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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关注现实,反映现实,书写普通人的生活与命运,是作家的责任。本书是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尹学芸的一部中篇小说集,从人的精神追求、难言的隐痛、生活观念的差异、心底隐藏的欲望、人的多面性等角度,通过对普通人生活的书写,反映作者对生活、爱情、养老、心理等社会问题的关注和思考。如《行走的小阿》,以藏漂生活凸显他们的精神追求。《说不出口》以难言的隐痛描摹单位体制改革中的众生相。《活在他们中间》以家庭矛盾揭示两代人生活观念的差异。《破阵子》以一个悲剧引发对潜藏人性的思考。《手语》以对女人临终手语的探索呈现人的多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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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岁月风尘》,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天堂向左》《分驴计》《青霉素》《鬼指根》《花匠与看门人》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日、韩等多种文字。多部作品入选年度排行榜和各类年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当代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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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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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行走的小阿 / 001
说不出口 / 061
活在他们中间 / 117
破阵子 / 170
手语 / 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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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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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出口》——关于精神、心理、欲望等
贾平凹曾说:“作家的使命是要关注现实,要对社会抱着很大的感情,研究社会的走向,对社会的焦虑、忧患,不是嘴上说的事情,要真正操那个心。”他的话说代表着相当一部分作家的自觉行为。许多作家,都在一定程度上以各自的视角,关注社会、观照现实,用作品为人民发声。鲁迅文学奖获得者尹学芸,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她的作品贴近社会、贴近生活,聚焦社会热点,关注心理健康,视角广泛,思考深入,能令读者产生共振,引发人的思索。
这本《说不出口》是尹学芸老师新近的中篇小说集。作品以五个故事,反映她对人的精神、心理、沟通、欲望、多面性等的观察与思考。
关于人的精神。《行走的小阿》通过对一群藏漂困顿生活的记录,突出人们对精神舒适的渴望。而今确是存在社会急速发展,精神跟不上的脱节现象,生活自足的人们少了发自内心的笑颜,总感觉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困扰着,总是经常性的不在状态。于是一群人,遵循心的引领,走向心灵的圣地,去找寻精神的内驱力。书中有一句话,“拉萨如一个强大的精神病院,病好了就走;回去,就有复发的危险”。这说的,也许不仅仅是精神,或许也是生活:总是在反反复复中,却不断地往前走,时不时的要有一种方式、一个地方,为精神充电,为生活加油。
关于人的心理。《说不出口》以第一人称回溯的方式,围绕着主人公莫小琴心理最大的隐疾裴红展开,将单位体制改革时,各色人等的表现逐一刻画出来:有闲云野鹤般毫不在意置身事外的,有小肚鸡肠般斤斤计较钩心斗角的,有弃之如敝屣希望早死早托生不破不立的……在追述中,莫小琴有内疚,有自责,也有逐步了解真相后的无奈,更多的是慌乱。但无论怎样,裴红终将是她永远的隐疾。
关于家庭关系。《活在他们中间》是一个因为一只狗而引发家庭矛盾的故事。祖孙三代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最初,姥姥因为女儿一家对狗的关注多于对她而心生不满,进而把不满发泄在狗身上,导致家庭关系紧张。事情的反转发生在姥姥主动遛狗时,狗被人抢走,姥姥便偷偷买了一只相似的狗替代,虽然最后还是被发现了。新欢胜旧爱,狗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姥姥的观念也产生了变化,女儿一家也进行了严肃的反思,仿佛一切都在向好发展。然而,“旧爱”的回归,让一切又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真是,隔阂一旦产生,永远无法完全缝合。
