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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短篇小说集(收录34篇经典短篇,日本唯美文学代表杰作,赠纪念版藏书票)(创美文库)

書城自編碼: 3976622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外國小說
作者: [日]川端康成 著,朱娅姣 译
國際書號(ISBN): 9787536091153
出版社: 花城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4-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32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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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1.《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其不同创作时期的34篇经典短篇。
2.除收录了《伊豆的舞女》《温泉旅店》《五角银币》等知名短篇,还有市面上少见的《月下美人》《不死》《厕中成佛》等多篇作品。
3.编辑精心整理,收录多张作者珍贵照片及生平事迹,帮助读者了解作家,理解文本背景。
4.独家全新译本,译者朱娅姣译有《罗生门》等多部日本文学作品,其文学功底深厚,译文动人细腻,流畅自然。
5.附录译后记,与读者分享翻译中专业性与感性的交融。融入女性译者的独特理解,以细腻笔触还原川端康成笔下青涩的爱恋。
6.品质“硬核”:经典内外双封面设计,内文70g高品质纯质纸,纸张轻柔,触感优秀,适合收藏
7.封面选择贴合作品内容的意象,颇具日本风情,赠送与封面同风格的配套书签。
8.搭配具有年代特色的藏书票,上附作者画像及日系照片,做旧工艺,带领读者身临其境川端康成的文学世界。

9.根据川端康成亲身经历创作的自传体小说,日式含蓄的悸动,单纯懵懂的恋情。川端康成文学宇宙纯爱天花板!
10.余华、贾平凹、三岛由纪夫等著名作家交口称赞的唯美主义经典作品。
內容簡介:
《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的代表作。小说描写的是一位19岁的高二学生,为排遣内心不可言喻的忧郁和苦闷,只身来到伊豆旅行,途中偶遇流浪艺人一行,并对那里的小舞娘产生了似恋非恋的思慕之情。伊豆的舞女薰子深深地吸引了“我”。文章写了从一件件小事,一直后“我”和薰子的离别的过程。
關於作者:
川端康成(1899年6月14日-1972年4月16日),日本文学界“泰斗级”人物,新感觉派作家,著名小说家。一生创作小说100多篇,中短篇多于长篇。作品富抒情性,追求人生升华的美,并深受佛教思想和虚无主义影响,善于用意识流写法展示人物内心世界。1968年以《雪国》《古都》《千只鹤》三部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亚洲第二位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人。
目錄
目录
伊豆的舞女 001
少男少女和板车 034
蚂蚱与金琵琶 041
五角银币 047
温泉旅店 054
雨伞 103
父母离异的孩子 106
藤花与草莓 113
处女作作祟 116
头发 123
穷人的伴侣 125
脆弱的器皿 130
照片 132
爱犬安产 134
禽兽 139
雪 166
春景 171
喜鹊 191
石榴 195
拾骨 200
布袜 206
遗容事件 210
化妆 212
蓝的海黑的海 215
月下美人 235
竹叶舟 240
骑马服 244
日本人安娜 249
裙带菜 255
舞女流浪风俗 262
向火而行的她 270
向阳处 272
不死 275
厕中成佛 280
译后记 285
內容試閱
译后记

“凌晨四点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
这个句子,若在“网络美文”之类的推荐帖里读到,多半会混迹于一些节奏柔和的语句中,成为一种单纯的罗列;然在懂其出处的人心里,它出自何人笔下,又抒发了怎样一种情感,是很清楚的。
川端康成说,海棠花未眠。译者喜白色花,也曾在失眠的凌晨两点零六分欣赏一朵悄悄开放的小茉莉,因此,这种邂逅美并因美生发感叹的心理,十分能够与之共鸣。正如有句话这样说道:
In short, Beauty is everywhere. It is not that she is lacking to our eye, but our eyes which fail to perceive her.
