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 年9 月,颇具影响力的博主兼评论员安德鲁·沙利文(Andrew Sullivan)为《纽约》(New York)杂志撰写了一篇7000 字的随笔,题为《我曾为人》(I Used to Be a Human Being)。文章副标题的内容令人担忧:“新闻、流言和图像纷至沓来,将我们变成了狂躁不安的信息瘾君子。这让我失控,你也可能因此崩溃。”
当时这篇文章被人们频繁转发。然而我得承认的是,最初看到此文时,我并没有充分理解沙利文的警告。在我们这一代人里,既没有社交媒体账号,也不想多花时间上网的人寥寥无几,可我正是其中之一。手机在我生活中扮演的是一个相对次要的角色,因此我并没有文章里所讨论的那种体验。换言之,我虽然明白互联网时代的种种新事物正越来越多地侵入普通人的生活,可我对这种情况的意义并没有直观的理解。直到一切都变了。
2016 年初我出版了一本书:《深度工作》。在书中,我论述了高度专注的价值被人们低估了,以及职业人士对干扰性通信工具的偏好如何阻碍了人们发挥自己的最佳水平。这本书吸引了不少读者,我开始了解到越来越多读者的心声。有些读者给我发信息,还有些读者则会在公开场合向我提问。许多人所提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在个人生活中该怎样面对技术带来的干扰?工作中的干扰固然存在,可生活中的干扰更让人心烦,因为技术带走了生活的意义和乐趣。这种现象既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让我突然理解了现代数字生活中的前景和种种危险。
我见过的人几乎都相信互联网的力量,他们都认为互联网理应成为改善生活的工具。他们不一定想放弃谷歌地图(Google Maps)或照片墙(Instagram),但也隐约觉得自己与技术之间的关系似乎难以为继,甚至到了若不做出改变就会崩溃的地步。
在谈到现代数字生活时,我经常听到的一个词——疲于应付。当然这并不是指责某一个应用程序或网站。问题在于有太多精彩纷呈的小玩意儿不断吸引着人们的注意力,操纵着他们的情绪,这种情况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人们沉迷这些小玩意儿所带来的问题,其实并不在于小玩意的具体内容,而在于这种沉迷正越发失去控制。虽然没有人愿意花那么多时间上网,可网络交流工具却自有办法培养人们的成瘾性行为。查看推特(Twitter)或者刷新红迪网(Reddit)的强烈欲望会变成一种紧张不安的感觉,从而把原本连续的时间分割成了碎片,并且短暂得不足以维持有意义的生活。
正如我在研究中发现的那样,在这些令人上瘾的特性当中,固然有一部分属于意料之外(很少人能预料到,收发短信就能强烈吸引人的注意力),但多数完全是有意为之的(强迫性使用行为是很多社交媒体商业模式的根基)。但不管是否出于有意,电子屏幕媒体不可抗拒的吸引力都会让人们觉得自己在分配注意力这件事上正放弃越来越多的自主权。当然,没有人使用社交媒体是为了陷入这种失控的局面。人们下载应用、注册账号时,原本都有充分的理由。可讽刺的是,最终却发现这些服务开始背离它们一开始提出的种种具有吸引力的价值观。比如,有人注册脸书(Facebook)账号是为了与全国各地的朋友们保持联系,后来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与朋友进行一次面对面不间断的交谈。
我还发现不加节制的上网对心理健康产生的危害。我采访过的许多人都认为社交媒体具有操纵情绪的能力。一直看到朋友们精心展示的生活状态,会让人产生自卑感,尤其是在自己已经消沉的时候。对于青少年来说,社交媒体还会残酷而有效地让他们遭受公开排挤。
此外,正如2016 年美国总统大选及其结果所表明的,网络讨论似乎会让人们加速走向情绪激动和精疲力竭两个极端。科学哲学家杰伦·拉尼尔(Jaron Lanier)令人信服地指出,从某种意义来说,生气与愤怒的情绪在网络上盛行,正是这种媒体的必然特征:在一个争夺注意力的开放市场上,相较于积极、建设性的思想,较为阴暗的情绪更能吸引眼球。沉迷网络的人反复与这种阴暗情绪互动,有可能产生令人疲惫的消极情绪—一种高昂的代价,可许多人甚至不会意识到这是为强迫性上网所付出的。
这一大堆令人烦恼的问题(过度使用带来的疲于应付和上瘾,以及自主性减少、幸福感降低、激起种种阴暗本能,还有分散我们进行重要活动的精力)让我眼界大开,看清了主导当今文化的技术与人类之间存在着一种让人担忧的关系。换言之,这种情况让我更好地理解了安德鲁·沙利文在《我曾为人》中痛惜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