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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龙王荡

書城自編碼: 3999703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中國當代小說
作者: 识介
國際書號(ISBN): 9787521226775
出版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6-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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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龙王荡》以超现实的表现手法,格物求本,探索生命真谛,意识觉醒,和人性善恶的本原。用精妙的构思,玄幻的敷陈,淳厚古雅多丽华美的诗化语言,纵横捭阖的篇章布局,酣畅淋漓地描绘出一幅史诗般神奇画卷。蹒跚的时光之履,丈量一颗千年悼心。回望百世尘埃,封存着褪色的光耀。白首芦花,定格在苍凉的车轴河畔。惨恻的黄海波,已怅然远去。泛黄的故事化石,隐掩着那个世纪的崇高与悲伤。
內容簡介:
《龙王荡》用超现实表现手法,精妙构思,玄幻敷陈,诗化语言,描绘一幅史诗般神奇画卷。无边芦苇营,汹涌车轴河,浩瀚黄海潮,构成千年寥落荒芜的龙王荡。清中晚期一支退役军发配龙王荡。九死一生终可安居乐业。然三年大旱绝收毁灭丘八美梦,走上反叛之路。乡团首领廖子章以拯救荡民为已任,一生终极目标在封闭龙王荡里建立桃源仙境。荡里三大家族,三大地主,桓商盐主,龙荡营,乡团,海盗,直隶州衙门,没落朝廷,社会黑恶势力的较量,致各方势力角逐厮杀。作品溯源民族履迹,混合着血与火、生与死、灵与肉的抗争,交织着圣洁与肮脏,隐忍与放肆,合理和非法的尖锐对立。多视角全方位揭露世道残酷、社会动荡、生民苦难、民族劣根、灵魂破碎和绝望生活的原罪。作品旨在唤醒民族文化记忆,高扬仁义教化,抒发不屈不挠,拯救灵魂的大德情怀。授众以崇高豪迈的气节,和积极向上的精神内核。
關於作者:
识介,原名廖寿柏,号西坡道人。1959年出生。江苏连云港人。作家,书法家,诗人。著有《灵翼有痕》词书(上海辞书出版社)
目錄
第一部: 
001.  第一章  夺 粮
083.  第二章  三年绝收
233.  第三章  剿 匪
423.  第四章  这一夜
442.  第五章  重建家园
455.  第六章  朝堂风云
472.  第七章  邱二豹之死
497.  第八章  祭祀大典

第二部:

001.  第一章   筑海堤
011.  第二章   斤家有事
027.  第三章   扫 尘
054.  第四章   乡规民约
080.  第五章   倭贼夜袭
121.  第六章   进 京
217.  第七章   捕大蛇
259.  第八章   撒银钱
339.  第九章   打官司
388.  第十章   大木桥 娘娘庙
442.  第十一章  灭 蝗
463.  第十二章  涅 槃
內容試閱
第一章
夺 粮







1

饥饿的仲夏夜,挪移疲软无力的脚步,在温热、憋闷的空气里,像一个行将就木、干瘦孱弱的老人,赶一头跛腿的黑驴,摸着黑暗,艰难竭蹶地苦行。天空没有星月,地上没有牲畜,秃树上,没有羽翔鸟栖,河里没有鳞游鱼潜。芦苇丛因被挖掉根蔓,而依附在仲夏肩头,成片成片地枯竭。人,等待死神,是他们现在还活着的唯一理由。大芦野、车轴河、埒子口、黄海滩,在这方圆百里的龙王荡里,夜,无声无息。死亡的影子,如幽灵一样,到处漫游。一觉醒来,随着太阳升起,不知又有多少村庄,拖出多少死尸。
