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推薦:
《
《诗经》十五讲 十五堂《诗经》历史文化与文学课 丹曾人文通识丛书
》
售價:NT$
395.0
《
述异记汇笺及情节单元分类研究(上下册)
》
售價:NT$
475.0
《
环境、社会、治理(ESG)信息披露操作手册
》
售價:NT$
1190.0
《
桑德拉销售原则 伍杰 [美]大卫·马特森
》
售價:NT$
440.0
《
理论的意义
》
售價:NT$
340.0
《
悬壶杂记:医林旧事
》
售價:NT$
240.0
《
谁之罪?(汉译世界文学5)
》
售價:NT$
240.0
《
民国词社沤社研究
》
售價:NT$
640.0
|
編輯推薦: |
人气作者破折号yiyi几经朝暮仙侠力作,新增2万字豪华番外《无情道有情》。
甜美佛系真性情樱招×禁欲清冷徒弟贺兰宵/霸道忠犬魔尊斩苍。仙侠甜宠 前世今生 高岭之花下神坛 禁忌师徒恋 恋爱脑男主 我醋我自己 双向奔赴。
妄念一旦产生,终究堵不如疏。所求所愿,不过是一场醉生梦死。
一直流淌在贺兰宵血液中的情愫,在见到樱招的那一刻起涨潮成了汹涌的爱意。
魔尊斩苍原为扶桑树的树灵,轻易不会动心,动心便是一辈子,再不会爱上别人。
一套双册完结,定制书封画面,外封烫彩工艺。随书附赠:怀中春意海报 岁岁年年手工灯笼 惊鸿人设卡 电子赠品。
|
內容簡介: |
追魂印,属天罚之印,烙上发肤便嵌入神魂。
下黄泉,入九幽,无论几世轮回,皆无法消散。
贺兰宵的师傅樱招,乃当世第一剑修,修为深不可测。
然而,樱招的左腕上却用追魂印刻着一个“斩”字。
他曾问过她,那是什么意思。
樱招说她忘了,兴许是要斩尽天下魔族之意。
后来他才知道——
那是樱招不惜动用天罚禁术刻的一个人的名字。
唯愿生生世世,岁岁年年,永不相忘。
|
關於作者: |
破折号yiyi
言情小说作者,语言诙谐幽默,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深受读者喜爱。
资深姐弟恋爱好者,CP脑晚期患者,励志把想磕的CP都亲自写一遍。
已出版作品:《慢夏》。
|
目錄:
|
上卷
第Y章 半魔少年
第二章 樱招收徒
第三章 天罚之印
第四章 秘境试炼
第五章 一念之差
第六章 光怪陆离
第七章 初见端倪
第八章 贺兰血契
第九章 身份暴露
第十章 神魂归位
下卷
第十一章 初入魔域
第十二章 被困阵中
第十三章 人非草木
第十四章 刑天出世
第十五章 冀州异事
第十六章 表明心迹
第十七章 心意相通
第十八章 个中原委
第十九章 物归原主
第二十章 岁岁年年
番外一 得偿所愿
番外二 无情道有情
|
內容試閱:
|
第Y章 半魔少年
樱招做了一场梦,梦境中……
五月既望,绿叶荫浓,日光扎眼。
朝阳谷中的祝余草又要遭殃。
一个年约十七的少年利落地破开结界,几个纵身便采了几株祝余草攥进手里。灵草得手,他也没急着走,而是特地缓了几秒,待到栖息在结界内的双头虎察觉之后,才足尖点地,轻巧地翻身飞出结界。
结界似蛛网一般闪着青光,无声合拢,直至完全隐形。被惊动的双头虎支棱起四只耳朵,嘶吼着抬起两颗脑袋转了几圈,见到少年的面孔后,又偃旗息鼓般趴了回去。
这凶悍巨兽如今表现得有些蔫儿,一点都不似两年前那般威风凛凛。少年还记得自己第Y次被师父扔进结界时,这只双头虎将他咬得遍体鳞伤的情景。
师父将他拖回去,施了一晚上疗伤术,第二天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便已全数愈合。只是还没休养多久,师父便又狠心地将他重新扔了进来。
少年想到这里,笑了一下,于结界外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块大石盘腿坐下,恰好正对着那头蔫了吧唧的双头虎。
两颗巨大的虎头昂起来隔着结界冲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极其郁闷地趴了回去,两颗头各自扭向一边,尾巴甩得草屑飞扬。
它那两条尾巴威力无穷,似长了倒刺的鞭子一般,能将人甩个半死。
少年闭上眼睛,就着双头虎噼里啪啦的甩尾声掐了个诀便开始运气。鸦翎般的鬓角似刀裁,眉眼似点漆,身量尚未完全长开,便已姿容艳绝,在阳光下俊得扎眼。
状若韭菜却能食之不饥的祝余草在半空中化作一道青光,被少年吸进肚里。几个吐息之后,少年再睁眼时,腹中灵气已然涨满。
一株祝余草,食之能一月不饥。若不是他实在不能食五谷,人又未辟谷,受不得饥,师父也不会让他每月都来采灵草。
这朝阳谷中满是珍禽异兽,他没见过其他珍兽像这只双头虎一般护食又凶残。
林间微风拂来,触目皆绿。山沟处杏花团团,梧叶苍苍。
少年撑着脑袋望着谷中蒸腾的烟波,神情沉静。双头虎自顾自甩了一会儿尾巴,见无人理会,觉得无聊,便起身隐入了林中。
谷中袅袅的烟波突然被一道磅礴的剑气冲散,少年“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口中喃喃道:“师父……出关了!”
他急急地把剩余几株祝余草往怀中一收,倏忽间便腾风而起,一下便蹿得看不见了。
路过演武场时,一群同门正在斗法。少年腾风的气势太急,险些和那些人在半空中撞上。但他闪得快,扔下一句“抱歉”便已飞出去好远。
“贺兰宵这是干什么去,这么急?”被迫中断斗法的同门款款降下,望着少年消失的方向发问。
“因为刚刚那道剑气吧,”另一人答道,“樱招长老好像出关了。”
樱招只闭关了一年而已。
原本也不是为了参透什么道法自然而闭关,却阴错阳差地提升了一个境界。她心情大好,便唤了一群傀儡人来殿中给自己献舞。
傀儡人都是她平日里无聊用短剑雕的,注入灵力便可行动自如。只不过她雕的傀儡人都随她,使剑使得风生水起,偏生跳舞跳不好,四肢极不协调,看起来滑稽得很。
贺兰宵赶回北垚峰主殿时,一群木雕的傀儡人正在很不整齐地起手转圈,旁边还有几个傀儡乐姬在弹琴,乐声倒是十分美妙。
画面实在不协调,而他那个成日里不着调的师父却看得津津有味,坐在殿首笑得四仰八叉。她的胳膊肘支在脸颊旁,衣袖飘飘,露出一截手腕,腕上印着一个“斩”字,字上似有金光隐隐浮现。
修士们修仙,总喜欢把自己当仙人打扮,无论男女都穿得很单薄,真言一撑可谓不惧寒暑。师父作为剑修,经常是一袭短打加身,像今日这样飘飘欲仙的襦裙,贺兰宵很少见她穿。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没再往里走,似乎仍旧不敢相信师父真的出关了。直到樱招终于看见他,出声唤了他一声“宵儿”,他才抬脚走上前去。
殿内的傀儡人被她挥挥手赶走,贺兰宵低着头上了台阶,行至樱招的座椅前停下,俯首恭敬地作揖说:“恭喜师父。”
恭喜什么呢?
他其实不知道,只觉得师父看起来神清气爽,高兴得有些刺眼。
他想他也应当为师父感到开心。
原本在榻上靠得歪歪斜斜的樱招顺势端坐起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贺兰宵愣了一瞬,才缓缓答道:“弟子……没有留意。”
“过来让为师看看。”
她说得坦荡,贺兰宵也很听话地屈膝半跪了下来,往她跟前凑近,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些。只是手指无端蜷起,背脊挺得有些僵。
脑袋好似被人抚摸了一下,他抬头对上师父的眼睛。她却不肯再摸,把手抽回去,背到身后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窗外有树影摇曳,樱招背在身后的手心亦有金光在缓缓流转,直至金光完全散去,她才收敛了那慈祥得有些假的笑容,又问了他几句诸如“功课有没有落下”之类的废话。
贺兰宵答得乖巧异常,面上没什么表情,稳重得看不出情绪。
师徒二人一人一句地说着体己话,殿外忽然传来一道人声。樱招闻声望去,原来是掌门师兄参柳,他应当是得知她出关的消息,特地过来看望。
她起身迎了几步,贺兰宵跟在她身后躬身行了个弟子礼,而后直起身子安静退下。
殿外暖暖春阳照得他眼睛眯起,晦暗的情绪被压进心底,蛰伏回去。
方才他偷偷量了,他的确是长高了不少。一年之前,师父站在他身前只比他矮半个头,如今师父的头顶还不及他的下巴。
她错过了好多。
目送着少年走远,参柳才问道:“这次闭关可有收获?瞧着修为像是更进了一层。”
参柳虽是一副俊美青年模样,却已然有一百五十岁的高龄,樱招比他小一个甲子,今年正正好九十岁,不过面孔依旧维持在二十五岁上下。
“的确是小有所成,”樱招细细答道,“我把流光剑阵加强了。”
流光剑阵是樱招自创的守护剑阵,自创出来之后便没被改良过,因为她很少用。
以前师父总说她的剑气太过霸道,仗着一柄神剑刑天护体,只懂攻,不懂守,对战起来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今她肯静下心来仔细琢磨守护剑阵,也算是怪事一桩。
但参柳没多问,抬手在大殿周围布下一道禁制,转而问她:“如何?”
没头没尾,但樱招知道他在问什么:“我刚刚探了,他身上没有魔气。”
话说出口,她莫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无法完全放心:“我的感觉按理来说不会有错,弟子遴选当日,他灵脉当中的确有那魔尊斩苍的气息,但不知为何,后来却再没溢出过。”
“你闭关这一年,他每日刻苦修行,精进速度之快可以算得上是天纵奇才,其他倒并无异状。”参柳的话中满是惜才之意,“罢了,他是你唯一的弟子,你多加留心便是。如若他真的有问题……”他突然摆出一副贱兮兮看热闹的模样,“小师妹,这可是当日你自己说的,你能杀斩苍一次,也能杀他第二次。”
海内有仙山,名曰苍梧山,相传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故灵气充沛非比寻常,实乃求仙问道之洞天福地。
苍梧山绵延万里,大小山峰无数,主峰为最高的四座,分别是掌门参柳所在的不嚣峰、二师姐甘华所在的狐岐峰、三师兄风晞所在的羽阳峰和小师妹樱招的北垚峰。
四位峰主师出同门,各有千秋,皆拜在苍梧山前任掌门岚光仙姑座下。岚光仙姑于五年前渡劫成仙之后,掌门之位便由大弟子参柳继任。
樱招是岚光仙姑渡劫成仙之前收的最后一名亲传弟子,是一名剑修,且已成长为货真价实的当世第Y剑修。一柄神剑刑天令她横扫修真界,再加上她曾于二十年前将魔尊斩苍斩杀于琅琊台。虽然她亦神魂受损,睡了十年才醒,但那斩苍早已神魂俱灭,而她樱招还能稳坐北垚峰,参透天地妙法,也算是赢得风光。
这“第Y剑修”的名号便更是名正言顺。
大家都相信,只要樱招勤勤恳恳修炼下去,有朝一日亦能像她的师父一般飞升成仙。
樱招于两年前收了她第Y个也是唯一一个亲传弟子,还是不情不愿迫于情势才收的。说起来也只能怪她自己,太过冲动,才会给自己招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麻烦事发生在两年之前,苍梧山弟子遴选。
苍梧山开山收徒是每二十年一次,整个中土有点灵根之人都会一窝蜂地赶过来碰碰运气。樱招是一峰之主,如此盛会理应到场。
当日,她到达不嚣峰议事堂时,殿外已经聚集了不少通过前几关试炼的试炼者,只等通过最后的灵根测试,便可根据灵根属性和资质来划分内门、外门,抑或是亲传弟子。
分明不是她收徒,她却是到得最积极的。
第二位到达议事堂的是师姐甘华,这位狐岐峰峰主身着一袭华美异常的火红长裙,娉娉袅袅地飘过来,眼尾狭长,眼波摇翦,妖艳得不像修士,倒像是吸人精魄的狐狸。
甘华是一名符修大能,极善敛财,苍梧山上下出纳皆由她打点。见到樱招的第Y眼,她便笑嘻嘻地说道:“师妹,我给你裁了两身漂亮衣裳,给你看看?”
