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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1.文史大家卜键经典代表作,以丰富的史料、细致的笔墨,再现盛世拐点的历史风云及裹挟其中的众生相。
2.兼具文学叙述的生动与史学考证的严谨,轻松好读,有趣有料。
3.全面展现乾隆禅让从最初设想到最终成形的心路历程。深刻解读乾隆、嘉庆的内心世界及训政模式下的官场生态。在政事纷纭中触及乾隆、嘉庆、和珅之间微妙的相处方式。
4.看懂大清王朝的唯一一次禅让,就看懂了清王朝乃至中国历史的发展走向。
5.随文插入60余幅珍稀图片,全彩印刷,带领读者重回历史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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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乾隆末年,官场贪腐,乱象丛生,清王朝开始由盛世跌落。
在位近六十年的乾隆,设计了最特殊的禅让模式。
于是,太上皇不是退位的皇帝,而是升格的皇帝。
权位错置的政治格局之下,父子皇帝如何在亲情与皇权之间拿捏分寸?
一众朝臣尤其是宠臣和珅,如何经营当下与谋划未来?
这次禅让对清王朝乃至中国历史的发展有何影响?
本书以乾隆禅让为切入点,从乾隆六十年开始,把约五年的时间跨度中的军国大事一一展现,如苗疆动乱、福建官场贪污案、白莲教起事、海盗蜂起等,通过奏折、实录等史料对事件的发展过程、皇帝的决断、内阁的处理等进行了纪实性描述,将乾隆禅让的初心与最终规划,两朝帝王在禅让时期的相处模式,枢阁大员在朝政中种种表现,剖析得细致而深刻,生动地描摹了这一特殊时期大清朝局中的历史人物群像,并对这一时期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意义进行了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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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卜键,文学博士,研究员,文史学者,专栏作家。中国海洋大学国家文化与旅游研究基地主任、特聘教授,原国家清史办主任、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北京文史馆馆员。已出版学术著作二十余种,发表论文与文章三百余篇,主持《清史·边政志》,主编《清代教育档案文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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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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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子夜的东暖阁 001
第一章 提前披露的最高机密 011
第一节 禅让之初心 013
一、平台上的默祷 013
二、两次立嫡 019
三、选定皇十五子 023
四、大清又有了皇储 026
第二节 从内阁到枢垣 031
一、枢阁中的“官二代” 031
二、和珅与王杰 036
三、火线提拔二阁臣 041
第三节 苗变之殇 046
一、战死的总兵 047
二、大员云集 050
三、军中三虎将 055
四、杀俘令 060
第四节 预设的皇权运行规则 066
一、关于“归政” 066
二、为数归期 070
三、顶层设计 073
四、宁寿宫与重华宫 076
第二章 大反贪 081
第一节 接连不断的整肃 083
一、乙卯科场风波 083
二、德明的三辆大车 085
第二节 福建官场的断崖式崩塌 093
一、将军魁伦的密奏 093
二、藩库出现巨额亏空 099
三、“官心惶怖” 102
四、新巡抚姚棻的旧账 104
第三节 十五万两盐规 109
一、前任库吏开银铺 109
二、盐务潜规则 112
三、“监毙十命”案中案 113
第四节 严旨督办 118
一、抄家连着抄家 118
二、绑缚刑场的督抚 122
三、被革职遣发的主审官 124