——Auguste Rodin
简言之,美无处不在。不是她不存在于我们眼中,而是我们的眼睛疏于感知她。这是法国雕塑家奥古斯特·罗丹对美的见解。听起来似乎有些抽象。该怎样理解这句话呢?借用阿瑟·柯南·道尔爵士在1891年写就的《波西米亚丑闻》中的一言,即夏洛克对华生说过的一句话“You see, but you do not observe”,看见,指某个物体或某种现象闯入视网膜,这是第一层;观察,指在此基础上调用全身感官去扫描去测量,去分析去理解,获取信息,收集数据,这是第二层。以此为分水岭,偏重理性的侦探先生会带着思考走向判断,得出一种结论;偏重感性的文人墨客则多半携带情感拥抱感知,渲染一种情绪。因此,以译者愚见,美之一字行至最后,实为一种情绪。我们尽可以用世俗规则来描述来定义它,发表“如此这般,就算是美”或“美即如此这般”等观点(瞧,下一句就应验),但在东方语境下,莫如说,美是机缘的映照,美是一种纯粹的邂逅。这可能是浸染过东方文化的人才能瞬间领悟的概念。就说川端康成的文字吧,你可以说它美,也可以说它不美。它存于世上,正好比在某个枝头上安静绽放的花朵。它和其他作家笔尖带出的花朵相比,或就与自然界中竞相绽放的海棠、茉莉或任何一种花朵相比,客观上说,都没有不同。唯有它闯入你的视网膜、引起你的观察兴趣、使你生出一种情绪时,它才在你心中真实且鲜活起来。你意识到了它,正如它意识到了你对它产生了意识。彼时,作家的心灵之花与读者的意识之花穿越时空彼此映照,恍如隔镜相视。
然而,这镜中花,并不总能轻松重叠在一起,使美显现。试举一例说明。
「柳は緑、花は紅、柳は緑、花は紅(柳绿花红真面目,万物静观皆自得)。」
「柳は緑ならず、花は紅ならず、御用心、御用心(柳未必绿,花未必红,有相虚妄,当心当心)。」
这个译法最终没有出现在定稿中。意译过重,自觉不妥,遂修改之。带有饶舌节奏的小句子,读来轻快,出自《春景》一文。1927~1930年间,这篇分成六个章节的短篇小说问世,藉由窥探一位画家在作画心情上的转变,即在写实主义与表现主义之间的摇摆,带出“新感觉派”这一框架中的主张。“柳绿花红”本是一句禅语,“万物静观皆自得”便是顺着前句推出的。这一句,出自北宋理学的奠基者程颢笔下。举凡有形事物,应观其自然之色并加以歌颂——大约是这个意思。而这个,接近正冈子规之徒高浜虚子“对于俳句,应实时素描,客观写生”的理念。可以说,这一派,强调的是注重眼前之物,提倡以实景来幻化悟性,不提倡以虚说虚。同样,下一句中的“有相虚妄”夹在警语“柳未必绿花未必红”和“当心”之间,也属于拓展解说。 “相”这个字在上一句里提示的是尊重自然的重要性,在这一句里,则提示人不可过分着相只观外在却忽略了事物的本质及潜藏的危机。这一派,希冀人们以心相作为出发点去理解眼前的事物,重主观,重感受,重内省。这两派,不因这两句话立场上的相左而必须处于互相抵触的境地。依译者愚见,这篇小说,旨在推动读者思考主客一体化这命题。最终一没一体化并不打紧,重要的是,肯思考。这两句话如同镜像一般立于彼处,而作家与读者之间能否产生连接,使镜中花也浮现于彼处,译者要负大半责任。意译固然能够点出其深层用意,然这两句到底不是诗词,在他人而言,那样处理算不算剥夺他人的思考权利呢。毕竟,抛开译者这角色,我也是一个读者。读者之一的我与读者之一的谁,若仅因我额外还有一层身份就在天平这端的砝码上加了一锭,处于中立位置的镜子就会被打破,届时,镜中花的美,又该去何处寻觅?
