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后 记
梁锡江
一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名存实亡的哈布斯堡王朝已经步入了风雨飘摇、分崩离析的绝境。“在1859年(奥意战争)和1866年(普奥战争)战败之后,在与匈牙利成立二元统治之后,虽然宫廷与贵族的权威仍然得以延续,但是自由的市民阶级(Bürgertum)终于获得了对奥地利的历史发挥影响的权力。”自由化进程无疑极大地促进了艺术、哲学和科学各个领域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从而为当时的奥地利文化带来了崭新的动力。在短短的几十年间,奥地利文化开始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辐射力,五光十色的精神潮流和文化现象在这里纷呈融合,在世纪末的伤感与对光明前景的憧憬之间的张力中呈现出一幅极为诱人的多元化景象。而作为这一文化的中心,1870年至1930年间的维也纳是世界上在精神和文化生活方面最富创造力和变革意识的城市,堪称20世纪世界文化的“孵化器”。只要看一下下面列出来的名字,我们就可以大致明白维也纳对20世纪乃至当今文化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精神分析学鼻祖),威廉·莱希(Wilhelm Reich,性学大师),西格弗里德·伯恩菲尔德(Siegfried Bernfeld,教育改革家),奥古斯特·艾希霍恩(August Aichhorn,精神分析教育学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个体心理学创始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哲学大师),莫里茨·石里克(Moritz Schlick,逻辑实证主义哲学家)与维也纳学派,伊格纳茨·塞麦尔维斯(Ignaz Semmelwei?,感染控制技术先驱)与维也纳医学院,胡格·冯·霍夫曼斯塔尔、阿图尔·施尼茨勒及斯蒂芬·茨威格(Hugo von Hofmannsthal, Arthur Schnitzler und Stefen Zweig,文学家),奥托·瓦格纳、约瑟夫·霍夫曼、科洛·莫泽尔(Otto Wagner, Josef Hoffmann und Kolo Moser,建筑与设计大师)及古斯塔夫·克里姆特(Gustav Klimt,画家)与维也纳分离派,阿道夫·卢斯(Adolf Loos,建筑大师),埃贡·席勒和奥斯卡·科柯施卡(Egon Schiele und Oskar Kokoschka,表现主义画家),马克斯·莱因哈特(Max Reinhardt,舞台剧权威),古斯塔夫·马勒与阿诺德·勋伯格(Gustav Mahler und Arnold Sch?nberg,现代音乐大师)。自由化进程的另一个积极作用就是加速了维也纳的犹太移民融入当地社会的进程,被同化的犹太市民在参与维也纳的文化生活方面表现出了极高的热情,他们在奥地利文化的发展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在我们上面提到的二十一位名人里面是犹太人或有犹太血统的就有九位之多。而赫尔曼·布洛赫就诞生在那个时期维也纳的一个犹太人家里。
赫尔曼·布洛赫生于1886年11月1日。正如他在一封信(KW13/3,357)中所披露的那样,他的父亲,约瑟夫·布洛赫,很小的时候就从奥匈帝国的摩拉维亚侯国来到了维也纳,并且像许多来自波希米亚-摩拉维亚地区的犹太人一样从事起了纺织品贸易。在相对较短的时间内,他就从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变成了一个在波希米亚和下奥地利地区都拥有很多生意的纺织品批发商。1885年他与维也纳一个犹太世家小姐的婚姻,一方面标志着他的地位终于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另一方面也是有着犹太文化背景的他为维也纳市民文化所接纳、所同化的标志。而赫尔曼·布洛赫实际上也是这两种文化传统结合的果实。如果说大城市的基督教-市民文化为赫尔曼·布洛赫的个人发展提供了先进的文化知识和理念的话,那么犹太民族的犹太教—家长制文化则更多地是从伦理层面上影响了他。
