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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长沙天心阁茶楼里认识了一位前国民党老兵,他参加过著名的衡阳保卫战,而他参战时只有十七岁,是长沙长郡中学的学生。他告诉我他们那一批中学生于一九四四年开春时大多入了伍,为的是打击来犯的日本侵略军。我很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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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来生再见》是实力派文学大家何顿的长篇小说力作。本书讲述了主人公黄山猫等一代人的生命成长故事与传奇人生经历,充分展现出一代人对生活的热爱,对理想信念的执着和坚韧不拔的品质秉性。从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正是青壮年热血时期,对生活和未来前景充满美好的想法和憧憬,在青年时期的生活历练中,他们不断经历与成长,学会了勇敢、刚毅、坚韧,也习得了另一门技能,知道怎样做才能保护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化险为夷,走出生活困境。小说通过社会底层普通人物的个人成长经历和对生活的热爱,折射一个时代的奋进精神。充分展现了小人物的成长历程和生存智慧,以及一代人坚韧不拔的优秀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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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何顿,男,长沙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集《生活无罪》《青山绿水》等;长篇小说《我们像葵花》《来生再见》《狠》《湖南骡子》《黄埔四期》《幸福街》和《囯术》等。获过多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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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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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为安乡保卫战、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中阵亡的抗日将士唱一首迟来的挽歌
抗日战争是一场极为残酷的战争。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至今也没被好好认识,真是让人感慨、嘘唏。思考片刻,原因很多,而最主要的一点是中华民族比较宽容,而宽容就容易走向健忘。大概中国人都不愿意回想那段倒霉和可怕、甚至令人说起来都齿冷的历史吧。而如今,精神和思想方面的东西愈来愈被大众所忽略,代表财富和物质的东西却以其强大的攻势占领了精神领域,致使没有人再去思考过去及昨天的伤痛,想的都是未来,展望的都是把自己的生活过好。而过好生活当然需要好的东西。拥有好的东西成了中国人及中国当下年轻人的话题,都着了魔。什么都想占有最好的,好房子、好车、好女人或好男人。这是伟大的中华民族正处在蓬勃发展阶段,而身为国人的广大老百姓都想摆脱多年来困扰着我们的贫困,赶到前面去。战败后的日本由于没搞政治运动,工业就比中国发展得快。二十多年前,中国人都以拥有日本电视机、冰箱、洗衣机等等而自鸣得意,假如你还拥有一辆日本小车,那屁股都翘上天了。
中国人健忘。
中国人从不痛定思痛。
中国人的民族情结很少。
但也有人说,民族情结是狭隘的。
什么是不狭隘的呢?这个问题很复杂,我相信没有人能说清楚。
还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晓得了日本侵略军在中国犯下的种种罪行。教室里,老师跟我们讲解南京大屠杀,讲解“九、一八”和日本侵略军发动的卢沟桥事变,讲国民党军队拒不抗日、节节败退等等。那时候我很困惑。既然日本侵略军在南京大屠杀中杀死了三十万炎黄子孙,为什么炎黄子孙的军队却拒不打击侵略军?为什么不拼死抵抗而节节败退呢?后来长大了,听省参事室的国民党老兵说,不是中国军队不抗日而是日本军队实在太厉害了,装备太好了,想打也打不赢。这话我愿意接受,打不赢就撤,打不赢还硬拼,那是送死。都死了,谁去打日本人?
