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E. 桑普森(Edward E. Sampson),社会心理学家,曾任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北岭分校心理学名誉教授,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心理学教授,克拉克大学社会学教授。2007年,美国心理学会第24分会授予其“理论与哲学心理学突出贡献奖”。著有大量社会心理学著作与论文,包括《社会心理学与当代社会》(1976)、《社会心理学引论》(1980)、《社会世界与个人生活:社会心理学概要》(1991)、《纯心理学的正义与批判》(1983)、《赞美他者:人性的对话理论》(1993)等。
第一章 权力的情境
几乎每一天,世界都在提醒人们:冷战(Cold War)的结束没有带来人类死亡与毁灭之舞(humanity’s endless dance)的终结,霸权国家仍在继续使用武力和军事力量达成其特殊目的。当今世界看起来似乎没有哪个地方能免受这种指责;而且,在运用武力征服世界时,先进文明与理性法则皆显得无足轻重。
然而,另有一个稍显沉默的“杀手”(killer)在世间游荡,其摧毁形式给其牺牲品留下了特殊的印记,这就是布莱克(W.Blake)所指的“心灵铸成的镣铐”(mind-forg’d manacles)。它是一个古老的“杀手”,其根源———至少在西方文化中——可以追溯至犹太基督教时代(Judeo-Christian era)之前。这一“杀手”也试图通过统治来实现其目的,但这种统治不是依靠野蛮的武力,而是依靠建构(construction)(1)借助字词的建构(construction through word)——通过特有的自我与他者关系的构架,以及主体性(subjectivity)与自我理解(self-understandings)的表达;(2)借助行为的建构(construction through deed)——通过自我与他者所能获得的人生机遇。
我们并不需要费心衡量以决定哪一个“杀手”——武力或建构——更具毁灭性。任何一方随时会滑向另一方,然后再退回;它们之间的边界具有高渗透性,无需任何特别通行证就可自由穿越。他者已被我们建构为心甘情愿接受我们的统治或受虐地享受我们的主导地位。使用武力对抗这样的他者有多容易,否认那些已饱受我们折磨的他者的主体性就有何等容易!
赞美自我的独白
毋庸置疑,通过武力获得统治必然是灾难性的。然而,在本书中,我的关注点在别处。我关注的是那些主要以他者建构为核心的统治形式,即通过控制他者的界定和他者的现实来否定他者生活的形式。这些建构的后果,即使不是有意为之,实际上也已剥夺了他者在世界上的真实存在,从而允许优势群体更为自由地获得自身的合法性,并维持其优势地位。
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复杂性,并看起来更具阴谋色彩,然而它清晰地表明,每一种建构都有其优势群体(建构者/constructors)和他者(被建构者/those who are constructed)。回溯有记载以来的西方历史,无论是宗教、哲学、文化活动、经济学,还是包括物理和人文科学在内的科学,其主要建构者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来自优势社会阶层的白人男性,建构的客体则是那些非优势群体。
因此,他者包括女性、非西方人种(non-Western peoples)、有色人种、劣势社会阶层者,以及拥有不同性取向的人。优势群体赋予他们自身的经验和世界中的地位以特权,并建构适用的他者(serviceable others),即他者的建构服务于优势群体的需求、价值、利益和观点。事实上,尽管建构的具体形式可能会随西方历史的进程而改变,但西方文化具有一种令人不安的连续性:优势群体一直都在建构适用的他者。
他者建构迎合了优势群体的特殊需要、利益和愿望。正是这种对适用的他者的建构,促使我将西方文化描述为“赞美自我的”或“独白的”。在本书中,我将交替使用这两个术语。
当我建构一个用于满足我的需要和愿望的你,一个适用于我的你,很明显,我参与了完全不同于对话的独白。尽管你与我或许会一起交谈和互动,但在大多数情形下,作为正在与我互动的你,已经被我建构在头脑中。你唯一的功能就是服务于我。
所有的独白都是赞美自我的。它们是通向原点的单行道(one-way streets):它们从自我出发,又回到相同的自我,只是简单地穿越了已被建构用以确保西克苏(H.Cixous)①所说的“同一性王国”(the Empire of the Selfsame)永存的镜像。
在黑格尔哲学中,同一性(selfsame)的神圣化意味着他者的消亡(obliteration of the other)。“他者的存在只是为了作为他者被占有、被征服和被摧毁。”以他者的术语来认知他者过于有威胁性,应该在使用后丢弃它:
社会在我的眼前踯躅前行,垂死挣扎的机制不断再现并日臻完美:“人”(person)被迫沦为他者地位的“无名小卒”(nobody)——这是种族主义的阴谋。社会需要“他者”——没有奴隶就没有主人;没有剥削就没有经济政治权力;没有受压迫阶级就没有统治阶级;没有犹太人就没有纳粹;没有排他性就没有所有权……如果没有他者,人类将会创造他者。
其他理论家也对西方文化进行了颇为相似的分析。源自其他相关领域的二分法(dichotomies),将主体术语(如自我、男性、理性)定义为“拥有XYZ特质,而它的对立面被消极地界定。非A(not-A)的界定基于它缺乏XYZ特质的事实,而不是基于它自身的权利”。
因此,如果将自我看成是理性的,那么它的界定要基于所有那些非自我/非我(not-self/not-me)的人都缺乏理性特质。女性成为非男性(not-male),“原始的”原住民成为非欧洲人(non-European)。通过这一过程,他者被建构成适用于自我的人,即一种由优势自我建构的、表征非自我的、可供使用后舍弃直至再次被需要的存在。
是时候引用两个范例来说明我的意图:一是作为他者的女性;二是作为他者的有色人种(这里主要指非裔美国人)。这两个范例并没有涵盖西方文化中优势白人男性建构的所有他者。那些有着不同社会文化阶层背景和经验的人,那些有着不同性取向的人,除人类外所有动物和自然界本身,以及那些与以上任何方面有关的自我,都已被建构成适用于优势群体的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