第三章 嗣皇帝 子皇帝 嗣子皇帝 129
第一节 禅让大典的极简版 131
一、喜字第一号玉宝 131
二、再开千叟宴 136
三、留居养心殿 138
第二节 “大事还是我办” 144
一、何时提出的“训政” 144
二、改元后首次经筵 149
三、“污卮”的深意 154
第三节 称职的子皇帝 158
一、奔波之劳 158
二、御门听政 162
三、掖辇巡方的感觉 166
第四节 丧亡相继是重臣 169
一、将星陨坠 169
二、奔赴前线的和家子侄 172
三、孙士毅之死 174
四、瘟神扑向和琳 176
第四章 两朝天子一朝臣 179
第一节 白莲教起事 181
一、钦犯刘之协 181
二、除夕夜的捕杀 184
三、辰年辰月辰日 186
第二节 “二皇帝”和珅 189
一、拦截帝师朱珪进京 189
二、不如意事常八九 197
三、选择性发飙 200
第三节 子皇后大丧 207
一、喜塔腊氏的幸运与不幸 207
二、父子分离的日子 211
三、受宠与受责 215
第四节 枢阁变局 221
一、还是要用刘墉 221
二、又一个乌龙 224
三、阿桂辞世与和珅上位 229
第五章 失宁的山河 233
第一节 京城的水与火 235
一、永定河溃决 236
二、火烧乾清宫 240
三、翰詹大考 245
第二节 从近海到外洋 249
一、海盗袭杀班兵 251
二、来自安南的洋盗 255
三、海盗的帮伙 261
第三节 杀戮之痛 269
一、桃花马上看重 269
二、军中无大将 278
三、官逼民反 281
第四节 黄水滔滔 287
一、丰汛六堡大决口 287
二、“又有漫溢之事” 296
三、河决睢堤 304
第六章 上皇的最后一个冬天 313
第一节 衰老是不可抗拒的 315
一、安眠的喜悦 315
二、有这么一个传说 317
三、憧憬“林下” 320
第二节 未能举办的九十大寿 324
一、重建乾清宫 325
二、子皇帝领衔的吁请 329
三、“望九”与“来孙” 331
第三节 世上已无太上皇 336
一、望捷 337
二、参莲饮 339
三、遗诏的蹊跷 344
第四节 诛杀和珅 348
一、递过来一枚如意 348
二、盛世的祭品 351
三、衣带诗 357
四、跳出一个萨彬图 370
第七章 颙琰亲政 375
第一节 胡齐仑冒滥军费案 377
一、能臣落马 377
二、支领清单上的统兵大员 385
三、审讯福宁 389
四、“严参重处”的苦心 396
第二节 整顿军务 400
一、“时深焦急” 400
二、该换的与不该换的 403
三、那彦成督军 408
第三节 求言与拒谏 414
一、上言的门槛 414
二、拒绝“维新” 417
三、洪亮吉事件 420
四、被刺痛的皇上 424
第四节 南疆有隐患 430
一、大和卓的小儿子 430
二、“贵种” 434
三、“殊属多事无谓” 439
结 语 禅让梦残 443
参考书目 449
跋:那个时代的君臣父子 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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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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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元年正月初一(1796年2月9日),子正时分,大清紫禁城养心殿,八十六岁的乾隆皇帝弘历照例早起,走进东暖阁,举行一年一度的“元旦开笔”。这个私密的清宫祈愿仪式,为乃父雍正所创,参与者仅皇帝一人。此前两千余年的我国历史中,尚未见前朝皇帝这么做。
隆冬时节,光是这份半夜起床就大不易。
东暖阁内明窗前,紫檀长案,一应法物皆已摆设停当:象征疆域安宁的“金瓯永固杯”,注满屠苏酒;雕漆龙盘中盛放古铜八趾吉祥炉和香盘,散溢着兰麝之气;专用的玉烛晶莹剔透,要由皇帝亲手点燃;正中铺展着御用黄笺,一侧的笔架上,是那管特制的“万年枝”(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十三,第二则,记述甚详,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77页)。又到了大清皇帝新年开笔的庄重时刻,此乃弘历第六十一次为新的一年祈福,应会浮想联翩。