小时候还听说日本兵曾四次进攻长沙,前三次被长沙守军击退,第四次由于张德能将军的轻敌和指挥失误,致使日本侵略军攻克长沙城。那是一九四四年,即日本侵略军投降的前一年。后来下乡当知青,于农村里听说日本兵到过我下乡的那个村子,并在那个村子里烧杀抢掠强奸妇女多名。农民于歇工时讲的日本兵进入村子的故事里,有两个细节留在我心里多年了却怎么也挥之不去。一个是说日本兵不呷死猪肉。他们捉住猪捆起来,割下活猪的腿肉烧着吃;另一个细节是说日本兵强奸了妇女后,还割下了那名妇女的一对乳房扔在地上。在我下乡的那个村子里有一名抗日英雄。村里有人告诉我,说他杀死过两名日本兵。那名抗日英雄是个农民,我下乡时他六十来岁,脸黑黑的,与其他农民没什么两样,只是感觉上很结实。村里人说他有武功。那时候我常常将崇敬的目光投向他,觉得他不是电影里日本兵瞧不起的“东亚病夫”,更不是令我们一百个鄙夷的汉奸。
大学毕业后我结了婚,去常德看岳父岳母。我岳父跟我提及了常德会战。我最开始晓得国民党第五十七师和余程万师长,是从我岳父嘴里。岳父告诉我,一个师,六千多名国军官兵把几万日本兵打得很恼火。日本军队想在三天内消灭这个师,结果用了十九天,而且还动用了大量的飞机、野炮、重炮和毒气弹。我当时就想这是民族的东西了,是一种民族的精髓或者叫做一种精神力量——在支撑这六千多名官兵,致使他们顽强抵抗,将生命献给了家乡这片炽热的土地。
我起心写这部抗战小说是九十年代的事。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长沙天心阁茶楼里认识了一位前国民党老兵,他参加过著名的衡阳保卫战,而他参战时只有十七岁,是长沙长郡中学的学生。他告诉我他们那一批中学生于一九四四年开春时大多入了伍,为的是打击来犯的日本侵略军。我很感动,想写,但心里没底,好像材料准备得还不够充分。隔了些年,又认识了一些前国民党老兵的后裔,继而也认识了那些老战士。那些老战士都有一个共同情结:恨日本人。他们讨厌日本人,讨厌日本货,阻止家里人买日本电器。他们谈论起抗日战争,脸上都有一种不愿回忆的痛苦,那些痛苦感觉像蚂蚁一样在脸上爬着,我甚至想走上去把那些蚂蚁一只只拈掉。这些事情于那几年里常常于有意无意中涌入我的脑海,不断地敲打着我的脑壁,致使脑海里一片呐喊声,甚至枪声、炮声也涌入了我的梦中,最后我抑制不住创作的冲动,写了这部长篇小说。
我要强调一点是,我写它时,把发生在一九四三年春末的湖南南县的厂窑大屠杀,推后了几个月,这是为了便于集中起来一并叙述。厂窑大屠杀是很残忍的,是日本侵略军在湖南境内犯下的又一滔天罪行,杀死了三万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我写小说从来不掉泪,眼泪仿佛与我无缘,但当我写到厂窑大屠杀和著名的衡阳保卫战时,我那久违了的眼泪水涌现了,居然一次又一次地夺眶而出,掉落在我颤抖的手和冰冷的键盘上。
这本书里,有些情节看上去很荒诞、离谱,好像不可能的,但却是发生过的事。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情不可能。老实说,我写这本书,既不是讨好当下政府,也没打算讨好远在台湾的国民党,而是觉得老一辈人很了不起,他们在中华民族最孱弱和自己最无奈的时候,付出了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我在小说开篇之际,还得交代几句,以免只有传统小说阅读经验的读者生气。我要说的是,本小说与众多传统小说不同,时间是打乱的,发生在前面的事情也许会放在后面,发生在后面的事情因为需要,又放在了中间或前面。我敬请诸位读者注意一下年月日,只要你心里对年月日有数,你就不难理清头绪。我曾经想按时间的顺序写,但那样的话,也许要写一百万字,为了节省诸位的宝贵时间,只好把时间提来拎去,便于长话短说。
一
我爹快九十岁了,生于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五日,耶稣诞生在马厩里,后来被钉在十字架上,几天后他复活了,成了基督。书上是这么说的,不信也不行。后来这一天被基督徒定为圣诞节。有一首歌唱耶稣降生尘世的歌,名叫《平安夜》,很多人都会唱。有天我因事去教堂找一朋友,无意中撞见许多穿着白衣黑裤的中年男女排成三行,站在钉着耶稣的十字架前(耶稣被聚光灯照着,一副令人伤痛的悲惨相)合唱这首歌,我蓦地感到,有的人唱这首歌时脸上的表情十分神圣,仿佛被来自远古时代的圣光神秘地爱抚着。这首歌的第三段歌词是这样的:
平安夜 圣善夜/神子爱 光皎洁/救赎宏恩的黎明来到/圣容发出来荣光普照/耶稣我主降生