樱招一脸防备:“你先告诉我要多少灵石。”
“师妹真是说笑了,”甘华笑吟吟地往她身上倚过去,“我给你个亲情价,五千。”
“五千?!”樱招吓得脸都青了,连忙摆手,“我不要。”
“你别急着拒绝,先看看再说也不迟。”
说着甘华从乾坤袋中掏出两条裙子,缩小成手掌般大小的纱裙浮在她的掌心,悠悠转动。绣纹光华璀璨,誓要让樱招看清裙裾上每一个繁复的花纹。
不得不说,甘华的手艺还是那么的好,那两条纱裙烟笼一般,看着就仙气飘飘。从前她画符的手便是最稳的,甘华看着身姿妖娆,一副站不直的样子,但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符咒却是看一遍就会,剪纸裁衣这种手艺更是不在话下。
由狐岐峰峰主亲手裁的衣裳,在妖商那里,可是天价。
樱招平日里虽喜欢利落装扮,但她偶尔也喜欢收集些漂亮宝贝,需不需要是一方面,但她就是要有。
“除了看起来好看些,还有什么别的功用吗?”樱招问。
“穿上便可换一层皮。”甘华见她态度松动,赶紧解释道,“那魔尊斩苍死于你手,魔族恨你入骨,虽说那都是些宵小之辈,师妹定不会在乎,但外出走动,总有需要隐蔽行迹的时候,有备而无患嘛!”
有道理。
樱招当下便掏了五千灵石,师姐妹二人利索地完成了这笔交易。
一道紫光闪过,羽阳峰峰主风晞的身影自移行阵中显现。此时甘华正在向樱招细细解释这两条裙子的妙用:“打斗时无须担心,不把小衣脱掉,别人断不能识破你的真身,只是你那追魂印太特殊,还是要遮着点。”
殿内无人,她说得毫不避讳,倒是风晞当即变了脸色:“甘华师姐,请慎言。”
“师弟明明修的也不是无情道,怎么偏就这般无趣?”甘华轻飘飘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风晞将头偏向一边,冷着脸没有作答。
“哦,我知道了。”甘华语气暧昧地朝他看去,轻笑一声,“师弟啊,你自己瞧不上任何人,偏要鸾只凤单也就罢了,怎么现在还管别人朝云暮雨啊?”
真是白长一副好面孔。
“你……”风晞似是气急,被她这么一挤对,连耳朵都红了。
“你们几个聚到一起简直一刻都不得消停。”一阵声势浩大的冷光如波浪般倏地铺开,掌门参柳终于姗姗来迟。他以前当弟子时便是踩着点御剑来上课,现如今当了掌门,旁的自由没有,抵着时辰出场这点排场还是要有的。
樱招无辜被扫射,忙撇清关系:“跟我没关系,我没惹事。”
“是啊,你是轻易不惹事,一惹便是大事。”参柳看着那三个凑作一堆,毫无长老自觉的师弟师妹就头疼。
现下人已到齐,四人敛了神色,坐回各自的长老位。
紧闭的殿门被参柳以磅礴灵力冲开,守在殿外的弟子随即引着一众试炼者鱼贯而入。上首的四张长老椅下,站着两溜十个亲传弟子,他们身穿雪色亲传弟子服,外披一层绣满了真言、水火不侵的晶莹鲛纱,看起来气派又出尘,个个都是天人之姿。
通过前几轮试炼,上到不嚣峰的人一共有十八个,能走到这里,已是表现得极其出色。一眼望去,世家子弟与平民皆有之。
参柳坐在主位,扫视一圈后才看向身边的甘华与风晞:“你们二位可有中意的弟子人选?”
前几轮试炼的过程,除樱招外,其余几人皆已通过玲珑镜观看一二。
这一届的试炼者中有几人的确是资质上佳,甘华轻声念了几个名字,当她念到“贺兰宵”时,风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这位名为“贺兰宵”的少年,在一众试炼者当中的确非常引人注目,但除去他过人的天资,更为引人注目的恐怕还要属他的相貌。这样的容姿,若去了狐岐峰……
风晞看了一眼甘华,缓缓道:“我看贺兰宵更适合我羽阳峰。”
冀州旧族,贺兰氏族为名门之最,可谓富可敌国。此族能人异士众多,皇亲国戚、修士大能皆有之,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一族还保留着母系氏族的某些传统——以母亲的血统为尊,子嗣皆随母姓。
族中的女子继承家业,男子则被送来求仙问道。
贺兰宵的母亲正是贺兰氏的现任家主,她曾修书于甘华,请求让其子拜入狐岐峰门下,当然,随之送过来的还有装着无数天材地宝的乾坤袋,行事作风甚是对这位狐岐峰峰主的胃口。
甘华礼都收了,断没有再吐回去的道理,她当即目光灼灼地看向风晞:“你存心要和我抢人?”
眼看着二人又要起争执,参柳笑呵呵打着圆场道:“他更适合拜入谁的门下,修习何种术法,还是等测验完他的灵根再说罢。”
全程神游天外的樱招此时也很配合地点点头:“嗯,掌门说得对。”
一副狗腿而不自知的模样,令甘华一阵唏嘘。
小师妹自从神魂受损,睡了十年醒来之后,便全然没了以前那股机灵劲儿,有时甚至还显得有些呆头呆脑。
当下几人也没了拌嘴的想法,神色各异地沉默了一番,才将心思放回到殿内等待着灵根测验的试炼者身上。
樱招端坐在殿首,朝着人群看去,却不期然与那贺兰宵对上视线。彼时她正神思缥缈,盯着人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已与他对视许久。
少年有着芝兰玉树般的身姿,面容更似象雕般的偶人,精致得有些不近人情,偏仰头望向樱招时,眼神又是明净的。
两道目光隔着宽阔的大殿凝结在一起,最后是樱招轻飘飘地先将目光移开。
日上中天,十八名试炼者已经测试完大半。轮到贺兰宵上前时,坐在殿首的四位峰主皆凝神屏气,面容端肃。
少年刚满十五岁,小小年纪便出落得沉稳异常。他将手放在测灵珠上,慢慢引气入体,只见那颗通体透明的测灵珠突然生出丝丝缕缕金色的光芒,流转间整颗珠子缓缓变色,直至变作纯金。
单一纯正的金灵根属性,和樱招是一样的。
樱招眨眨眼,顿觉一阵惊喜。
若她打算收徒,贺兰宵倒是极为合适,可惜她并不打算收亲传弟子,并且方才甘华师姐和风晞师兄好像都属意他,自己也不好夺人所好。
罢了,如若他想修习剑术,日后剑术大课她多多提点便是。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似是有所感应,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她。
樱招只当他想拜入她门下,正准备冲他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还未来得及牵起的嘴角却瞬间僵住——那颗已经全然变作一颗赤金球的测灵珠上,居然萦绕着一丝魔尊斩苍的气息!
樱招陡然一震,身法极快地腾空跃起,眨眼便落到贺兰宵身前。电光石火间,一柄金光璀璨的长剑自她掌心凝聚,实体显形时,剑身尤有火焰缭绕,磅礴的剑气震得周遭的人连连后退。
有好事者失声惊呼道:“刑天!那是刑天!”
“樱招仙子为何突然发难?”
“管他为何呢,此番能见到刑天出鞘,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刑天剑的剑气太过霸道,离樱招最近的贺兰宵受冲击最甚。他的胸口被重重一震,当下便血气上涌,一丝血迹自嘴角渗出。他满脸惊异地往后退了一步,试图勉力撑住身形,但仍是无法站稳,膝间一软,单膝跪在了她身前。
一双漆黑的眸子盯住她,没有丝毫恐慌,只是不解。
看起来他似乎只是想不明白她为何前一刻还和颜悦色,顷刻间便杀气腾腾。
樱招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利落地伸手握住浮在半空中的剑柄,掌心灵力肆意流窜。一阵金光闪过,贺兰宵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轻轻闭上了眼睛。
樱招拔剑的姿势很干脆,丝毫没有因为先前的对视而手软,然而,在贺兰宵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却身形一顿,生生停下了剑势。
怎么回事?!
她皱着眉头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法器,突然瞳孔巨震——
夭寿了!
刑天!不肯出鞘!
刑天,上古神剑,乃樱招自魔域寻得。
相传天神刑天与天帝争夺神位,天帝断其首,并将其首葬于常羊山。没了脑袋的刑天以双乳为眼,以肚脐为口,战斗力仍旧惊人。刑天于陨灭之际化作一柄凶剑,隐于茫茫大荒中。
修仙之人,出门试炼是最为重要之修行。试炼凶险程度,全凭各人造化。樱招早些年的确气运不俗,不然也不会被她寻到这等神器。
神器一旦被驯服,便极为护主。刑天虽是一柄凶剑,但剑灵和樱招早已心意相通。如今它不肯出鞘,对她来讲简直如遭雷击。
就在樱招愣神的瞬间,眼前忽有冷光乍起,她回身望去,却是参柳飞身过来,挡在了贺兰宵身前。
两股灵气隔空相撞,殿内旁人只觉得目眩神驰,一时之间无法视物。丝丝缕缕的灵力如落花飞絮般在殿中央环绕,其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香。
待到灵气收敛之时,位于风暴中心的樱招和参柳皆已消失不见。
贺兰宵睁开眼,正打算环顾四周,却发现殿内的其他人都僵在原地、眼睛眯起、眉头紧皱,仍是维持着被强光照射而不能视物的姿态。耳畔安静得不正常,风声鸟语皆已停顿下来,时间如同凝住一般。
他们好像中了幻术。
母亲曾告诉他,狐岐峰峰主甘华的幻术极其厉害,可以布幻于无形。
那为何幻术对他无用?贺兰宵来不及思考,只不动声色地闭上眼。忽听得背后有人接近,接着头顶有一阵暖意缓缓注入,周身痛楚渐渐减轻,直至消散。
原来是有人正在替他施疗伤术。
“怎么样?”一道女声响起,是甘华的声音。
“伤得不重,无碍。”
替他疗伤的人是风晞。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樱招蹿至贺兰宵面前时,他们只当她有意探他灵根,并未加以阻拦,还是参柳先察觉到她杀气太甚,才飞身过去阻止。也亏得樱招自己停滞了一瞬,不然刑天一旦出鞘,这少年恐怕难逃一死。
昔年一同修行的同门师兄妹,遇事时仍旧配合默契。为防止事态蔓延,甘华果断催动咒语布下幻术,这才将场面控制住。
连风都凝滞的大殿上空,飘浮着一鼎核桃大小的青铜钟,莹莹絮絮的清光从内渗出,看着小巧玲珑,不甚起眼,内里却另有乾坤。
那是参柳的月魄钟,有吸纳天地之功效。
樱招此时已被参柳卷入月魄钟之中,二人置身于一座浮空小岛,小岛上青山落霞,闲云卷舒,仿若仙境。
如此景致,时下却无人欣赏。
“你不会无故出手伤人,究竟怎么回事?”参柳负手站在樱招面前,问得不急不缓。
樱招却没他这般气定神闲,刑天不肯出鞘一事令她十分焦躁,语气不自觉带了几分恼意:“你快放我出去,贺兰宵的灵力中有斩苍的气息!”
“此话当真?”参柳皱起眉头,“那为何只你一人察觉?”
樱招愣了一下:“你们……都没看到吗?”