元旦开笔,又叫元旦试笔、元旦举笔,本为流行于读书人中的一种习俗,即在进入新岁之始,写下心中的愿望,不外“科场顺遂”“连捷进士”之类吉利话。胤禛登基后政治局面凶险复杂,内廷争斗激烈,外朝议论纷飞,也是“压力山大”。一个多月后改年号为雍正,新纪元的第一天,胤禛夜不能寐,索性披衣而起,走进东暖阁,提笔书写心声,除五谷丰登、民安乐业等吉祥套语,更为紧要的是对政通人和的殷切期盼。从这之后,诞生了一个程序极简的宫中仪式—元旦开笔。
六十年前的此刻,二十五岁的弘历第一次站在书案前,全无其父之沉重,信心满满,一口气题写了三笺。第二笺先以朱笔,居中写下“元年元旦,海宇同禧,和气致祥,丰年为瑞”;两侧改用墨笔,分别是“愿共天下臣民永享升平”,“所愿必遂,所求必成,吉祥如意”。成为后世清帝沿用的基本格式。乾隆二十五年(1760)元日,清军已勘定南疆的变乱、统一了祖国大西北,弘历志得意满,在开笔中亦有所体现。至二十七年(1762)的大年初一,就形成固定的格式和措辞,除开头的年份外,主体为四字一组,共二十八个字,一成不变地沿承了三十多年。第一历史档案馆前馆长邹爱莲曾著文分析,论为乾隆由开拓进取到保守因循的一条例证(邹爱莲:《从“元旦开笔”看清帝治世思想的变化》,《清史参考》2013年4月1日),所见极是。
宫中礼仪自具教化的意义,比较起来,元旦开笔似乎侧重清帝个人情感的抒发。虽说一年年陈陈相因,毫无变化,乾隆对开笔仪式还是极其重视的。去年九月初三日,在颁诏册立皇十五子永琰为皇储并赐名颙琰之后,乾隆曾将他领至养心殿东暖阁,“教以先朝留贻例典及开笔御用法物”(颙琰:《御制诗二集》卷二十五,古今体诗十二首·元旦试笔,诗间小注,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6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版,第406页),向太子讲述元旦开笔的由来,并现场演示了一整套仪节,所写正是那二十八字。那是一个父子独处的温馨时刻,也是皇位传承的序幕,多年后颙琰忆起此场景,仍是点滴在心。
再过几个时辰,新帝颙琰就要登基,弘历就要成为太上皇帝了。当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清朝历史上唯一的禅让大典即将举行,此一番开笔自与往年不同。开笔祈愿是皇帝的私密行为,要屏退众臣,而这次,一般认为皇太子颙琰会恭侍在侧。老皇帝将笔毫在香炉上熏一熏,先以朱笔写下“六十一年元旦良辰宜入新年万事如意”;再换墨笔,于左右各书八字:“三阳启泰万象更新”,“和气致祥丰年为瑞”。除了年份的变化,仍是那延续了三十多年的字句。接下来,颙琰郑重接过那管万年枝,一笔一画,将父皇所书恭谨照录一遍。此事虽不列入礼典,却是新岁宫中第一仪式,然后才开始到奉先殿、堂子等处行礼。在这个温馨的场景中,弘历父子仍为皇帝与太子的关系,几个时辰后便是太上皇与皇帝,以同样的吉祥文字,迎接丙辰年的到来。
史籍中关于元旦开笔的记载很少,就连皇帝的起居注也无所涉及。两朝天子是一起在养心殿开笔么?我们找不到实证,实际上有违于开笔的私密性,操作起来也很难。推测是分别举行,皇太子所居毓庆宫也有东暖阁,颙琰应是在那里开笔。有意思的是,这两份当年秘藏的御笔黄笺历经劫火,竟然保存完好:乾隆的手在书写时显然有些颤抖,笔画也略显潦草,“旦”和“良”几乎粘连重合;颙琰所题则工工整整,端庄中略显拘谨。所不同的是年号,弘历题为“乾隆六十一年”,颙琰写的则是“嘉庆元年”。同一时期出现两个甚至更多的年号,在我国历史上多有之,而父子交班、明确禅让之后仍如是者,此为唯一一例。这当然是太上皇帝的意思,颙琰只能遵父皇之旨书写。不独禅让伊始,以后的三个大年初一也都如此。
弘历父子写毕,亲手将吉语条幅折好密缄,交与所司妥存。内务府恭进当年时宪书(即历书,因避弘历的名讳改称),“流览一通,以寓授时省岁之意”(吴振棫:《养吉斋丛录》卷十三,第177页)。遵照乾隆的旨意,去年十月间就印制了嘉庆元年时宪书,颁行天下;而父子二人此刻所读,当为“乾隆六十一年时宪书”,是应嗣皇帝颙琰率诸王大臣恳切叩请,得到允准在宫内使用的。
一个新的、政治结构特殊的时期开始了。
此时,被史学界称为“伟大时代”的十八世纪正接近尾声,工业革命给世界带来的巨变已赫然显现,几位大国之君的命运却可叹可嗟: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在三年前的革命浪潮中人头落地,新成立的法兰西共和国血雨腥风,另一个皇帝拿破仑正初露头角;英王乔治三世被间歇性精神病(一说卟啉病)所折磨,王室显出几分式微,议会制主导的英国则最先得到工业革命的实惠,国力急遽增长;俄国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大帝,刚刚与普鲁士和奥地利瓜分了波兰,雌心亦勃勃,却在这一年的冬月遽然辞世;独立未久的美国离强盛虽有很长的路,而总统华盛顿坚辞第三次参选,要回他魂牵梦绕的弗农山庄,也为民主体制开创一个先例……此时距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还有四十六年,欧洲列强互相攻伐缠斗,无暇东顾,对于清朝,应是今人所谓“最好战略机遇期”。设若大清君臣变革图强、内外兼修,努力赶上西方列强的发展步伐,中国的历史、世界的近代史或将改写。