关于潜藏的欲望。《破阵子》以抛妻弃子三十年后回归的人为引子,将一些人重新联结在一起,引出一系列的风波。三十年足以改变很多,但有些心理的执念只是被掩藏,一旦有触发它的条件,必将再次萌发。执念产生于欲望的不满足,欲望的不满足又将引发仇恨,进而导致心理失衡,做出后悔都来不及的冲动行为。原本平淡正常的生活,因为潜在的欲望而被冲击得支离破碎,不禁令人唏嘘。
关于人的多面性。《手语》中,大嫂临终前单单把手伸向并不熟悉的我,那手势仿佛意无穷,令人琢磨不透。充满不解的我决心探寻其中的意味,由此逐渐走进了大嫂的生活,了解了她的执拗、隐忍,以及遭遇的不幸。这令我对大嫂周边的人,有了更多层次的认识:看起来老实,却有些心理变态的大哥;提供了帮助,却可能是助纣的严先生;看似柔肠,却自私冷酷的表哥……人的行为从来都是受多方面影响的,人也从来都是复合多面的。
文学作品提供的是一个好看的故事,虽然不能解决觉察到的问题,却可以引发人们进一步思考。智慧藏于大众,正所谓,众人划桨开大船,参与思考的人多了,或许就有了解决问题的可能。如此,也就尽到了一个作家的责任,也实现了一本书的价值。
题记:小阿是我的朋友,确切地说,是我的网友。八年前,我们相识于一家BBS论坛,那时她在广东的一家公司做营销,负责华北市场。再确切地说,这家公司的董事长是她父亲。有一晚,她认真地对我说:“山姐,我要去西藏行走了。”对,她不是跟我商量,她说行囊都准备好了。我问:“你父亲知道吗?”她说:“我到了西藏再告诉他。”
她又说,关于她父亲是董事长的事,这个论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1
小阿说,拉萨如一个强大的精神病院,病好了就走;回去,就有复发的危险。
小阿越来越孤僻了。
朋友说:“下午我们一起去逛街吧。”小阿说:“好。”然后撇下同伴,一个人骑车到拉萨河边坐着发呆。朋友打电话问她在哪,小阿支支吾吾不肯说。朋友说:“一起去吃饭吧!”小阿说:“好。”可不等别人吃完,小阿提前溜回了宿舍。朋友问她要闹哪样。小阿说:“我头痛。”在拉萨,头痛是大事,谁能拿一个头痛的人怎么样呢?
入夏,拉萨的好季节来了,连风都有糍粑的香味。这可是小阿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夏天啊!在拉萨,似乎只有两个季节,冬天和夏天。春天不是没有,可似乎不等你感觉到,倏忽就没了,就像秋天不容人感觉到一样,风才开始凉,雪就到了。漂在拉萨三年,小阿憧憬的夏天像神的福祉一样宝贵,所以从大雪封路时,小阿就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夏天,小阿却似乎变了个人,她的心终日灰扑扑的,打不起精神,变得对拉萨的夏天没有感觉了!
“我们都取一个名字吧,”朋友说,“你叫纳木错,我叫羊卓雍错,怎么样?都是神湖的名字。”朋友想了想,兴高采烈地说,“羊卓雍错,真不错!你说呢?”
小阿坐在摊位前编一种长寿金刚结,有风从耳边掠过,她把长发撩起来,让风吹透脖颈儿。没有顾客的时候,小阿一准在编金刚结,手里干着活,心里就安宁。
“明信片哥要走,是吗?”见小阿心事重重,羊卓雍错小心地问。
小阿笑了笑,那笑却没在脸上多停留,倏忽就不见了,比风掠过都快。
“或者我们也去墨脱吧!”羊卓雍错抢过她快要收尾的金刚结,放到了摊位上,“墨脱是伤心者的天堂。活人从那里走一遭,能死;死人从那里走一遭,能活。去不去?”
手里陡然空了下来,小阿变得无所适从。她不想谈明信片哥,也不想去墨脱,这个夏天让她变得慵懒和疲倦。她看了朋友一眼,想了想,轻轻说了句:“我就叫纳木错吧。”
“嗷——”羊卓雍错一声怪叫,吸引了十几个人同时回头。小阿红了脸,想嗔怪句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她一向不爱说话,这个夏天,话更是少得像是金口玉言。为了哄她高兴,朋友总是遍使招数,甚至从遥远的山巅采来山桃花,骑车从拉萨的街头招摇而过,那粉白的颜色,点亮了整座城市。小阿真担心山桃花会撞伤哪位僧侣的眼睛,在拉萨,桃花妖冶得让人神侧目。
十二点收完摊子,同样的路,同样的灯光,耳机里放着同样的歌,是仓央嘉措的情歌。小阿和羊卓雍错默然骑着车,车身上挂满了摊位上摆放的物品。突然,小阿紧蹬了两下自行车,与羊卓雍错拉开了距离,放出了一个高音:“啊——”引得行人侧目,亦把羊卓雍错吓了一跳,慌乱中从车上跳了下来。小阿并不在意,脚下蹬着车,用最大气力,几乎是吼出一段歌来:
那一日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是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摇动啊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啊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羊卓雍错车把上挂着的包裹掉了下来,她一边捡起,一边欣喜地看着夜风中长发飘飘的小阿。在她的印象中,小阿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响声大气了,她真怕她憋坏了。
小阿一溜烟地远去了,羊卓雍错朝夜幕中喊:“纳木错,你恋爱了?你是不是恋爱了?”
