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馆札记》第一百四十条,开篇对于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这部《名哲言行录》(Live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R. D. Hicks译)做了整体的阅读判断,即认为是“掌故之书,辨章学术非所思存也”:“其利病则Hicks:‘a Dryasdust, vain & credulous, of multifarious reading, amazing industry, & insatiable curiosity(I, xiv)’及M. Zevort:‘Rhéteur sans got et sans style, epigrammatiste sans esprit, érudit sans profondeur’(R. Hope, The Book of Diogenes Laertius: its spirit & its method, p.31引)可以尽之”。【试译:(读者必谓此作者乃)一冬烘先生,自负且轻信,他读书杂乱,勤学成痴,笃好秘闻】;【无鉴识与风格的辞术家,无立意主脑的隽语诗人,无深知的学者】。按,这可参看汪子嵩等著《希腊哲学史》第一卷第120页的介绍,然哲学史家唯见其文献资料的可靠性(可用性),此处所引的两段批评更着重于作者的才学与风格。《札记》复从尼采的书中摘引了一段转述他人(Patrizzi,当即Franciscus Patricius,16世纪意大利学者)的文字(拉丁文:ut haberet quo loco elegantia illa sua vel Epigrammata vel Epitaphia insereret),谓第欧根尼·拉尔修不过是咏吊先哲成篇,无处安置,撰写此书来保存自己的诗章。钱先生说,此“尤异闻也”,但与其说是从秘籍中搜来的“异闻”,不如说是后人无根据而出于主观判断的“异说”。
这条札记摘引并论述此书内容数十节,但是《谈艺录》引述《名哲言行录》仅有一处,即第31则之“补订一”,言毕达哥拉斯以圆形及球体为美,却未见于《札记》。《管锥编》有7处《名哲言行录》引文未见于《札记》,还有一处,见于旧本未载的论《高唐赋》一节中(第欧根尼·拉尔修言“爱情乃闲人之忙事”,见三联版第三册第31页),则可以合计为8处(其中第867页,谓斯多噶派论想象用比类之法,注出自VI. 53,当是卷VII之误)。这8处的言语,与札记的范围略有交错,当极可能是钱先生一遍读书就记下来的。除去这些,《管锥编》只有3处《名哲言行录》的引文见于《札记》该条中。
第13页,言古哲人有鉴于词之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每下一语,辄反其语以破之。“古希腊怀疑派亦谓反言破正,还复自破,‘譬如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泄尽’(like a purge which drives the substance out and then in its turn is itself eliminated)。”注云见于IX 76,系记皮浪(Pyrrho)(生活于前4至前3世纪)之“言行录”。《札记》称此论“譬喻甚妙”,补白处引述了19世纪天主教的大思想家Newman对怀疑的定义。按,καθαρτικ一语(C. D. Yonge译本作cathartic medicines),原指净化、涤罪,与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Catharsis一词同源。希波克拉底的《论古代药物》并不见此名,唯在他处用以指称清洗伤口,真正成为药学名词,当在罗马时期,现在最早的词例见于盖伦著作,此人之生平略早于第欧根尼·拉尔修。如此说来,“泻药”之喻显然不是皮浪的发明。另外,καθαρτικ不见得就是泻药,在此译作“催吐剂”也许更合适。
第43页,论“圣人”无哀乐之情感,谓“古希腊哲人言有道之士,契合自然(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心如木石,无喜怒哀乐之情(Apathy)”,盖与何晏“圣人无喜怒哀乐”、王衍“圣人忘情”说无异。注出自VII. 87, 117,系记芝诺之《言行录》。《言行录》在“Life in agreement with Nature”之后引述了大量附同此说的文献,并以芝诺为最早者,盖与魏晋时“圣人无情”为“当时之常谈”相类(参看《管锥编》第1105页)。《札记》中摘录芝诺此条时,钱先生下按语,谓赫拉克利特亦有此说,见于H.Diels的《前苏格拉底哲学残篇》,22B,当是误记,《管锥编》遂不复言此。Apathy一语,来自原文之παθ,即英译本“the wise man is passionless”的“passionless”一词。《札记》此处另引西方近代著作四种,俱不见用于《管锥编》中无哀乐论的部分。笔记中还插入一段钱先生的议论:“盖以人出于天,于是人定之胜天,人为之逆天,莫不为天运。囫囵吞枣,烂糊煮面,而不知天之与人,自然之与当然,仍有别也。”(按,汲古阁《南宋群贤六十家小集》本的刘过《龙洲道人诗集》卷一《襄阳歌》:“人定兮胜天,半壁久无胡日月”,“人定”谓人之谋定,可与《亢仓子》“人强胜天”、《史记》“人众胜天”的用法相对照,钱先生有意在其后加一“之”字断开,避免与一度时兴的“人定胜天”成语将“定”解释作“必定”相混,遂有“囫囵”“烂糊”之叹。)虽然后面紧接着有关孔德(Auguste Comte,金克木晚年所谓“五四”真正的“德先生”之一代表)思想的评语,但我们可感觉到钱先生读书时心存着对现实问题的思考,并非只是学问上的清谈。