再举一例。
有些用词,技术上能做出转换,意境上却不易构建相同的画面感,因为这类词汇本身具有流动性,表现的是重叠或变化的概念。捕捉这种带有画面感的词语时,人的双眼更像一台摄影机,而非照相机。如《蚂蚱与金琵琶》一文中开篇即提到的「葉桜」一词,它描述的是樱花散落后嫩绿新叶几乎覆满枝头但仍有些许花瓣不愿离去的状态。即是说,抬头仰望的瞬间,大片新绿与零星柔粉共存于视野中,夏日来临。在俳句中,叶樱是初夏季语,而非春之季语。这样的一个词,保留写法另作注释也是一途,但与上一例做减法不同,此处做了加法。“花朵堪堪凋谢嫩叶已然萌生的樱树”虽因场景发生在夜晚以致“黑漆漆的”,却明示出故事发生在季节交替时,揭示了它进入“我”眼帘时的客观状态,规避了“也许是夜樱的误用”或“可能是某种樱树的学名”等误解。读者能否通过此一描述,与作者共享视野,同步感受到带有流动性的季节感呢?这种美,能否像“海棠花未眠”那样带给人怦然心动的感受呢?进一步说,这棵暗暗的樱花树,是否能与唧唧虫鸣声、河畔青草香、绽放五颜六色的光芒的手提灯笼以及快乐嬉戏的少男少女们汇聚在一处,共同勾勒出一副清新美好的水彩画作呢?自然环境中的风雅就在镜之彼端展开,它在等待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等待一个安放敏感的心灵。能否通过文字搭建出这面供人穿越的镜子,于译者而言,十分重要。
与上述两例不同,有一类词语,既没有对它做减法也没有对它做加法,而是尝试将它就地拆解变更,使之符合当前语境,好比歌舞伎表演中的快速换装。
日语中的「映画」即“电影”,它的旧称是什么呢?「活動写真」。电影院则被称为「活動小屋」。
子时已过,我走出小客栈。姑娘们送我出门,舞女为我摆好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眺望明亮的夜空。
“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要给宝宝做七七,阿妈会给我买新发梳,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呢。您带我去看影戏,好不好?”
最后一句,原文是「活動へ連れて行ってくださいましね」。其中的「活動」,即「活動写真」的简称。
二十岁的“我”与十四岁的小舞女经过三天相处,心上的距离更近一步,于是,舞女带着真挚的感情,提出这一请求。本来,相较“我”这样社会地位较高的读书人,作为娱乐大众之底层人物的江湖艺人一般不会把自己摆在与世人对等的位置上,产生想要和“我”一起赴约的意识,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情窦初开吧。川端康成在大正七年即1918年独自一人到伊豆旅行,邂逅真实存在的小舞女,1926年即大正十五年也是昭和元年,《伊豆的舞女》写成,发表在《文艺时代》上。在此期间,「活動写真」这个词汇伴随时代的发展,是一直存在的。1888年,movie/film于技术层面上诞生;1895年,法国的卢米埃兄弟改良并发明了电影放映机 cinématographe 并将其推向全世界;1896年,这种艺术形式传入日本。随后,虽在1917年前后跟随世界潮流将相应的日语词汇定为「映画」,但直至1935年即昭和十年,民间依然有人使用「活動写真」一词来指代电影,文学作品等能够记录时代变迁的资料中也展现了这一面。这或许是因为,与之对应的英语词组 motion picture/moving picture 亦从未自人们的脑海和记忆中消去。川端康成作为横跨大正与昭和两个时代的小说家,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笔下的人物,于细微处稍稍带些古旧气息,应该不会予人不自然的感受,尤其是像舞女这样“梳着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样式古典又奇特的大发髻”的人。因此,较之“我想看电影”这种与现代人别无二致的说话方式,“我们去看影戏”这样的台词,或许更符合她的整体格调。
其实,「映画」也好「活動写真」也罢,就算一股脑儿都译成“电影”,想来亦无不可。但译者每常思考,深感翻译文学性极高的作品时,比起“译了什么”,或许“怎么译的”更重要一些。这不单单是立足自身学无止境层面上的长远追求,同时,与作者倾毕生精力字斟句酌意义等同,译者作为翻译工具人的最大存在价值,就是表现出字句背后的写作心境和时代风貌,即作者创造出的文学价值和艺术价值。
