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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書』等闲女人的旧事(全三册)

書城自編碼: 3950589
分類: 簡體書→大陸圖書→小說外國小說
作者: [加]南海北海 著
國際書號(ISBN): 9787522514109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版日期: 2024-01-01

頁數/字數: /
書度/開本: 16开 釘裝: 平装

售價:NT$ 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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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长篇小说《等闲女人的旧事》三部曲《亲情》《爱情》《异乡》内容前后相连,每一本也可以独立成书。全书以时间为经线,通过空间的转换,刻画了几个普通女人的心路历程,情感变化,同时展示了时代和社会的变迁。全书都是寻常女人的成长,人生经历和感悟,没有深刻的大道理,更没有洒狗血。本书不是自传,但小说源于生活,把纷繁复杂又乏味无趣的体验加以提取浓缩,更加精炼。本书的时空跨度都比较大,惟其如此,才能展示出更真实的状态。书中对自然景观和人文环境都有不同程度的描绘,如果对旅游感兴趣,也可以作为闲书翻一下。
內容簡介:
本书是一部长篇小说,分作三部:《亲情》《爱情》《异乡》,内容前后相连。每部有不同的侧重点。
全书以时间为线,世事纷繁,在空间转换中刻画了几个普通女人的成长历程和情感变化,展示出时代与社会的变迁。
關於作者:
南海北海
一直喜欢文学,近年深觉白驹过隙,终于把年少时的文艺梦付诸实践。
目錄
目 录/CONTENTS
第一部 亲情
第一章 生日 003
第二章 离别 007
第三章 单位 011
第四章 新家 015
第五章 母亲 018
第六章 大日子的礼物 021
第七章 亲人——第一顿晚餐 024
第八章 带我走吧 029
第九章 离愁泪几行 033
第十章 陌生 036
第十一章 露天电影——耳光 039
第十二章 尿盆 043
第十三章 大学——母亲和父亲 048
第十四章 宛怜 051
第十五章 开学——同桌 055
第十六章 朋友 061
第十七章 被子 065
第十八章 大伯父的信——血亲 069
第十九章 爷爷奶奶的家 074
第二十章 无法抗衡 078
第二十一章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082
第二十二章 燕子——孺子可教否 085
第二十三章 花子和小黑 089
第二十四章 垂手可得的乐趣 092
第二十五章 两件大事 097
第二十六章 凯哥结婚 100
第二十七章 最浓的年味 103
第二十八章 奶奶的小院 107
第二十九章 春芳过后 112
第三十章 原乡高中 116
第三十一章 搬家 120
第三十二章 母亲的执着 125
第三十三章 彩色电视 129
第三十四章 高考 133
第三十五章 西安 138
第三十六章 迥然不同的开学 142
第三十七章 回家 146
第三十八章 装病 150
第三十九章 生存还是死亡 155
第四十章 香消玉殒 160
第四十一章 春节——去成都(高甫的父母家)的火车 164
第四十二章 美食——三个小矮人 169
第四十三章 成都之行的花和果 175
第四十四章 江军钢 181
第四十五章 喧哗和骚动 185
第四十六章 权浩健 189
第四十七章 美丽又短暂的樱花——毕业 194
第四十八章 吴安 199
第四十九章 北风的凉意 204
第五十章 耿洛涛 207
第五十一章 暂时逃避——艾卫扬 211
第五十二章 无惊无喜的第一次 216
第五十三章 短命的性和爱 218
第五十四章 我行我素的程玲璐 222
第五十五章 灯红酒绿 226
第五十六章 出走之前 229
第五十七章 没有离愁的别绪——旅途 232



目 录/CONTENTS
第二部 爱情
第一章 海口 239
第二章 陆廷——平生见过的巨额财富 244
第三章 吃喝玩乐 247
第四章 其人其事 253
第五章 得不到的最好 257
第六章 淌金流银 261
第七章 两个求职者 264
第八章 骨折 台风后遗症 267
第九章 文人之恋——股票 272
第十章 陆廷——甸宇女友——清圆湾 276
第十一章 欢欢喜喜过大年 280
第十二章 招兵买马——北海 284
第十三章 黑猫警长——创业未遂 288
第十四章 考研 292
第十五章 柳下惠死了 296
第十六章 抉择 301
第十七章 西安户口 305
第十八章 艾华 309
第十九章 意外怀孕 312
第二十章 兰若大学 315
第二十一章 天外来客——不愿离去的女生 321
第二十二章 晴天霹雳——小白兔 327
第二十三章 云南之行 332
第二十四章 室友 337
第二十五章 冯菲 342
第二十六章 校友 346
第二十七章 珍珠耳环——武夷山 350
第二十八章 潭沙故旧 354
第二十九章 你从哪里来 358
第三十章 结婚还是离婚 362
第三十一章 小社会 366
第三十二章 相处之道 370
第三十三章 毕业不一定分手 373
第三十四章 三亚奇事 376
第三十五章 不请自来的小李子 379
第三十六章 老友来信 382