第1162页,言人即倮虫,引柏拉图语,“人者,两足而无羽毛之动物也(Plato had defined Man as an animal, biped and featherless)”。注出自VI. 40。早年《一个偏见》就引述过这句“客观极了”的话,也提到《名哲言行录》里有人(即犬儒哲学家第欧根尼·拉尔修)拿着拔了毛的鸡去质问柏拉图的掌故。札记里钱先生立刻想到了汪曰祯《湖雅》里嘲笑近世文人作山海经图,和友人戏作蚊赞:“虫身而长喙,鸟翼而豹脚”,“昼伏夜飞,鸣声如雷,是食人”。钱先生觉得“二事剧类”。【按,《湖雅》此条,周作人《夜读抄》“《蠕范》”一则(1933年)中抄录更完整,《管锥编》原本讨论的是人性与兽性的相通,便不再从修辞的“剧类”角度加以引述了。】有人谓钱先生博引而不知节制,又言不能如百科全书一样征引至无遗珠之憾,这些看法都是想当然的议论。
钱先生的这条札记描摹出了几个希腊文字,将ρετ(德行、善)误写成αρητ,而παιδεαν被独立列出时也没有还原成παιδεα。有时英文译得晦暗不明,钱先生便有所针对地加以发覆。如卷VI. 46,第欧根尼·拉尔修在市场中的“behaving indecently”, 原文使用χειρουργν一词,即“手淫”之谓。钱先生引Mirabeau的著作,谓Santa-Crux侯爵之《兵法》L′Art de la guerre篇首即云:大将军之基本素养,先要知如何摆弄其根茎,唯如此方能节省一切的闲情废话(que la qualite indispensable à un grand général, c′est de savoir se br. le v., parceque cela épargne tous les caquetages,按br. le v.,即“branler le vit”之省);复引Hans Licht之《古代性爱风俗资料集》Beitrge zur Antiken Erotik,谓哲学家Chrysippus及Peregrinus Proteus亦如是。再如读至卷IX. 5处,赫拉克利特为无师自通之学人,自称“inquired of himself”,钱先生一下子把整部书连缀起来:“按希腊哲人最重师弟渊源,今所谓派(School),希腊谓之传授(Succession)(vol. I,viii),故无所师承者,谓之突起(Sporadie)(VIII. 91;vol. II,407)”,并与《瑜伽师地论》卷二十七“证教授”“教教授”相发明。所谓突起者,除赫拉克利特之外,尚只有Xenophanes一人(《言行录》中说有人认为他无师自通,但也有人认为他是有老师的)。σπορδην一词,便是“零落”“少数”的意思,译作“突起”,想必是受英语sporadic一词的干扰。今汉译本(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翻作“零星派”,“零星”是对的,添一“派”字又失去了无渊源的哲学家独处而悟的特点。
钱先生对于西方古典文献谈艺之言辞深有会心,故而有时提及近世西书未能充分利用古籍而感到惋惜,此则读书笔记中批评到的由Gilbert与Kuhn合著的A History of Esthetics一书,对于Werner Jaeger的巨著“Paideia”也会发表些异议【参看《札记》百十一条】。在提及卷V. 19一处概述希腊哲人对美貌(good looks)褒贬不一的定义时,引Theophrastus和Theocritus之说,一斥美貌为a mute deception,一责美貌为an evil in an ivory setting,钱先生就认为,“希腊后来不复以τ καλν为αρητ,歧美与善而二之,非复如Werner Jaeger所言矣(Paideia,E.T. by Gilbert H. Height,vol.I, pp. 416, 420)”。最末一条,至卷X. 6引伊壁鸠鲁致爱徒Pythocles书曰:“Hoist all sail, my dear boy, and steer clear of all culture(παιδεαν)”【扬帆吧,吾子,绕开父辈的教化】,钱先生下按语说:“不料披猖至此。”随即联想起犬儒哲人第欧根尼·拉尔修,以其“糠粃一切”的态度,反倒谓教化乃“a controlling grace to the young, consolation to the old, wealth to the poor, and ornament to the rich”(VI. 68),“未尝绝圣弃智也,斯又Jaeger,Paideia所未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