我已经好多了。”我说。
三叔道:“那便一起去吧。”
去千佛寺的路上,我、林重檀还有堂弟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堂弟只与林重檀攀谈,并不理我。我看着他们人相谈甚欢的样子,只觉得林府的噩梦重现了。
于是我强硬地参与话题,想将堂弟的注意力引到我身上。不知为何,堂弟几次眼神对上我的,就迅速移开,明显不欲与我说话。我心中难过,神色越发颓靡。
到千佛寺时,精心打扮的我就像只斗败的鸡,垂头丧气。
拜佛时,我也不挨着堂弟他们,独自转了转。用斋饭时,林重檀和三叔一家和和睦睦的,我反而像个格格不入的外人。忽然,林重檀用公勺舀了一勺子豆腐给我:“这个好吃,尝尝。”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微怔,还未说话,就听见三婶说:“哎哟,檀生真是个会疼弟弟的。”
明明在马车上时,林重檀一直不理我,现在又来装好哥哥了。我暗自生气,但碍于三叔他们在,只能乖顺地点头:“谢谢二哥哥。”
当天回去,脚上愈合得差不多的伤口又裂开了,毕竟是住在别人家中,我不便让良吉请大夫,只能自己忍痛,可不知道是被感染了,还是白日吹了风,到了夜间,我浑身发烫,窝在床上动弹不得。
恍惚间,听到良吉在同什么人说话。
我的额头被一个微凉的东西碰了下,因为我身上太烫了,所以那个微凉的东西对我来说,简直是宝物。我伸手死死抓住不放,还拿脸颊去蹭它,希望能减少身上的难受。
“啊!春少爷这是……”
“无妨,你去找管家请大夫,他寒气入体,不请大夫来看是不行的。”
“劳烦二少爷坐在这里陪着春少爷,奴才马上就回。若是二少爷感觉手疼,可以把这个布娃娃拿给春少爷。”
“这是什么?”
“春少爷自己做的布娃娃,他很喜欢的,经常放在枕旁一起睡。”
耳旁的声音持续不断,我嫌吵,开口让他们不要说话。房里果然骤然安静,我用脸颊压着自己新得的宝物,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我一睁开眼,就对上良吉的大脸,吓得我往床里一缩。这一动,我才发现自己腰酸背痛,头也疼。
良吉见我醒来,明显松了口气:“春少爷,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又要去叫大夫了。”
“我生病了?”一开口,我发现自己声音也是嘶哑的。
“对啊,春少爷可要赶紧好起来才是,再过几日太学就要开学了,可不能误了时间。”
良吉的话提醒了我,我收拾好心情不再去想其他的事,除了每日向三叔、三婶请安问好,平时都窝在房里看书。
十日后,我和林重檀以及其他新生一同入太学。
前朝就有太学,我朝在前朝太学的旧址上继续办学,几代帝王都曾在这里读书,如今的太学不仅风景秀丽,占地还很广。
每年能进入太学的学子仅百人有余,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京城里的贵族少年。
在太学里,世袭侯门爵位的公子哥遍地走。上京前,父亲虽然掌掴了我,但私下又让他的随侍叮嘱我:在太学务必小心行事,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三叔亲自送我和林重檀进太学前,语重心长地说京城里的少爷公子哥个个骄纵长大,恣意任性。三叔的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林重檀对此反应平淡,仿佛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我很紧张。太学的学子除了像我们这种出身的,还有天家的孩子,比如太子。
据说太子稍长我们四岁,正在太学读书。
太学的学子平日都住在斋舍里,除了天家的几位皇子。太学一个月可休沐四日,允许学子在休沐时归家探亲,比大哥在寒山书院读书时的假期还多些。
报到的当天不需要上课,我的斋舍和林重檀的不在一处,学舍也是。太学分上舍、内舍、外舍,按理说,我和林重檀都是初来乍到,应该一起去外舍就读,没想到红榜上林重檀的名字写在了上舍的名单里。
红榜上的名单,名字的一旁还标注学子的年纪。上舍皆是及冠的青年,十六岁的林重檀在其中十分显眼。
光是看红榜的这么一会儿时间,我就听到好几个人在议论纷纷。
“林重檀?这是谁啊?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不会是新生吧?哪里来的新生这么厉害?”