小阿没有回应。拉萨的夜空盘旋着黑色的鸟,像凌厉的闪电一样。路上行进着狂野的车辆和人流,有的因为疲倦,有的因为醉酒。白色的布达拉宫就在不远处,冷峻地面对着朝圣者。朝圣者亦步亦趋,伪朝圣者花天酒地。
她们两个认识并不长久,是初春的时候。严格一点说,是小阿把她捡来的。
三月,小阿从尼泊尔旅行归来,那时正是拉萨旅游的淡季。小阿早晨十一点多起床,然后跑到楼顶晒太阳。拉萨全城大街小巷都被挖开了,安装暖气管道,大街上杂乱无章。
下午两点开始吃午饭,小阿啃一个馒头,或者在宿舍偷偷煮一口东西吃。客栈的多人间不允许自己做饭,小阿偷偷煮饭的时候,老板娘其实是知道的,但她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藏漂们都太苦了,他们节俭得时常让人觉得不合常理。小阿不是藏漂,而是“藏熬”了。三年的藏漂成“藏熬”,不只是时间和空间上的熬,还有熬身体,熬品格,熬意志,熬心性。你不用问那些藏漂或“藏熬”活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他们也许什么也不为。人选择在哪里活着都是一个过程。选择西藏肯定不是为了生活安逸和舒适。那么好吧,他们就是为了生活不安逸和不舒适,总可以了吧?
小阿端了一碗面又去了楼顶。拉萨的太阳就像打了赤膊,裸露得像是人光着的脊梁,而且是最亲密的人光着的脊梁,让你总想亲近和抚摸。小阿的家乡是一个梅雨肆虐的城市,整个夏天都难得见到阳光。她整个中学生活就是窝在那种霉烂里,身上都似长了木耳。后来,她又把这身“木耳”带进了工作室。她选择来西藏,纯粹是为了晾晒一颗已经发霉的心。
大街上,挖出来的土就那么随意地堆放,给行人和车辆造成了很多麻烦。打老远,小阿就看见一个紫衣女孩朝这边走来,她微微驼着背,背上是一个硕大的包裹,手上提了不知道多少只袋子。她走得很吃力,手上的东西似乎是提不牢,总是掉了捡,捡了掉。小阿闭目养了一会儿神,见她还在原地弯腰捡东西,显然是她的物品散落了,索性一屁股坐下了。隔着两层楼和几十米远的距离,小阿甚至能听到她气咻咻的呼吸声。小阿把汤碗放到一块砖头上,下了楼。自从来西藏,她就见不得有人为难或需要帮助。事实上,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都是陌生人伸出的援助之手。她现在用的摊位还是一个叫“大叔”的人提供的。当时她摆地摊,被城管追得满街跑。大叔看她跑得惊慌,把她拦下了,把自己摊上的物品归拢了下,给她腾出了一块地方。小阿顺眼一打量,就发现自己卖的工艺品有许多跟大叔的相同。大叔一点也不忌讳,倒是小阿自己不好意思,以后再进货物,努力进的跟大叔的商品不一样。
小阿来到紫衣女孩五六步远的地方,女孩已经站了起来。就像知道小阿是神派来的,她龇牙一笑,首先说:“找住处呢。原来的客栈涨价了,要五十块,实在付不起。”小阿说:“我们宿舍八个人,男女混住。正好有一个女的去了阿里,你来吗?”女孩问:“包月?”小阿说:“包月。”女孩说:“来。”小阿便帮她提东西,一堆手串散落在地,小阿全部套在了自己的胳膊上。小阿“领”着女孩走进了客栈,一屋子的男女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小阿说:“我捡了个人来,你们欢迎吗?”