曾见有文章将华盛顿与弘历进行比较,说前者于开国奠基、创新体制后毅然告退,后者则老迈昏聩、对权位紧抓不放,看似分析得头头是道,实则有些牵强浮泛。华盛顿之举固然令人敬仰,然在君主体制下,乾隆的传位设计亦堪称英明精细。说他迷恋权力,说他的禅让是一场秀,是迫于不便自食其言,说他处处将嗣皇帝当成傀儡,说他的宠臣和珅是“二皇帝”……都有几分夸大和偏颇,有些似是而非。
这一时期的档案文献保存较为完整,数量也非甚大,有些人却宁愿去采信朝鲜使臣的一些耳食之言,加上笔记野史,便勾画出三年禅让的一种权力模式:昏君—宠臣—弱主。这样的朝廷架构,运转起来类乎今日之宫廷戏,煞是热闹好看,可问题在于:符合基本的史实吗?
嘉庆元年的大清,虽无外患,内乱已殷:苗疆之变还未镇压下去,鄂川陕三省的白莲教又复揭竿而起。这些都与官场的贪腐相关,又绝非此一端所致。王朝的盛衰自有一种内在规律,以小喻大,清廷亦如曹雪芹笔下的宁荣二府,赫赫扬扬已逾百年,外面的架子虽然未倒,内囊却已翻上来了。然翻检史籍,细读那流水账般的实录和起居注,读清人文集与笔记,也包括那些最爱捕风捉影的野史稗闻,几乎看不到两位皇帝太多的荒疏怠惰,看不到他们对贪赃枉法的有意宽纵,而是一贯地关注前线军情,忧心国计民生,三年下来基本如此。
禅让时期的政治结构是特殊的。《礼记·坊记》曰:“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说的是封建王朝的普遍规律,而清廷此时就同时拥有着两个皇帝:已然手握乾纲整整一甲子的乾隆,以及刚刚践位的嘉庆。也许因中外历史上存在着太多的宫廷血腥,父子相残,夫妻反目,兄弟阋墙,人们总习惯于去寻觅争斗和阴谋;也许因乾隆曾有过对家庭成员的残酷行为,如过分峻厉地斥骂两位皇子,暴虐对待第二位皇后乌喇那拉氏,使人不能不有所猜测吹求;也许因此时活跃着一个让众人侧目的和珅,一个深受上皇宠信、兼领枢阁的大反派……在一些研究者笔下,太上皇帝被写成贪恋权位,猜忌甚至打算废掉颙琰;而子皇帝则小心谨畏、噤若寒蝉,不敢越雷池一步。史籍中也能找到一些依据,却多涉于表象。
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判定最忌简单化,尤其像弘历这样的帝王,应努力寻觅其心路轨迹。居于道德和功业的最高位,做千古一帝、古今完人,成万世典范,在弘历心中远超过眼下的权力。从雍正十三年(1735)八月践位大宝,乾隆君临天下已六十多年,还要去强抓什么权位呢?而他举行禅让,正是要表达对皇位的开明豁达。禅让的实质是退位让贤,是在活着时将权力平稳移交。乾隆早早就在设计禅让体制,设计在活着时传位给儿子,有着一份难得的清醒。对于早已选定的皇十五子,他已经观察考验了二十多年,设若存在不满,替换的人选并不缺乏,但始终未改。从那时至今日,总有人说和珅调拨上皇和皇上的关系,当是既不了解二帝,也不了解和珅。
所有的宫廷都是深曲幽诡的,弘历禅让期间亦然,但父慈子孝、父子情深,是上皇和皇上关系的主色调。作为宠臣的和珅、聪明过人的和珅,也深知这一点。
乾隆曾认真梳理过历史上的禅让,对传位有着独特的思考和实践,值得深入研究;其“归政”之说的奥义、“训政”之议的内涵,也应一一辨析。禅让的三年零三天,国家发生了严重的叛乱,经济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官场腐败,将星殒亡,士气低落,国势和国运快速走向衰微。三年的时间很短暂,也很漫长。翻阅史籍和档案,能见出弘历父子为朝政的呕心沥血,能见出上皇一天天无奈老去,也能见出他在八十九岁时,对死神的到来仍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
三年间始终处于大区域内乱之中,国家大局尚属平稳,朝政大权也渐渐过渡到子皇帝颙琰手上。而在颙琰心中,在他主持日常政务的过程中,父皇仍是那唯一的太阳。这不应视为一种策略和隐忍,而是出于一片孝心,发乎天然。至于那个受父皇宠信多年、对自己也极尽讨好的和珅,就是另外一档子事了。