《雪国》一文中,聆听驹子弹奏三味线的岛村被她的琴音“震慑住了”, 他甚至“气力尽失,只能乖乖接受驹子那艺术之流的牵引,愉快地投身于那股洪流中,尽情漂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兼作戏院的茧仓失火时,自二楼坠落的叶子“内在生命在变形”,同时,“银河仿佛哗地一声,向岛村的心坎上倾泻下来”,这样的时刻,是美的。
《古都》一文中,苗子与千重子在祇园祭上相遇,她“伸出右手,紧紧握住千重子的手”,千重子也握住她的手;在北山杉村会面时遭遇阵雨来袭,“苗子从上方护住千重子,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搂在怀里”;苗子穿着千重子为她挑选的和服与腰带来家里拜访,二人同睡一个被窝,说了很多悄悄话,这样的过程,是美的。
《千只鹤》和当年原稿因故未完成的《波千鸟》一文中,在正面白釉处用黑釉描绘蕨菜嫩芽图案的黑色织部烧茶碗表现出“山村里的情趣”,是适合早春使用的好茶碗;靛蓝色的野生牵牛花插在“古色古香的、漆面红得发黑的葫芦壁瓶”里,绿叶和蓝花垂落下来,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这样的器物,是美的。
就是在毋宁说已不再重点描绘东方之美的、反而展现许多丑陋形态的《湖》中,“湖上雾气弥漫,岸边都结了冰。冰的前方被雾气笼罩,没有边界”“乘坐出租车时,司机的世界是温暖的桃粉,乘客的世界是冰冷的青绿,透过玻璃的颜色看到的世界是澄澈的”“蚊帐中的萤火虫全都飞起来,萤光点点”,这样的意象,也是美的。
日本的文人十分推崇白居易,但他们更喜欢称他的字,一提起汉诗,必言白乐天。香山居士写过这么两句,叫“琴诗酒伴皆抛我,雪月花时最忆君”。无独有偶,东瀛文人对雪月花三字也有爱。
雪の上に照れる月夜に梅の花折りて送らむはしき子もがも
明月照积雪,寒空静夜笼白梅,良辰惜美景,愿得佳人长相伴,折枝为赠花自开
——《万叶集》卷18第4134首 ?
川端康成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写,看见雪的美,看见月的美,看见花的美,这便是人对四季之美的感悟。诚如所言,感受着无处不在的美,译者亦不忍独占,愿化身为镜,天长日久,与诸君共同凝望漂浮在宇宙万物间的情感之美。
朱娅姣

伊豆的舞女

山路变得蜿蜒曲折,终于要到天城岭了。正想着,白色雨丝笼罩住茂密的杉树林,并以惊人的速度自山脚下向我袭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配给高等学校的学生制帽,身穿藏青底织碎白花纹的上衣和裙裤,肩挎学生书包。独自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在修善寺温泉歇了一晚,在汤岛温泉住了两晚,接着,脚蹬朴木制成的高齿木屐,爬上天城山。叠叠青山、原始森林与幽谷山涧中的秋色使人沉醉,同时,某种希望在我心中雀跃,催促我赶路。转眼间,豆大的雨点敲打在人身上。我跑上曲折陡峭的山坡,好不容易才赶到天城岭北口一家茶馆前。舒了一口气后,我立在茶馆入口处,呆住了,因为眼前一景正如所料:江湖艺人一行正在店内稍事休整。
见我呆立不动,舞女马上让出自己的坐垫,把它翻过来,推到我身边。
“嗯……”我只应了这个字,在坐垫上坐了。跑着上坡,气喘加惊讶,“谢谢”二字都卡在喉间,没能说出口。
我和舞女挨得很近,相对而坐。由于紧张,我赶忙从袖兜里掏出烟丝。她把同行女子身前的烟匣子推到我面前,我依然沉默不语。
舞女约莫十七岁,梳着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样式古典又奇特的大发髻。这发式将她那气质凛然的鹅蛋脸衬托得越发小巧玲珑,美得十分协调,和民俗野史里插入的、发量丰富到夸张的女子画像一个样儿。她的旅伴包括一位四十出头的妇女,两个年轻姑娘,还有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身穿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字号的和服短褂。
