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爱神悄降
怀才不遇心惆怅,抱病难医骨肉疏。
偶忆田园诗意美,常悲市镇泪痕初。
青阳紧逼催年老,白发频添愧岁虚。
却被神仙身后曳:阴曹勿迈入情庐!
[1]勃朗宁夫人原诗《No.Ⅰ》:
I thought once how Theocritus had sung
Of the sweet years,the dear and wished for years,
Who each one in a gracious hand appears
To bear a gift for mortals,old or young:
And,as I mused it in his antique tongue,
I saw,in gradual vision through my tears,
The sweet,sad years,the melancholy years,
Those of my own life,who by turns had flung
A shadow across me.Straightway I was ware,
So weeping,how a mystic Shape did move
Behind me,and drew me backward by the hair;And a voice said in mastery while I strove,-
”Guess now who holds thee?”-”Death!” I said.But,there,
The silver answer rang,”Not Death,but Love.”
[2]诗人、学者翻译家闻一多汉译新诗《第一首》:的牧歌往往以两三个牧人为角色,彼此对歌,富有一定的戏剧性,反映的是西西里农村纯朴的生活和牧人们劳动、歌唱、谈情说爱的情形,感情真挚、朴素、乐观、幽默,但诗句比较讲究辞藻,有点雕琢。他的田园牧歌共三十篇,计两千七百零一行,大部分留存下来,对西方诗歌影响甚大。从维吉尔开始,历经斯宾塞、弥尔顿、丁尼生、阿诺德等大诗人的传承创造,牧歌已成为西方文学中一种不朽的诗歌传统,就像山水田园诗已成为中国文学中代代相传的诗歌模式一样。几千年来,西方诗人每当在现实生活中遭到挫折或磨难,希望摆脱宫廷和城市,呼吸一下农村清纯的空气时,他们就会从西奥克里托斯和维吉尔那里汲取灵感的源泉;正如同样情况下,中国诗人会到陶潜或王维那里去寻求安慰,获得内心的宁静和纯洁的歌诗。
[4]青阳:指春天。《尔雅·释天》:“春为青阳。”郭璞注:“气青而温阳。”
[5]阴曹:指阴间。清·蒲松龄《聊斋志异·席方平》:“席念阴曹之暗昧,尤甚於阳间,奈无路可达帝听。”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六》:“此殆阴曹简便之籍,如部院之略节。”
【张馨点评】
爱恋身亡两愿强,婆娑泪眼怎思量?
忧伤昔日难回首,命运凭天判短长。
《第一首》是整个长篇组诗的序曲,它略带寓言色彩,以伤感的笔调和低沉的回忆开始。虽然诗人出生在一个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从小就显出了好学的天性和文学上的才能,但不能享受正规的学校教育。她只好废寝忘食自学希腊的史诗。在八岁时,别人刚发蒙进学校,她已经学会写诗了;十三岁就发表四卷史诗,模仿蒲伯译诗的格调,咏叹希腊的“马拉松战役”。她刻苦自修,精通了古希腊文,还学会了拉丁文和欧洲好几个国家的语言。
诗人在英国的西南部农村长大,当然爱好大自然,浓荫如盖的树林,繁花如毯的野草地,垂柳飘飘的泉溪边,都是最好的去处,也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尤其是她爱好骑马,在平坦的绿原上奔跑,空气新鲜,鸟声婉转,长发飘扬,童年的快乐,记忆犹新。然而在十五岁那年,有一次在野外骑马,不幸从马上跌落,摔坏了脊椎,瘫痪在床上,从此失去了可贵的健康,二十多年被禁锢在房间里。只能以书本为伴,诗歌给了她些许寄托和安慰。但她的母亲在这里逝世,她的弟弟陪伴她在乡间
养病,不久却溺死在她窗前望得见的那条河里……不幸一个接着一个,在哀痛打击下,她几个星期神志不清,阴寒潮湿的空气使她那不能动弹的身子患上了慢性疾病。她的天地本来就是狭小的,现实生活是十分残酷的,这种令人痛苦的复杂情绪,在这首序诗里显示了出来。