第三十七章 月子弯弯照九州 385
第三十八章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逃离 389
第三十九章 谁陪谁 394
第四十章 该来的早晚会来 397
第四十一章 在熟悉的城市无处可去 401
第四十二章 庐山面目——我们结婚吧 405
第四十三章 亲爱的妹妹 408
第四十四章 谁玷污了爱情 414
第四十五章 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418
第四十六章 情伤让女人成为哲学家 421
第四十七章 又是一个春节 424
第四十八章 还是结婚了 427
第四十九章 雁荡山——卜问前程 432
第五十章 最难堪的旅行 435
第五十一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438
第五十二章 找工作 443
第五十三章 不期而遇 447
第五十四章 婚姻和外貌 450
第五十五章 内心的呜咽 454
第五十六章 四处碰壁 458
第五十七章 变脸 462
第五十八章 和解 466
第五十九章 毕业之旅——风筝飞走了 469
第六十章 没有慧根 474
第六十一章 爱人如己的姐姐 478
第六十二章 邂逅——半途而废 483
第六十三章 且行且看 488
第六十四章 每个人都有颗八卦的心 491
第六十五章 跳不出三界之外 495
第六十六章 天意如此 499
第六十七章 第三次怀孕 503
第六十八章 当了逃兵的小李子 506
第六十九章 文章 510
第七十章 腾跃移民 513
第七十一章 岸芷园 516
第七十二章 无心插柳和有心栽花 520
第七十三章 内忧外患 523
第七十四章 北京 526
第七十五章 故心人不见 530
第七十六章 药渣 534
第七十七章 到底是谁的孩子 538
第七十八章 移民的理由 542
第七十九章 生活的目标是什么 546
第八十章 周岁——到底要抱怨什么 550
第八十一章 要多少钱才够 554
第八十二章 夙愿难偿 557
第八十三章 香港 561
第八十四章 你幸福吗 565
第八十五章 故园东望路漫漫 569





目 录/CONTENTS
第三部 异乡
第一章 温哥华 575
第二章 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580
第三章 生活总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585
第四章 有了自己的房间还不满足的女人 588
第五章 去哪里打工 591
第六章 奇妙的夫妻 597
第七章 上学 601
第八章 虎头蛇尾 605
第九章 旧调重弹 608
第十章 真相 611
第十一章 舞跳给谁看——亲爱的母亲 615
第十二章 离婚——何处望乡 620
第十三章 海南 624
第十四章 轨道内外 628
第十五章 北京的老友 632
第十六章 南浦 636
第十七章 随便是最麻烦的 640
第十八章 谁又能够了解谁 645
第十九章 人心隔肚皮 649
第二十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653
第二十一章 殊途同归的纠葛 658
第二十二章 折磨过后的幡然醒悟 662
第二十三章 移民 666
第二十四章 地产经纪 670
第二十五章 纠结过去还是面向未来 674
第二十六章 扫垃圾的现代化方式 678
第二十七章 能够远离差劲的人吗 682
第二十八章 闪恋之后 685
第二十九章 百样人生 690
第三十章 撤离 695
第三十一章 卫心的日常 700
第三十二章 又是一个妹妹 704
第三十三章 久别重逢 708
第三十四章 迪士尼 711
第三十五章 适应期 715
第三十六章 假结婚还是偷渡 719
第三十七章 中文还是英文 723
第三十八章 求生还是求死 726
第三十九章 买房 730
第四十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734
第四十一章 事事不顺心 738
第四十二章 矛盾 742
第四十三章 可怜的地产经纪 745
第四十四章 逐渐长大的楚瑜 749
第四十五章 天才班 753
第四十六章 偷渡的和结婚的 758
第四十七章 不算计的人最可爱 763
第四十八章 为所欲为的孩子们 769
第四十九章 无事生非 773
第五十章 辛辛那提的公寓 776
第五十一章 谁比谁庸俗 780
第五十二章 终于看到辛辛那提 784
第五十三章 你来我往 790
第五十四章 第一次激烈争吵 795
第五十五章 下午茶 798
第五十六章 肚皮官司 802
第五十七章 逐渐接近真相 806
第五十八章 到底谁在计较 809
第五十九章 图穷匕首见——无所不知的楚瑜 814
第六十章 迷途知返 819
第六十一章 谁是谁肚子里的蛔虫 824
第六十二章 终于租了个门面 828
第六十三章 装修 831
第六十四章 店总算开了 837
第六十五章 非一日之寒 840
第六十六章 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 843
第六十七章 合伙买房 846
第六十八章 到处都是江湖 850
第六十九章 地产经纪 854
第七十章 阳台风波 858
第七十一章 门萨俱乐部——楚瑜的女朋友 862
第七十二章 给楚山的信(1) 867
第七十三章 给楚山的信(2) 873