明信片哥第一个说:“只要不嫌这里臭,我们都欢迎。”
紫衣女孩看了看房间:“我们过去的宿舍住过二十多人,这里已经好太多了。我没有名字,你们就叫我‘哎’吧!”
这个叫“哎”的女孩,自己没有名字(大家都知道她不愿意暴露而已),也很少叫别人的名字。比如,她就很少叫小阿。至于其他的人,小阿叫大叔,她就跟着叫大叔,小阿叫明信片哥,她就跟着叫明信片哥。
拉萨是一个见怪不怪的城市,多奇怪的人,多奇怪的事,在这里都不算什么。
这个“哎”,今天终于有了名字,叫羊卓雍错。
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小阿闭了嘴。前边就是客栈门上吊着的灯笼。小阿下了车,才发现羊卓雍错没有跟上来。她靠在墙上等了会儿,喉咙还有些痒。高原的天空星海灿烂,分不清天上、人间。小阿怔怔地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来路,没有谁,谁都没有。狭小的街巷成了屏障,把喧嚣和热闹屏蔽了。小阿又吼起了那几句歌词,歌声未落,就见一个背包客匆匆走了过来。安静的天空下,她的吼声突兀而苍凉,灌满了整条街道。小阿赶紧闭紧了嘴。背包客穿一身帆布衣,帽檐朝向脑后,脸上是一副没有镜片的黑框眼镜。走过几步,他忽然又回转身来,咧嘴一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像幼发拉底河的贝壳一样:“请问,青年客栈怎么走?”
小阿忽然泄了气,用手匆匆一指,连句话也懒得说。
背包客似乎已经非常满意了,不停地在黑暗中鞠躬致谢,牙齿像眼仁一样闪烁。
小阿好笑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笑着笑着,眼窝突然湿了。
2
拉萨河,藏语称“吉曲”,发源于念青唐古拉山南麓,西南流经拉萨,至曲水汇入雅鲁藏布江。
明信片哥就是沿着河流走来的。他用一台相机拍摄沿路的风景,做成明信片卖给游人,赚出到下一站的旅费。他已经走了很多年,川陕、云贵、河西走廊,都留下了他的脚印。他就是这样走一路拍一路,攒够了路费就继续往前走。谁也不知道他的终点在哪里,明信片哥自己也不知道。有一次小阿问过他,明信片哥说,终点也许就在路上,走不动的那一天,就不走了。他特别希望有朝一日去印度的奥里萨邦科纳拉克小镇,朝拜那里的太阳神庙。小阿景仰地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心目中的神。
明信片哥十六岁的时候皮肤是奶白色的,如今已被风霜吹成了古铜色。他习惯穿帆布的衣服,帽檐朝向脑后,脸上架一副宽边近视镜,看人的时候,总是习惯高高地抬起下巴。
他和小阿是过年的时候在平措摆地摊时认识的。别人都叫他明信片,小阿叫他明信片哥。明信片的嘴很贱,因为见多识广,他是摊贩中有名的贱嘴哥,见谁损谁,但到哪里都受欢迎。他损别人,别人也损他。可他从来不损小阿。同样个子矮,央金就不知道挨了明信片哥多少损。明信片管她叫米粒儿,她叫明信片四眼狗。央金还汪汪地学狗叫,把大家逗得哈哈笑。小阿经常抿嘴笑着看他和别人斗嘴。也有人问他怎么不损小阿,明信片总是奇怪地说,小阿有什么好损的。
有一次,小阿对央金说:“雪顿节要到了,好想去哲蚌寺看晒佛啊!”
央金说:“我也好想去看……可惜买不起去哲蚌寺的门票。你买得起吗?”
小阿摇摇头:“我也买不起。”
这段时间生意不好,摊位上的货物总也形不成流水。
转天,明信片把两张门票送到了央金的手上,还不忘损两句:“哲蚌寺是有名的白米堆,你进去了千万别找不回来了!”
央金说:“你是担心小阿吧?”
明信片故作吃惊:“小阿也去吗?那我应该多买一张。”
位于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下的哲蚌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的三大寺庙之一,海拔3800米,始建于公元1416年,外观与它的名字极为相符——哲蚌寺外墙呈白色,整个建筑群依山而建,自然地形成一个山城,从远处看状如一个巨大的米堆。而米堆在藏语里就称“哲蚌”,这也就是哲蚌寺名称的由来。
两个人玩得尽兴,自然讨论起了这两张门票。央金说:“小阿,你有没有觉得明信片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
小阿说:“有吗?”