此前已见过舞女一行人,两次。第一次见是去往汤岛的途中,一行人正要去修善寺,我在汤川桥旁遇上了她们。当时,队伍里有三个年轻姑娘,舞女背一面太鼓。我时不时回头张望,一股旅情油然而生。第二次见是翌日晚在汤岛温泉留宿时,她们过来卖艺,我坐在楼梯中央,聚精会神地瞧着舞女在旅店大门口处的木地板上翩然起舞。既然那天去修善寺,今晚来汤岛,明天,她们应该会翻过天城岭朝南走,去往汤野温泉,在这前后七里长的天城山路上,一定能追上她们吧——如此设想着,我急匆匆地赶路。可是,真因避雨在茶馆与她不期而遇,我又慌张起来。
很快地,经营茶馆的阿婆把我领到另一个房间。这间屋好像不常用,窗户都没糊上。俯瞰窗外,美丽的峡谷深不见底。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发抖。
“真冷啊。”我对端来热茶的阿婆说。
“啊呀,读书人,衣服都湿透啦。快,来这边歇着,取取暖,烤烤衣服。”
说着,阿婆拉起我的手,把我领进自己的起居室。
这间屋里安有地炉,打开拉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我站在门槛外,踌躇不前。一位老大爷盘腿坐在地炉边上,身上肿胀发青,像个溺死鬼似的。他转过头,无精打采地瞧我,两只眼珠甚至都已浑浊发黄。旧纸片和旧纸袋在他身边堆成小山,说人被埋在废纸堆里也不为过。我呆呆地站着,望着这位山中怪物。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活人。
“瞧瞧这有失体面的模样……不过,这是我家老头子,别怕。人看着寒碜,但已经动弹不了啦。请将就将就,忍一会儿吧。”
以这几句为铺垫,照阿婆的话说,大爷是长年中风患者,全身麻痹。身边的纸山是从全国各地讨来的治疗中风的偏方,也包括各处寄来的、装着药材的纸袋。据说,凡是治中风的药方,别管是从翻山越岭的旅客嘴里听来的还是从报纸广告中瞧见的,都一个不落地试过,照方抓药,且药方和纸袋一个都不扔,堆在身边天天看,边看边打发着过日子。经年累月,陈旧之物便堆成了废纸山。
听着阿婆絮叨,我接不上话,只得坐在地炉边,低头听着。汽车驶过山岭,房屋随之震动。天城岭上,秋天都已如此寒冷,转眼间,白雪就会覆满山头,这位老大爷为什么不肯下山呢?我陷入沉思。衣服上蒸腾出一股水汽,炉火旺盛,烤得人头昏脑涨。阿婆走出去招呼客人,跟一位卖艺女攀谈起来。
“哎呀,这就是上次带来的女孩儿吗,都长这么大啦。女儿成了大姑娘,你也该感到安慰了。怎么生得这样标致!女娃娃就是长得快。”
不到一小时,卖艺人一行便发出动身上路的声响。我也一样,哪里还坐得住,但只敢在心里翻江倒海,没有勇气站起身。我想,她们长途跋涉,走惯了路,但毕竟是女人,就算先走一两公里,我跑跑步,也能追上。坐在炉边,我边琢磨边心烦意乱。舞女一行人不在身旁,人倒像解脱了似的,精神抖擞,开始胡思乱想。
“那几个卖艺人,今晚会在哪里歇脚呢?”阿婆送走她们后,我问道。
“那种人,谁知道会在哪里过夜呀,小少爷。哪儿有客人,就在哪儿歇脚呗。她们能有什么‘今晚打算住哪儿’的想法。”
阿婆这番话带有露骨的轻蔑感,这甚至勾起了我的情绪:若果真如此,今晚,我要让舞女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雨丝渐细,山顶明亮起来。阿婆一再挽留,说等上十分钟就能彻底放晴,可我说什么也坐不住了。
“大爷,您多保重,天气越来越冷啦。”真心实意地说完后,我站起身。老大爷很是艰难地动了动那枯黄的眼珠,点点头。
“读书人!小少爷!”阿婆边喊边追上来,“给这么多钱,太破费了!对不住啦。”
说着,她抱起我的书包,就是不肯给我。我再三推辞,她还是不听劝,说要把我送到那边,迈着小碎步跟在我身后,追出一百多米远,嘴里反复念叨同样的话。
“太破费了,是我招待不周。你的模样我记下啦,下次再路过,我要款待你。以后一定要常来喝茶呀!我不会忘记你的。”
只不过放下一枚五角钱银币,她竟惊诧到仿佛要热泪盈眶。可是,我只想尽快赶上舞女,阿婆步履蹒跚,反倒叫人为难。好不容易,终于来到天城岭上的隧道入口处。
“非常感谢。大爷一个人在家,您还是请回吧。”听见这句,阿婆终于撒开手,把书包递给我。
我走进幽暗的隧道,冰凉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下来。隧道前方,通向南伊豆的出口微微散出光亮。