第七十四章 一致对外的好妹妹 878
第七十五章 楚山的回复 884
第七十六章 房子和车子 888
第七十七章 每个人都可以有新生 893
第七十八章 什么恋都一样 898
第七十九章 官司 901
第八十章 沉沦 905
第八十一章 到底应该怎样解决问题 910
第八十二章 艰难的接机 914
第八十三章 楚山的多伦多感受 918
第八十四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923
第八十五章 跳梁小丑 927
第八十六章 谁有资格得忧郁症 930
第八十七章 疑心病 935
第八十八章 经营的困境 939
第八十九章 宽己苛人 944
第九十章 房子 949
第九十一章 双向选择 955
第九十二章 到底谁是骗子 958
第九十三章 她的生命中没有奇迹 962
第九十四章 怎么成为大力金刚 967
第九十五章 离婚妇女的期待 971
第九十六章 真的有奇迹 975
第九十七章 红白喜事 981
第九十八章 付之一笑的前事 987
第九十九章 白云苍狗 991
第一百章 到底吃什么 995
第一○一章 忘不了的家——第一次追星得到的启示 999
第一○二章 乌托邦 1004
第一○三章 他乡还是故乡 1007
內容試閱
第一部 亲情

第一章 生日
秋天是多伦多最美的季节,传统的悲秋好像是不合时宜的。宛溪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缤纷的树叶,有红色,金色,黄色,橙色,棕色,深紫,每一个颜色都有不同的色调。比如,看似简单的红色,就有粉、桃、胭脂、樱桃和火一样的红,像极了姹紫嫣红的娇艳繁花,很难和即将凋零的落叶联系到一起。不过,要想看到这样的灿烂,并非那么容易,必须仰仗上苍的恩赐。如果温度高了,叶子会变成黄褐色,然后夹杂着少许绿色落下枝头,这种情况下,霜林醉染、丹枫欲燃的瑰丽景象只能在脑海中勾画一下。如果太冷,叶子会在红黄相间的时候飘落,不会有如火如荼的二月花景象,正所谓“天寒红叶稀”。即便温度刚好,绚丽似锦的叶子也只有短暂的辉煌。只要两场雨,三阵风,满树的五彩就会在旦夕之间消失,剩下的只有光秃秃的枝条和满地被踩踏和碾过的烂叶子,脆弱得不堪一击。随着行人的反复踩踏和车子的碾压,很多叶子变成了粉末。如果是梅花,即便零落成泥,碾作粉尘,还会留下香气。可这些叶子没有任何让人眷恋的气息,也看不出颜色和形状。它们厚厚地堆在马路边和人行道上,然后被风吹到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遭到彻底遗忘。如果叶子刚好落在有人住的院子里,也许不会变成稀烂凌乱的一堆,但最终还是会被扫在一起,装在和某些落叶颜色类似的棕褐色纸袋子里,作为垃圾被处理掉。宛溪正在出神,就看到外面高高在上的树枝开始剧烈摇晃,然后几片枯黄和绛色的叶子追随着风的方向旋转飘零,有的贴着地面,有的升到空中,不管飞得多高,最终都会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她努力忘记六岁时就会背的“漠漠平芜天四垂”和“平林漠漠烟如织”,想着橙黄橘绿的盎然生机。然而,跟自己搏斗了半天后,她还是放下一切徒劳,无奈地轻叹“已惊白发冯唐老,又起清秋宋玉悲”。
其实,她并非真的悲叹什么,因为每年的秋天都是这样,无数个秋季就在这样的年复一年中过完了,只是看到这样的场景有些可惜,难免生出美人迟暮般的感慨。宛溪相貌平平,无法切身体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她也没有报效家国之类的大理想,不会把草木零落上升到某个高度。说到底,她只能在个人的小情绪中打转,虽然明知一切有形和无形的东西都在永恒轮回中生生不息,但还是希望秋叶长存,秋色永驻。
宛溪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坐在桌前,对着镜子,仔细地端详自己。虽然脸上没有什么皱纹,但两鬓若隐若现的白发和眼角细细的鱼尾纹清晰地宣告着她的年龄。作为一个生活在异国他乡四十七岁的女人,已经很久不曾对镜自怜了。上班的日子,早上吃完简单的早餐后,就急忙出门,汇在为了同样目的而奔忙的人海车流里。下班时的路途虽然换了方向,但拥挤的程度没有减轻。回到家里忙着做饭,吃完后洗碗、整理厨房,准备好第二天的午饭。一切收拾停当后,读书、上网或者看电视,到点睡觉。周末出去采购食物和日用品,做清洁卫生。这就是宛溪十几年的生活轨迹,就像两句歌词:“我的生活如此乏味,生命像花一样枯萎”。回望之下,实在乏善可陈。她本来就不喜欢照镜子,这种情形之下,更加缺乏“对镜贴花黄”的心情。镜子是很多女人的心爱之物,如果一个女人极少照镜子,大概有两种情况。一是照再多的镜子,还是一切如故,不会给生活增添色彩,而且看着日益老去的样子,只能徒增伤感,叹息着“镜里朱颜改”。第二,有点类似从军十年的花木兰,不是戎机万里,就是寒光铁衣,哪里有闲情整理红妆云鬓呢!宛溪属于前者,然而,今天是她四十七岁的生日,女人最美的年华已经过去。她即将进入知天命的年龄,可是对于“命运”二字依然迷惘。而且,在这个识尽愁滋味的年龄,她徒然生出了许多无病呻吟的感慨。
在四十七年的生命历程中,除了在奶奶家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记得她的生日,所以她好像也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其实,更准确地说,她是一个被遗忘的人,生日又算什么呢!