央金说:“我人小心眼儿不短。他来送门票,你们俩都装吃惊,你说是有还是没有?”
被人说穿了心事,小阿的脸红得透亮,心却甜滋滋的。
央金说:“你们将来会在一起过日子吗?”
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乌云立刻遮住了日光。小阿的愁绪像雨天的蘑菇一样疯长,甚至从发根长至发梢。心上有了阴影,眼里立时有了水汽。她碰不得这个问题,那是她心底很大的一个伤口。
明信片哥这几天正在准备下一个旅程,从拉萨去尼泊尔,然后翻越喜马拉雅山。他坐在院落的石墩上,用石头打磨另一块石头,他预备在石头上刻几个字,自己做枚印章。
石墩在门口的侧前方,从这里能看见门口外面的一截胡同。纸灯笼的光晕洒在了对面的墙上,小阿悄无声息地进来,车子故意没弄出声响。大叔在教央金劈柴。央金用斧头横着剁木板,大叔让她把木头立起来,顺着碴口劈下去,然后再横着剁开。央金使劲一剁,木头飞了起来,像兵器一样在空中乱舞,央金赶紧丢了斧头捂住了脑袋。央金口无遮拦,说:“坏心肝的大叔!你下辈子死了会做无头鬼!”
大叔说:“你像旱獭一样笨!长的手难道是猪手?”
竹竿老K晃着走了过来,说:“若是咸猪手,晚上就不出去吃饭了。”
小阿像土拨鼠一样拐到了两个屋檐的胡同里,羊卓雍错在后面跟着。明信片哥在小阿出现的一瞬间就发现了她。他坐在石墩上打磨石头,就为了能第一眼看到小阿。他跑过去接小阿的自行车,问小阿怎么回来得这样晚。小阿不想说话,嘴巴累得似乎张不开。明信片哥帮她们把货物往屋里搬。羊卓雍错宣布:“我要告诉大家一件重要的事,从今天开始,小阿叫纳木错,我叫羊卓雍错。”
大叔说:“纳木错、羊卓雍错,都是好名字啊!”
明信片哥困惑地看着小阿:“纳木错……为什么?”
小阿用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身高:“我叫那么矬……这回懂了吧?”
原本是句玩笑话,可从小阿嘴里出来,却有了潮乎乎的味道。
小阿匆匆进屋,她忽然没来由地悲伤。她的悲伤肯定与名字无关。可羊卓雍错误会了。同样误会的还有明信片哥。明信片哥责怪地看了羊卓雍错一眼,怪她不该起这个名字。羊卓雍错自然是懂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小阿曾经说过,她要是再长十厘米就好了。小阿在意自己的身高,与她相恋多年的男友,就是因为她的身高选择了别人,他说这是他们家族的意愿。他只能跟她做朋友,却不能繁衍后代。这些,羊卓雍错哪会知道?羊卓雍错是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以为别人生气时,自己脸上的雀斑就像芝麻一样往下跳。她闷闷地去水房洗脸,出来晾晒毛巾时,央金看到了她脸上的泪痕。
央金说:“你哭了?”
羊卓雍错说:“沙子眯了眼。”
央金小声说:“你干啥给小阿起那样的名字?她本来就够不开心的了。”
羊卓雍错突然叫了起来:“一个名字有什么了不起!不叫纳木错个子就会高起来?!”
大家紧张地一起看小阿,小阿已经爬上了床。小阿的心情无关羊卓雍错的声音,她对羊卓雍错的挑衅无动于衷。
明信片哥把自己的石料收拾起来,放到了屋里,回转过身来,站到门槛上,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又看了羊卓雍错一眼,明显开始不耐烦:“都准备好了吗?走了走了。人到齐了,我们出去喝酒了!”
小阿闷声说:“我可以不去吗?”