近几个月来,每天每个村上,都有几具饿死的尸体往外运。老的、少的、青壮的、男的、女的。人们习以为常,死一个人,像死了一只小蚂蚁,微不足道。没有棺材,没有停尸板,没有送老衣,仅有一张芦席。没有铭旌,没有纸幡、纸花、纸钱,没有送葬人,只有乡团派出的两个士兵,拖着衣不遮体的半裸干尸。所有饿死的人,浑身上下,一张黄皮包裹着骨头,紧闭的双眼,眼珠子早就凹陷到眉骨里。嘴巴张得大大的,黑洞洞的,不见底。宁死不做饿死鬼。可是,临死也没得到满足,哪怕是一口望人汤。野外,已没了野狗,即使有,也一定不屑一顾。无血无肉的干尸,难以激起野狗的兴致。
龙王荡的死魂灵,一个接着一个,向奈何桥集结,抢喝孟婆手里递过来那碗漂油花的稠汤……

廖家大院,在龙王荡南北二十队的南头队,夜色里的东中西三墅院,一片沉静、昏暗。晚上,在大校场上,喝了一碗稀饭汤的大人、娃娃,一泡尿之后,肚里空空,早已上床躺下。也许此刻正在梦乡中,吃起大餐硬菜哩。中墅第三进院的书房,还隐隐地亮着微弱的灯影。鸡叫四遍,沙漏五更。廖文焕(字子章),龙王荡南北二十队、二十乡总乡团,兼总乡约,两个头衔双挂,却不在大清国政府编制,是荡里平头百姓公认的龙王荡的实际控制者。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身穿无袖对襟瓦灰色家纺粗麻单衫,宽松的粗麻裤,裤脚口收紧。他在书案旁,持灯细察龙王荡至铜钱岛海峡地形图。桌牚上,挂一条死蛇一样艾叶草搓成的火绳,绳梢冒出缕缕驱蚊的白烟。一只坚强肥硕的蚊子,从桌肚下方,伸开六条长腿,展开双翅,一路“嗡嗡”欢歌,勇敢地穿过烟气,飞上廖子章的肩臂。这是一只皮实、泼辣、贪馋的母蚊子,刚站稳脚跟,迫不及待,伸出钢刺般黑色尖尖细嘴,直插进他的皮肤,如饥似渴,疯狂拼命吸血。他感觉肩上瘙痒、刺痛,下意识“啪”的一巴掌。展开手心一瞅,一个指顶大的血印子。他摇了摇头,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只蚊子,本不是啥鸟,为吃上一口,付出生命代价,死也值了。人,又何尝不是?他随意捏一个纸团,擦去手心的血印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油灯生命力太弱,那把半旧的蒲扇,一直熟睡在桌边上。油灯盏的边上,落满黑色的烟垢,比主人还要疲惫的火苗,有气无力地打着瞌睡。廖子章从灯架上,取下掭灯棒,轻轻拨去灯芯火练子上的灯花,被拨长的灯芯上,黄蓝色的火苗,又一跳一跳地蹿起来。
廖子章继续用黑白围棋子,在海峡地形图上推演。这场生死决绝的伏击战,他已经推演了几十遍。再过一个时辰,就要打响。赢了,龙王荡三万平民得救;败了,龙王荡将遭毁灭。室内明亮多了,灯光把廖子章不高不矮的二号个头的敦实身板,映在墙壁上。他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孤独,人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助无奈,全荡百姓平民公推自己做头领,而在大灾饥馑中,自己却无力救他们于水火,俺这头领做得窝
囊啊!