有趣的是,很多人都会庆祝自己的生日,世界上被传唱最广的歌曲之一就是《生日快乐》。既然是快乐的事情,就应该欢庆。那么生日应该是快乐的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可以让所有的人给出相同的答案,不管籍籍无名还是声名显赫,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观点。没有人在意无名之辈的想法,大名鼎鼎的人则不然,他们的观点可以通过自己著书立说或者别人的记载,对后世产生影响。比如四月,它只是随着时光流转,周而复始的一个普通月份。在林徽因的眼里,它“是爱,是暖,是希望”。可是,那首令无数人绞尽脑汁的名诗《荒原》,第一句就是“四月最残忍”。那么四月到底是希望还是残忍呢?时至今日,大家还是各执一词。一个简单的四月都能如此,何况那些彪炳千秋的人物呢!李清照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杜牧说“包修忍辱是男儿”;而《项羽本纪》是《史记》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篇,司马迁不惜花费大量笔墨,写得层层叠叠,对项羽充满了赞扬和惋惜之情。项羽到底该做人杰、鬼雄,还是应该卷土重来?谁知道呢!就算李清照和杜牧坐在一起辩论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每人都有一个生日,只是到底应该怎么对待生日,没有标准答案。比如,电视台采访路人,有时会问“你幸福吗?”大家会说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各种答案层出不穷,当然也会有人说姓“福”。电视台费尽心思,总算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过,电视台掌握着大量资源,能得到预想的答案也在情理之中,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姓“福”。所以,在生日的这一天,就有了形形色色的众生相。有人眉飞色舞,年年庆祝,乐此不疲;有人淡然处之,大部分时候忘记,偶尔记得时,感叹一下岁月如梭,又老了一岁……
每当宛溪看到或听到有人举行盛大的聚会庆祝生日时,她都会羡慕地想:他们为何如此开心、隆重地对待自己的生日呢?感谢父母给了他们生命?欢庆来到人世的喜悦?她也曾经多次参加过同学和朋友的生日聚会,可是从来都不刻意去记他们的生日,所以也不会主动为别人过生日。被邀请的时候,她也无惊无喜,就当充个数。有时甚至是无法推托的时候,她才勉为其难地出现。每次到那个场合的时候,尽管也会跟着大家一起拍手称庆,喊着某个人的名字,高唱《生日快乐》,可内心深处,总是有一个声音对她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对于像贾母那样,一个生日从七月二十八过到八月初五的盛况,以及荣宁二府的人变着法子搞出的各种生日宴会,她更是只能当作彼岸花一样远远地观赏。她也曾试着感谢父母让她来到了这个世界,让她体会了生命的美好。可是,在她还不能完全释怀时,每当这种念头出现的时候,总是包含着一种巨大的讽刺。直到多年以后,她才不再跟自己和世界较劲,从而也理解和原谅了别人。每个人都有很多不得已,既然她可以为了某些事情耿耿于怀,怨天怨地,反复咀嚼那些应该忘记的东西,长久地陷在别人如何亏欠了她的情绪里,那么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权力。她肯定不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人,如果有人想找理由跟她过不去,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作为一个境界并不高尚的普通女人,在很长一段时间,与其说谅解别人,不如说是担心自己被嫌弃憎恶。后来从他人即地狱联想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才学会放下沉重的包袱,真正忘记所有不应该记住的事情。
离开奶奶家以后,宛溪对待生日的态度基本没变,但这已经和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无关,也不是怨恨什么,纯粹是心境问题。如果年轻的时候都不想过生日,那么年纪渐长以后,她更加没有这份心情。也许等她七老八十,白发苍苍,或者没有头发的时候,在生日那天,会邀请仅存的两三个朋友,叫上一堆外卖,望着彼此,把对方沟壑纵横的脸当作自己的镜子,然后一起伸出枯树皮一样的手,颤巍巍地举起酒杯,含糊不清地说“生日快乐”。结果酒水洒了一地,喝到嘴里的没有几滴;满桌的菜都没有动,因为干瘪的嘴巴里,不是只剩下几颗松动摇晃的牙齿,就是全掉光了,什么都吃不了。

第二章 离别
小时候的宛溪没有广阔博大的胸怀和无与伦比的宽容精神,所以在一个谈不上爱的环境里,她的感受就是父母对她从来没有温情,兄弟姐妹之间形同陌路,一点都不亲密。在一个不算短的时间维度内,每当和原生家庭有关的话题在有意无意中被触及,她的脑袋就开启了另外一个模式。可以说从回到父母家的第一天起,就是冷漠和责骂。就算她想自欺欺人地幻想一下,也找不出什么和温馨有关的记忆。
回到父母家,宛溪已经十一岁了。在此之前,对于母亲,她没有任何记忆。对于父亲,也只有朦胧记忆中的模糊轮廓。如果没有人引见,她与生命中本来应该是最亲近、最重要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完全是走在对面都不相识的陌生人。