这是典型的意大利十四行诗模式,特点是在第八句或上下出现一个转折。这首诗的前半部是诗人简洁寥落的身影,她在认真学习和写作诗歌,在深入思考人生和社会,同时她在反思、质疑家庭、亲人和整个社会,这种思考是痛苦的,又是无奈的。这样孤独痛苦的生活却突然被一个勇敢的闯入者打断,虽然还隐瞒着她的父亲,但充满了无限的生机。诗中的“我”不是一个毫无主见的人,她经过了苦难的洗礼,虽哭泣得泪流满面,也给自己预设了死亡,却拼命挣扎,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套用鲁迅先生的两句话,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挣扎中爆发。
于是在这生命的危机里,出现了全诗的两个主题:期待中的“死亡”和向她突然袭击、与“死亡”一样威猛的“爱情”。但诗人是忧伤多思的,是勇敢自持的,更是含蓄委婉的——那个爱捉弄人的命运悄悄来到身边。是不是古典神话中那个光着屁股的丘比特?他气度不凡,风度翩翩,浪漫风趣,他有力的大手抚摸她深色的秀发,她轻轻地颤抖了。她要继续思考、体念和判断。这正是勃朗宁夫人温文典雅、含蓄委婉的十四行诗与莎士比亚暴风骤雨、议论风生的十四行诗的巨大区别。两相比较,我更喜欢前者,因为其更诗意绵延,余味悠长。
为了更好地阅读理解第一首诗,在这里,我介绍一位不太计较十四行诗格律和形式,但更注重诗意表达的翻译家张媛的译作,她翻译成二十行,我抄写如下,供读者欣赏和研究:
我曾悄思岑想,忒奥克里托斯怎样咏唱,
那些静好岁月,深心向往,甜美如斯年;
年复一年,从未虚至,
为注定会死亡的众生带来这珍贵的馈赠——
不论青年还是老人,
从时光的高贵之手,又获得这珍贵一年。
我独自沉吟,古调难唱,
不禁泪眼婆娑——
我看见往昔岁月一幕幕流转眼前,
甜美时光,哀伤岁月,我生命中的绵绵愁思,
一个接一个,它们如幽灵掠过我身。我犹独自饮泣,
突然我感到身后袭来一个神秘身影,
他拽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后一拉;
我奋力挣扎,
耳边响起不容挑战的嗓音——
“猜猜看这次是谁抓住了你?”
“死亡。”我答。
但是,噢,听呐,响起了那银子一般动人的回答:
“不,不是死亡,是爱情。”
勃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在中国拥有广泛的读者,女诗人林子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少女,陆续创作了一组十四行诗,后来根据他人建议,选择了十一首在1980年1月号《诗刊》发表。这些爱情十四行诗感情深沉、细腻,以爱的真诚、纯洁和热烈,扣人心弦,在艺术上绽开了一朵别具风格的灿烂之花,引起了中国读者的强烈共鸣和喜爱,诗人林子荣获了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优秀新诗奖。《第一首》是这样写的:
文学的国土里有一片禁地:
关于热烈的爱情、丑恶的死亡,
都不允许高贵的笔光临。
哦,死亡,多么讨厌的字眼,
而爱情的欢乐,在这世界上
却属于我们俩。也许
我还是不说出口的好——那和姑娘的身份多不相当;
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日夜萦绕在心上,
吸引着我的笔,去寻找它的踪迹;
我还渴望牵着他的手……
这神秘的乐园呵,原只能是我和他
一起去游历。爱教给我大胆,因为
这赤裸的诗句只是献给他一个人的。
英国作家勃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是传奇爱情的结晶,中国诗人林子的十四行诗集《给他》同样有一段传奇的爱情: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林子和他在南方美丽的春城昆明上中学。可能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吧,在六、七月份,云南省教育系统组织了一次独特的高中毕业生继续升学的学习观摩团,各地几百名应届高中毕业生怀着各自的梦想,集中到昆明市郊外的西山,相互探讨和学习,度过最后一个难忘的暑假。林子和他所在的两个学校的学生正巧编在了一个中队。在一个多月的集体生活里,十八九岁青春年华的学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由于一种莫名的腼腆和纯真的谨慎,并没有单独在一起谈论过表白过什么,但从彼此特别的眼神里,发现了心灵的寻找,从相互脸颊的红晕中,接应了彼此的呼应。学习团和大学招考一起结束了,他去遥远的东北上大学,林子留在昆明进入云南大学中文系。他们两人怀着未曾得到许诺却深信不疑的热望和幸福的憧憬分别了。不久后,林子果然收到了他的第一封信……可以这样说,从那时起林子的心里便写下了给他的第一行诗。