山路仿佛一道闪电,自隧道出口处蜿蜒而下,临崖那侧设有刷成白色的护栏。这景象如同一副模型,向山脚下望去,可见卖艺人一行的身影。才走出五六百米,就追上了她们,可我又不能忽然放慢脚步,便装出一副冷淡的模样,赶超过去。约二十米开外,独自走在前头的汉子一瞧见我,立刻停下脚步。
“您走得可真快——正好,天也晴啦。”
我如释重负,与这汉子并肩前行。他对我问东问西,连珠炮似的发问。见我俩攀谈起来,女人们小跑两步,从身后追上来。
汉子背大大的柳编行李箱,四十出头的妇女抱只小狗,大点的姑娘挎着包袱,小点的姑娘提柳条包,每个人都带着一大堆行李,舞女则背着太鼓和鼓架。四十出头的妇女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搭起话来。
“他还在读高中呢。”大点的姑娘小声对舞女说。
一回头,姑娘就边笑边说:“猜中了吧?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常有学生仔来岛上玩。”
这些人从伊豆大岛的波浮港来,说是春天出岛卖艺,一直走在路上,但现在天冷了,也没为过冬做什么准备,因此,打算再在下田待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出发,返回岛上。听见大岛二字,心里的诗情画意更浓一分,我再次望向舞女那美丽的秀发,探究了大岛的种种。
“好多学生仔来这儿游泳呢。”舞女对女伴说。
“是在夏天吧?”我回头问。
舞女慌慌张张的,小声说“冬天也”……仿佛在答话。
“冬天?”
舞女仍旧望着女伴,露出笑脸。
“冬天也能游泳吗?”我又问了一遍。
舞女脸红起来,表情异常认真,轻轻点头。
“糊涂了,这孩子。”四十出头的妇女笑了。
去汤野,要沿河津川的山涧下行十多公里。翻过山岭,山峦和苍穹的色彩亦是一派南国风光。我与那汉子聊了一路,已然亲密无间。过了荻乘和梨本等小村子,山脚下,汤野一带的茅草屋顶映入眼帘。此时,我毅然说出要与她们一路同行,共赴下田,汉子喜出望外。
站在汤野的小客栈前,四十出头的妇女露出“就此拜别”的神情,汉子便代替我发言:“这一位说,想跟咱们结伴走呢。”
她漫不经心地答道:“那敢情好,所谓‘出门靠旅伴,处世靠人情’嘛。我们这号人虽不值什么,也能为您消愁解闷呢。请进,上楼歇歇吧。”
姑娘们齐刷刷地瞧了我一眼,又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都不说话,羞答答地看我。
我与她们一同登上客栈二楼,卸下行李。榻榻米和纸隔扇又旧又脏。舞女从楼下端茶上来,刚在我面前跪坐好,脸就臊红了,双手发颤,茶碗险些从茶盘上滑下来。她怕摔了茶碗,便顺势将它放在榻榻米上。茶碗没摔,茶却洒了一地。她的表情极之羞怯,我看呆了。
“哎呀!真要命,这孩子开窍啦,啧啧……”四十出头的妇女一脸震惊,蹙起眉头,扔来一条手巾。舞女捡起手巾擦拭起榻榻米来,动作拘谨。
这话令人意外,我忽地反省起自身。被天城岭上那位阿婆煽动,我曾胡思乱想,那份假设,如今戛然而止。
这时,四十出头的妇女冷不丁说了句“读书人穿这藏青底织碎白花纹的衣裳就是好看呐”,频频打量我,反复跟身边的姑娘念叨“这位身上穿的,跟民次那件的花纹一模一样。是吧?是一样吧?这花纹,是不是一样啊”,又对我说,“我有个孩子,在老家念书,没带出来,这会儿惦记起了他。您这身衣裳,跟那孩子的一模一样。最近,这种布料越来越贵,真叫人伤脑筋。”
“他上什么学?”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的五年级呀,那可……”
“上的是甲府市的学校。别看我常年待在大岛,老家可是甲斐国那个甲府呢。”
休息了约一小时,那汉子把我带到另一家温泉旅店。直到起身前,我仍以为自己能与这些卖艺人同住一家小客栈。
我俩沿街道走了百来米,踏过碎石路和石台阶,穿过小河边上公共浴池旁那座桥。桥的另一头,就是温泉旅店的庭院。
正在室内浴池里洗着,汉子也跟进来了。他说他今年二十四岁,老婆怀过两次,一次流产,一次早产,孩子都没了。他穿印有长冈温泉字样的和服短褂,因此,我一直以为他是长冈人,且从样貌和谈吐上看,他是个有见识的人,我便如此猜想:或许是对卖艺的姑娘情有独钟,迷恋上了,这才担起行李,跟着她们一路走。
洗完澡,我赶紧吃午饭。早上八点从汤岛温泉出发,这会儿还不到下午三点。
临走时,汉子站在庭院里抬头看我,同我寒暄了几句。
