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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坐在峨城戏班的木楼上,遥想乡村生活的情形,正如我坐在1939年的此刻遥想秋雨的过去。那时的秋雨来路不明,因此屡屡遭到别人的怀疑、盯梢、追赶,作为故事的见证,偶尔我会想起秋雨。
秋雨是被一群手执火把和棍棒的村人赶进峨城的。那时城市的街灯一盏一盏地熄灭了,城外是灰蒙蒙的广阔的农村,在城市的边缘,一群以垃圾为生的人正蠢蠢欲动。我听到追杀声从城外传来,晃动的火把照亮了田间的小路,细小的火星坠落在田埂上,蛙声在喊声和奔跑声里突然停息。秋雨以飞一样的速度跑过来,混迹于捡垃圾的人群。火把靠近城市的边缘,秋雨和那些衣不蔽体的人群像被拍打的苍蝇,朝城市的巷道奔跑。追赶秋雨的人面对陌生的城楼和纵横交错的巷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举着火把朝他们的来路走去。
秋雨很快甩掉那些捡垃圾的,独自来到一座木楼前。木楼静静地立在黑夜里,二楼木制的栏杆伸出来,在黑夜中依稀可见。秋雨走近木楼轻轻地推门,门已经闩死了。秋雨绕到楼后,看见一堆黑黢黢的干草,便一头埋进草堆。草堆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尿臊味。第二天早晨,星星点点的水珠溅落到秋雨的脸上。秋雨睁开眼,天空已经发白,一根细黄的水柱从楼上的板缝间流下来,板缝的上面蹲着一个姑娘,白生生的屁股像一轮放大的月亮。她的尿落在草堆上,有零碎的水点飞来飞去。秋雨从草堆里跳起来。走廊上的姑娘尖叫一声,忙从膝盖处拉起裤子。一道白光闪过走廊,进入房间。秋雨抬起手抹了抹脸,心口猛烈地跳动了几下。
因为天还未大亮,木楼除了那声尖叫之外,依然一派平静。秋雨走到木楼前,看见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峨城剧团”四个粗黑的大字,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动了。那四个字让他想起一群舞动的男女和刚才那声尖叫,想起许许多多男人爱想的内容。秋雨伸手摸了摸木牌,忽然把手收回来,骂自己没出息,然后迈开大步朝街巷走去。秋雨刚走几步,便听到楼上传来一阵磨石头的声音。回过头,他看见一个细瘦的中年男人站在走廊上对着自己微笑。中年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巧的眼镜,左手掌里正磨动着两颗石球,石球的嚯嚯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亮。中年人说,那位青年,你来戏班干什么?想不想进步?秋雨想说不干什么,但嘴里却吐出四个有气无力的字:我想演戏。
秋雨走进戏班班主余艺的房门。那一天早上,他们谈了很久。余艺不停地夸奖秋雨,说他长得帅气,是个机灵鬼,还有文化,将来必有大出息大富贵。夏日的阳光在他们的交谈声中洒落到走廊上,屋外鸟声婉转,楼下弦声不绝。余艺问秋雨从何处来。秋雨对自己的来处讳莫如深。余艺很失望,说你不告诉我你的来处,那你就只能做戏班的挑夫,我不会把戏交给我不知道底细的人来演。秋雨说只要你肯收留我,我愿意做你的挑夫。秋雨说着屁股离开了板凳,准备给余艺磕头。余艺伸手抓住秋雨的头发,把秋雨的头慢慢地拉起来,说我们的戏班不兴磕头,要磕头你到别处磕去。说完,余艺狠狠一甩手,秋雨的头像是他手上摔出来的一只陶罐,僵硬在半空中。我同样不知道秋雨的来处,但这不妨碍他最终成为峨城戏班的一名骨干。秋雨在戏班供职的一年多里,除了挑担、写剧本、演戏之外,还学习写小说。他常常坐在戏班的木楼上,记录他的城外生活。在我看着他一笔一画地写完他的小说《逃亡》之后,才得以知道他的全部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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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之一