“没有。”参柳觉得奇怪,当即掐了个决传音给钟外的风晞和甘华。
已然替人疗伤完毕的风晞神色一凛,又将手放回贺兰宵的头上,驱动术法仔细查探了一番过后,才对着甘华摇摇头。
的确是查不出来,贺兰宵身上半分魔气也无。
甘华早料到是这结果,她对自己的幻术极为自信,如今殿内除了风晞,其余人皆深陷她的幻境中,有没有魔气她根本无须亲自查探。
只是樱招怎会出错呢?
四人几番隐秘传音,樱招也已冷静不少。她提起手中的刑天剑,犹豫再三,还是交代道:“方才,我准备对着贺兰宵拔剑时,刑天不愿出鞘。”
刑天虽是一柄凶剑,但它可渡妖邪,面对越强大的妖邪力量便越凶猛,面对魔物甚至能比剑主察觉得更快,绝不会出现无法出鞘的情况。
“如此,是你冤枉了他?”参柳脸色凝重起来。
“兴许是有其他妖邪潜入了苍梧山,想在弟子遴选时,趁机作祟呢?”甘华插了一嘴。
倒也说得通,只是山门大阵乃苍梧山祖师爷所设,一般的妖邪绝对混不进来,倘若真有那般厉害的妖邪试图闯进来,也万不可能做到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小心驶得万年船,”参柳看着心大,该正经时绝不会含糊,“风晞,你吩咐你羽阳峰的弟子速去查探。”
“是。”
即便种种迹象都表明是樱招差点滥杀无辜,但她对贺兰宵的怀疑仍旧无法完全消除:“师兄,你信我,我的感觉不会出错,贺兰宵必定有问题。”
“我自是信你。”参柳安慰道,“只是苍梧山树大招风,你身为一派长老,未明真相前便对人拔剑相向,恐落人口实,更何况贺兰一族轻易开罪不得,须得想个万全之策。”
给弟子传完信的风晞突然道:“既无法对贺兰宵放心,不若,樱招以收徒为名,行监管之实。”
此计的确可以解当下之急,甘华正欲点头,眼角瞥见风晞那一派正经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着了他的道。
她想起贺兰宵的母亲送过来的那些秘宝,自己还未清点完就得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一时气极,双手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瞪他:“等下再和你算账!”
她的双眸如同酿了秋光一般,瞪人时实在没什么威慑力。风晞轻轻将她的手扒拉下来,边整理衣襟边淡淡笑道:“那师弟等着。”
参柳实在没想到此前还当贺兰宵是块香饽饽的两人如今甩手甩得这么干脆,他看向樱招,却见樱招握紧了手中的刑天,眼冒精光冷冷道:“你们放心,如若贺兰宵真是那斩苍所化,我能杀斩苍一次,便能杀他第二次。”
唉,参柳默默叹了一口气。
少给他惹事就不错了,还放心……
听不见四人密谋的贺兰宵只觉得后颈阴风阵阵,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幸好他在察觉到暖香的一瞬间便双腿盘坐在了地上,不然他实在没办法在甘华眼皮子底下维持着单腿跪地的姿势而不露馅。
忽听得一声翠鸟鸣啼,一阵风拂过脸庞,被术法凝结的空间亦跟着活络起来。幻术彻底解除时,涌进耳朵的声音很嘈杂,惊呼声不绝于耳。
那些身中幻术之人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方才被卷入了幻境,不自觉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中夹杂着一声关切的叫嚷,听声音应是他的随身小厮。
贺兰宵缓缓睁开眼,却正对上樱招凑得极近的一张脸。
他骤然往后拉开一点距离,才发现其余几位峰主像大山一般将他围了个严实。樱招蹲在他身前,直直地看向他,语气僵硬地说道:“方才我对你出手,是看你资质非凡,且与我同是金灵根,因此有意试探你。你不偏不躲,无半分害怕之意,表现得很好。”
这是……要当着众人的面解释的意思?
贺兰宵眨眨眼,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见她一字一句地问道:“我有意收你为亲传弟子,你、可、愿、意?”
“樱招,我解除幻境后,你表情温和一点,切莫让人看出端倪来。”
出月魄钟前,甘华的告诫言犹在耳,樱招对着贺兰宵却实在温和不起来。在她说完那句话之后,站在贺兰宵背后的风晞抬手捏了捏眉心,一向纹丝不动的表情隐隐有裂开的趋势。
其余众人倒是一片哗然,有羡慕者,有嫉妒者,有哀号者,也有默不作声者。
贺兰宵便是这位默不作声者。
好像是太凶神恶煞了点……樱招很有自知之明地调整了一番表情,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然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冲过来,跪在贺兰宵身旁哀号道:“公子!你千万不要答应她啊!她方才是真的想杀你!你看她都把你打到吐血了!”
贺兰宵抹了抹嘴角残留的血迹,冲他安抚似的笑了笑:“不妨事,我已经好了。”
“可是,家主吩咐过你一定要拜在甘华长老门下的!甘华长老……”小厮期期艾艾地抬头看向原本站在樱招身后的甘华,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甘华居然坐回了她自己的长老座上,偏着脑袋和她的几个弟子唠起了嗑!只有参柳和风晞门神一般堵在贺兰宵身后。
这真真是,进不得也退不得……
小厮看起来和贺兰宵差不多年纪,十五岁左右,一口公鸭嗓吵得樱招头疼。她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喂!我还在这里呢!怎么,在你看来,你家公子给我当徒弟很丢人吗?”
“没……没……樱招长老,”他瑟缩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自家公子血脉特殊,不能多食五谷,狐岐峰是四峰当中唯一可以带仆役入内门的峰。进山之前族长再三叮嘱过一定要让公子拜甘华长老为师,再不济,拜入风晞的羽阳峰也是好的。可现在,偏偏是最难缠的樱招……
威慑之力既已达到,樱招不再看他,转而看向一直没发话的贺兰宵。
他倒是挺识礼数,方才那小厮在他耳边那样吵,他都没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清亮的日光照在他漆黑的瞳仁里,看起来又出尘又无辜,只是在樱招回望过来的那瞬间,他似是怔了一下。
樱招心道这都是假象,却仍旧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二人对视几秒后,他终于垂下眼眸,轻声道:“我……求之不得。”
苍梧山几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唯有小厮白眼一翻,险些晕过去。
一场闹剧总算落幕,被迫中断的弟子遴选继续进行。全部测试完毕后,几位长老关起门来商讨了半日,才将这剩余的十七名试炼者的去处分配完毕。
今年的试炼者资质都很不错,除了樱招,参柳和风晞各收了一名亲传弟子,至于甘华,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此地,人虽还坐在长老位上,脑子里却一直在盘算着自己的损失,以及要找风晞索要多少赔偿。
樱招走出大殿时,贺兰宵已经领了弟子服,正站在殿外等着她。他的小厮因没有用武之地,已经被他打发下山,回家复命去了。小厮走之前仍是一脸如丧考妣,也不知道这主仆俩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总之须得仔细防备。
她上前几步,还未来得及走过去,便看见一个圆脸圆眼的小姑娘朝她扑过来。她记得,这圆脸姑娘是参柳新收的弟子,名叫苏常夕。百年难得一遇的空灵根,是这一批试炼者中资质最好的,灵根测试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樱招师叔!”圆脸姑娘才唤出这么一声,便被参柳揪住了头发,双臂徒劳地在空中扑腾了几下,连樱招的衣角都没碰到。
樱招一脸疑惑:“怎么了?”
不承想这圆脸姑娘竟然害羞起来,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还是参柳替她解释了一句:“这小丫头,一心想拜你为师,我收她当弟子她还不乐意。”
苏常夕赶紧冲着樱招点头,眼里是毫不遮掩的崇拜。
樱招当世第Y剑修的名声在外,有几个崇拜者也很正常。她摸了摸苏常夕的脑袋,笑着说道:“教导你这样的空灵根,掌门师兄更有经验。你若是以后想学剑术,大可以来北垚峰找我。”
“真的吗?”苏常夕双眼发亮。
“自然是真的。”
得了樱招的应允,苏常夕终于心满意足,转过身准备回自己分配到的弟子房,只是临走前还狠狠地剜了贺兰宵一眼。
贺兰宵倒是完全没注意到,他正低头看一只蝴蝶掠草飞,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显得有些冰冷。他抬头时,参柳已经带着苏常夕走远。
“行啦,你也别羡慕别人,如今你入我不嚣峰,这般机缘,别人可是求都求不来。”参柳走在苏常夕前面,不看她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现阶段他还不会亲自教导她,只是看她年纪尚小,送她一程而已。
“那您以后能让我当掌门吗?”苏常夕问得天真又大胆。
“小鬼头志向还挺远大,你若是以后能打败我,这个掌门自然给你当咯。”
“哦,那我便勉为其难地叫你一声‘师父’吧!”
几片残霞挂在天边,火烧一般将满地春草染成橙红色。樱招收回视线,慢吞吞地看向一直等在一旁的贺兰宵。走近之后她才发现他站着的时候,个子要比她高不少,虽说还是瘦瘦弱弱的身板,但他如今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以后应当会一天变一个样。
——如果他有命活到那天的话。
“走吧,你跟我回北垚峰。”樱招仰头看向他,问道,“会御剑吗?”
贺兰宵摇摇头:“不会。”
不会才算正常,筑基期的弟子才能御剑,樱招觉得自己刚刚问了一句废话。
不知他是否真的如此不谙世事,他看向她的眼神始终清澈澄明,丝毫没有介意她堪称冷酷的表情。
面对着这样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樱招心情很是复杂,甚至想再向他拔一次剑。
那便……再拔一次好了,毕竟她也想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樱招从气海中幻化出另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伸出手提溜住贺兰宵的衣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便扯着他一路风驰电掣御着剑来到了一处无人的山谷。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软靴踩上草地时,贺兰宵还有些惊魂未定,只是面上仍旧不显。被扯住的衣领骤然一松,他回身看向樱招,却发现她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上去俊眼修眉,甚是英姿飒爽。
那柄已经幻化出实体的刑天剑没有被她收进气海,而是被缠上了布条背在背上,剑柄上挂着的剑穗看起来手工有些粗糙,但上面却坠着一颗漂亮的珠子,即使是在白日,那颗珠子也璀璨得像把一整片星河都装在了里面。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却被她横眉叱道:“眼睛别乱瞟,小鬼!”
“哦。”贺兰宵收回目光,老实应了一声。
死鱼一样的态度让樱招额上的青筋都在跳,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不爽,咬着牙面朝他站好,反手握住剑柄,眉眼浮现出一股兴奋的杀意。
是的,杀意。
和在大殿上一样,她仍旧……想杀了他。
贺兰宵心中一凛,还未来得及后退,便见樱招气势汹汹地拔剑掉转了方向。
一股磅礴的剑气从他脸侧轰然扫过,紧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在他耳边铺开。地动山摇间,他捂着耳朵看向身后,只见方才还青翠的山壁瞬间变成了一片荒烟废垒。
暮鸟随着滚滚烟尘惊起,半座山头已被她那一剑夷为平地。
好……好凶悍。
轻轻松松便能毁天灭地,这便是第Y剑修的力量吗?
可樱招只觉得自己真是个倒霉催的。在劈完那一剑之后,她便没再管贺兰宵,而是背过身去,捧着刑天无能狂怒。她时常会怀疑刑天的剑灵是个傻子,毕竟被人砍掉了首级,用双乳当了眼睛,瞎了眼,分辨不出魔气来也很正常。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它面对着贺兰宵不肯出鞘。灵力爆起的瞬间,她偏离了一寸方向,这才将剑拔出来。
结果贺兰宵身后那满山的灵果便遭了殃。
这剑灵形貌可怖,神力附身在剑上,很少显出原形来吓人。它本来话就少,如今兴许是知道自己闯了祸,更是被樱招骂到自闭,一声也不吭。
于是在贺兰宵看来,眼前的画面便成了樱招在捧着剑唱独角戏,配上她那恶狠狠的表情——她哪里是世人口中容姿艳绝的樱招仙子,她分明是个喜怒无常的怪女人。
这个强到逆天的怪女人自己生了半晌的气,突然将剑收鞘,冷着脸回身看向他,贺兰宵一颗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一整日都处在这种情绪中,樱招看他一眼,他便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是性命受到威胁的那种紧张。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伸出一只手扼住他的后颈,收紧时用了不小的力道。他顺着她的力道低下头,脖颈露出的皮肤刚好触上她的鼻尖。
她在闻他。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间,他不自觉往后仰,脑子乱成一团麻。
没有魔气。
樱招有些泄气地放开他,觉得自己也是蠢到家了,他身上那股魔气,用灵力都探不出来,能嗅出来才怪。
不过樱招倒是碰了一鼻子的香味,闻上去像是未完全成熟的桃子,清新又甘甜。怎么世家子弟都这般讲究的吗,每日还得熏香?