远处的芦苇深荡里,传来几声鹧鸪的哀鸣,声音如负伤的野狗被痛打时拖腔拉怪的凄惨、瘆人。这声音,打断了廖子章的思路,又一次牵动了他复杂、沉重、焦虑、纠结而矛盾的情绪。劫官船、夺粮,必须,不得已而为之。他起身,从剑架的剑鞘中,抽出铮亮的宝剑,随手抓起一条白色的粗线家纺毛巾,裹在剑锋上,一把抹过,宝剑透出冰冷的寒气。他浓眉紧蹙,端详,脑中浮现十五年前,在骤雷急电、风雨大作的战场上,围剿东路太平军的惨烈场景,嘴角上露出特有的不易察觉的坚毅和顽强。
夜色笼罩着漆黑的荡东海面,笼罩着龙王荡东南侧的铜钱岛。海浪猛烈拍打崖岩,发出一波一波訇然喧豗的碰撞声,结成一朵朵庞大的白色昙花,绽放开,随即消逝。铜钱岛的岩洞里,八角布阵堂中,灯火通明,三十七八岁的大统领东方瓒(字五行),立于八阵堂中间,面对八方分营首领,坚定、沉着、大义慷慨地说:“……大营的将领们,龙王荡的饥馑,已夺走数条性命,吾辈家眷、亲朋、邻友,都在荡里住,咋办?话不饶舌,机会就在眼前,三日后,将有一个由六十五艘五桅宏舸组成的链锁船营,满载江南香米、白面粉,通过俺们铜钱岛海峡。这批官粮,乃宫中贡品,足够俺龙王荡乡民过活一年半载,度过饥荒大灾。兄弟姐妹们,在朝廷眼里,吾辈早就不是他们大漠戈壁杀敌的壮士了,而是他们的累赘,他们抛弃了俺们的父辈,抛弃了俺们,俺们也没啥活路。俺们是他们眼里的贼、匪、流寇大盗。好啊!俺们替天行道,干票大的,让俺们的父老乡亲们,足足实实,喜乐愉快地得一口大米饭,俺们死也值……”东方瓒话音刚落,众将领激动不已,异口同声:“替天行道,干票大的,死也值。”
廖子章走出院门,径直向乡团大校场走去。校场上,一个挨一个,东倒西歪,睡满喝粥的饥民。赈灾放粥的十口大锅上,正升腾浓浓的炊烟。大院的管家正在和几十个乡丁熬粥。火红的大灶膛里,噼里啪啦,燃烧干裂的枯树枝和枯芦柴。熊熊火焰,蹿出灶门。光着上身的乡丁,手持大铁铲在锅里搅和,生怕仅有的稀糊糊,沉淀下去,煳了锅底。
这两个月,龙王荡里,凡是能走动路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成千上万人,集中在南头队和北二队两个乡团练兵的大校场上,等待每天早晚喝下一碗稀粥,维持坚强又脆弱的生命。
廖子章心里沉重,就是因为这每人每天两勺稀粥,也挺不了几天。自家的粮食吃完了,借来的几百担粮,快见底了。州官代表朝廷,也来过龙王荡,声嘶力竭地煽情叫道:“赈灾呀!救民于水火呀!”时至今日,半年过去了,荡民实在无路可走,饿死的人,十之二三,没见朝廷一粒赈灾粮,咋办?

铜钱岛龙荡营伏击战部署妥当。最后,副统领虎头鲸又叮嘱道:“俺们大兵出身,直接、简单、粗鲁,有几分愚。粮食都是用来吃的,给谁吃,不是吃呀!你能吃,俺为啥吃不得,吃进肚子里,都他娘的一泡臭屎。香米、白面从俺龙王荡铜钱岛海峡经过,这年头,谁不万分激动,谁还能按捺得住。管他娘的官粮、民粮、皇帝的粮,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吃饱不做饿死鬼,劫了,没的商量。谁放过这天赐良机,谁他娘的才是最大的蠢猪。这就是俺龙荡营兄弟们的信条。”
四海稠云,五洲乌风,三山的浓雾,五岳的阴霾,九霄天外的冷气,赤道上的热环流,不约而同,不远万里,向铜钱岛海峡结集。它们本不同属,并非一类,但在铜钱岛海峡黦黑的海面上相遇,却有一种万里寻缘、相见恨晚的融洽和亲密。热气和冷流的汇合,似乎有神灵操控,掩隐一种诡异,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它们相互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肉相连,很快形成漫茫无际、难解难分的黑色混合体。