我爹的生日就是圣诞节,所以我也会唱这首歌。
上个世纪,中国社会进入九十年代后,中国人受西方思想和文化影响,年轻人基本上过起了圣诞节,不过圣诞节的年轻人,仿佛就是思想僵化的年轻人,所以西方的圣诞节、情人节,成了年轻人喜欢的节日。每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这天,从下午起到半夜,我的手机总会响很多次,总能收到很多条信息,都是祝“圣诞快乐”的,这一条条信息都会让我想起第二天是耶稣的生日,也是我爹的生日,我便会想明天怎么给爹过生日。多年前,爹对过生日很不习惯,总是说:“过什么生日?不过,我不过。”
但不过也没用,这一天是圣诞节,耶稣降生了,虽然我和妻子、儿子都不是基督徒,但大家都在给耶稣过生日,宾馆里、酒店里,甚至一些大学的学生都在给耶稣过生日,即使那天我假装忘记了,姐也会打电话说:“小毛,今天是爸爸生日,我们在哪过?”
我会说:“是啊,那我们去哪吃饭吧,你顺便买个生日蛋糕。”
姐会衣着讲究地拎个生日蛋糕来,吃完饭后,生日蛋糕便会摆到桌上,关了灯,点燃插在蛋糕上的小蜡烛,看着爹,开心地拍着手,边唱道:“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这种家庭活动,每年要搞一次,都是圣诞节这天。
我爹的一生是这样的:他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生在湖南白水县黄家镇。二十岁那年,他应征入伍,参加了长沙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会战。五年后被日军俘获,成了日军的力夫,为日军搬运炮弹——那是发生在湖南境内的常德会战期间,后来被收复失城的国军官兵解救。半年后再次被日军俘虏,那是于著名的衡阳保卫战结束时,他与他的弟兄们在团长的指示下一起向日军举起了软弱无力的双手,当时他们饿得要死,几天没吃一粒米,喝的是阴沟水,都没打算再活了。当时我爹的军衔乃排长,休整后被编入伪军。几个月后又被湘南游击队捉拿,于是弃暗投明,成了游击队员。五年后又被国民党的地方武装逮捕,关在黄家镇乡公所,关了五天。五天后,一支去攻打白水县城的游击队,折回来解放了黄家镇。我爹再次获得自由。我爹前后四次被三种不同性质的部队俘获,然而却顺利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这证明他确实命大。我爹从他二十岁从军至他三十一岁放下枪杆子的人生经历里,参加过近百次大大小小不同性质的战役或战斗,却只是在我以后将说到的槐树店负了一次伤,这证明我爹这人于冥冥中是受上帝关照的。
爹于去年满了八十九岁,现在正往九十岁挺进,虽然今天的中国,发展了,老百姓不用再愁吃穿,看病也有医保,但能活到我爹这个年纪的老人,仍然不是很多。我爹不能说仍很健康,但仍还活着。爹比我大四十岁,我生于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八日,这一天离他满四十岁生日只差十七天。我大哥生于一九四八年六月一日,那一天正好是国际儿童节,全世界的儿童正在欢庆节日。我爹在我大哥一岁零三个多月大时,即一九四九年九月的一天,由于他极度思念从未谋面的儿子、便不顾组织上约束,偷偷跑回家看儿子——我大哥,而被国民党地方治安队捉拿了。我大哥如今在北京工作,在一家研究所当副所长,那是一家厅级单位,所以他官至副厅级。但是在首都北京,官至副厅级的干部太多了,也就没什么好骄傲的。我大哥和我不是同一个母亲所生。他母亲在五十年代初因患肺病吐血而亡。我和姐共一个母亲,姐比我大三岁。
我和姐都是我爹续弦的女人所生。我们的母亲也死了,死于文化大革命中,死时不到四十岁。大家都说我母亲是投河自杀。这是一九六九年初夏发生的事情,当时我还只十岁半,而我姐姐也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我那个从小就很会读书且接连跳两级的大哥,当时二十一岁,文化大革命前一年考进了北京大学,但大学尚未毕业就被赶到了北大荒那片冻土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爹已神经错乱,不晓得自己有老婆、儿子和女儿,面对我母亲的遗像,他奇怪地瞪大眼睛,用迟钝的语气犹豫着说:“这个人好面熟样。”
我当时很想唤醒爹那被霉菌腐蚀的大脑,说:“爸爸,她是我妈妈李香桃。”
爹不明白地望着我,苍白的脸上布满疑惑,“你妈妈是不是被日本鬼子杀害的?”