宛溪出生在四川的一个小镇,一岁多时由父亲带到安徽跟随奶奶长大,同时带去的还有三岁多的哥哥宛频。不过,宛频在两年后就被父亲带走了。她对于父亲的记忆,就是这一次他来接宛频时在奶奶家匆匆逗留的两天。按道理说,一个三岁多的孩子,是不可能记住什么的。然而,奇妙的是,她居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一个场景,就像一个定格的电影镜头,永远地留在了她当时尚未发育完全的小脑袋里以及后来逐渐健全成熟的脑海里。那个镜头是这样的:她抱着小黑怯生生地站在父亲面前,听到“小狗身上有跳蚤”这样一句话。她听懂了父亲说的每一个字,但依然定定地抱着自己的小狗,充满好奇地看着对面那个疏离的人。父亲转过头,没有再看她。
宛频走后,宛溪留下来跟着奶奶一家住在那个山清水秀的小镇——南涧。她在这里跟着奶奶、大伯父、大伯父的儿子——凯哥,生活了九年多,或者说度过了整个的童年时光。离开南涧后的很多年,她完全和快乐绝缘了,因为童年应该是与快乐相随相伴的,所以她的童年在离开南涧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宛溪十岁多的时候,奶奶的身体没有以前硬朗了。作为一个八十一岁的老人,健康状况日益下降也是生命的自然规律。虽然小小的宛溪不能完全理解生老病死的事情,但是看着奶奶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忙进忙出的大伯父和凯哥,还有一刻不得闲的芳姐(芳姐是在三年多前和凯哥结婚的,当时在南涧算是轰动新闻),她感觉到生活中将会发生重大的变故。
宛溪常常给奶奶端茶送饭,守在床前看她喝汤吃药,给她讲些道听途说或者照本宣科的奇闻轶事,逗她开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就在宛溪对一切都习以为常时,有一天,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大伯父说:“溪儿,目前奶奶的身体很差,海涛两岁,洪波才一个月。现在家里的情况一团糟,你也看到了,每天都是忙乱不堪的,不利于你的成长。而且南涧是个小地方,我们总是为了温饱奔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你的未来都没有帮助。所以,跟你的爸爸妈妈商量后,决定今年暑假送你回去。”
她清晰地记得,大伯父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六月的一天下午。那天,和煦的阳光温暖地洒在奶奶家的小院。大门开着,徐缓的穿堂风吹过地上的花瓣树叶,轻摇着天井里嫩绿的葡萄叶,绿油油的葡萄藤无声地和架子纠缠着。风儿在大伯父饱经沧桑的脸上稍作停留,就溜向了后院。在那里,凯哥带着海涛在梨树、桃树、枣树和石榴树之间穿梭,躲避着飞舞采花的蜜蜂,忙着和缤纷的蝴蝶为伍。紧接着,又有一阵微风隔着窗子吹入房间。奶奶依然躺在正屋的床上,芳姐带着洪波在厢房睡觉。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是一个平常的下午,所有的一切都宁静安详,和往常没有丝毫区别。可是,大伯父的话让她感觉到平地起惊雷,莫名地慌乱。
除了那句“小狗身上有跳骚”,她想不出来其他任何与父母有关的事情,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虽然奶奶和大伯父偶尔也会说起送她回父母家,但从来都没有认真过。在宛溪的心里,一直认为奶奶的家就是她的家。第一次听到大伯父郑重其事地说送她回去,宛溪非常恐惧。她拉着大伯父说不走,大伯父爱怜地看着她,轻轻地摸着她的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放开大伯父,跑到正屋,抱着奶奶,泪如雨下。奶奶显得非常虚弱和无能为力,但还是伸出抖动的手,替她擦掉了眼泪,然后不易察觉地拍了两下她的背。
奶奶的病情日益严重,到七月底的时候,她几乎不能下床了。大伯父痛下决心,让凯哥立刻送宛溪去她的父母家。说这种话时,大伯父的表情和语态都是极为认真的。宛溪非常生气,每天都问他:“这里就是我的家,你为什么非要让我离开家?”
大伯父耐心地解释所有的事情,她还是无法理解。
到了要走的那一天,宛溪死死地抱着堂屋的大门,任凭大伯父和凯哥磨破嘴皮,就是不松手。因为怕伤到她,或者担心她被门夹到,两个比她高大许多的男人显得束手无策。虽然凯哥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但他一点蛮力都不敢使。正在僵持不下之际,奶奶由芳姐扶着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奶奶本来在正屋的床上躺着,芳姐跟她说了情况后,她不得已下了床。宛溪看到奶奶,风一样地跑过去抱住她。如果不是芳姐用力扶住,奶奶几乎摔倒。奶奶慢慢地摸着宛溪的脸,慈爱地说:“溪儿,你在这里,奶奶不能安心养病。你先去爸爸妈妈那里,等我身体好了,再接你回来。”
尽管宛溪个性倔强,但是对于奶奶说的话,她很少违抗。而且,奶奶在说这几句话的时候,非常吃力,停顿了好几次才说完。她不想让奶奶耗费精力,说更多的话。再加上刚才迅速地冲过去,差点把她撞倒,让宛溪既愧疚又难过。所以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离开,她还是希望奶奶安心养病。而且奶奶说以后会接她回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希望。人只要有希望,就能够克服很多困难和障碍。
就这样,宛溪怀着失望和希望,跟着凯哥坐了一路颠簸的汽车,然后又上了哐当哐当的火车,离开了快乐,驶向了一个陌生又恐惧的地方。火车过了三门峡以后,一路上话不太多的凯哥说快要到了。听到这简单的几个字,她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突然抽搐。同时,她的心跳开始混乱,忽快忽慢,像是一个小动物感受到即将面临的危险而出现的自然反应。