四年的大学生活,在炽热的初恋和万里迢迢的思念中一晃而过了。大学毕业后林子分配到天津工作,他在东北留校任教,依然天各一方。每年夏天他都要带学生去林区实习,只有寒假才能有时间来看林子。这种两地相思两头牵挂,直到婚后林子调到哈尔滨,才结束了长达八年的分离。在漫长的离别的岁月里,他们一直努力学习、工作,积极要求进步,将痛苦的思念化为创作的源泉,毫无保留地全部流泻在林子那充满含蓄的情诗之中。
他也爱诗,并且是她创作的诗的第一个读者和苛刻的批评家,有时候帮助她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见。从大学开始,中国的白居易、李商隐、元稹、李清照,外国的莎士比亚、聂鲁达、普希金、泰戈尔……这些文学大家光辉灿烂的爱情诗名篇曾打动着他们的心灵,开启、丰富和升华了他们真挚的感情,含蓄地传递着他们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心思。他们往往在书店买到好的诗集就互相寄赠,看到别人在读的好诗作就借来工工整整抄写,连同书信一起寄给对方。在1958年初他寄给林子一本《白朗宁夫人抒情十四行诗集》,一下子就把林子迷住了。于是她也开始写起十四行诗来,把她心中满溢的爱,陆续寄给了他,也是信的一部分。虽然她吸取了外来的形式,但抒发的却是一个中国青年女性自己感情。二十多年后,当林子从箱子里拿出这些诗的手写稿重新审读着它们,仍然唤起了一种新鲜的激动……她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诗是有很强生命力的。但是,她的理智(其实是一种封建意识和教条的束缚)认为,写给自己爱人的情诗是属于自己的秘密,拿出来发表出去,别人会笑话的。何况,当时中国社会根本不会需要这种诗。
在林子整理这些十四行诗的过程中,她集中抄在一个小笔记本子上,并取了一个总题目《给他》。一些常到家里来的熟悉的年轻人发现了它,等不及林子全部修改完,立刻就抄去,就这样传开了。如果不是《诗刊》编辑部来信索要并集中发表了十一首,林子自己是下不了决心拿出去的。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压在箱底二十多年后,这些写给自己爱人看的情诗会公之于世,并引起读者广泛的共鸣。正在恋爱的年轻人告诉她,它为他们的爱情增添了色彩和浪漫;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告诉她,
它使他们回忆起美好的时光和曾经的青春。一位老诗人还以诗相赠: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
却又觉得似曾相识。
啊,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在爱情诗的沙漠里,
你建立过一座绿洲,
我们的心曾在那里相遇。
…… ……
这是对林子爱情十四行诗最高的褒奖。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爱情。因此,当诗人打开了自己真实的心灵时,每个人也就会从中找到他自己的真实!
爱情,并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东西,而是与人的生命相始终的,是人的神圣的权利。纯洁美好的爱情,伴随着人们白头到老。甚至当呼吸停止之后,“在新的生命里,它依然活着,永不停息……”人类,不就是这样延续的吗?我相信,生死不渝的爱情,会给人以巨大的力量,战胜苦难,战胜死亡,从邪恶、庸俗的泥沼中昂起头来,立在大地上。
那次林子整理了五十二首情诗,为第一辑(1952~1959年);后来她又写了三十八首,为第二辑(1978~1984年)。于1985年8月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首印三万三千册,为中国新诗开出了一朵灿烂的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