“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林重檀,林重檀是道清先生的关门弟子,姑苏林家嫡系的二子,三岁已有神童之名,人称姑苏之骄。”
“姑苏之骄?我倒要看看这个神童是否名副其实。”
我不欲继续听,拉着良吉从人群中出来。良吉还傻乎乎地说:“春少爷,他们在讨论二少爷呢。”
林重檀一进太学,就被太学的博士请走了,并不和我在一处。我也庆幸不用跟他在一处。
又不是求偶的孔雀,不必要惹眼。
“闭嘴。”我对良吉说,“寻我们的斋舍去。”
良吉“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跟着我走。
斋舍自然没有家里的院子舒适,不过环境还不错,窗前正对着一棵杏花树。如今杏花开得正好,花瓣雪中带粉,清幽的香味随风飘入屋内。
我看到这棵杏树,心情大好,和良吉一起把书桌搬到这扇窗户下,准备平日就坐在这里练字读书。
正收拾着,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
“该死的,老爹偏偏这么早把我送来读书,这个死太学,连小厮都不允许带,只准书童伴读,伴读的书童最多两个。平时我房里伺候的丫鬟都有八个,两个书童怎么伺候我?什么破屋子,都有霉味!气死小爷了!你,回去跟我爹说,我不要在这里读书,快派人接我回去。”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他说:“少爷,老爷说了……不能回去……”
话音还没落,就传来一声闷响。
“我要你去就去,废话那么多做什么!”
我忍不住趴在桌子往窗外探出头,冷不丁地看到一个锦衣少年拳打脚踢一个书童打扮的人。被打的那个人垂着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挨打。
锦衣少年可能觉得累了,停了下来,环顾一圈,大步往杏花树这边行来。他折下一根枝条,一转身,就与未来得及缩回去的我对上。
其实我是被眼前一幕骇住,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年前被范五虐打的场景,才僵在了原地,却被锦衣少年逮了个正着。
锦衣少年看到我,怔了会儿,才眯着眼问道:“瞧什么呢?”
我不敢回话,连忙缩回去,心想:运气也太差了,左边住了这么一个脾气差的邻居,不知道右边住的那个又是个什么性格,希望是个好相与的。
因着明日要上课,这日我早早地睡了,但左边的宿舍一直不消停,我听见有人尖叫哭喊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心想:那个锦衣少年又在惩罚他的书童吗?
但我不敢起身去看,只将被子蒙住头,囫囵睡下。
我在外舍读书,外舍的学子是最多的,大半都是初来乍到,教授功课的典学对我们不假辞色。
能来太学读书的人除了出身高门,个个皆是优秀之辈,因此典学教授功课的进度远比教我的夫子快,不仅一天要背完两篇长文,还要练字、作画、学琴等。
典学还说这样的学习强度,已经是看在我们是外舍学子的份儿上了。像上舍,不仅是太学的博士授课,太傅还会亲临教导学子,他们对学子要求更高,譬如背诵这一方面,上舍的学子一日至少背完十篇长文。
我……我现在一篇都不能完全背下来,文章皆是聱牙诘屈、深文奥义的,没背几句我就磕磕巴巴的,背不出后面的内容。良吉想帮我,但他更读不懂。
因为不想落于人后,我不得不每日都熬夜学习。即使这样,典学对我也尽是批评。这一日,我因为长时间没好好睡觉,一时没扛住在课堂上睡着了。
“林春笛!”
一声呵斥惊醒我,我睁开眼,便对上了典学沉着的脸。我心知糟糕了,立刻坐直身体,但已经晚了,典学叫我站起将昨日学的文章背一遍。我勉力背了十几句,就背不出后文了。
昨夜我没忍住睡着了,今早来时还想着也许典学不会抽我背文章,哪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
典学越发生气,吹胡子瞪眼地瞧着我。见他拿起了戒尺,我颤抖着将手伸出。
“啪、啪、啪……”一连抽了十下。
“你们这些人,莫要把太学当家中,偷懒耍滑者,我可不会惯着你们!林春笛,出去罚站!”
京城逐渐转暖,春风拂芬芳,如软软的羽毛拂过脸颊。蜷缩起的手心传来火辣辣的痛,脸上也是。不知过了多久,随着琅琅读书声,有人踏入廊中,徐徐而来。
余光瞥见如覆了熠熠一层光的白华绸衣,我连忙低下头,不想来者看到我在罚站。虽然我不知道来人是谁。
“小笛?”