在黑暗的云层下,污浊浓厚的脏气里,龙王荡里最大、人口最稠密的城镇丰乐镇,中大街上,又有几个衣不遮体,蓬头垢面,肮脏的男人、女人,粗麻绳一头勒在自己腰间,吃力地拖着另一头芦席里裹着的尸首,挣扎趔趄地向镇外乱葬岗走去。四队小街,南宫杏林大医堂前门,横七竖八,躺着多具尸体,散发恶臭。南宫济先生和几个年轻医者,正在给遭遇绿头蝇、红头蝇的恶臭尸体,喷撒白灰药粉消毒。他们白衣白帽白手套,嘴上捂白毛巾,用白布裹起尸体。路边停靠一辆三轱辘的太平架子车。南宫先生正忙他看病诊疗之外的善事。死者,都是饿死的,在大医堂门前,无人认领。南宫先生确诊他们得的是饿病,一顿饱饭,便可治愈。无奈,趁早凉,送他们入土为安。
铜钱岛海峡神秘奥妙的黑色混合体,把这片海域的天上地下,封锁得水泄不通。整个海峡,俨然成了黑色的铜墙铁壁、被封了钉子埋在地下的黑漆棺材,透不出一点亮光,没有一丝的气息。在黑色混合体的底层,是幽暗静止的海水。海面如广阔无边的墨池,浓稠、沉郁、凝重,就像凝结一层厚厚的黑冰,黑冰将汹涌的海面禁锢挤压成死亡肃穆的灵魂,无声无息。任何视线,也无法看清海的真容。没有风声,没有波浪,只有崖岩上湿漉漉咸涩的汗水。没有鸥鹭鱼鹰的飞翔鸣啼,只有海底潜伏的宏鲸巨鲨,时而隐现,时而掩藏那岛礁般的脊梁。寂寞的海面,静得神秘,静得深邃,静得让人不可捉摸地惊愕和恐惧。
昔日,狂暴呼啸怒吼,惊涛骇浪,势吞人寰的大海,滚滚洪流,常常冲向陆地,攀爬山头,一路狂奔百里,几丈高的洪兽,张开巨大的豁口,舔舐着流涎的肥唇,吞噬村庄、城镇,夺取成千上万条性命。楼宇椽梁、平房屋脊、草垛、垣墙、大树、牛舍马厩,通通高洼滚平。
此时此刻,无波无浪,无起无伏,无惊无险。犹如一个持重、沉稳、渊博且谦逊的学者,深不扬波;仿如羞怯腼腆智性的秀女,默守在静谧的深闺之中。这,就是真正的大海,睿智、温和、平易,或有几分圆滑,让人无法解读,也不敢轻信。狡黠、诡诈、残暴、凶狠,让人胆颤而心生恐惧。它常用一潭死水的面孔,掩饰它将要暴发的,残酷无情的本性。头枕大海睡觉的龙王荡人,深谙它宁静背后,意味着什么。凭着海的博大精深,怎么可能让陌生人,从它的安静和驯服的表象中,随随便便地觉察和认清无垠的内心呢?宁静黑色混合体,在铜钱岛海峡,持续半个时辰,天空,仿佛有人擦枪走火。从龙王荡到铜钱岛,自西北至东南,几十里宽长的高空中,一股股长长的、弯弯曲曲、五头八叉、抖擞颤动的闪电,如一条条翻腾愤怒的白色巨蛟,横空出世,随着一声声振聋发聩、劈礁坼岩的巨响,自天而下的巨蛟,齐刷刷地插进大海。闪电,炫白刺眼的闪电,撕开严实的黑幕。万钧霹雳,地动山摇的轰炸,顷刻摧毁黑色沉默,粉碎了死魂灵的肃穆宁静。电光火焰,炸响交替,海面蓦如千万头被锁禁在黑色牢笼里的凶猛困兽,用蹄爪、用头颅撞击着开始摇晃的铜墙铁壁和快要散板的黑漆棺材。所有亡灵、牛鬼蛇神,从黑暗的十八层地狱,蹿出鬼门关,疯狂涌向海面,升向空中。闪电似无数钢针银刺,编织一束束寒光射线,刺开大海紧闭的双眼。黑色海水,猝然变得十分明亮。炸雷无序地劈开铜钱岛高耸陡峭欲倾的山峰,轰响声回荡在海面上。嚣张跋扈的飙风,像无边的落木,捶打着湍急的浪涛,卷起骇人的悬流巨澜。闪电密集强烈,炸雷斩天劈地,天地混合,山河旋转,铜钱岛海峡恐怖的乌风黑云迷雾,跨上逶迤的海岸线,势欲吞噬百里龙王荡……


2

龙王荡的风云突变,勾起龙王荡里遐迩闻名的风水大仙公孙觋的兴致。六十岁的公孙觋,尖尖的脑袋,猥琐地缩在高簇瘦削的两肩之间,头顶稀疏的长发细辫子,盘结起一个圆圆的鬏,鬏中间,插一支亮晶晶、尖细的玉石簪子。尖尖的下巴颏端头,留一小撮稀稀拉拉的花白山羊胡子。尖脑袋,尖下巴,两颧隆起,左颧上,有一颗黑豆大的黡子,上面弯曲地伸出几根黑毛。瘪瘪双腮,组合成一个完整立体的梭形头颅。大热天,他还穿着有点邋遢的灰白麻质长衫。衣带宽松,套在瘦小的躯体上,仿如一件长衫晾在挂衣架子上,单薄骨感。伛偻的后背,撅起长衫,显出前襟长而后襟短。