漫天烟尘中,她正茫茫然,突然眼前飘来一张传音符,接着甘华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劈头盖脸地响起——
“北垚峰主樱招,无故损毁苍梧山财物,经清点,修复完全需一百万上品灵石。给你个亲情价,五十万,限你三日之内补齐。”
“五十万?!”樱招一脸惨然地惊呼出声。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虽是有些积蓄,但一下子拿出五十万上品灵石仍旧像是要了她命一般心疼。
正惆怅着要不要去找师姐求下情,站在她身前一直默不作声的贺兰宵突然说道:“樱招……樱招长老,这五十万灵石,我来出吧。”
他自小便有些孤僻,亦不懂得如何卖乖讨好。虽然此前已经和一批进来的同门一起行过弟子礼,但他未正式给樱招奉茶。樱招几次三番对他拔剑,应是对他有所防备,贸然叫她“师父”的话,说不定会被看作是别有用心。
所以他仍旧没有改口,跟着外门弟子一起叫她“樱招长老”。
樱招没在意他对自己的称呼,她耳朵里只听见了他说要替她出这五十万灵石。这般视钱财如无物的模样,该说不愧是生在钟鼎之家的小孩吗?比她这种靠自己勤勤恳恳修行、兢兢业业攒钱的一峰之主要财大气粗多了。
“此话当真?”她抬起眼皮瞧他,脸色隐隐有转晴的趋势。
贺兰宵点点头:“灵石而已,我有很多。”
按理说,樱招身为师长,这般占一个晚辈的便宜实在是令人不齿。但此事归根究底是因他而起,若他真有问题,这钱他出得不亏;若他没有问题,的确是她冤枉了他,那她既已收他为徒,日后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他便是,这灵石便权当他孝敬师父了罢。
这点礼她还是受得起的。
樱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你这几日便寻个机会去狐岐峰帮我把灵石交了吧。”
“弟子遵命。”贺兰宵随即应下。
至于她为什么会挥出那一剑,他没有问,她也没打算说。坐上仙门大派的长老位,最大的好处便是说话做事不需要给出理由。
短短一刻钟,樱招被甘华罚了五十万上品灵石之事便已传遍苍梧山上下。
“你宰小师妹是不是宰得太狠了点?”此时风晞正好待在狐岐峰,看着甘华煞有介事地拿着个算盘算得飞快。
贺兰氏差人送过来的乾坤袋被她摆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她瞥一眼便要叹一口气,同时脑子在飞速运转,思考着怎么将损失降到最小。
“狠吗?”她不以为意,“你放心,这钱轮不到樱招来出。若是贺兰氏那小鬼有他们家送来的其他弟子半分机灵,便会懂得孝敬师父究竟该从哪里做起。”
失去一点羊毛不算什么,她劝自己看开一点,肥羊还在呢。
说着她朝风晞递过去一张长长的字条,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需要补偿之物:“你过目一下。”
风晞淡定接过,还未发表意见,便听见她有些心虚地絮叨道:“这么大的门派,每天开销很大的,你们不管账,自然不知道我有多不容易——”
“师姐,”他站起身来,将账单往怀里一揣,看也没看一眼,全然笑纳,“明日我亲自送过来。”
“啊?哦……”
这便同意了?甘华眨眨眼,又觉得挺正常。风晞少时便是如此,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她留着。她欺压他已经成习惯,也不觉得自己占了他多少便宜。现下更是,她笑逐颜开,艳晶晶的一双眼弯成两轮月亮。
风晞抬脚的动作突然顿住,下意识偏移了一下视线,方如梦初醒般朝她伸出手:“乾坤袋。”
如果说他们这师兄妹四人,有谁最像师父,那一定是风晞。
跟师父一样不苟言笑,又死板。
甘华咬咬牙,将笑容收了个干净:“你觉得我会私吞?”
“师姐别误会,”乾坤袋迎头砸过来,风晞勾着束口的细绳解释道,“是掌门师兄交代了,一定要找个靠谱之人亲自还回去。顺便……打探一下那贺兰氏的情况,特别是,贺兰宵的身世。”
苍梧山四座主峰皆高耸入云,如天上重楼,樱招所在的北垚峰亦是如此,若是不御剑,几乎难以攀上。峰顶四周被云雾环绕,轻易不能窥其全貌。穿过云层后才会发现峰顶的平台极为开阔,中央坐落的大殿和掌门所在的不嚣峰差不多,金砖铺地,巨木为梁。
中土仙门一向是这种金碧辉煌式审美,羲和驾日时阳光落在琉璃穹顶上,闪耀的光辉似乎在明晃晃地向世人昭示这便是正道之光。
穿过平台中央的正殿,后院有亭台四五座,碧湖两三湾。因四处刻着阵法,故无人打理也能有度柳穿花、水笼烟纱之感,一草一木皆具灵气,的确是仙人居所。
只是樱招这里略有些冷清,偌大的北垚峰,只她一个活人,其余洒扫仆役尽是她用短剑雕出来的傀儡人。贺兰宵得以独享一座院子,临着樱招的庭院。
樱招打的是就近看管的主意,甚至还十分贴心地送了他一个洒扫傀儡,每日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具傀儡是樱招平日无事时亲手所雕,除了不会讲话,其余举动都与真人无异,行止颇为利索。
贺兰宵收到傀儡时看起来还挺诧异,为避免他有所怀疑,樱招赶紧解释道:“你既已拜我为师,一切事宜自当由着我的规矩来,凡尘俗事亦需抛之脑后。你入苍梧山之前过的什么日子,我不会管,但今后须得事事躬亲。这傀儡人是念在你年纪尚小,权当个过渡罢了。”
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少年点点头,静默了片刻,才开口:“敢问樱招长老,我还须遵守什么规矩?”
其实樱招也不知道自己该立些什么规矩,她没和这种半大小孩朝夕相处过,更没正儿八经收过徒。她自睡了十年醒来,许是神魂还未尽数归位,她总觉得自己注意力大不如前,前尘往事也有些记不起来。
“其他规矩……”她想了想,问道,“你此番上山,可有带符纸傍身?”
“有,”说着,他从腰际解下一个乾坤袋,从内掏出厚厚一叠符纸,双手递过去,“都是离家前母亲准备的,我自己还未清点过。”
樱招随意往他那乾坤袋里瞟了一眼,好家伙,都不用探头过去看也知道那里面装的全是奇珍异宝,再一看她刚从他手上接过的这一沓符纸,避雨符、神风符、鸟行符、真火符,还有各种价值连城的符纸,一应俱全。
还未开始修行便准备了这么一堆走捷径的物什,他这纨绔做派,不像是来修行的,倒像是来享福的。
难怪能如此顺利地通过前几轮试炼。
“除此之外,可还带着丹药?”她的神色冷了几分。
贺兰宵很短暂地愣了一瞬,随即从袋中掏出几个丹药瓶。瓶身透着莹润清光,看来里面装的都是些助进修为的灵丹妙药。
樱招此时是真有些骑虎难下了,她没急着接过那些丹药瓶,只是问他:“你原先是打算拜入甘华座下吗?”
他的灵根虽和自己同属金灵根,但她将他带回北垚峰的过程有多强人所难,亦是有目共睹的。她的确不是真心想要教导他,而是急于证明自己绝不会出错。
她想着假使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概率,她真的弄错了,那这世上也没人不愿拜她为师,她肯收他已是莫大的恩赐。
但他真的愿意成为一名剑修吗?平心而论,狐岐峰的确比北垚峰更适合他,毕竟,狐岐峰只需修炼苍梧山的内门心法,其余修行法则皆不做规定,也不讲究清修,最适合他这种喜欢走捷径的富家子弟。
“拜入甘华座下,原是我母亲的意思,我自己……”贺兰宵顿了顿,眼睫轻颤,“并无任何想法。”
“噢,”樱招点点头,不甚在意地回道,“苍梧山无论什么等级的弟子,一月当中总有那么几日须去掌门的不嚣峰统一进学,授业老师是已出师的大弟子们。四峰长老亦会不定期开坛授课,届时你若是觉得自己不适合我北垚峰,想拜别的峰主为师,我自会替你引荐。”
说完这一大段话,她再看向贺兰宵时,不知为何,他的脸色竟苍白了几分。
她说什么了吗?她难道不是字字句句都在为他着想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樱招便听见他低声说道:“樱招长老,我既已拜您为师,便不会再另投他处……”
旁的话他也不说了,只伸出双手将丹药奉上,这份恭恭敬敬的乖乖模样,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只是他现下的一言一行的确令人挑不出错处来。
樱招看着他微微低下来的头颅,轻咳一声,老神在在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尚未筑基,过多依赖丹药和符纸对你的修行无益。这些物件,为师暂且替你保管,等你出师之日再归还于你,你可服气?”
贺兰宵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深深地鞠了一躬:“弟子,谨遵师命。”
樱招将丹药和符纸收好,语重心长地说道:“修习剑道,虽不至于像太清道一般严守斋戒,但修行一事,本就艰辛,你须做好准备。”
说着,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弟子守则递给他:“别的规矩你便依着苍梧山的门规来吧。”
说完便一脸高深地出了门。
她站在院门口,悄无声息地设下一道禁制,才略微放心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从贺兰宵手里搜刮来的符纸和丹药已经被她仔细查验过,除了贵重异常倒没有任何异状。
收徒一事,进行到现在,她才突然有了些许真实感。
孟子有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樱招以前时刻谨记这一箴言,从未有过正式收徒的想法,若是教几招剑法还好说,正儿八经的传道授业解惑,却实乃难事一桩。如今把这么个大麻烦带回来,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为今之计,她也只能盼着贺兰宵早日露出马脚了。
他这几日还需去狐岐峰替她办事,他如今尚未筑基,无法御剑,又没了符纸。她倒要看看他怎么下得去这北垚峰。
冀州,贺兰府上。
族长贺兰舒的书案上凭空出现一张传信符,信封用蛟龙龙涎混合白磷封口,非收信者本人不得启封。若有奸佞分子妄图强行拆开,白磷会即刻自燃将信件焚毁。
贺兰舒年方四十,能文能武,形容端丽之余,举手投足皆带着一股英气。她拆开信封,从头扫了一遍,顿时皱起了眉头。
旁边站着的嬷嬷是她的心腹,见她面色深沉,第Y时间屏退了旁人,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开口问道:“是阿白传回来的?可是公子出了什么岔子?”
阿白正是弟子遴选时对着贺兰宵哭天抢地的小厮。从苍梧山回冀州,路途遥远,他等不及将情况亲自回禀,出山之后便即刻传了信回来。
贺兰舒将信递给嬷嬷,嬷嬷看完则一脸惊疑不定:“不是已经和甘华通过气了吗?怎会最后去了樱招的北垚峰?樱招突然对公子出手,莫不是察觉到了公子身上的……魔气?”