羊卓雍错整理自己床上的货物,硬硬地说:“我有事,我不去。”
大叔走了进来:“可我们一直在等你们啊。”
央金走到了床脚下,拍了拍小阿的腿:“起来吧,以后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小阿说:“我累了。”
竹竿老K说:“丫头,明信片明天一早就走了,这顿酒是大家最后的缘分。”
小阿突然警醒了,脑子里过滤了一下竹竿老K的话,嗖地坐了起来,眼睛睁圆了:“明天?为啥是明天?”
羊卓雍错抻了件衣服往外走。大家都看着她,她走得风风火火,就像外面有人等着她一样。明信片哥想拦住她,羊卓雍错一闪身子,躲开了。
小阿眯着眼睛,上下睫毛虚架着,能看到明信片哥中间的一段身子,在踌躇。他倒换了一下脚,但还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他心中的犹疑都在这两只脚上。
小阿不解:“不是还有十多天吗?”
明信片哥站到了屋外的台阶上,影子映上了窗玻璃:“车子丢了,必须得提前上路了。”
小阿“哦”了一声,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落了。
明信片哥似乎听到了小阿心底的那一声沉落,解释说:“我也是临时决定的。今天在摊位上跟人讨价还价,一转眼,车子就被人偷走了。”
小阿跳下床,用两只手梳理长长的头发。小阿说:“小偷越来越多了。没有车子,你是得提前走。”
小阿朝外走去。其他人也都相跟着。老板娘问他们去哪里喝酒。大叔说,到路口的格桑家。
春天的时候,明信片哥要小阿帮忙拍一些客栈的照片,放到网站上。是他自己的旅游网,专门介绍旅游知识的。小阿不单是模特,还是写手。那些小块文章妙笔生花,为他的照片添了许多彩。过去这个网站的点击率很少,有一次,小阿无意发了她的“藏熬”见闻,一下就让网站热闹起来了。
明信片哥是去年秋天到拉萨的,起初住在大昭寺附近的牦牛酒店,后来为了拍片方便,就搬到布达拉宫对面来了。小阿记得明信片哥第一次进客栈的情景,他穿了一件花格子羽绒服,各种包包背在身上,人鼓得像浣熊一样。那次模特任务完成以后,明信片哥犒劳她,请她骑游普兰。安顿好住处,明信片哥就继续骑车去科迦寺。小阿因为想去看旧城,两人暂时分开了。小阿从旧城回来,又饿又累,把车扔到路边,一个人跑到超市门口的台阶上晒太阳。快睡着的时候,路边正好有三个人经过。他们看着小阿,小阿也刚好看见了他们。就是那样傻傻地对看了一阵,小阿方才困惑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一个年长者问:“你从哪里来?”
小阿说出了自己的梅雨城市。
三个人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他们说:“我们也是从梅雨……附近的城市来的,一看你就像乡亲。”说完,三个人也坐了下来,和小阿一起晒普兰的太阳。到了晚饭时间,他们邀请小阿一起吃饭,小阿说:“我要等明信片哥回来一起吃。”他们说:“那就拉明信片哥一起吃好了。”违拗不过,小阿只得和他们一起走,到了饭店想联系明信片哥,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晚上十点小阿回到宿舍,才发现明信片哥正在疯狂拨打电话。小阿的手机总是处于无法接通状态,他便打给拉萨所有认识小阿的人,寻找小阿。第十五个电话还没打完,小阿醉醺醺地推门进来了。明信片哥一顿狂轰滥炸,炸出了小阿的眼泪。明信片哥说:“你到底跑哪去了?不知道我担心吗?我还以为你被人绑架了!刚才打出去几个电话,我都宣布你失踪了!”
小阿只得又把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宣布自己没失踪。明信片哥气咻咻的样子让小阿很难过。小阿不知道,明信片哥骑车找遍了普兰,连晚饭都还没吃。
小阿的忧郁好像就是从普兰回来开始的。他们走的时候,说了一路,回来的路上,却一句话也没说。是小阿不肯跟明信片哥说,小阿拒绝跟他说话。长这么大,小阿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拒绝跟一个人说话,那么坚决,却又把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放在心上。明信片哥每天卖了多少货物,小阿都支起耳朵谛听。因为她知道,明信片哥要赶在夏天前凑够盘缠,然后上路,去尼泊尔。他得赶在大雪封山之前翻过喜马拉雅山。
明信片哥也越来越谨慎地对待小阿,所有的语言都在眼睛里。他们甚至极少单独处在一起。但小阿所有的事,明信片哥都会抢着干。有一次,小阿夜里拉肚子拉得昏迷,明信片哥背着她到医院打吊针。
大叔曾经问过明信片:“小阿这么好的姑娘,你能给她一份安定的日子吗?”