公孙觋捧着金灿灿的铜质罗盘,从自家的四合院门里出来,立在大门外,身体往右侧半倾,歪着脑袋,睁大那双垂着白眉毛,没了睫毛,阅尽沧桑,炯炯有神,眼珠子黄少白多的三角眼睛,周密观察四边天空。他侧歪身体,原地转了一圈,并未觉得疲累,眺望东南铜钱岛海峡的天空,仿佛看到幽暗空中,麇集无数乱窜的银蛇。他非常肯定地判断,铜钱岛海峡空中是鳞集的闪电,玄妙的闪电,奇特的闪电。他侧耳聆听古怪乖僻诡异的轰雷声,他一惊一乍地觉得铜钱岛海峡有故事,有阴事秘籍。到底会是啥事,无从猜详。他仰面转视龙王荡,铜钱岛海峡黑风,沿着海岸北上,通过车轴河漭原口,占据了龙王荡。公孙觋原地又转了一圈,目光近移到龙王口,特意观测廖子章、东方瓒两大户上空的风云变幻。最后挺身仰面,仔仔细细,对自己所在位置的头顶上空,张望观察。公孙觋所看到的一切,不外乎乌风追云,他自觉很扫兴没趣,没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观完气象,公孙觋向自家神坛走去,做祖传的测天象、看风水、算命打卦、烧香焚蜡的日课。
公孙家神坛建坛一百多年。一幢全封闭,外圆内方八角圆顶阁,青砖墙,小瓦盖面,建在青石垒基的高台上,四周围九级青石台阶。
公孙家的传统规矩,每代人的长子,享有开坛、祭坛的坛主继承权,其他族人,唯一权利和义务就是服从。坛主传到公孙觋这辈,长房公孙家,就公孙觋独苗一株,公孙觋当仁不让,担起守坛的神圣且无上荣光的职责。他不负家族众望,视坛如命。他明白,守坛,就是守祖业,守公孙一脉的意志和精神。公孙觋有点抖抖瑟瑟地走上台阶,至坛门前,掀起长衫,伸手从右边裤腰带上,解下一把红布条系结的渔叉形的铜钥匙,从锁身一端锁眼里,轻轻插入,推开锁梃,把铜锁挂在门鼻铜环上,随手推开两扇坛门。刚进门,一头撞上馏列子大小的蜘蛛网,凉盈盈的丝丝缕缕蒙住他的脸,他不自觉地抹一下脸。这一抹,破了这张稠密的网络。可惜了辛勤劳作的蜘蛛,加班加点,忙活一夜,织的丝网,还没尝到收获的喜悦,竟被连自己也驾驭不住的庞大家伙给毁了。黑蜘蛛出乎意料,吓得魂不附体,落荒而逃,蹿到墙角桌肚子下面,趴在阴暗角落装死。公孙大仙眼见如螃蟹大浑身生满白毛的黑蜘蛛,脑子一震,心一紧,根根寒毛竖起来,他感觉有某种不吉,脊梁沟里的一道凉气,像一条细溜溜凉森森的水蛇,向裤腰里滑下去。清早,遇到这样的第一件事,他有点蒙。回过神来,既懊恼,又气愤。他立在门框旁,有些迟疑,没敢碰那黑蜘蛛,呆滞的神情,目送黑蜘蛛慌忙撤离。在公孙觋看来,若有不祥,也是苍天安排,黑蜘蛛行为,乃是预兆,是警示。黑蜘蛛不应受罚。
公孙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遭遇这个尴尬。他若有所思地把伸进门的脚退了回来,他觉得这双新鞋,鞋底硬,走路动静大,容易惊扰了祖师爷。他脱下黑帮白底布鞋,放在神坛门外石阶上,然后进门,脚下利索顺畅多了。进坛,他立坛中,仰面看神坛正堂墙壁上,那张祖师爷袁天罡的挂轴画像,圆头宽面,大耳朵,富态福相。发髻束在后头顶上,身背一支长长的桃木剑,披一件宽大藏青蓝色道袍,特夸张的大袖口,拖在膝盖与脚面之间。右手执一马尾拂子,拂尾飘在胸前。上嘴角两缕白色长髭和下巴上不疏不密的白色长胡须,混合在一起,梳理得整整齐齐,垂在胸前。祖师爷的画像,有些年头了,厚厚的纸面,泛起深深的灰黄,轴头形成油亮的包浆。画像左眼角上方的半边额头,有明显的仿如一溜尿斑痕迹。其实,那是三十年前神坛维修前,一次漏雨留下的痕迹。多年过去了,一溜黄斑,愈加严重。祖师爷额头的斑疾,早已成了公孙觋的心病,心中愧疚。