直到今天,宛溪都不愿意去回想当时离别的具体细节。经过了这件事,她突然领悟了很多古诗词的深意。大伯父以前教她时,她一直抱怨晦涩难懂。大伯父不理睬,只管让她背诵,说有一天她会明白的。亲历了一次痛彻骨髓后,那些描述生离就像死别的古诗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仿佛清冽的潭水,无论多深,她都能一眼看到底。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心是会碎掉的,眼泪是流不尽的,语言是无法描述肝肠寸断的。尽管以后的生活中也有过类似的体验,但都无法和这次相比。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一度认为自己在小小年纪就经历了生活中最忧伤的事情,心如刀割不过如此,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再次泪如雨下,凄凄惨惨。不曾想,很多年后,还是发生了一件能够和这次的悲痛欲绝相提并论的事情。

第三章 单位
初到父母家,宛溪惊恐地注视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十三岁的宛频安静寂然,九岁的宛嫪骄横跋扈,大嗓门的母亲,漠然的父亲。这些原本生命中最亲的人,谁都不欢迎她,更不想和她亲近。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宛溪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有无奈地生活在一个奇怪的氛围中,以至于多年以来只要一想到家人,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天与骨肉至亲相伴,却从来不知道亲情为何物。除了这些荒诞不经的感受,基本的记忆就是无边无际的冷漠。
到父母家的第三天,宛溪就领教了母亲的厉害。
父母的家在陕西的一个小镇上,名字极具地方风味,叫作原乡。原乡属于陵武县,离陵武不到八公里。宛溪去过陵武无数次,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满大街横冲直撞的笨重自行车和飞扬的尘土。尤其是无所不在的尘土,虽然卑微细小,却让人避无可避,汽车开过以后更是如此。即使车开出去很远,黄黑色的灰尘还在飞舞,贴在脸上,钻入鼻孔、嘴巴和耳朵,让人眉头直皱。人们对自行车的热爱远远超过对飞尘的憎恶,因为那是不可缺少的东西,如果没有的话,生活质量和便利程度都会大大下降。仿佛是嫌自行车还不够笨重,所以连后座都没有空闲的时候,不是带着人就是驮着东西。如果跟在汽车后面,无论是骑车的人还是后座上的人,或者是走在路上的人,都会经常用手捂着鼻子嘴巴,希望减少灰尘的侵袭。冬天的时候,大部分人戴着口罩,既保暖又挡灰。因为特立独行要受到非议或者围攻,人们都遵循明哲保身的原则,从思想到穿着逐渐统一,所以大家都带着白色的口罩。为了彰显口罩的防尘功能,鼻孔附近的白色口罩很快就透出两个黑印子。陵武县辖区有三个高中,陵武高中在县城里,原乡高中在原乡,另外一个高中在离原乡二十多公里外的一个镇上。
原乡只有两条街道,东西方向的叫学街,不知是否是因高中在这条街上而得名,父母的单位和家都在这条街上。原乡高中在学街的西边,高中被三面围墙包住。家属院在学街的中段,和高中相隔两百多米,中间散落着几间平房,有些做生意的人住在这里。高中的西边也住了几户人家,这些房子走到尽头就是南北方向的市街,大概因为街道热闹,所以起了这个名字。市街比学街略长一些,镇上的人大都住在这里。除此之外,市街上还有饭店、粮站、肉铺、布店、卖针头线脑的店铺和卖小菜的。那些没有门面又想参与经济活动的人,就在有空位的地方摆小摊。摊位里卖吃的、画报、明星贴纸、古旧书籍,还有孩子们最喜爱的小人书。
学街的长度超过两公里,有些闲得发慌又爱较真的人用两只脚量过以后说是二点六三公里。学街的最东端是父亲和母亲的单位。单位是一个长方形的院子,三面都有一米多高的围墙,一个黑色的大铁门向南开。早晨上班和晚上下班的时候,大铁门会敞开半个小时。过了这段时间,门就关上了,变成了一个独立王国般的院子。大铁门的左边是门卫室,在上班期间和下班之后,如果有人出入,都要在门卫处登记。不过,周末的时候,大铁门全天打开。因为澡堂开放,大家都忙进忙出,去单位洗澡。每个周末,单位都格外热闹。大家一手拿着脸盆,里面有肥皂、洗头膏之类的东西;另外一只手提着小袋子,装着换洗衣服。人们风尘仆仆地进去,红光满面,头发湿漉漉地出来。除了门卫特别熟悉的人,其他人进出时都必须登记,哪怕是每天看到的职工都不例外。
进了大铁门,前行两百米后,有些平房和两层高的长条形小楼,它们散落在院子的左中右三个方向。这些房子的用途是单位的办公室、后勤科、食堂、公共澡堂和子弟学校。其中有一幢两层小楼明显比较新,外墙洁白,这是招待所。领导来视察或者兄弟单位的人来交流学习时,都住在这里。院子的最右边是块很大的空地,搭了个不到一米高的舞台,两边都有台阶。这个地方有三个用途:第一,开会,听领导训话。由于大小领导都喜欢开会,所以临时会场占了绝大多数时间;第二,放露天电影。夏天时,一两个星期放一场,冬天要一个月才有一场;第三,文艺演出。逢年过节时,单位职工或者子弟学校的学生会在这里表演节目给大家看。
在院子的最后面,有一个高高的水塔。塔身是灰白色的水泥,有个黑色的铁梯嵌在坚实的塔身上。顺着铁梯爬到上面,有一个圆圆的灰白色的水箱。从下到上,大概有十几米。原乡基本上都是平房,只有单位和家属院有几幢两层的建筑。在单位没有修建超过两层楼的房子之前,这个水塔是原乡最高的建筑物。因此,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水塔一直非常醒目。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不会错过。高高的塔身骄傲地耸立着,站得笔直,从来不在乎世人轻蔑、评判、嫉妒、羡慕或者观赏的目光。
院门外是一段柏油路,一年四季都黑乎乎的。夏天时,太阳一晒,路面还会熔化,走在上面,到处都黏糊糊的。薄薄的鞋底上沾满了一团一团的黑东西,仿佛是赤脚踩在不断分泌浓稠黏液的某种生物上,令人反胃。