“我贺兰氏千年秘法,断不会这么轻易被人破解,樱招察觉到的应当不是魔气,不然宵儿早已被她当场斩杀,苍梧山其他长老亦不会放过他。”贺兰舒屈起手指,指尖敲了敲桌子,“她或许……只是感应到了斩苍的气息。”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恐怕也只有樱招自己知道。
“可是,左使不是说,樱招的记忆被……”嬷嬷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是啊,因为樱招已经不记得他的长相,贺兰舒才敢堂而皇之地把贺兰宵往苍梧山送,魔界也必不会料到她真的有胆把他当作一般贺兰氏弟子对待,在他们眼皮底下把人送往仙门。
可正因为樱招不记得,贺兰宵在她手上才祸福难辨。
贺兰舒轻轻叹了一口气:“若是以前的樱招,宵儿是最应当去她身边的,我又何必舍近求远修书于甘华。”
“以前的樱招?”嬷嬷不解,“可传闻不都说,是她杀了那位?”
传闻的确不假,但贺兰舒总觉得另有隐情。
二十年前,斩苍戴着面具跟在樱招身后寸步不离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都说世间只有情难诉,前一刻还如胶似漆,下一刻便反目成仇的怨侣比比皆是,但那二人闹成这样不死不休的局面,难保不是有背后推手在作怪。
送贺兰宵上苍梧山,其中内情复杂,整个贺兰家也只有她主仆二人知晓,连他本人都完全不知。
魔界左使闭关已一年有余,元老院那群人收拾魔界的烂摊子,亦顾不上这边,的确是给了她们筹划之机。
路铺到这个程度,权当是报斩苍救她全族之恩罢了。
贺兰舒自觉已仁至义尽。
其他的,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在魔界反应过来之前,自己找回记忆和力量,若到时他仍旧无法自保,苍梧山也能护他一二。
“提前被樱招带走也好,反正从甘华那里绕一圈不过是走走程序,掩人耳目而已。宵儿自小聪明谨慎,他会见机行事的。”贺兰舒在楠木交椅上直起身子,淡淡道,“我们在魔界左使眼皮底下玩这一出,五年之后,他们找上门来,我们若交不出人,贺兰氏全族恐遭灭门之祸。”
嬷嬷点点头,一脸凝重:“这的确是眼下最紧要的事情。”
“吩咐下去,早做准备。”贺兰舒冲她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我们还有时间。”
“斩苍!斩苍!你等……等一下!”
是谁?
谁在唤那魔尊?
樱招睁开眼睛,只觉得眼前黄沙漫天,劲风刮脸,她不自觉地遮住眼睛往后退了几步,脚下的沙砾被她踩得嘎吱作响。
天色阴沉,四周尽是嶙峋怪石、荒台古树,这等荒凉贫瘠之地,定不会是中土。
对了,她在魔域。
她是来过魔域的,她来……她来做什么?
樱招甩甩头,神台渐渐清明。
她记起来了,她是来寻刑天的。师父算出刑天会在魔界出世,刚好她还没有称手的本命剑,师父便打发她过来取,看看她有没有这个机缘。
一阵寒烟吹过,她捂住脸挡住猎猎劲风,从张开的指缝中捕捉到一个修长高大的身影。来不及思考,她拔腿便追了过去。
那人却蓦地停下脚步,她一时不察,鼻尖直撞上他的背脊。
好疼。
她还未来得及控诉,便听见他回身冷冷地道:“别跟着我。”
“哇!你当我想跟着你吗?要不是这鬼地方我守了三天也只看到你一个活物,再加上我人生地不熟,要不然,我才不跟着你……”她一张嘴能吃进去一口黄沙,苦着脸不停地絮叨。
可是画面一转,漫天黄沙又瞬间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万顷璀璨星河,光波摇翦着从脚下铺开,明霞幌幌将夜色照亮。
密密疏疏的星辰闪着火焰一般,有些浸在水下,有些悬在水面,画面中蔷薇般的色感在摇漾,粼粼的光波将她的脸庞描绘得极尽美好。
耳边,已经被她收服的刑天哇哇乱叫:“你把你手里那丑东西放下!我告诉你!那丑不拉几的玩意儿休想挂在本座身上!听到没!你休想!”
丑东西?她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正拿着一截红绳在编织剑穗,她向来不适合干这种精细活儿,一个简单的结也被她系得乱七八糟。
算了,这手艺她自己也嫌弃,还是不勉强了。她将剑穗往袖中一揣,好奇地四处环顾,却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身影。
她抬头想看清他的面容,却只能看到一道优美的轮廓和被层层星光印成淡金色的睫毛。
“斩苍,”她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有些失落,“我要回人界了,回去之后就看不到这么美的星河了吧,神迹一般,人界可没有铺在脚下的星河。”
看不见的事物,好像是在指这条星河,又好像不止。
她的影子和身边的人一起被拉长,她悄悄朝他挪近了一步,直到看见两个影子交叠在一起,才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
被她叫到名字的男人侧过脸看向她,那张脸,居然和贺兰宵一模一样,只不过好像要年长几岁,身量更高,轮廓亦更加犀利惑人。
这样怪诞的场景,她却丝毫没有感到不对劲,仿佛梦里的一切才是真实的,那些被强行忘掉的人和事,都在此刻得到了修正,就连脚下细软草地上的露珠,都玲珑剔透得分外可爱。
男人察觉到她悄悄蹭过来的动作,竟伸出一指点在她的额上阻止她继续靠近,她茫然又不满地噘起嘴,絮絮叨叨地控诉道:“到底谁才是魔啊?不都说你们魔族放浪不羁,怎么你反倒比修士们还正经?”
忽有一阵风吹过,将画一般的场景惊扰,视线所及之处有强烈的光斑照过来,樱招眯着眼睛去抓身边的人,却抓了个空。热烈刺眼的光线吞噬过来之前,她看见他嘴唇动了动,好似在说:“送给你。”
樱招倒抽一口凉气,猛然从床上惊起。
窗外晚鸦在噪,她盯着床帐愣了一会儿神,已然把梦里的一切全都忘记。
刑天静静地立在她的枕畔,此时正沐浴在月光中,剑身犹有清光在流动。剑柄上坠着一颗漂亮的宝珠,这应是它本身自带之物,里面承载了一整片星河,无论白天黑夜都在熠熠发光,唯有编织宝珠的剑穗看起来粗糙无比。
不过,刑天的剑灵毕竟是个行事粗犷的大汉,身上挂个符合他不正常审美的剑穗,的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第二章 樱招收徒
风晞那边已经仔细查看过山门大阵,无任何异动,山内各处也无妖邪入侵的痕迹,那么唯一的蹊跷只怕还是在贺兰宵身上。
只是,樱招暗自观察了他几日,也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
除了身手奇好。
他来北垚峰的第二日便要替她去甘华那里交罚款,樱招没教他御剑,本以为这北垚峰他下不去,不料东方欲晓时他便披着晨雾出了院子。
院门口的禁制无声被触发,樱招一脸困顿地睁开眼,暗骂了一句找事也不知道挑个好时间,然后趴在枕头上掐了个诀,开始驱动意念。
一只玲珑袖珍的木雕蜂鸟自屋角缓缓飞起,初始还有些笨重,不消片刻,那只小小的木雕便掌握了平衡,灵巧的身体倏地一下自窗口飞出,急速扇动着翅膀穿过晨雾,寻着贺兰宵的身影而去。
樱招将神识附着在蜂鸟的眼睛上,看着贺兰宵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围着峰顶的平台转了许久,企图找出一条下山的小径。
不过他绕了半个时辰都没找到。
她打了个哈欠,默默地闭上眼睛。
却不想再睁眼时天光已大亮,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驱动神识一看,那贺兰宵竟真找到了一处好攀爬的地方,此时的他正徒手顺着岩壁往下爬。他嘴里咬着一柄一看就绝非凡品的匕首,遇到无法下脚的岩壁时,可充当借力之处。
只是北垚峰山势极其险峻,他爬得也十分艰难,一上午的光景过去,也没下到半山腰。现下他没穿水火尘埃不侵的弟子服,而是穿着一身便于攀爬的黑色劲装。衣裳被山岩刮了好几道口子,掌心缠着的绷带也磨破了不少,隐隐渗着血。
看起来形容虽有些狼狈,但那副咬着牙,皱着眉头使力的样子,好歹有了一丝人气,再不是昨天那副玉雕出来的假人样。
到底也才十五岁而已。
少年稚嫩,未经历多少风雨,却长着一副硬骨头,妄想以未筑基的凡胎肉体攀下万丈深渊。所幸北垚峰并不全是悬崖峭壁,千百年来不怕死的弟子也并非只有他一人,前人踏出的小径、劈出的石阶皆可供他累极时歇脚。
樱招收回神识,不打算再看,人却瞬移到了崖底,驱动灵力设下一道法阵,才悠然飞回峰顶,在她平日里惯常练剑的白玉台上盘腿坐下,静心吐纳,吸收天地灵气。
她自问不是那般心狠手辣之人,若贺兰宵不慎从崖壁上坠落,离地十尺时仍未找到方式自救,且无任何魔气溢出,崖底的法阵自会保他性命。
身前突然覆下一道暗影,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昨日被她骂到自闭的刑天,如今正显出原形,在她身旁席地而坐,巨人一般,将太阳挡了个严实。
刑天虽没有脑袋,可毕竟是天神所化,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气势在,高大得如同一座山的身躯也堪称伟岸。只是有时会吓着旁人,他自己又不愿意幻化得英俊些,所以甚少露面。
樱招早已习惯他这副古怪模样,她轻飘飘地收回目光,想起昨日之事,又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舍得出来给我一个解释了?”
“解释什么?”刑天用肚脐打了个哈欠,“本尊和你同心相连,我只会遵从你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我不出鞘,自然是因为你不想让我出鞘。”
“怎么会?我昨日杀气都那般明显了……”樱招喃喃一句,冷静下来问道,“这和我……丢失的记忆有关吗?”
世人都道是她杀了斩苍,她也确然记得自己于琅琊台上将他一剑穿心。但除此之外,对于这位年轻又短命的魔尊,她其实没有多少印象,既记不起来长相,也记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杀他。
或许的确是有什么血海深仇吧,樱招记得,在岚光仙姑云游之前,自己曾在她那里偶然看到过一张告示。
那是一张通缉令,由斩苍亲自发出,通缉对象则是樱招。
不过没等她把那幅告示内容看清楚,岚光仙姑便轻打了个响指,接着那张看着有些年头的纸就这样消失在樱招的手中,她只来得及看清,告示上画着的自己,似乎挺逼真。
“你是被那魔尊斩苍通缉过,”岚光仙姑说,“因为你冒充当时的魔域重臣,犯了不小的罪过。”
“噢,那难怪。”樱招点点头,没继续追问。
樱招不傻,她当然知道自己丢失了一部分记忆,她也曾问过刑天,他可知道那部分记忆是什么,但他却只说不到时候,强行将记忆灌输于她无益。
她向来心宽,既不到时候,便也不再纠结此事,专心修行,稳住境界。刑天作为她的本命剑,自是处处为她着想。
杀斩苍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每每想不明白,她便这样劝服自己,毕竟人族与魔族势同水火,而魔族内部动荡不安、治下不严,导致了屡屡有不长眼的小魔进犯中土,为祸人间。
斩苍作为魔尊自然是作恶多端之徒。
星宿错度,日月失昏之时,斩魔便是她的使命。她杀便杀了,哪还需要什么理由?