这个声音让我怔住,来人怎么偏偏是林重檀?
“你怎么站在外面?”他又问道。
我不想让他看我笑话,只能抬起头:“不用你管,你走。”
其实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到林重檀了,自入太学,他就读上舍,住的地方也不跟我在一块。他让他的书童给我送过几次东西,除了纸笔砚台等物,还有吃食糕点。
许久未见,林重檀似乎更高了。他站在我面前,露在衣襟外的脖颈儿修长如鹤,微微低头询问我时,长长的睫毛自然垂落,半遮半掩住眼底眸光。我一时有些恍神,以至于手被他抓了起来,都没反应过来。
林重檀展开我的手,看到手心明显的红肿尺印时,眉头微拧:“典学怎么罚这么重?稍晚些我让白螭送药给你。”
我不想哭的,可是不知为何,眼睛越来越酸。典学说我偷懒耍滑,可我真的已经很刻苦了,是我天资不如人,怎么都学不好。
林重檀抬眼看清我脸上的泪水时,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好了,不要哭,你跟我说说为什么典学罚你?”
他越让我不要哭,我越忍不住。怕里面的学子听到我的哭声,我只能咬牙忍着,小声说道:“我……我在课上睡着了,又背不出书,那些文章太……”
我顿住,说不下去了。
林重檀了然:“背不出来,可能是你没能理解文章的意思,这样吧,以后每日的亥时四刻,你来找我。”
这时,典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谁在外面说话?!”
听到匆匆的脚步声,我赶紧抽回手,用眼神示意林重檀快走,但典学已经看到了林重檀。
林重檀不慌不忙地向典学行了礼:“弟子林重檀见过李典学。”
李典学目光在林重檀身上转了几圈,一向阴沉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原来你就是林重檀啊,听说上舍的博士个个对你赞不绝口。来,你进来,我刚刚出了一个上联,没一个人能对上,你来试试。”
林重檀落落大方地随着李典学往里走,进门前,他停下步子,回首望着我,迟疑地说道:“李典学,他……”
李典学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算了,你也进来,看看人家林重檀是怎么作答的。”
我在这廊下站了许久,李典学都不曾叫我进去,现在林重檀只说了四个字,他便松了口。
接下来课室里发生了什么,我浑然不记得了,不过,李典学接下来常常在课堂上提起林重檀,他让我们向林重檀学习。
我与林重檀,天壤之别。
这时尚且不服气的我仍然憋着一口气,不愿意主动去找林重檀,让他帮我。不过没多久,我就低下了头。
我又被罚站了。
林重檀看到我来找他,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搁下笔,问我今日学了哪篇文章。
他讲文章,竟比典学讲得更容易理解。在他的帮助下,我背诵文章速度明显变快,有一次还被李典学夸奖了。
“最近还算用功。”
李典学的夸奖让我喜不自禁,我早早沐浴完,拿着书卷提前去找林重檀,不想林重檀竟然不在。
“你们少爷去哪儿了?”我问林重檀的两个书童。
书童们对视一眼,白螭明显有话想说,但被旁边的青虬拦住了:“少爷他去散步了。”
撒谎,若是散步,怎么不在我来时就告知我。他们有事瞒着我。我走进林重檀的房间,准备等林重檀回来,直接问他。
离亥时四刻只剩一炷香时间时,林重檀终于回来了。他看到已经在他房里的我,一向平静的面容有了些许波动,但很快,他恢复成往日模样,让我再稍等片刻,他需要去换衣服。
我看他这样子,更觉得他做贼心虚,几步上前,忽地嗅到奇怪的气味。我用力嗅嗅,气味随着林重檀往净室走而变淡,我意识到那气味来自他的身上,不禁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凑近了闻。
我没闻错,林重檀身上有酒味,不过不重。
“你居然喝酒!”我觉得抓住了他的把柄,毕竟太学不允许学子在非休沐之日饮酒。
林重檀垂眼看着被我抓住的衣袖,轻轻一抬手臂,光滑的衣料就从我手心里逃脱了:“嗯。”
他承认自己喝了酒,又道:“桌子上有《雁塔圣教序》的字帖,你去看看。”
我知道他不想和我说喝酒的事,但他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想放过他。于是我压根就没去看字帖,而是等着他从净室出来。
“如果你不说你为什么去喝酒,我就写信告诉父亲。”我警告他。
林重檀走到桌前坐下,完全不谈喝酒的事,而且拿起桌上的字帖放到我面前:“看了吗?”