这是一个部属事业单位,主管部门多年如一日地蛰伏在北京的某个大院里。在北京那样一个遍地都是部级单位的地方,想必这个主管部门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可是,对于单位的人来说,能够去北京的大院里走一遭是莫大的荣幸。所以,大部分时候,是单位的人怀着虔诚之心去北京汇报工作,大院里的人偶尔下来视察一下。单位的职工和家属加在一起有七百多人,绝大多数的职工是拖家带口的。那个年代鼓励多生多育,父母单位的人群基本上都是中规中矩、响应国家号召的知识分子,所以在生孩子这件事情上也是服从命令,不敢马虎。听话的结果就是有三四个小孩的家庭成为单位的主力军,两个孩子的家庭凤毛麟角。然而由于不同的原因,单位里也有三个独生子女家庭。
一个独生子女家庭是因为母亲身体极差,再次生育会有性命之忧。另外一个独生子女的父母几乎每天都吵着要离婚,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吵架和冷战了,没有时间和心情再造另外一个小人儿。还有一个家庭是罕见的一孩政策的先行者,她的父母居然共同决定只要一个孩子,其共识是养孩子责任重大,没有孩子是遗憾,但一个足够了,不敢多生。
除了极少的两个孩子的家庭和更加稀少的三户独生子女家庭,大多数家庭都人口众多。有趣的是,整个单位,没有一个家庭是不能生育的。如果想要孩子,总是能够如愿,从来没有人为了不孕不育烦恼。既然无人为了此事常年与医院或者医生为伍,自然没有一个孩子是吃药打针得来的,全是人类最自然最原始活动之后的结果。有些双职工家庭,还有老人同住。家属院里,大概有一百多户是拖家带口的。另外,还有二三十个从不同院校毕业的本科生、大专生和少数中专生。虽然他们有不同的学校和学历,来自不一样的地方,但共同的特点是二十七八岁以下,都是单身。他们住在集体宿舍里,每个宿舍有五六个人。
父母单位的员工就是由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组成的,他们说着夹杂各种乡音的普通话,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家属的来源就五花八门了,什么学历和背景的都有,也有人大字不识几个。只要不是单位的职工,就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受教育程度。
父亲是单位的工程师,母亲是单位子弟学校的语文老师,偶尔帮音乐老师代一下课。父亲的办公室在院子正中间一个建筑物的二楼,母亲工作的学校在院子的最左边。
学校是大院子中的独立小院落,一个大铁门向东开,上学时间和放学后都锁起来。两排长长的平房分列左右,一年级到五年级的教室在左边的平房里,初一到初三的教室在右边。两边教室的后面各有一排短一点的平房,这些是老师的办公室。中间是一块空地,作为操场和课间休息的活动场所。
单位和学校占据了学街的东头,家属院和单位之间有一小片松柏。大人在学街上走路或者骑车来往于单位和家属院之间,孩子们放学以后一股脑儿冲进松柏林。尽管走了无数遍,有些孩子还是会饶有兴致地看着柏树上面苍劲的斑纹。更多的人则踩着松针和柏树的落叶,穿过小道一路向西,闹哄哄、慢吞吞地往家走。到了家属院门口,孩子们有时会一哄而散,大多数时候是在院子里你追我赶,或者搞些“科学研究”。比如,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家;围观树上的“吊死鬼”如何靠一根细丝悬着,就是不掉下来;观察小虫子怎么落在蜘蛛网上,奋力挣扎也没有用。孩子们总是忘乎所以,直到院子里响起“死妮子,就知道疯玩”“臭小子,再不回家,没有饭吃”“把那摆设一样的耳朵揪下来做下酒菜”的叫声,所有人才各回各家。吃完晚饭以后,有的孩子回到院子里继续未完的“事业”,等到各种催促声再次重复无数遍时,才不舍地陆续离开。

第四章 新家
家属院里除了一幢两层的小楼房,其他的全是平房。家属院和单位一样,既有围墙和大铁门,也在白色的墙上写了“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等鼓舞人心的黑色或者红色大字。
单位是个生活便利的小社区,除了睡觉,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里面解决。如果和家属院联通起来,即便和外界隔绝,关上大门多日,人们的日常生活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父母的家在院子西边的一个平房里。外面的白色墙皮有些脱落,大门朝北,房门是一个老旧的分不清颜色的木头门。进门后,映入眼帘的是黑色地面上一个个凸出的小疙瘩。因为地面是泥的,没有弄平整,所以就变成了很多泥疙瘩。在房子的左边,门的边上,有一个窗子。一张黑色的长方形桌子放在窗子下面,两个浅褐色的条凳和两个油漆斑驳的板凳胡乱放在桌子的四边。桌子和板凳虽然离房门有段距离,但由于周围堆满各种杂物,有时要挪动一下,才能把门关上。一个高高的厚重的深褐色木柜放在桌子后面,占据了外面这个房间的大部分位置。柜子的顶上有一个九寸的东芝黑白电视机。桌子、凳子、木柜和杂物基本上把房间的前面占满了,而且由于柜子过于宽大,几乎把路都堵住了。不知父母是如何丈量的,反正在大柜子的右手边留出了一条小小的过道。穿过这条窄窄的过道,有一张木床贴着木柜放着。因为木柜的高度和长度都超过床,所以只有走过深褐色的柜子,才能够看到床。
被子和一些衣物杂乱地堆在床上,被面是蓝花绿底的,被里是泛着黄色的白色,军绿色的床单在满床的杂物下面露出小小的一块儿。两个颜色污浊的枕巾各自放在两个褪色的绣花枕头上,床单下面是一床深黄色的棉花,这是父母的床。一个脸盆一样的搪瓷盆放在床的对面,紧挨着墙。盆子的好几个地方搪瓷都脱落了,露出黑色的斑斑点点,散发着一股尿骚味。
父母的床尾对着过道,床头靠着墙。这堵墙把房子分割成了两个部分,但是没有门,只有一个门洞,门洞上挂了一个灰色的布帘。布帘后的房间比外面的小,不到二十平方米。