我说:“爸,你说什么呀?妈妈是跳河自杀。”
爹就嘻开扁嘴大笑,不相信的样子道:“我妈早作古了。”
由此读者又得到一条信息,我爹于文化大革命中疯过。造反派说我爹是国民党高级特务,又是汉奸,还是叛徒。这三顶帽子就像三座大山,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忽然有一天他就精神崩溃了,不晓得自己生活在哪个年代,看见整他的造反派雄赳赳地走进来,目光那么凶,像尖刀一样刺着他,他忙一副中弹的样子倒下,摁着胸膛,装死,或一本正经地跑到窗口喊叫“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这种视革命造反派为日本鬼子的行径,弄得造反派们既莫名其妙又大为恼火,觉得受了我爹的挑衅和侮辱,就用脚踢我爹,边冲他吼叫:“谁是他娘的日本鬼子,你说?”我爹惊惧地看眼他们,想逃,但背后是坚固的墙,前面是气势汹汹的造反派,就绝望地蹲下身,缩成一团,形似一只害怕挨揍的大猩猩,抱着头呻吟道:“日本鬼子来了、日本鬼子来了。”
他们起先认为我爹是装疯,以此蒙混过关,因为在他们看来,黄抗日这个经历过抗日战争的国民党坏人,是不可能疯的,便凶道:“别装了,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国民党特务的这些小把戏,早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只能骗自己,骗不了我们!”爹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缩成一团,哆嗦着。那些人讥讽我爹道:“喂,你是看了《红岩》吧?你想学电影里的华子良?你这德行,怎么学得像我们共产党?坏人就是坏人。”
《红岩》那部革命斗争小说里,华子良为了牢友们的需要,在监狱里装疯。那个时代的人都读过这部革命斗争小说,都晓得华子良装疯,以此麻痹敌人,好在混淆视线中从事地下活动。我十几岁时也读过,我爹没读过,他不看小说。但是没有一个装疯的人会搓自己的粪便,并将粪便搓成条状吃掉。他们把我爹放了,因为我爹吃自己的屎。他们感到很失望,纷纷摇头,鄙视说:“猪狗都不吃自己的屎。”那意思是我爹连猪狗都不如,这样的人再关着,实在是浪费国家的人力、财力,也是侮辱他们的智慧。他们中的一个人走进我家,虎着脸把我和我姐叫到关着我爹的房前,打开门,对我和我姐说:“你们把他带回去。”
姐叫道:“爸爸。”
爹头也不抬。
我唤了声:“爸爸。”
爹照样埋着头,好像没听见我和姐叫他。姐走过去拉他,爹蓦地抬头,大张着嘴痴笑,突然醒过神来的样子,紧张着脸、左右觑一眼,睨着我姐说:“咦,你怎么在这里?到处都是日本兵呢,快跑呀姑娘,日本兵是什么人都杀的。”
那是一九六九年。
爹现在住在我家。此前,爹被我大哥接到北京住了三个月,但爹不适应北京的气候。北京气候干燥,不像南方湿润。爹住在北京的那三个月,先是手上的皮肤开裂,跟着脸上的皮肤也开裂成一条条缝,就像树皮裂开一样,接下来身上的皮肤也裂开了,露出粉红色的肉。于是大哥把爹送回了南方。爹在我家住了不到一个月,所有开裂的皮肤全愈合如初了。这是南方的空气湿气大,湿气对保护皮肤很有好处。爹只适合在他生长的南方生活。大哥十七岁就去了北方,已适应了北方气候,因此皮肤不开裂。