斩苍死后,师父和几大仙门长老一起将魔族逼退,加之魔族死了个魔尊,群魔无首,元气大伤,内乱不止,暂时缓不过神来向她寻仇。但算一下时间,十八年,也该是他们蠢蠢欲动的时候了。
“贺兰宵身上,为何会有那斩苍的气息?”樱招又问了一遍。
刑天仍旧漠然不语。
当过天神的剑灵就是有这毛病,傲气得很,话也不愿好好说,唯恐丢了他曾是天神的面子。
樱招只觉得自己和他在鸡同鸭讲,再问下去他也只会用“学道修行,最忌轻言泄事”来搪塞她,她干脆一挥手又将他收进了气海,眼不见为净。
时近黄昏,崖底法阵却始终没有被触发。樱招有些失望,没精打采地挥手将法阵给撤了,然后继续凝神调息。
不消一个时辰,天便黑了个彻底。在法阵的作用下,挂在殿前的长明灯一盏一盏自动点亮,灯火冉冉,似天上宫阙。
当头一轮明月淡淡照着,远处有两道黑影缓缓御剑而来。隔近了,樱招才看清是甘华座下的一名弟子正搀扶着贺兰宵踏在剑上。
“樱招师叔,”踩上实地,那名弟子立马弯腰行了个弟子礼,“师父让我给您带话,说小师弟受了点伤,您仔细着点。”
其实甘华的原话是——
“贺兰宵这才拜入她门下第Y天,就让人从北垚峰顶爬下来,神仙也经不住这样折腾。让你樱招师叔仔细着点,别把人给弄死了。”
——但他不敢说。
樱招闻言看向站在他身旁的贺兰宵,就着月色细细打量了一番,贺兰宵却只与她对视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脸色瞧不见,玄色的衣裳在夜色的掩映下亦看不真切,但身上的确有股血腥味,他现在只能用一条腿支撑住身体,另一条腿似是摔断了。
看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头。
她跳下白玉台,冲那名弟子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让师姐放心。”
“小师弟既已送到,那弟子便回狐岐峰了。”
“去吧。”
待到人走了,樱招才神色复杂地朝贺兰宵走近。贺兰宵有些艰难地抬起手,向她行礼:“樱招长老。”
缠绕着绷带的一双手在微微颤抖,绷带是新的,中途应是换过,但关节处还是被染红。
这双手现如今应该没一块好皮。樱招眉头一调,抬手打算虚扶他一下,没承想他实在是有些弱,她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便见他似是泄了力气,有些站立不稳地往旁边歪了歪身子。
偏偏樱招动作又快,眼见着他要倒,她急急伸手凑上前去,手忙脚乱之下,竟结结实实地将他抱了个满怀。
樱招对贺兰宵始终没有卸下防备,唯恐他趁此机会暗下黑手,于是冷着脸拎住他的衣领将他一把拉开,心下便想将他扔出去。
可他此时看起来虚弱至极,秾丽眉眼被月光照着,面色苍白,眼睛也睁不开。被她扯着衣领拉开时更是出气多,进气少,眉头紧紧地皱着,神情痛苦不堪。
她看着莫名心一软,不自觉松了力道。他重重跌落在她肩头,她被他砸了个趔趄,鼻头撞上他的脖颈。
又是和上次一样的香味,夹杂着血腥味一齐钻进她的鼻孔。她朝天翻了个白眼,认命般伸出双手稳稳将他架好,脖子往后仰了仰,尽力避免和他贴得太近。
贺兰宵眼皮动了动,奋力拉开一条缝隙,落入眼帘的便是她一脸嫌弃的表情。
“樱招长老……”他艰难地开口,却是问道,“是不是我身上很难闻?”
这世家公子可真讲究,腿都断了一条,还在这儿担心自己身上不好闻。樱招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别乱动。”
他背上有大块大块的擦伤,方才一路都没哼过一句,被她这么一拍,突然便觉得好疼。他咬紧牙关,垂在身侧的拳头握紧,很听话地没有动。
樱招唤来一个傀儡人,将贺兰宵整个人扛在肩头,回了他的小院。
“把他衣服脱了。”她站在贺兰宵床边淡定地吩咐傀儡人。
不会讲话的傀儡人沉默地执行她的指令,将贺兰宵的外衣褪下。脱到中衣时,奄奄一息的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一双手揪住自己的领口看向她,失血过多的脸上漾着一股奇异的红:“樱……樱招长老,这不合规矩。”
樱招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你一个未发育完全的小鬼,怎么这么多讲究?叫你脱你便脱,你全身血肉模糊,有什么值得我看的?”
她说得坦荡,贺兰宵也不好再拿乔,只好任傀儡人把自己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中衣脱下。
少年骨架生得极好,宽阔的肩背裹着一层薄薄的肌肉,玉石一般的皮肤如今被崖壁擦刮得惨不忍睹。一双手由于绷带与伤处黏到了一起,绷带被剥离时,他疼得冷汗直流,却仍旧很硬气地没喊一声疼,只是粗重的呼吸出卖了他。樱招稍稍侧过头去,没有再看他。
她忽然有些不开心,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一闪而过,她没来得及抓住。
“抱歉,樱招长老,给您添麻烦了。”贺兰宵背对着她说道。
他没有丝毫怨气的态度反倒让樱招不好意思起来,她默了一阵才出声:“你本就是替我办事,倒是我的疏忽,未考虑到你如今不会御剑。”
她还故意没收了他的符纸,少年也是真的惨。
她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伤势过后,才发现贺兰宵的确身手奇佳。摔断的左腿是他伤势最严重的地方,余下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可怖,疗伤术清光抚过,登时便可恢复如初,这副奄奄一息的情态或许更多是耗费了太多体力所致。
接上断腿费了樱招不少工夫,她不喜欢没话找话,贺兰宵也没有少年人的活泼心性。窗外草木皆寂,一时间只听得见他断断续续强忍痛意的呼吸声。她有时会疑心自己下手太重,抬头想看看他,却每次都正好能对上他的视线。
漆黑的瞳仁在昏黄的烛灯下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当他疼傻了,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鲁班锁:“我记得山外的孩童似乎都喜欢玩这个,你且自己解着,解开了,这腿便接上了。”
贺兰宵想说他早已过了喜欢玩鲁班锁的年纪,却还是轻轻“嗯”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低下头专心解起来。
断腿完全接好时,樱招习惯性地想上手摸一摸他的腿骨是否已经正位,指尖触上他的膝盖,才发觉有些不妥。她骤然抽回手,看向不知从何时起气息渐渐匀称的贺兰宵。
好在他这一天累极,体力耗尽,又受了伤,此时已经抱着拆下又重新装好的鲁班锁闭上眼沉沉睡去,并未发现她一时的失态。
樱招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对着他施了个清洁咒,将他满身血污洗净,才推门出去。
贺兰宵一直睡到次日申时才醒。
他来找樱招道谢时,樱招正在殿前的白玉台上静坐调息。
修士们寿数漫长,境界的精进虽然讲究个机缘巧合,但勤勉修行与外出游历亦必不可少。她一梦十年,醒来之后境界便一直不太稳。苍梧山灵气充沛,她每日窝在峰内调息打坐,吸收日月灵气,才堪堪稳住境界。
睁眼见到贺兰宵正伫立在一旁,人瞧着已经大好,还是那副芝兰玉树的模样,她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便全然消散了。
“樱招长老。”他恭敬地行了个礼。
“嗯,”她点点头,突然问道,“明日你是要去不嚣峰进学?”
“是。”
明日是苍梧山弟子们去不嚣峰进行统一进学的日子,新进弟子尚未筑基,无法御剑,其他峰的新进弟子上课时还能蹭师兄师姐们的剑一起去,偏她北垚峰就贺兰宵一根独苗,出行实在不便。
总不能每次都让他爬下去,受了伤还得她耗费灵力医治。
樱招思忖片刻,从袖里掏出一叠符纸,正是那日她从贺兰宵手里拿走的。她从中抽出两张腾风符,伸手递给他:“如此,你便用这两张腾风符往返吧。”
贺兰宵接过时,她又吩咐了一句:“我只给这两张,下课便回来,不许乱跑。”
对还未洗清嫌疑之人,她须得看紧一点。
贺兰宵却不知在想什么,听见她这句话,突然牵起嘴角笑了,笑得整张脸如清风皓月,眉目舒展,是一副极开心的模样。
“嗯,弟子遵命。”
樱招想起当日在不嚣峰主殿,强行问他愿不愿意拜她为师时,他的那句“求之不得”。
他哪里是“求之不得”?从领他回来到现在,他可是一声“师父”也没叫过她,更遑论像这样真心实意地笑一下。
怪哉。
更怪的事情在后头。
用蜂鸟监视了他三日,樱招发现,她这名养尊处优惯了的徒弟,只在不嚣峰的饭堂和同门一起进过一次膳,除此之外再没吃过任何东西。
她自己早已辟谷,无须食人间五谷,只需吸风饮露,一开始自然注意不到他有没有进食这等小事。眼看着他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她才觉出蹊跷之处。
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少年,老是不吃饭是何意?
难不成是因为她这里没有厨子?甘华师姐那里倒是有几个上好的大厨,每日菜肴可以说是极尽奢华。难不成她还得去找师姐借个厨子过来教教贺兰宵烧火做饭,免得他把自己饿死?
那不行,对他这般慈爱可不符合她平素的作风。
她琢磨了半晌,竟真让她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把贺兰宵叫来房中,直接问道:“你这几日不吃饭是何意?”
贺兰宵怔了怔,才说道:“我自小体弱,一应膳食皆由专人准备,阿白如今已被打发回去,仓促之间,我也没有来得及学会怎么料理膳食。”
“那你就这么饿着?”
“我……还有一些干粮可以果腹。”这话他说得甚没底气,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樱招又问:“阿白便是当日得知你要和我回来时那名哭天抢地的小厮?”
“是。”
原来如此。
樱招了然,按照贺兰家原本的打算,入了甘华师姐门下,自然不会有这等问题。狐岐峰贵族子弟多如牛毛,带个小厮入门伺候很正常。
不过,自小体弱?
她狐疑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这身段看起来可不像是体弱之人。
罢了,她没在意这句话的真假,只说道:“各峰有各峰的修行法门,我已辟谷,自然没办法照料你的饮食,你若是年纪大一点,也该和我一般辟谷修行的。不过……”
她拖长了音调,故意卖了一番关子,看见他好奇的眼神,才冲他露出一个笑容,眉眼弯弯地说道:“不过呢,倒是有另外一个法子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愿闻其详。”
“你可听说过仙草祝余?”
“自当听说过,”贺兰宵眸光一闪,“可食之不饥。”
“没错,”樱招点点头,“苍梧山有一处朝阳谷,里头便种着祝余草。祝余草虽可食之一月不饥,但也令人少了许多口腹之乐,因此它对寻常弟子来讲用处不大,对你来说却是不一样。”她顿了顿,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觑着他又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略有些阴恻,“我可以带你去朝阳谷,但能不能采到仙草,便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朝阳谷中种着不少好东西,仙草祝余实在算不上人人心向往之的至宝。把它当宝贝的唯有一只凶悍无比的双头虎,护崽一般不许任何人近身。
这是最后一次了,樱招告诉自己,如若这次贺兰宵在双头虎的利爪之下仍旧任何破绽都没有,那她便认了他这个弟子,以后必定用心教导他。
半魔之身,若想遮掩魔气,最是不能食五谷,这是贺兰宵自小便知的常识,但人族却鲜少有人知道。
一来人族与魔族跨种族结合诞下半魔的概率微乎其微,二来选择在人界生存的半魔自不会把这等秘辛透露于人。
而贺兰宵便是这微乎其微的概率下生出的半魔。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母亲身边倒是有几个男宠,但那些都不是他的父亲。
母亲告诉他,他的父亲是魔族,因此他体内有一半魔血。贺兰氏以母族血统为尊,父亲是谁不重要,所以贺兰宵亦从未想过要去寻他。
这一半魔族血统于他来讲,是不小的拖累。为遮掩魔气,他须每月服用贺兰氏秘制丹药才能正常进食。
自他能记事起,他便从未与人同桌用过膳,一应膳食皆有专人照料,不能贪嘴,亦不能贪玩。
女子继承家业,男子送去修仙,是贺兰氏绵延千年的传统。只是,送往仙门的男子,成器者虽可成为家族庇护,但不靠谱者每一辈都有,毕竟一入仙门深似海,求仙问道之路何其漫长,及冠之日还须抛却凡尘姓氏,被仙门重新赐名。
失去了姓氏的贺兰氏子弟愿不愿意反哺实是未知之数,因此守家业的女子反而要接受更为严苛的教导,这样才有资格成为合格的家主。
贺兰宵身为家主之子,倒没怎么察觉到这种区别对待。同辈的几名儿孙在孩提时期也曾一起上过学堂、捉过迷藏。再大一点儿就一齐被送上了演武场。
贺兰氏尚武,无论男女皆是修长健硕、一身武艺。连刀都拿不稳的年纪,就得学着大人模样摆弄招式,血性上来时逞凶斗狠亦是常事,但有大人看着,总不至于闹出大事来。
仅有的一次差错,出在贺兰宵八岁那年。
他在演武场上被比他高半个头的表妹一脚踢翻在地,表妹提着木刀收不住势,直直朝他的头砍来。他的木剑早已脱手,慌乱之中只好伸出手臂格挡。只见演武场上紫光一闪,等他回过神来时,表妹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一般被他震出去好远。
幸好母亲及时将她接住,才未酿成大错。
四周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他茫然地环顾一圈,才发现众人皆是一脸恐惧。
整个贺兰氏知道他是半魔之身者寥寥无几,演武场上的围观者该被封口的封口,该被安抚的安抚,才勉强将此事压下去。表妹躺在床上将养了一个月,身体才恢复如常。
母亲唯恐他控制不住魔气外泄,再次失手伤人,从此再不准他与同龄玩伴有过多接触,进学习武皆由专人单独进行教导。
“宵儿,你年纪尚小,加之魔气不稳,在你尚不能控制魔气之前,会伤害到旁人。”母亲蹲在他身前这样劝他,“你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因你受伤,对不对?”