我瞥了一眼,就移开视线:“看了。”
他老是让我看《雁塔圣教序》的字帖做什么?我早就练过了。
林重檀像洞察了我的心思:“原先你在家中,今夫子为了让父亲早日见到你学习的成效,并没有让你打稳根基。根基不稳,越是往后学,越是危险,你的字我仔细看过了,散而无形。还有,你没练好楷书,就开始练习行书,太过冒进。”
猛地被批评一顿,我愣了一下,林重檀这是准备转移话题,还是打算倒打一耙,向父亲状告我不认真学习?
“你……”我一生气就容易结巴,好半天才平复过来,“我们现在说的是你喝酒的事,谁让你提我的字的?”
春夜静谧,尚未有虫鸣声。林重檀的目光从字帖上移到我的脸上,他看出了我对这事的执着,总算不回避了。
“我今夜是喝了两杯,还望小笛不要说出去。”
我的视线与他的目光相触,想到这件事的关键,我说道:“太学不允许学子饮酒,更不许将酒带入太学,今晚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喝的,你跟谁一起喝酒的?”
无论我怎么威胁他,林重檀都不肯说,最后我和他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我捏着《雁塔圣教序》的字帖,一边踢着路上石子,一边暗想着林重檀到底是跟谁去喝酒的。
虽然林重檀跟我都是新生,但他与我不同,他就是一只可恶的孔雀。
快到我自己的斋舍时,阴影处突然冲出来一个人,吓得我往后退好几步。待看清那人的脸,我更希望自己撞见的是鬼。
冲出来的人是住在我隔壁的锦衣少年。这个锦衣少年来头不小,是允王府的小世子,名叫越飞光。
越飞光跟我同舍,我自觉没有得罪过他,但他对我的态度很奇怪,不是阴阳怪气地说话,就是盯着我不眨眼。这次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你这是从哪儿来?”
我看了自己的斋舍一眼。良吉是不是又在偷偷看话本?怎么还不来寻我?
越飞光发现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的话,表情蓦然阴沉了些,少顷,他凑到近前,问:“你怎么不说话?是哑巴?”
“我不是。”我反驳道。
“原来不是啊,我看你整天闭着个嘴巴,还以为你是哑巴呢。”越飞光又走近一步,我觉得他离得太近,忍不住往后退。不知道我退后的动作怎么惹到他了,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躲什么呢?我还能吃了你不成?对了,林春笛,今日我让书童去拿牛奶,厨房的人居然说牛奶没了。”
自我回了林家,父亲每月划到我账上的月例银子不少,可以说,我的月例远超太学很多公子哥的。太学处处都要花钱,比如牛奶。我习惯在泡澡时加入牛奶,但每个学子每日只能免费领一壶牛奶,根本不够,于是我花了一大笔银子专门跟厨房订了牛奶。
厨房的人收了钱,便额外购买我需要的牛奶,每日夜间派人送到我的斋舍。因为我要的牛奶是额外订的,应该不会存在我买空牛奶,别人喝不上的情况。
“后来,我一问才知道,太学居然有人用牛奶沐浴。”听到越飞光这句话,我的脸色不由得变白,“乖乖,我家中姐妹都没人用牛奶沐浴,太学里怎么会有男人用牛奶来泡澡呢?最近京城有一出很出名的戏,叫《女将军》,林春笛,你听了吗?”
我僵硬着身体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什么戏。
越飞光见我摇头,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没关系,我跟你简单说说。《女将军》讲的是一名女子女扮男装,混入军营,与男人同吃同宿,抗敌杀贼,最后成为大将军的故事。你说会不会也有女子想当大官,所以女扮男装,偷偷混进太学?”