爹在两年前,还是个正常老人,能吃能睡,不吵事,也不跟我或我姐纠缠。吃过饭,他会拿张报纸,坐在梨木太师椅上或桌前,戴上老花眼镜,《人民日报》或《湖南日报》,从头读到尾,看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看国家又颁布了什么新政策。往往要我催他睡觉,他才如梦方醒的样子弃下报纸,走进卧室躺下。但他的生命向九十岁这道大关迈进的近两年里,人返老还童了,动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觉得自己很孤独,觉得我们不关心他,还觉得自己很委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爹哭着对我说,“我不想住在你这里了,我要回家。”
“这就是你家,”我对爹说,“你没别的家了。”
“这不是我的家,这是你家。”爹分得很清。
“我家就是你的家,爸爸。”
“我要回黄家镇。”爹哭巴巴地指明道。
“回黄家镇干什么?”
爹说:“回黄家镇住。”
爹在黄家镇有一套两室一厅房,那是镇政府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建的,爹是离休干部,自然也分了一套。早些年爹就住在那套两室一厅房里,一个人住着,一个人搞饭吃。但他不搞卫生,家里肮兮兮的,厨房里油渍渍的,弄得同邋里邋遢的狗窝一样。结果他在自己的厨房里溜了一跤,中了风,在地上睡了半天。要不是他的邻居——一个比他年轻的老头跑来找他下象棋,发现他躺在厨房的地上话都说不出,慌忙叫人把他送进镇医院抢救——那他在八十岁那年就已经见阎王了。但阎王爷那天还不想要他,派那个年轻点的老头来救了他的命。我和姐把爹接回长沙治病,总算把爹从死亡的谷底拉了上来。从此,我再也不敢让他只身回黄家镇住了。他这样的年龄,再摔一跤,恐怕就直接与阎王老子对话了。
“小毛,我要回黄家镇。”吃饭时,爹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我。
我的小名叫小毛。我的大名叫黄跃进,我是大跃进那年生的。我的名字上打着时代的烙印。我用困惑的口气说:“你怎么又要回黄家镇?”
爹说:“小毛,我住在你这里同坐牢一样。”
“同坐牢一样?”
爹感到说错了话地低下头。
“你有吃有穿,既不要你做饭又不要你干其它家务,还坐牢一样?”
爹说:“你们一上班,我一个人,连说话的人都没一个。”
“你可以看电视,还可以听音乐,家里有唱花鼓戏的DVD,你可以随便听呀。”
“听厌了。”
“那就看看电视。”
爹回答:“电视不好看。”
“那你要看什么呢?”
“我还是想回黄家镇,”爹说,“我不想住在你这里。”
我住着一套三室两厅两卫房,是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花几十万买的,楼层为七楼,顶层,但没电梯。我买它,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锻炼身体,上楼、下楼都得依赖两条腿,回家爬爬楼,这就是锻炼。我爹却无法出门。七层楼的上下,对于某些健康的老人都很吃力,对于我爹就更加要命。爹快九十岁了,人老得有些古怪了,思想也天上地下了,假如他下了楼,就得用很长时间上楼,要不就是我把爹背上来。爹为了不麻烦我,就尽量不下楼,想晒太阳就站在晾台上,伸出头去迎接阳光,否则他就没法晒到太阳。他觉得自己的活动场所非常狭窄,犹如坐牢一般,白天又没人来,即使有人来,也不是找他的,打电话找人聊天又没人聊——他这个年龄的人大多死了,活着的几个彼此都不关心了,而且打电话聊天,爹又舍不得,觉得说两句话都要钱,是浪费钱。我姐住五楼,住的是复式结构,有电梯。但爹思想封建,认为女儿嫁人了就是别家的人,他住到女儿那里等于是住在别人家里。他可不愿意麻烦“别人”。我打电话把姐叫来了,爹总是吵着要回去,好像是我束缚了爹的人生自由一样。如果要送爹回去,也得征求姐的意见。姐是医生。我问:“爸这样子回去行吗?”