“嗯。”他心有愧疚,红着眼睛抽泣道,“母亲,我不是故意的。”
母亲摸摸他的脸,安抚道:“母亲明白,宵儿最乖了。”
后来他已经可以将魔气控制得很好了,绝不会失手外泄,但也渐渐绝了与人亲近的心思,变得死气沉沉起来。
他就这般被人看顾着长到了该被送往仙门的年纪。
临行前,母亲告诉他,她已替他打点好了所有关系,只需要他在甘华选中他时跟着走便可。
“甘华长老吗?”他很罕见地反问了一句。
母亲说:“甘华其人,贪财又好玩,但幻术冠绝天下,跟着她修习幻术于你有益,况且,你有魔气在身,须每月服用丹药才能正常食五谷,甘华向来对座下弟子如何修炼不会管太宽,她那里最是适合你。”
他沉默了一瞬,才接着问道:“那……樱招呢?”
“樱招?”母亲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你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
“不都说,她是当世第Y剑修?”他问得坦然。
在被剥夺与人亲近的权利后,他过得其实并没有旁人想象的那么寂寞,因为他在藏典阁找到了新的玩伴。
那是一本被施了术法的剑谱,被锁在书架顶端最不起眼的角落。
既是角落,却还欲盖弥彰地用五彩锦盒锁住,总有种勾着人特地去寻宝的违和感。那年他不过十岁,每日除了习武练剑便是泡在藏典阁温书。整整六层的藏典阁,几乎没有他未踏足过的角落。
他分明记得前几日书架上并没有那个神秘锦盒,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将锦盒揣在怀里带出了藏典阁。
夜里熄灯之后,他躲在床帐里,打着夜明珠想弄明白怎么开锁,那把金光璀璨的小锁却在他碰到的一瞬间,自动消失了。
蹊跷得像是等着他来打开一般。
他睁大眼睛,屏住呼吸,颤着一双小手将锦盒掀开。枕头上夜明珠泛着幽幽冷光,而盒中躺着的是一本小册子,封皮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朝真剑谱”四字,封皮左下角署着一个名字。
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抚了抚左下角,喃喃念出那个名字:“樱……招……”
顿时,剑谱似是有感应一般自动翻开,一阵柔和的金光闪过,紧接着一道巴掌大小的身影随着光芒翩跹纸上,那道身影身着白衣,手持长剑,神态娇憨,是一名陌生女子。
那名女子在纸上演示完了一整套剑法,裙裾翻飞,潇洒飘逸,一招一式却利落如闪电。最后一招演示完毕,她又老僧入定一般闭上眼,盘腿坐在剑谱正中央,将手中长剑搁在膝头。
这套剑法他曾见母亲使过,难不成是旁人赠予母亲的?那为何他以前从未在藏典阁看到过?
他俯下身子趴在枕头上凑上前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名白衣女子。他总觉得,她不拿剑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笨笨的。
“你便是樱招?”他轻声问。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仿若听到了指令一般,站起身来又从头到尾将那套剑法演示了一遍。
嗯,这下他知道了,她是樱招。
窗外有淅沥秋风刮过,床幔内柔光不停闪烁。“樱招”不会说话,不会理人,亦触摸不到,她只会挥舞着她的长剑,一遍又一遍地演示着她的剑招,演示完毕之后便盘着腿闭上眼睛打盹。
贺兰宵害怕萦绕在剑谱上的柔光惊醒睡在外间的小厮,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卷剑谱钻进了被窝。被窝被他拱出一方天地,他侧躺在床上,不知疲惫地盯着她看了一整夜。
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私心地将那本剑谱据为了己有,藏了起来。
从此,她便是他一个人的。
樱招。
“樱招从不收徒。”母亲一句话断绝了他所有念想,她瞧着他的脸色,接着道,“如今的樱招应是恨魔族至极,你贸然去她身边,恐怕会有性命之危。若是你真的想要接近她,入内门之后再徐徐图之吧。”
“嗯,”他点头应道,“孩儿明白。”
他想,他也只是嘴上明白而已。弟子遴选当日,樱招对他的杀意有目共睹,虽然事后给了个漏洞百出的解释,但他很清楚,她将他收作徒弟的用意是什么。
可是他没有办法拒绝,他也不想拒绝,他选择亲手将自己的性命交到她手上。
盛有压制魔气丹药的瓷瓶在他入北垚峰的第Y天就被樱招收走了,他亦无法在樱招眼皮子底下伺机与贺兰氏其他族人联系,因为她在监视他。
他既是半魔之身,自然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度,洒扫傀儡、木雕蜂鸟,还有北垚峰上的一草一木,都有可能附有樱招的神识。她又是极不擅长遮掩之人,所以就连监视人这等事,都做得无比坦荡,明晃晃地昭示着她对他的不信任。
距离他上一次吃丹药已经快要过去整整一月,他顶多还能再撑三日。
贺兰宵记得,母亲曾说过,苍梧山朝阳谷中有一味仙草名为祝余,于他来讲是滋养魂体的至宝。母亲原本也打过祝余草的主意,然祝余这种仙草极为娇贵,也就苍梧山这等灵气充沛之地才能生长,离根三日便会枯萎,失去本来效用,根本无法成为市面上的流通货,即便花重金买来也无法移植,这才作罢。
如今,樱招说要带他去摘祝余草,虽然她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不怀好意。
但为什么,她总能够在想把他弄死的情况下,又恰好给他送来最想要的东西呢?
朝阳谷因遍布着奇珍异宝,除四峰长老外,唯有亲传弟子能接近。谷中大大小小结界无数,加之封印着各种凶兽,若无人指引,擅自惊动栖息在内的凶兽妖物,横死谷中也未可知。是以朝阳谷虽景致绝妙,却鲜少有人踏足。
樱招带着贺兰宵在谷中穿梭了许久,踩着碎石狭道七拐八绕,终于,在一片宽阔谷底停下。
谷中飞花片片,烟波茫茫,一片状若韭菜的祝余草在十尺之外静静伫立,泛着青光随风轻晃。只是周围寂静得有些不正常,寻常活物皆不见踪迹,鸟声虫鸣皆不可闻。
樱招上前一步,抬手对着虚空轻点。忽见一道青光自她指尖生出,结界在空中铺开一道蛛网,壁垒一般悬挂在眼前。
她转过头看向贺兰宵,问道:“你可察觉到什么异状?”
“太安静了,”他如实回答,“莫不是里头有什么凶兽?”
倒是神思敏捷。
樱招眼里闪过一丝赞赏,没有瞒他:“嗯,这里有一只生性凶残的双头虎,俨然把自己当作这片祝余草的主人,因它有两颗脑袋,五感亦比一般兽类要能耐许多,你只要踏入结界便会将它惊动。”说着她扔给他一柄利剑,“这柄剑你且带着防身。先说好,我只帮你破开结界,其余不要指望我。”
一番话说得无情又无意,仿佛巴不得他早些去死。
贺兰宵抿住唇,沉默地提着剑上前一步,在结界外停下,与她并肩站着。他看着她将手掌抬起,掌心凝结出一道金光,蛛网般的结界瞬间张开一道可供人踏入的大口。
他没有犹豫,正欲抬脚,忽又听见她问道:“害怕吗?”
他迎上她的视线,摇摇头:“不怕。”
因为她会救他,她一定会。
贺兰宵在双头虎的利爪下坚持了一刻钟。
那只凶兽在他踏进结界的瞬间便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威风凛凛地张着两张血盆大口朝他扑过去,四只锋利的钩爪闪着骇人的凶光。
他灵根虽纯,但如今仅处在炼气初期,还无法纯熟地引气入体,释放灵力。他大伤初愈,又小饿了几天,身体正虚,纵然使出了浑身招数,也无法越过双头虎接近那一片祝余草。节节败退之下,四肢和后背已经被那凶兽抓得伤痕累累。
樱招在结界外挑了一块高耸的巨石坐下,姿势堪称闲散,只是表情显得有些冷肃。
她在等着最终的结果,看看他到底在生命垂危时会不会爆出当日她感受到的那股魔气。但在双头虎第Y次拍中贺兰宵时,她的眉头便紧锁了起来。
她下意识想冲进去救他。
虽然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下意识”,她只是觉得胸口很闷,双手藏在袖子里不自觉捏成拳,好似见不得他受伤一般。
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去看,可双头虎的两张嘴发出此起彼伏的怒吼声,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忍无可忍地再次睁眼时,贺兰宵的肩头已经被咬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齿印,四肢也血肉模糊地遍布着爪痕。
他的长剑早已脱手,此刻他赤手空拳站在双头虎面前,退无可退,而那只双头虎几乎毫发无伤。
好弱,他太弱了。
樱招揉了揉脑袋,一脸苦恼。
围猎已近尾声,双头虎猫逗耗子一般将贺兰宵耍着玩了半晌,耐性已然用尽。它甩着两颗脑袋彼此对视了一眼,忽然其中一颗头直竖起一双电目,张开锯齿大口便对着贺兰宵的脖子直咬过去。
一道金色法阵倏地自贺兰宵脚下铺开,不过须臾而已,他整个人便凭空消失在原地。
双头虎扑了个空,反倒把自己舌头咬到,吼叫着朝结界乱撞。
结界外,樱招将浑身是血的贺兰宵抱在怀中,双手捧住他的脑袋,低头凑近:“贺兰宵,贺兰宵!没死吧?”