我觉得他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不欲再跟他多言,只道:“我不知道,天色已晚,我的文章还没背好。越世子,你也早些歇息吧。”
可我才走出一步,就被他拉住了。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林春笛,你老实承认吧,我都知道了,拿牛奶沐浴的人就是你。你天天拿牛奶沐浴,是不是……”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低沉,像是故意压低的。
我又羞又气:“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我看你就是。长成这样——”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听说你是姑苏林家旁系的孩子,林家却花了大心思把你送进太学,怎么看怎么奇怪,不过是一个旁系的孩子,用得着这样?我看你是林家的女儿,因羡慕你哥哥能入太学读书,便卸下黛眉红妆,也跟着过来了。因要隐藏女儿家身份,对外只说你是旁系的孩子。快说,你是不是女孩子。”
挣扎间,字帖掉在地上。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荒唐的话,我是男是女不是一眼就看得出吗?
“我不是女子!”我扯开他的手,“我要回去背书了,你……你别再问这种奇怪的问题了。”
越飞光又抓住我的手臂:“像你这种笨蛋,再怎么背书都没有用的。还不如……”他顿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我只觉得自己被羞辱得彻底,大脑一热,忘了父亲让我不要随便得罪这些京城贵族公子哥的叮嘱,一把抓住他横在我身前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等他吃痛退开,我连忙弯腰抓起地上的字帖,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良吉”。
良吉从屋子里跑出来:“春少爷,你回来了?”
我慌乱极了,都不敢回头。看到良吉迎出来,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急忙地把他往屋里拉:“快,把门关上!”
良吉不明所以,但照着我的话做了:“春少爷,你见鬼了吗?怎么脸色这么白?”
我没回答他的话,慌张地跑到桌前,见到茶壶,便倒了一杯茶水。
“春少爷,茶水是冷的,你等我换了再……”
良吉的话没说完,我就仰头把冷茶灌进肚里。越飞光不是好人,经常私下欺负人,不仅欺负他的书童,还欺负同舍的学子。前几日,我就撞见了一个学子被越飞光掌掴的一幕。
那个学子被打了,反而向越飞光道歉。我咬了越飞光一口,他会不会报复我?
越想我越怕,根本沉不下心来背书。第二天,我一改往日早早去课室的习惯,典学快到的时候,才走进课室。
一进去,我就看到坐在我位子上的越飞光。他看到我,冷笑了一声,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典学从外进来了,他看了一眼典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
我连忙换个方向,想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但旁边突然伸出一条腿,我躲避不及被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林春笛,你怎么了?怎么走路都会摔?”上方传来典学的询问声。
我抱着手臂坐起,想说是有人故意伸腿绊我,却在开口前先看清了那个绊倒我的人的脸。
绊我的人叫聂文乐,父亲是正三品大官,他是越飞光的狗腿子,一向唯越飞光马首是瞻。我看清了聂文乐的表情,反应过来他是故意的。
父亲让我在太学好好读书,如果我跟这些人起了争执,父亲知道后肯定会生气。想到这里,我咬着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心里安抚自己:再忍忍,等越飞光气消了,他就会放过我了。
可是越飞光的欺负日益过分,一开始是让人伸腿绊我,在我的茶杯里加墨汁,故意损毁我的画,这日他竟然在课间让人把我拖进假山。
“你们……你们想做什么?”我被逼得步步后退,想逃跑,但越飞光的人把假山出口挡得严严实实的。
越飞光不说话,只歪着头看我。我慢慢地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搬出典学警告他们:“待会儿就上课了,典学看不到我,肯定会问的。到时候你们……我会说出去的!”