公孙觋恭敬地从香案的火筒里,抽出火纸煤,把火纸煤夹在火石边上,左手食指与拇指捏紧石和纸,右手执火刀,用力均匀,“嚓、嚓”两声,火星四溅,其中两个火星子落在火纸煤上,现出明火,只见他嘴唇噘得像鸡屁眼,瞪圆两眼,对准火纸煤,“唿”地一吹,火纸煤“扑噜扑噜”,勉勉强强地冒出幽蓝红黄的火苗。火着了,他才想起从香案上香盒里,抽出三支紫色檀香,点燃之后,合在掌心,闭眼低头,拜了三拜!嘴唇不停开合,“唧唧嚓嚓”,不知他念叨啥词。然后,轻恭小巧,把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香烟青青郁郁,袅袅娜娜,萦绕一屋香气。公孙觋在祖师爷脚下方,伏地上,行跪拜稽首大礼。换了水果甜点供品,燃烧大白烛、香蜡……
公孙觋做完清早的日课,突发异想,测测龙王荡、铜钱岛、海峡、龙王口近况。他最近,一直怀疑廖子章这个总乡团,在和铜钱岛匪首东方瓒、虎头鲸密谋,他们可能会有大动作,与龙王荡饥馑有关。他把罗盘放在祖师爷脚下,对准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转动天干地支……从宝剑架子上,抽出那把祖宗八辈传下的沉甸甸、亮晶晶、带浓烈沧桑感的桃木长剑,剑柄端头坠一条长长谷穗状的金色流苏。歪起脑袋,端详桃木剑,仿佛可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他盘腿打坐在神坛中间有黑白太极图的蒲团上。桃木剑放在胸前两臂内侧,两手合掌,半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心中开始梳理离火、坎水、震木、兑金、巽木、乾金、坤土、艮土,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的排列组合的对应关系。公孙大仙渐渐进入无我的梦非梦、醒非醒的空境。自认为灵魂出窍,飘出他的躯壳,畅游在祖师爷的《推背图》《称骨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的神奇怪异,诡秘奥妙,让他无比兴奋、惊讶。正当他如鱼得水,欢愉猎新求解时,飘飘然的思绪转而钻入莫名的空间,天地旋转,灵魂仿佛旋进云层。眼前迷迷糊糊、影影绰绰,是看不到边际的黑洞。旋转的黑洞里,有黑压压、无可名状的人影、鬼影、兽影、山影、洪影、花影,五彩争胜、流漫陆离的霓虹影。又有如狼似虎、若神若妖、若仙若魔、张牙舞爪、披头散发、妖娆娇艳、青面獠牙、口鼻流血、眼耳喷火的场面。他的灵魂十分惧怕,浑身如煮沸的豆浆点入卤膏一样,一阵紧似一阵地浓缩,心跳加速,呼吸促迫,胸口如压着巨石一样憋闷。公孙觋的灵魂进入太虚幻境,在无数说不清的阴影挤压中无处逃遁。天外飞来一只如大鹏般凶猛黑鸦,千真万确,那黑嘴丫里、黑鼻孔里伸出细碎的黑毛,黑眼珠子围着一圈黄色线箍。黑鸦俯冲过来,公孙觋大仙的魂灵躲闪不及,被黑鸦两只黑爪双钩抓住。
一道白炽闪电,一声炸雷脆响,老黑鸦收翅侧身,一个急速翻转避险,落下几根黑色瑰丽的羽毛。落魄的黑鸦,无处躲藏,一头钻进公孙家神坛半掩的门后,松开黑爪,把公孙觋的魂魄还给他。这只黑乌鸦扒在门框上,眼珠转了一转,生出一计,找到一个可以站稳脚跟的地方。它伸开两爪,展开两尺长的羽翅,飞上神堂正面,祖师爷画像挂轴的天杆上。“嘎嘎嘎”地惨叫几声,也许受了惊吓,它转过身,后翘上长长黑翎,不停向上撅,之后,露出鲜明黑润的腚眼,对着公孙觋的脑门,“吱——”地一激,激出一泡热乎乎黑糨糊般的稀稀黏黏的乌鸦屎。