嘉庆元年十月初六日,是颙琰登基后的第一个万寿节。在国际事务中咄咄逼人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就在此日因中风长逝,使俄国的东向扩张势头暂时衰减,与清朝的碰撞也得以延缓。也是在这一天,刚满三十六岁的子皇帝颙琰,一改通常的谦和做派,突然发飙:矛头直指刘墉等几位老臣,措词严厉尖刻,不留一点儿情面。
事情起因于当日的召见,有一个新选的浙江处州知府戴世仪,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表现得手足无措,应对皇上垂询, 更是驴头不对马嘴。嘉庆即位以来,召见引见中层官员乃常朝之大项,阅人可谓多矣,已练就一双锐眼。在皇上跟前适度紧张,本来不是什么大事,有时还显得忠厚老实,可这位戴兄的紧张中透着庸劣。再看其履历单,系捐纳出身,更让颙琰心中生嫌,认为不可担当一府之责。戴世仪被引下之后,颙琰问吏部尚书刘墉对其印象如何,刘墉答以“尚可”。登基以来,子皇帝大都以谦谨宽缓示人,连老师被阻都忍下来,这次竟勃然而怒,当场发作。实录里有这样一段谕旨:
大学士缺出久逾匝月。现在各尚书内,若以资格而论, 则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俱较董诰为深。但刘墉向来不肯实心任事。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愆,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 俱不胜大学士之任。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年,供职懋勤殿,亦属勤勉,着加恩补授大学士。至王杰因患腿疾,久未入直,现在军机处汉大臣止有董诰一人,着左都御史沈初在军机处学习行走。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
语气颇为峻厉。
这段话包容多,信息量极大,涉及官员层级亦高:由一个四品知府的选任,引出内阁大学士的补选;由对刘墉一人一事的不满,牵连到当时的好几位重臣;再由内阁扩展到军机处的人事变更,扩展到对另一位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王杰的安排。太上皇帝不是说过“大事还是我办”么?这样的顶级人事调整当然是大事,本不属于子皇帝决断的范围。
笔者两年前阅读及此,颇觉不太像子皇帝口气,也太不符合颙琰低调谦和的做派。再看《清史稿·董诰传》,有“高宗谓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皆资深,墉遇事模棱,元瑞以不检获愆,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一段,虽不知何所依据,倒也有几分信真。今人著作如《清史编年》等,也将这些话径列为弘历所说。可此一番评说朝中大员,明确说出于谕旨,而非太上皇帝的敕旨;明确列入《清仁宗实录》和《嘉庆帝起居注》,而非《清高宗实录》和《乾隆帝起居注》。若指为上皇所说,也有些难以解释。
任何话语都会有一个当时语境。此事也有一个很自然的起因,就是中层官员的召见,这类辛苦活上皇一般是不管的。在《嘉庆帝起居注》中,对之记叙略详:
初七日己卯,内阁奉谕旨:本日召见新选处州知府戴世仪,本出捐纳,人甚庸劣,应对全不明晰,岂可胜方面之任? 戴世仪着留部在员外上学习行走,以资造就(若好着该部奏请外用)。所有浙江处州府知府员缺,着王绩著补授。
荣晋新职,赴京接受皇上召见,是一种荣耀、一个机遇,也是一道致命关卡。如这位戴世仪,巴结到这一层,白花花银子不知送出多少,眼见到手的一个肥肥的知府,说没就没了。仁宗还算宽厚,也知人家的官是用银子买的,另给了一个员外郎的差事。若换了雍正帝和乾隆帝,没准还要严旨追查,查得戴兄鸡飞蛋打。
接下来在另一道谕旨中,子皇帝才说到刘墉等三人,认为刘墉一向不能实心任事,并以召见戴世仪为例:
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也)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愆,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人所不数上列者,尚觉不及刘墉),俱不胜大学士之任。……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莫谓朕不知人也!)