也不知道那句话说错了,他们纷纷笑了起来。越飞光笑得最欢,还用看傻子的眼神看我:“你们看看,这个笨蛋还以为那些典学能救他。”
越飞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放在我身上。我见过很多不友善的眼神,但没有一个人像越飞光那样,眼神直勾勾的,很是奇怪。
我不想在他们面前露怯,努力挺直背脊。距离下节课只有一刻钟了,他们再过分最多只能欺负我一刻钟。
越飞光看到我这个样子,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神。不过片刻,我便看到他们提了一个水桶进来。
越飞光弯腰拾起水桶上漂浮的莲花形木瓢,咧开嘴角笑。我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刚要张嘴喝止他,一瓢冷水就泼了过来。我躲闪不及,头脸被泼湿。
接下来,那些与越飞光在一起的贵族少年轮流拿着莲花木瓢向我泼水。这些人一边泼水,一边嘻嘻哈哈笑作一团。我躲又躲不开,想冲出去逃出生天,却被推进了更里面。我感觉自己至少被泼了二十几瓢冷水,身上的春衫湿透了,我才抱着双臂,把脸扭开,一动不动了。
直至水桶空了,他们才停了下来。我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珠,因为寒冷,身体止不住地打战。不知为何,先前笑成一团的贵族少年此时变得鸦雀无声。我转动眸子瞥了他们一眼,发现他们都在盯着我看,不由得抿了抿唇。
快一刻钟了,马上就要上课了,但我肯定不能就这么回去课室,必须先回去换衣服。我抱着身体,试探着开口:“你们……你们够了吗?要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往外走时,我很怕他们又把我推回去。经过越飞光时,我怕得心跳得很快。奇怪的是,他们给我让开了位置,目送着我离开。
估摸着已经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挺直的背一下子泄了气,我想我现在肯定狼狈极了。他们这样羞辱我,我却连骂一句都不敢。
“春少爷!”良吉的声音耳边炸开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游魂似的飘回了斋舍。我对良吉低声说:“帮我拿一套干净衣服,我要赶紧换了回去课室上课。”
良吉不傻,他一边帮我擦身上的水,一边问:“春少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啊?我们去跟三老爷说。”
“不行!”我第一反应是反对。
三叔只是我的叔叔,我休沐时住在他家,已给他添了麻烦。
“那我们就写信告诉老爷!”良吉又道。
“更不可以告诉父亲。”我急急地打断良吉的话,又道,“你不要管那么多了,我……我有办法解决的。”我不能让父亲知道我被人欺负,父亲知道了,肯定会责怪我给他惹事。
良吉仍不死心:“和二少爷说说这事总可以吧?二少爷那么聪明,肯定能帮少爷的。”
找林重檀?
我想到上次和他的不欢而散。
如果林重檀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做?
我没有太多时间想这个,换完衣服我匆匆忙忙朝课室赶去,却还是误了上课的时辰。
恰巧这节课的授课教授是一直对我不假辞色的李典学。
他拿起戒尺就要惩罚我,之前帮越飞光欺负我欺负得最狠的聂文乐突然开口道:“李典学,方才林春笛是帮我回斋舍拿书,才误了上课的时辰,你就饶了他这次吧,要不然我多自责啊。”
聂文乐的话让李典学顿了一下,他板着脸,问我:“你是帮聂文乐去拿书了?”
越飞光也开口道:“是啊,当时聂文乐叫他去的时候,我也在场。”
李典学的神色有了变化,变得迟疑起来。眼看他似要放下戒尺,我张嘴道:“我没有帮聂文乐拿东西。”
我虽然没用,但也不想接受这些人的帮忙。
明明害我被李典学责罚的人就是他们,现在还想来当好人?做梦。
李典学听到我这样说,用戒尺抽了我几下后道:“谅你诚实,少罚几下,自己出去站着。”
“是。”我转身往外走,余光瞥到越飞光的脸。他此时脸色极差,有乌云压城之势。
李典学的课一结束,越飞光就从课室里走了出来,向我走来。若是平时,我定会害怕地后退,但刚刚吹了一个时辰的风,被打的手心还在痛,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勇气,直接迎上了越飞光的视线。
不过是仗着家世欺负人的纨绔子弟,我才不怕他!
越飞光见我如此,眼中露出几分嘲讽。他微微俯身靠近我,说道:“敢瞪我了啊,林春笛,我劝你早日识相,我生气起来,可不会顾后果的。”这一句,声音放得极低,“我到时候弄死你。”
我慌乱的眼神令他心情明显变好了,他直起身故意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才哼笑着走开。
我只是咬了他一口而已,而且我咬他也是他欺负我在先,现在他却威胁说要弄死我。
这句恐吓,让我那点儿跟越飞光抗争的勇气如昙花一现。当夜,我窝在床上,阻止了良吉点亮烛火。
“为什么不点灯?春少爷,你今天不背书了吗?”良吉不解地问。
我让良吉声音小些,别被隔壁的越飞光听到。
“良吉,你说我明日去跟典学请假怎么样?”我怕得不行,怕越飞光说到做到。
不等良吉回答,我摇头道:“我不能请假,请假功课就跟不上了。”
我心里泛苦,又拿不定主意,夜很深了,才生出一丝睡意。翌日,我刚睡醒还稀里糊涂的,就听到良吉邀功似的跟我说:“春少爷,很快就没事了,二少爷让我们等几日!”