“樱招长老……”脑袋枕在樱招膝头的贺兰宵看起来情况真的很糟糕。他虚虚地睁着眼睛看向她,原本黑亮瞳孔有些涣散,一开口嘴角便渗出一丝血,“祝余草,我只摘到一株。”
樱招倒不知何时他已经摘了一株祝余草在手,她笑了笑,不甚在意地轻声道:“这一株,够你吃一个月了。”说着又伸出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
好烫,血不停地流,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偏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里面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有安心。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安心呢?她不明白,明明她对他这样狠。
山林间有风在拂动,樱招头昏脑涨地将贺兰宵搂紧了一些,伸手开始在他心口要害处施疗伤术。源源不断的灵力从她的掌心流进他的心口,他有些放松地阖上双眼,薄薄的眼皮上坠着一颗特别小的痣,藏在睫毛根部,睁眼便看不到了。
她有些好奇地俯下脸凑近,伸手在那里点了点,察觉到他眼睫在颤抖之后,才整了整表情,将手收回来。
原来,只坚持了一刻钟的人,是她自己。
贺兰宵的伤势比上次重了许多,樱招几乎花了一整晚的时间才将他身上的伤口全部修补完毕。她将他弄回北垚峰之后,他便一直在昏迷,其间由于疼痛难忍醒来过几次,没坚持多久又昏睡了过去。
樱招坐在他床边,看着自己被他紧紧握住的手,有些茫然。
也不知道是在他哪一次醒来时牵上的,她念在他年纪小,一身血淋淋的伤痕皆拜她所赐,想着他想抓个什么东西便让他抓着好了,结果这一牵便再也没放开过。
她试图挣开,他却骤然将五指攥得死紧,拽着她的手便往怀里揣。其实那点力道于她来讲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她却由着他扯了一截,上身趴在床沿支着肘,盯着他紧闭着的双眼,一脸怨气。
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她看走眼,误以为他是斩苍所化。她这样将他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道这小鬼心里怨不怨她。
“你想抓便抓着吧。”她嘟囔了一句,反手将他握紧,他这才下意识松了一点劲。
贺兰宵一直到次日清晨才恢复意识,浑身骨头像被打断之后又重新接上一般,没有力气。袅袅晴丝从窗棂洒在他脸上,他眼皮颤了颤,蒙眬的视线渐渐清晰。
绣被上树影在摇曳,有些晃眼。他正欲抬起手来遮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心正虚虚地抓握着另一只手,而手的主人还趴在床边熟睡。
他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在十岁到十五岁这段漫长的时光中,他曾无数次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她的衣角,摸摸她的头发,却从来都触不到。剑谱上的“樱招”没有实体,只是一段虚幻的影像,沉默又衷心地陪着他走过五个春秋。
真正的剑修樱招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好冷漠,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防备,她将他当作一个异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即使他是半魔之身,但他也只想好好当人。
明明她也可以很温柔地摸别人的头,但她转向他时,面上却没有丝毫温情。
可现在她怎么会这么乖,这么乖地让他牵着?
哦,他记起来了,她故意用祝余草引诱他,让他差点被那只双头虎咬死。
她真狠,可他此时竟然觉得很满足。
他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拉近,近到他可以看清楚她指尖薄薄的茧,虎口处也是,都被薄茧覆盖,典型的拿剑之手。可还是很好看,手指细白而有肉,牵上就不想放开。
视线缓缓上移,他看到了一截皓腕。
樱招的睡姿很不规矩,在床沿趴着,满脸都是被衣物压出的折痕,更别说一只袖口已经被她蹭到臂弯。白白的一截手臂在仙境般的温暖日光下如同一块暖玉,令他心神恍惚。
一道金色的印记突然自她的手腕上浮现,他定睛一看,那道印记却缓缓汇成了一个字——斩。
他怔怔地抬起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她便“噌”的一下坐起身来,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左右看了一眼,才最终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样子的樱招,真实到不可思议,而贺兰宵刚刚差点把她当成了剑谱中的那个假人。
还妄想……
妄想……
他将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跳咽回去,悄悄握紧了她还未收回去的手。
睡醒的樱招终于想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神情松快地摸了摸他的额头,笑道:“你终于醒了。”
说着毫不留恋地将他的手挣脱开,拂了拂袖子,将那一截小臂遮得严严实实。
“樱招长老,”他突然问道,“你腕上为何刻着一个‘斩’字?”
嗯?她瞟了一眼自己腕上已经显形的那个字,随意答道:“兴许是斩尽天下魔族之意吧,我忘了。”
斩尽天下魔族?
贺兰宵没有再追问,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许。
“我昨晚已经将祝余草喂给你了,你感受一下,是不是已然有饱腹感了?”樱招问他。
“嗯,腹中不仅有饱腹感,还有灵气在流转,”贺兰宵挣扎着坐起来,“多谢樱招长老。”
“那便好。”樱招点点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昨日你在结界中,可是使过朝真剑法?”
那套剑法是她早年间自创,她下山历练之时也曾传授于人。剑法虽是自创绝学,却也是身外之物,所谓达则兼济天下,如果有人想学以傍身,她也绝不会藏私,是以她虽未正式收徒,但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的人不在少数。
或许是大伤初愈,贺兰宵在身心俱疲的情况下想不到任何托词,他沉默了半晌,才将自己私藏了五年的朝真剑谱从乾坤袋中取出:“是……我偶然从家里的藏典阁中发现了这本剑谱。”
少年手上的剑谱,看起来已有些年头。封皮虽然微微卷边,但看起来仍旧干净整洁,是被主人精心爱护、小心收藏之物。
只是封面上歪歪斜斜的几个大字有些煞风景,樱招皱着眉头接过,顿时觉得自己像拿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翻开。她瞥了一眼贺兰宵,少年沉静的面上难得显现出一丝慌乱。
樱招触上“朝真剑谱”四个大字的手指顿了顿,而后果断翻开。一个舞剑的小人随着书页翻开的动作跃然纸上,那张脸竟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把自己的身形做成幻影拘在剑谱中供人一遍又一遍地瞻仰,她可不记得自己曾做过这般自恋之事啊!
如遭雷劈的第Y剑修维持着捧住剑谱的姿势,半晌没有说话。呆若木鸡的模样,倒是和剑谱中的小人看起来一模一样。
明艳白皙的面颊似雾濛花,突然就与贺兰宵长久以来的想象发生了重合。
他坐在床上,仰脸看了看樱招,又看了看她手中缩小版的樱招,只觉得胸腔一阵鼓胀,充盈得令他不安。
剑谱中的小人舞完一套剑法,便盘腿坐下,将长剑置于肩头,自行休憩。樱招耐着性子看完,问道:“舞剑的指令是什么?”
神情辨不出喜怒。
贺兰宵躲避着她的视线,将脑袋垂下,后领支出一截冷白的脖颈,中间微微凹陷的弧度显得利落而清俊。但他只踌躇了片刻,便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樱招。”
声音很轻,是他在私底下唤过成千上万遍的、呢喃般的语调。
一群飞鸟扑腾着翅膀从窗外掠过,樱招猝不及防地被新收的弟子直呼其名,第Y反应不是呵斥他对自己大不敬,而是觉得……有些熟悉。
熟悉得令她产生了一丝莫须有的悸动。
回过神才发现少年其实根本不是在叫她,而是在叫剑谱当中的小人。
那小人呆呆傻傻,不能言语,只知道听从指令舞剑,也不知道贺兰宵这小鬼到底看了多少遍才学会她的朝真剑法。
樱招看不下去了,直接将剑谱往怀中一收,嘴里碎碎念道:“兴许是某些入不得大流的妖商术法,倒教我如同丑角一般被人日日观看,实在是奇怪得紧,这玩意儿我便收走了,你以后也切莫再碰。”
眼见着她又要将自己东西给没收,贺兰宵脸色一变,向来不轻易外露的情绪陡然变得激烈起来。
“樱招长老,你不是……我没有……”他不是神思迟缓、口齿不清之人,但此时此刻竟有些不知所措。一片混乱中,他甚至试图伸手将那本剑谱夺回。
樱招坐在原地岿然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触上她衣襟的前一刻骤然停手,然后握紧拳头抽手坐回榻上,仔细观看他的脸色,虽然仍是白净一片,但耳垂却隐隐转红,也不知到底是羞还是愤。
真是稀奇,这不苟言笑的小鬼居然会有这么幼稚可爱的情态。
把他的符纸和丹药收走都没见他反应这般大,不过一本施了术法的剑谱而已,怎会如此恋恋不舍?
难不成他日日见着那个冒牌樱招,产生了仰慕之情?
没想到啊,她近二十年未出山,在山外还能有年纪这般小的仰慕者,看来年轻一辈的修道者们的确不太长进。
比不了她当年风华绝代——她自认为。
樱招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得意,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便是坐姿也不自觉刻意了几分。她没往旁的地方想太多,只觉得弟子仰慕师父天经地义,更何况是她这般厉害的师父。
想到这里,她便原谅了他对着剑谱当中的自己直呼其名之事,扬起嘴角凑近贺兰宵,故意打趣道:“怎么,舍不得?”
贺兰宵没有回答,只是屈起膝将胳膊肘架在膝头,脸埋进去不理她,没办法遮住的耳朵瞧着比方才还要更红一些。
樱招兀自笑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方才那话问得不妥,她渐渐收了笑容,正色道:“好啦,我既已在你面前,这剑谱你也用不着了,以后你想学什么,我亲自教你便是。”
埋头默不作声的少年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他动了动脑袋,抬眼望向她:“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几次三番的试探过后,樱招对他的怀疑虽未完全打消,但既已将他认下,用心教导肯定免不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一脸纠结地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何从不叫我‘师父’?”
贺兰宵有些迟缓地眨眨眼,轻声反问她:“我可以吗?”
“什么可以不可以?”樱招想起自己对他的百般刁难,心结顿开,她略微抱歉地抿了抿嘴,嘴上却将师父的架子端得十足,“我既已收你为徒,那你自当叫我师父啊。”
春三月,白云浮玉。贺兰宵看着樱招盛满笑意的一双眼,只觉得满心的不可思议。
剑谱是陪了他五年的旧物,就这样被收走,他想,他还是会有些低落。但如今樱招活生生地在他面前,其他身外之物,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
他掀开绣被下床,郑重其事地在樱招面前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师父。”
没有丝毫犹豫,他恭敬又乖顺地将这一声“师父”叫出了口。
他其实更习惯直接唤她“樱招”的,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叫她“师父”也很好。樱招从不收徒,他是她唯一的——
弟子。
他是她的唯一。
樱招绷不住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从没过过这样的瘾一般说道:“嗯,乖徒儿。”
不过是小死一次而已,他得到的未免也太多了吧。
樱招于八十八岁时收了人生中第Y个弟子,纵然一直未对他全然放心,但也算是悉心教导。剑修虽不富裕,但她身为一派长老,除了吃,其他用度亦从未亏待过他,于他修行有益的天材地宝更是不吝啬地给。
他的修为精进得还算快,不到一年便成功筑基,和掌门的亲传弟子苏常夕差不多同时。同辈的亲传弟子还有一名拜在风晞座下,是一名头上绑了几根小辫的少年,名叫燕迟。燕迟筑基要稍晚几个月。
按理说这三人年纪相仿,应当最是亲近不过,然而许是少年意气,又都是天资卓越之人,因此总是暗自较劲时多,和睦相处时少。
贺兰宵更是,除了去不嚣峰进学,其余时候皆窝在北垚峰,调息、打坐、练剑,勤勤勉勉修行,自律得不像个少年郎,比樱招当年听话多了。
至少樱招在十五岁时的愿望就是躺着吸收天地灵气,反正苍梧山灵气充沛,她就算再不济,也比别的小门小派修为精进得要快。更何况那时参柳作为大师兄,也没树立个好榜样,成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代师父管教樱招时也是今日不佳,明日欠好,后日不宜见兵器。总之是由着她自己胡来。如此这般耽搁了几年,直到某日她惊觉自己落下了太多,才开始奋起直追。
于是贺兰宵这般沉稳模样反倒叫她觉得十分省心。
省心之处还有很多。
作为一个剑修,樱招只在修行一事上勤奋,其余事情都十分不上心,甚至可以说是懒惰。她喜欢任何事都有人代劳的滋味,但又不喜欢身边围绕着太多人,所以亲手雕刻了很多傀儡,以满足基本需求。只是那些傀儡毕竟是她雕刻的,注入的是她的灵力,她不会的东西傀儡自然也不会。她丢三落四,高阶低阶的法宝凑作一堆,傀儡们也仔细不到哪里去,需要的时候谁也寻不着。
贺兰宵与她正好相反,死板得很,不喜虫、不喜老鼠,亦不喜脏乱,虽然年岁小,家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倒也并不纨绔。自己的物品分门别类整理好不说,看到樱招将物品乱放,也会顺手整理一番,整理完之后还会仔细叮嘱她物品的摆放规律。
樱招乐得当甩手掌柜,自然更加不会在这方面花心思。
反正已经有人替她代劳了,不是吗?
白捡一个徒弟,资质好又懂进退,无聊时还能陪着说说话,当人师父的感觉好像还不错。
只是久了她便发现,她这个徒弟好像太沉闷了一点。她试图让他多往各峰走动走动,结交一些朋友,虽然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甚是别扭,但她既已收他为徒,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