“绝对不行,”姐尖声说。
爹坐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犹如一个被伤害的老人,偷偷地看着我和姐。
我说:“爸总是说他要回黄家镇,我都烦了。”
姐说:“你看爸爸这样子,还能一个人搞饭吃?”
“不能,可以给他请一个保姆。”
“保姆会照顾爸爸拉屎拉尿?爸爸经常小便失禁,保姆会给他洗尿裤?”
姐说的是事实,这两年,爸爸经常小便失禁,要解小溲了,突然就急慌了神,往卫生间走的几步中,往往还没来得及解裤扣,尿就急不及待地出来了,尿湿了裤子。而且他又要面子,你说他尿湿了裤子,他会否认。我明明看见他的裤裆或裤扣边湿了一块,要他把裤子换了,他竟不愿意换,说“不换,等下就干了”。这种状态,当然不能让他一个人单独生活。我说:“爸爸整天说他要回去,我有什么办法?”
我姐精干,但脾气较大。她的面相有些像我记忆中的母亲。她是内科医生,早几年评了教授,还出过两次国,所以讲话大声大气的,一副见了世面的样子。她冲缩在沙发上的爹没好气地说:“爸爸,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动不动就用回去威胁我们。我告诉你,我们都要工作,你回去了哪个管你的死活?!”
爹惧怕的样子瞪着我姐,就像囚禁在铁笼里的一只老猩猩。
姐咳声嗽,脸上有些愠色,又说:“你回黄家镇有什么好?你那一辈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还有几个人会理你和找你?你想错了,爸爸。”
爹仍是那种表情瞪着姐。
姐生气地说:“黄家镇哪里好?一个我都不愿意回去看一眼的地方,我们还没受够?文化大革命中,你还没吃足亏?我是坚决不赞成你回黄家镇。”
爹憋着脸,看着说话干脆、坚决的姐。
姐又说:“住在这里多好?吃饭、洗衣都不要自己动手,卫生也不要搞,还要好舒服?小毛这样孝顺你,你还不满足?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说?”
爹仍是那种害怕什么的老猩猩神态,不敢强嘴,垂下了他那张皮打褶的脸。
姐说:“爸爸,你太不像话了。”
姐有训斥病人的毛病,凡是让她烦躁的人,她一律将其视为病人。姐在病房里就是以恶著称,病人及病人的家属都有点怕她,晓得我姐训起人来总是把人不做人训,指出生死要害,一点也不留情面。姐还不甘休,继续教训道:“爸爸,以后你再不要说这样的话了,真的把你送回去,死了我们就不负责任。”
姐讲狠话道:“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回黄家镇了,要去你去。”
爹认错的模样回答:“好了,我不说这样的话了。”
“你过两天又会说,”姐驳斥爹说,“小毛都烦了,我耳朵都听起茧了。”
爹迷茫地张大嘴道:“我过两天又会说吗?”
“你要记住你说的话,我不想再听小毛打电话说你吵着要回黄家镇。”
爹惭愧地低下头,想让自己镇静、清醒,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思维和交流,以免儿子、女儿冲他发火,但他那头发花白的脑袋里,总是有一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让他迷惑。爹看着我姐,拼命回想着什么,临了问:“李香桃吗你是?”
爹又犯迷糊了,他把自己的女儿认成了我母亲——他的亡妻李香桃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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