有关赫尔曼·布洛赫的生平,以1927年为界,可以明确地划分为两个大的时期。从1897年到1927年,这段时间也可以称之为布洛赫的“彷徨期”。与同为犹太人的卡夫卡一样,年轻的布洛赫也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他所受的教育、培训和从事的职业都是父亲一手安排好了的,而这一切却都与儿子本人的愿望大相径庭。正是由于父亲的要求,本来希望进入文理中学(Gymnasium)的赫尔曼·布洛赫最终成为一名实科中学(Realschule)的学生。虽然数学和哲学是他的偏爱,但是他最终却选择了纺织技术;虽然他更愿意在大学的哲学系拿到博士学位,但是纺织工程师却成了他的头衔;虽然他年轻时的梦想是成为数学家或是哲学家,但是他却成了父亲工厂里面的助理经理,并且最终接替父亲,成了工厂主。虽然他屈从于父亲的意志,但是同时他也继续保持着自己对哲学和数学的兴趣。他试图在家族责任和个人兴趣之间建立一种平衡。事实上,这个时期的赫尔曼·布洛赫过的是一种双重生活(这一点也与卡夫卡非常类似):白天他处理工厂里的业务,而其余的时间则用来从事数学与哲学研究,以及一些零星的文学创作。早年的布洛赫的主要兴趣就集中在数学、认识论以及价值和历史理论。由于商业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妨害自我发展的阻碍,所以早在1920年,他就试图卖掉工厂,以便获得更多的时间从事研究。虽然此事由于家人的强烈反对而告吹,但是在1925年,由于面临着严峻的经济萧条,布洛赫终于说服家人接受他的决定。也正是从这一年开始,三十九岁的布洛赫正式注册成为维也纳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主要攻读数学和哲学。他在那里一共学习了九个学期,直到1930年。而在1927年,他终于卖掉了工厂,彻底解除了一切商业职责,获得了全心全意进行精神追求的机会。
对于过去的三十年,特别是从他进入父亲工厂(1907年)开始的二十年职业生涯,布洛赫事实上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他更多地认为这段岁月不值一提,如果可能,他实际上更愿意抹去这段经历。他甚至把它称为“1907到1928年间的一段空白”(KW13/3,357)。他认为自己与卡夫卡及穆齐尔一样“都没有真正的传记”,都只是“曾经活过、写作过”(KW13/3, 287)。但是事实上,这段“彷徨期”并不像作家本人所描述的那样一无是处,因为作家的很多重要思想都是在这段长达三十年的时期内(差不多是作家的半生岁月)形成的 :正是在这一时期内,在奥托·魏宁格(Otto Weininger)、尼采、叔本华以及卡尔·克劳斯(Karl Kraus)的影响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下,他开始了文化批判之路。而那篇集中反映他前期价值论思想的文化批评杰作《价值的崩溃》(Zerfall der Werte)就诞生于这一时期。与此同时,作为“奥地利原料加工企业法院调解委员会”的成员,他还被委派去从事消除失业的工作,而正是这段经历为他后来的群众心理学研究奠定了基础。尤为重要的是,赫尔曼·布洛赫终于慢慢认识到了文学的价值,而作为一个时刻以“认识世界”(KW13/1,63)为己任的人,他的兴趣点主要聚焦在数学和哲学。事实上,布洛赫之所以选择数学也是为了更好地为他的“认识论-哲学的研究”服务,因为在他看来,“没有数学,人们就无法进行哲学思考”(KW13/3,288)。而文学最初只不过是才能全面、兴趣广泛的布洛赫偶尔涉猎的一个领域。他在维也纳大学的学籍资料显示,他选课的范围主要集中在数学、哲学以及原子物理、艺术史和拉丁文。而在长达九个学期的大学学习期间,他竟然没有修过一个文学专题研讨班或者听过一节日耳曼学讲座。但是,在另外一方面,当时在维也纳大学风头正劲的是以石里克和卡尔纳普(Rudolf Carnap)为代表的维也纳学派,他们所倡导的逻辑实证哲学在布洛赫看来也难以令人信服。虽然逻辑实证主义认为哲学必须成为一门严密精确的科学的假设与他试图以数学作为哲学思考基础的观点不谋而合,但是逻辑实证主义要求将哲学研究的范围严格限定在逻辑和认识批判领域,而对过去哲学关于伦理学和形而上学的问题避而不谈,这样的做法在布洛赫看来是无法令人满意的,因为推动他从事哲学研究的动力正是来自上述两个领域(KW10/2,195)。布洛赫被迫寻找新的领域来处理这些问题:“那些用数学手段无法处理的哲学领域,首先是伦理学和形而上学,只有从神学意义上讲才是‘客观的’,而从其他意义上讲都是相对主义的,最终都是‘主观的’。而正是这一主观性迫使我进入可以使之绝对合法化的领域,也就是文学。”(KW13/3, 288)于是,在1928年,布洛赫完成了他由哲学和数学向文学的转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