明信片望着高远的天空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走在路上。
大叔说:“那你就早一天上路吧,越早越好。”
如果不是丢了单车,明信片大概还会在拉萨待十几天。突然发生的变故,一下子打乱了他的计划。
拉萨啤酒喝了一瓶又一瓶,他们就那样说、喝、唱歌。开始是他们一拨人,后来邻桌的人也并了过来。他们有的认识明信片,有的不认识。不认识的人听说明信片明天一早要远行,也纷纷过来敬酒。小阿静静地看着别人喝酒,半天连筷子也没动。大叔喝了酒,就成了红脸关公。他跟小阿耳语:“明信片是太阳,你是月亮,若有心思,跟着太阳吧!”
小阿一下把大叔冒着酒气的嘴巴推开:“你胡说什么呀!”
大叔嘿嘿地笑:“你的心事,连雪山都知道。”
喝了酒,大家又一起唱歌。大家唱歌的时候,小阿突然想喝酒。她举起了酒瓶子,咕嘟咕嘟往嘴里倒。明信片跑过来抢酒瓶子,小阿挣扎了一下,给了他。两人对望着,都没有说话。望着望着,两人眼里都有了泪花。
小阿不胜酒力,半瓶多啤酒就把自己放倒了。
凌晨四点,大家回了客栈,几个人摸到床边就打起了呼噜。小阿却睡不着,她想吐。她摸黑来到了外面,喉咙里呕得厉害。她骑车来到了拉萨河边,裹了裹衣服,坐下了。小阿觉得自己此刻就是条鱼,滑溜溜的,无从倚傍,身子的热和空气中的冷胶着在一起,她禁不住要打摆子。她紧紧抱住了自己的两肩,清露和着眼泪一起淌了下来。小阿觉得心好痛。她知道,她的某一根神经因为明信片哥抻扯着,可她不知道拿那根神经怎么办,她的痛说不出。她慢慢躺在河滩上,忽然一只手被人攥住了。小阿想,这是神来安慰我了。雪山之神,快来拯救可怜的小阿吧!拉萨河又叫欢乐河、幸福河,远处荡漾着牛皮船的暗影,安静的空气里都是青草湿润的气息。
明信片哥说:“小阿,跟我走吧!”
小阿慢慢坐了起来,攥住她手的原来是明信片哥。明信片哥的手心温暖、湿润、光滑,像铺着一层云彩。可这手心不属于小阿。小阿慢慢退出了自己的那只手,清澈的眼睛里映着远处雪山的影子。小阿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明信片哥走,明信片哥的旅程,也不可能带一个小阿。他们的命运注定是在平措相遇,在拉萨分手,就像天空飘泊的两朵云,彼此撞一下肩膀而已。不过有明信片哥这句话,小阿那颗愁肠百转的心就很满足了。小阿轻轻地说:“我三月才从尼泊尔回来。”
这话是意料之中的。明信片哥还是有些感伤,他颓然地坐在了地上:“是啊,我要走的路是你已经走过的!”
小阿说:“请原谅我不会重复走!”
明信片哥说:“换了我我也不会。”
大朵的云团在空中翻滚,一条鱼突然跳出了水面,把河水里的云团搅乱了。
小阿说:“这段路不难走,翻越喜马拉雅山就不同了。”
明信片哥说:“我知道。”
小阿低下了头:“你是真正走路的人,你的脚下没有难走的路。”
小阿站了起来,把自己亲手编的长寿金刚结戴在了明信片哥的脖子上。明信片哥用手摸了下,突然哽咽了。明信片哥站起身来,把小阿拥住了,头抵在小阿的颈窝。小阿附在明信片的耳边,轻声喊了句“哥”。
小阿闭上了眼睛。拉萨河水从他们的身边悄然流过,再不回头。
小阿睡着的时候,明信片悄悄踏上了旅程。他在小阿的床头放了一本影集,都是小阿当模特时的写真。它们一直存在他的电脑里,离开拉萨了,他觉得应该送给小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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