公孙觋卷起波纹的三角脑门上,立时被渎出一个黑色的脑洞,弥漫臭鱼烂虾的臊腥气。打坐中的公孙觋,身体纹丝未动,鼻子嗅了嗅,眼皮抖动一下,“啊!啊!啊啾!”打了一个喷嚏。睁开眼,傻乎乎,不知所措。他看着惊魂未定,凄惨的乌鸦,摸摸自己的额头,明白这又是一个晦气征兆。他丝毫没有动容,心中诅咒白毛黑蜘蛛、黑乌鸦这两种不相干的瘆人的凶兆东西,到底要告诉俺啥意味?由它去。他继续专心于他的演算预测。公孙觋的推演,似乎有了结果,他确信,龙王荡连接铜钱岛海峡之间,必有大事,惊天大事,千年不遇。他绞尽脑汁,脑仁子一阵一阵地钻痛,到底没弄明白,会出啥大事。台风?不是!海啸?不是!地动?不是!洪水?不是!匪患?战争?抢劫?……总之,他隐隐感到,那个昔日龙王荡南北军中大营大统领继承人东方瓒、虎头鲸要起事,南北二十队、二十乡总乡团廖子章,也脱不了干系。
忽然,公孙觋怪异地轻轻地掴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自嘲地说:“预测,求是,天机不可泄!唉!”公孙觋半痴半狂,为自己的预测而陶醉。一霎闪电,一声炸雷。随后一阵狂风,从神坛台阶上,袭进门来。狂风进门后,在坛内一个旋转,纸盒里燃尽和未燃尽的火纸、香蜡纸,从火盆里旋起来,带着明火,飞向门外,飞向天空。又一声开天劈地的清脆巨响,神坛在剧烈抖动中,裂出一道手指宽切口弯曲的缝隙,旋风刮倒香炉里三支檀香,把祖师爷的画像拦腰截断。乌鸦又一声惨叫,在神坛的梁柱上,拍打黑翅,乱飞乱撞乱抓,撕了袁天罡的画像。公孙觋觉得,炸雷劈开的不是墙壁,而是自己的脑袋。脑壳子轰的一声,眼前释放出无数针尖大的点点金星,他不由自主,霍地从地上弹跳起来,魂飞魄散,脸色煞白,像一张七都纸。他仰起头,眼皮里翻出白眼珠,仿佛悟出啥道理了,连忙双膝跪地,双手合掌,口中念道:“老天在上,祖师爷保佑,不孝子孙,公孙小儿,妄猜天意,罪该万死!”
公孙觋连滚带爬,惊慌忙乱,将桃木剑放回原处。在取回罗盘时,发现祖师爷像拦腰截断,祖师爷那慈祥端庄的面容,变得非常狰狞可怖。公孙觋的眼泪“唰”地涌出眼眶。他取回罗盘,胸中杂味聚焦,知道违背师门重规,得罪上天,罪涉祖师爷。他很感悲伤,手足无措,光滑的罗盘没抓稳实,从手里跌落地上。这罗盘,祖传的,精工打造,结实坚固。祖祖辈辈,经历过风风雨雨,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不知摔过多少回,安然无恙,远比想象中结实坚固。公孙觋慌里慌张捡起罗盘,非常在意地摸了又摸,没注意脚下。一只脚踩住长衫底边,身体前倾,一个踉跄,头脑一过性眩晕,眼前重影转动,“哐啷”一声,绊了一跤,身体重重砸在神坛青石板上,瘦骨回荡出金磬之声。他右手攥紧罗盘,左手撑地面,趔趄地爬起来,身体摇晃两下,摸一下屁股,哦!好痛。提起肇事闯祸的长衫衣襟底边,跑出神坛,下了神坛外台阶。坛外亦雷亦闪亦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他又想起啥事,回过头,上台阶,去关门上锁,捡石级上的新鞋,也无心穿鞋,赤脚奔回自家的院子。到院门前,又是一道闪电掠过,紧跟一声巨响,仿佛就在他屁股后,惊慌之中,又一个磕碰,又猛摔了一跤,就地七百二十度,两个滚翻。即使如此,手里抓的罗盘和新鞋也没撒手。别看公孙觋一把年纪,身体倒是精悍灵活。跌跌撞撞,摸爬滚打,到室内,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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