“拿着吧,买些柿子给大家吃。这么着给,见谅啊。”说完,我把包着钱的纸包扔下去。汉子不收,抬腿往前走,可纸包已落在院子里,他便回过头捡起来,说句“不必如此”,向上一扔,纸包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扔了一次,他就拿走了。
傍晚时分,下了一场暴雨。群山已无远近之别,通通染上一层白。前方那条小河转眼间便浑浊起来,颜色发黄,水声激荡。我心想,雨这样大,舞女怕是不能走来卖艺了。想归想,人还是坐立不安,又往浴池里跑了两三回。屋里有些昏暗,与邻室相连的隔扇上开了一个四方形的口子,门框上吊一盏电灯,两个房间共用一盏灯。
咚,咚咚,远远地,激烈的雨声中隐约夹杂着太鼓声。我一把拉开窗上的挡雨板,探出身去,几乎要把板子扯烂。太鼓声似乎近了些。风雨交加,劈头盖脸地浇下。我闭上眼,竖起耳朵,想弄清太鼓声发自何方,又是怎样传来的。不久后,我听见三味线的弦音,听见女人发出的长长的尖叫,听见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这就明白了,卖艺人被客栈对面的饭馆叫去,正在酒席上做表演。两三个女人的声音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可辨。我等待着,心想,那边的事儿结束后,她们应该会到这边来。然而,那场酒宴热闹非凡,看来,要闹腾很久。女人的尖细嗓门像一道道闪电,时不时划破暗夜。我精神高度紧张,任由窗户敞开,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听见鼓声响起,心里便微微一亮——是了,舞女还在席间坐着呢,她正坐着,在敲鼓。
鼓声一停,心里就烦躁。我沉浸在雨声深处。
不久后,不知他们是在你追我赶还是在转圈起舞,凌乱的脚步声持续了一阵子,之后,倏然恢复平静。这使人警觉。透过黑暗,我想看穿这份宁静意味着什么。今夜,舞女会不会遭人玷污?我心中烦恼。
合上挡雨板,钻进被窝,还是觉得痛苦。我又跑去泡澡,把热水搅得稀里哗啦。雨停了,月亮出来了。雨水冲刷过的秋夜分外澄澈,一片明朗。我想,就算光脚走出浴室跑去那边,也是无济于事。凌晨两点已过。
彼时,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并没有清晰到盖过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模糊镜中映像。灯火就这样流淌过她的脸庞,但无法照亮她整张脸。光既冰冷又遥远。光刷地照亮小小的眼眸周围时——这意味着姑娘的眼睛与灯火瞬间重叠——那眼睛,就像一只漂浮在暮色波浪间的夜光虫,既妖异,又美丽。
叶子自然没有察觉到有人正这样观察她。她的心思都在病人身上,就算把脸转向岛村,也看不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模样,更不会关心某个眺望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偷看叶子却没有意识到这样对她很是失礼,大概是因为他已被映照黄昏晚景之镜那非现实的力量所吸引。
因此,姑娘高声呼唤站长并一以贯之地表现出某种过于郑重的姿态时,岛村心中首先涌出的,或许是一种视其为传奇人物的兴趣。
火车经过那座铁路闸房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便失去了魔力。尽管叶子那姣好的脸庞依然映照在玻璃窗中,一举一动依然充满温情,岛村却在她身上挖掘到某种剔透又清冷的气质,于是,他也不再揩净蒙上镜子的水蒸气。
不过,大约半小时后,叶子他们竟与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令他感到事情或许还有后续且自身会被卷入其中。他回头看了一眼,可被站台上的寒气一激,他突然对自己在车厢中的失礼行为感到羞愧,便头也不回地越过火车头前方。
男人紧紧攀住叶子的肩膀,正要横穿铁轨到这边来,站务员朝对面扬起手,制止他俩。
随即,一列长长的货车从黑暗中驶出,遮挡住二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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