以上两处引文皆见《嘉庆帝起居注》稿本,括弧内黑体字为删改之处,真实度很高。问题在于,出于子皇帝之口虽无可怀疑,但一定就是颙琰的真实想法吗?
内阁大学士的补选,是上皇禅让后的一件痛事,亦一件难事。该年五月,弘历第一爱将福康安卒于苗疆军中;一个半月后的六月下旬,备受信重的老臣孙士毅卒于四川军中。两人皆以内阁大学士兼任总督,接连故去,令太上皇帝极为震悼。内阁连出两缺,将身边大臣扒拉来扒拉去,也觉难有核实人选。颙琰说到的刘墉、纪昀、彭元瑞,都在考虑斟量之列。所指三人的各自缺陷,应也不无依据,又有一些过分:刘墉为名臣刘统勋之子,经历宦途沉浮,清操挺然,遇事有些模棱,也是格于时势,一生大节无亏;纪昀和彭元瑞都是文学巨匠,才华过人,做事也认真。所有这些品题评价,必出自上皇之口。三人是他多年欣赏和器重的人才,纪与彭更以文笔才思深得所爱, 而其性格和为人做事方面的缺陷,也难逃圣主之法眼。在议论阁僚人选时,静听父皇纵论朝中精英,颙琰自是频频点头,谨记在心。此时见刘墉的确有些模棱搪塞,不觉怒从心头起,一通责斥便尔涌出,由刘而纪而彭,虽以自己的口说出,大体仍是父皇的原版。实录将二事捏合为一,起居注则甚明了,这是两道谕旨,第一道将处州知府改换他人,第二道才是内阁的补选。时颙琰与父皇同在圆明园,颁发谕旨前必先得到上皇的俞允,这也是禅让时期的一项政治规矩。
一般说来,封建时代的大臣是缺少独立人格的,清朝尤甚。对于所有的臣子,皇帝皆以奴才视之、以奴才用之,即便是数朝勋旧、多年股肱,一旦不合己意,轻则责斥,重则遣发远边甚至诛戮。上皇对刘墉三人的看法,背后不无和珅的影子,几句评语也有点儿和珅特色。内阁和军机处虽然以阿桂为首,和珅则是双料老二:次辅与次枢。阿桂老矣,两耳重听,常时不能到值,以故和珅早就开始在朝中布局。福康安和孙士毅与他走得很近,尤其是孙,关系更不一般,已授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奉命入阁办事,因苗变暂留四川,未想到染病而逝。刘、纪、彭三人性格不同,却都不太买和珅的账,加上还有一个公开与之叫板的王杰,所以不能不予阻击,又不便表现得太明显。在上皇和皇上那里传递些闲话,上点儿眼药,和珅最是擅长,效果绝佳。同时发出的一份谕旨关乎王杰,“直道一身立廊庙”的王杰律己极严,无可指责之处,但已年过七十,“自六月内染患腿疾,即赐医予假,令其加意调摄,乃至今将及四月,步履尚艰,骤难望其平复”。王杰奏请解去军机大臣等职,谕旨予以照准,并将其在军机处、南书房及管理礼部事务一并解除。
这个事件很有点代表性。太上皇帝以睿智聪察自视,看似大权独揽,实则不免受和珅影响;和珅深谙高层运作之道,处心积虑打击异己,安插亲信;子皇帝则聆听上皇训诲,亦步亦趋,在观点、语言和行动上与上皇保持高度一致。
由是我们知道,子皇帝的直斥朝中大员,既是为召见现场情形所激而发,又是深思熟虑后的精准表述,有着很深的机心。至高无上的皇帝本是不需要有什么机心的,喜怒皆可形于色,但子皇帝不同,不管上皇在不在跟前都不行。嘉庆的恼怒看似偶然,看似缘事所激,实则是一种选择性发飙,借发飙作政治表态,贯彻上皇有关人事安排的最高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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