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我睁开眼看见天已大亮,柔软的阳光从窗格子的空隙打到我的床上。那种奇怪的声音依然在我耳畔响着,它来自隔壁母亲的房间。我拍了拍板壁,那边的声音不但没有停,反而更加强烈。我翻身下床,来到母亲的房门前,轻轻一推门,门吱吱吱地敞开了。早晨的阳光射进门框,我的头在阳光的逼照下一阵眩晕。我看见李程像褪毛的猪,露着两瓣白亮的屁股从我母亲的身上爬起来。我哇哇地干呕两声,说我杀了你们。我返身出门找刀,看见十岁的妹妹从藤椅里跌出来,爬到我的脚前,死死地箍着我的双脚,不让我动弹。李程提着裤子,从我眼前窜过去,飞出我家大门。我对着李程喊:狗!母亲在屋里平静地说,不要大惊小怪,整个嫖村都这样,嫖村就靠这门生意发财。母亲的话像一股臭气,污染了妹妹清亮的眼睛。妹妹的眼睛慢慢地变浑变浊,然后滚出了两串泪珠。我对着屋子喊:你这个婊子,干这种事怎么不闩门?我听到屋里响起了抽搭声,母亲说我不做婊子,怎么养得活你们,怎么能供你读完初中。抽搭声渐渐拔高,我把妹妹扶到藤椅里,为她抹干了眼泪。我决计要离开我的家庭和肮脏的村庄,进屋挽了一个包袱,走出家门。母亲没有阻拦,妹妹再次从藤椅里跌出来,拐着她因小儿麻痹症致残的双腿为我送行。我看见妹妹双手扶在门框上,一对干净的眼睛目送我。我一边走一边掉头看妹妹,我听到妹妹说,哥,带我一起走吧。我的双腿突地发软,瘫坐在嫖村的青石板路上。太阳升起了几竹竿高,嫖村的人大多还沉睡在梦里。李程的女儿李媛媛从前面的楼房里跑出来,挡在我面前。李媛媛趿着一双木板拖鞋,衣服上的扣子还没扣好。她头发蓬松,睡眼蒙眬,两个奶子像泄气的球挂在花衣上,细汗从她的额头冒出来。我说好狗不挡道。李媛媛说谁是狗了?我是你老婆,七岁那年我们就定亲了,我是你家的人,我不许你走你就不能走。这时我看见李媛媛家的楼上伸出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那张陌生的面孔在楼上叫媛媛,快点回来侍候我,老子还没睡够,你就跑了。
李媛媛回过头,说你就不能等一会吗。我说你去侍候嫖客吧,我不讨一个烂锅头做老婆。你才十六岁就接客了,你爹真会赚钱。李媛媛说这有什么,嫖村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你妈也是这个样子。我抡起右掌朝李媛媛横扫过去,听到李媛媛的脸上一声脆响,接着便是哭喊声和拖鞋敲击石板的踢踏声。我喃喃自语:我打的是我的老婆,我有资格打自己的老婆,谁也别多管闲事。李媛媛哭着走进她家的楼房,哭声被楼房掩盖,村庄平静了许多。
李媛媛的胡闹更增加了我走出村庄的决心,我在青石板上站了片刻,便朝村头快步走去。由于走得慌张,我没有注意蹲在路边的莫太婆。当我看见她老树蔸似的脸皮裂开笑意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莫太婆说,秋雨,不要那么任性,把你的手伸给我看看。我说你要看什么,莫太婆说看你的命数。我把手伸到莫太婆的眼前。莫太婆指着我左手上的一条纹路说,秋雨你走不得,这是一条凶纹,你长在哪里就要死在哪里,就像山中的大树,一挪动就死路一条。命就写在手上,你何必要抗命呢?你在嫖村或许是一株大树,但你走出嫖村就是臭狗屎一堆。我说我不相信你的鬼话。莫太婆说我也拦不住你,你懂文化,但文化也会害人。你如果真要走,今天日子不好,改天再走吧。莫太婆说完,拄着拐杖朝村庄走去,身子一点一点地变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