“什么?”我连忙从床上坐起身。
原来昨夜良吉待我睡着后就偷偷去找了林重檀,他把我和越飞光的事情和盘托出,还说我寝食难安,人都瘦了几圈。
“二少爷听了之后,就让我回来告诉你,这事他来解决,让你放心。”良吉说。
林重檀怎么解决?难道他想把此事告诉三叔或者父亲?
我想去找林重檀,但迈出两步又顿住。事到如今,似乎只有向父亲坦白这件事一条路能走了。
几日后,良吉跑来跟我说,允王府来人了,来接越飞光回家。越飞光不愿意走,是允王掀开了一点儿车帘露了一面,他才不得已脸色难看地爬上马车。
我没想到允王会亲自来接越飞光,看来应该是林重檀告诉了三叔,三叔又去找了允王。
过了两日,便到一个月的休沐假期了,我向三叔道谢。三叔却露出疑惑的表情:“春笛,你要谢我什么?”
“三叔不是……”我意识到不对劲儿,连忙住嘴,转而说,“我说谢谢三叔上次派人给我送衣服。”
“哦,那个啊,那是你三婶一手操办的,说现在天气渐渐暖和,可以给家里的孩子多置办几套衣裳。”三叔说。
我借口感谢三婶,从三叔的书房离开。正好林重檀从外进来,与我正面迎上。
自那日喝酒事件后,我再没有主动去林重檀那里,也没有跟他偶遇过。林重檀看到我,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龃龉,对我轻轻颔首后,走进了三叔的书房。
而后我去见了三婶,旁敲侧击一番后,发现三婶也不知道我在太学被越飞光等人欺负的事。
看来林重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三叔,三叔不知道,远在千里的父亲更不可能几日就能请动允王。
休沐结束,越飞光也回到太学继续读书,但这一次他和他的狗腿子都没有再欺负我,仿佛已经对我失去兴趣。
我在庆幸的同时,也思考要不要去跟林重檀道谢。
“春少爷,你都在屋里走了二十多圈了,你到底在烦什么啊?越世子吗?”
我摇头,道:“不是,我是在想……”我闭了闭眼,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想去向二哥哥说一声谢谢。”
“去说就好了。”良吉完全不懂我在烦什么,天真地开口。
我心绪复杂地又开始转圈,一直到入睡前,我才小声地对良吉说:“跟人道谢,总不能空着手去,我该送什么给他?”
良吉一边放下床帐,一边道:“二少爷什么都不缺,其实春少爷你什么都不送也没关系,一定要送的话,可以送点儿外面买不到的。”
“有什么是外面买不到的?”
良吉看着我:“春少爷你自己做的就是外面买不到的啊。”
可是我没有一技之长,糕点做得不好吃,饭菜更不行,最后看不下去的良吉提醒我,说我可以给林重檀做个布娃娃。
“布娃娃?他会喜欢吗?”我看着放在床上的布娃娃。
良吉点点头:“会啊,上次二少爷就看了那个布娃娃很久。”
这时,我才知道千佛寺回来后,脚上伤口裂开,又感染风寒时,是林重檀让人请了大夫,还守在我的床边守了许久。
两事叠加,还有之前逃难他也是帮我良多,我就算讨厌林重檀,也觉得该好好跟他道谢。于是我花了几日时间,紧赶慢赶地做出了一个跟我的布娃娃差不多的娃娃。
“送我的?”林重檀看到我递过来的布娃娃,似乎有些惊讶。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林重檀接过布娃娃,低头看了一会儿,才抬眼对我微微一笑:“我很喜欢,谢谢小笛。”
“你不用谢我,这是我给你的谢礼,谢你帮我摆脱越飞光。”天知道我为了把这句话说出口私下练习了多少遍。
我自己从未想过我还会有真心实意向林重檀道谢的一天。
林重檀却岔开了话题,问上次给我的字帖,我有没有在临。
字帖?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林重檀给了我一本《雁塔圣教序》的字帖,那日我拿着字帖离开回自己的斋舍,在路上被越飞光吓到后,就胡乱把字帖放在桌子上,没有再管了。
林重檀从我的反应猜到了结果,不过他并没有生气,又要我拿最近写的字帖给他看。
我只好坦承,最近在学业上有所松懈,光是罚站就领了好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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