撩开布帘,左手边有一张木床,是靠着父母床头的墙竖着放的。床上是褪色的红花绿叶的床单和同样花色的被面,床单下面是一床黑黄的板硬的棉花,这是宛嫪的床。与之相望的一张床靠着另外一堵墙,床上是深蓝色的床单和被面,床单下面是这个家里最白最软的一床棉花,这是宛频的床。在两张床的中间,靠着墙放了一个几乎触到房顶的军绿色柜子,这个柜子的体积比外面的柜子小很多。一张细长的暗红色木桌放在门洞边靠窗的位置,桌子上是深浅不一,大小不均的坑。两个板凳放在桌下,一个刷着锃亮的油漆,另外一个板凳接近木头的原色。房子里没有厨房,没有厕所。
有个小房间搭在房子右边一百多米的地方,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三个蜂窝煤炉子,每个炉子旁边都整齐地摆放着一摞摞的蜂窝煤。小房间有个和蜂窝煤颜色一样的门,但是从来不锁,而且常年开着,几乎没有关过。房子里面凌乱地放了几个柜子和桌子,各种锅碗瓢盆看似随意实则有序地堆在桌上和柜子里。这是三家人共用的厨房。
离厨房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个用水泥建造的公用水池,水池上有四个水龙头。除了这个高高的大水槽和四个水龙头,两旁各有一个高度只有一半的小水槽,里面各有一个水龙头。住在平房里的人家,所有的用水都依靠院子里的这个公用水池。两层的小楼里住了十几户人家,是单位各部门的头头脑脑,小楼里有自己的公用水房。
厕所在院子的最后面,男厕所和女厕所的建筑风格一模一样,都是一个黑色的平屋顶扣在灰白的砖墙上,只是在门口的墙上用红笔写了男和女,但没有比邻而居,中间相隔的距离可以作为一个小型排球场。这样的距离,性别不同的人上厕所时,虽然经常碰面,但不会产生尴尬。
虽然男女厕所之间有足够的距离分割开,但是进入厕所就必须做好“相看两不厌”的心理准备。厕所里面九个蹲坑一字排开,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因此所有的人都要在彼此面前暴露自己最隐秘的身体部位。人都有羞耻之心,所以这并不是人们喜欢的场景。然而无论内心多么不情愿,都毫无选择,因为人生最重要的五件事,其中的两件必须用这样的方式解决。无遮无拦的厕所成了一个大家不得不坦诚相见的地方,然而,“坦诚相见”的后果令人沮丧。蹲在坑上时,即使可以做一只修炼千年的狐狸,专注于自己的内功,最多也只能做到对于蹲坑上的其他人佯装不存在。不过道行再高,也无法回避那些等待上厕所的人。在他们焦灼目光的注视下,谁都做不到镇定自若。尤其是早晨,厕所门口一直排队,等待的人急需排泄出废物,却又不得不痛练各种忍字功。在身体的极端不适之下,每个等待的人都恨不得把蹲坑上的人提起来,扔出去,自己能够第一时间占住那个坑。所以,宛溪一直非常理解大家为何痛恨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在她想上厕所时,也会对那些人恨得牙痒痒。
后来,宛溪知道,人只要有了便意,就应该马上如厕。否则,就会便秘,造成很多废物在体内堆积。长此以往,会极大地损害身体健康。当她偷偷用余光扫过排队上厕所的人时,发现大家都是眉头深锁,脸上毫无光泽。毫无疑问,这是长期便秘造成的。
宛溪每次夹杂在焦急等待的人群中时,都在幻想自己以后住在一个全是厕所的房子里,并且给厕所排上序号,起好名字,根据心情用不同的厕所。就像皇帝翻牌子一样,虽然说要雨露均沾,但如果是心爱的嫔妃,翻牌子的次数必然多一些。
人的一生快乐也罢,痛苦也好,每一天都要分秒不差地度过。到了一定的年纪,有人就会总结自己人生的悲喜剧。四十七岁的宛溪在回望自己的生命历程时,只能无奈地想,人生的悲催就是从早晨憋着一肚子亟待卸掉却又必须等待的废物开始的。都说一日之计在于晨,可是她像很多人一样无精打采,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一步一挪地等待着公共厕所上的那个坑。就算哪一天有幸成了某个坑上的头牌,也没有丝毫优势。在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最终只能快速地狼狈逃窜。

第五章 母亲
凯哥带着宛溪,先坐汽车,然后换火车,后来又坐汽车。经过四天三夜,在八月初的一个下午,终于到了原乡。站在街上一问,很容易就找到了家属院。进了院子后,凯哥问了一个中年女人,找到了父母住的地方。到了门口,一把黑色的锁挂在门上。见此情景,凯哥便把两个装满东西的编织袋放到地上,然后在院子里捡了一块破损的红砖,拿到父母家门口,坐在上面靠着墙休息。经过一路的颠簸劳顿,他确实累了。
宛溪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毫无倦意,她走来走去地东张西望。院子的地面有些坑洼不平,眼睛所到之处,只有一幢两层的小楼在院子的东侧,其余的全是平房。院子后面和墙边种了榆树、槐树、杨树和松柏,还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地面和墙角处有些红色、黄色和紫色的野花自娱自乐地开着。生命力最顽强的是喇叭花,不管长在哪里都到处攀爬,并且色彩最丰富,有蓝色、白色、紫色和淡红色。整个院子无遮无拦,只要宛溪不走到最后面,凯哥都看得见她。
八月的下午,正是酷热难当之时。火球一样的太阳威力四射,知了在树上此起彼伏地叫着,树梢间,空气里,整个院子都被一股挥之不去的热气笼罩着。宛溪走了一会儿,汗水便从额头一直流到脖子里。她走到公用水池边,洗了把脸。清凉的水从脸上滑过,打湿了衣服,宛溪觉得清爽了些。她刚刚关掉水龙头,就听到一个声若洪钟的人说着什么。由于口音奇怪,她没有听懂。恍惚间,她转往说话的方向,只见十几米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体态臃肿的女人,正冲着宛溪高声地说着什么。从宛溪有记忆开始,她的生活范围就是以南涧及其周围二十多公里的范围。上学以前,她能够听懂和会说的话就是南涧方言。上学以后,学校的大部分老师讲的是带着一些口音的普通话。除了这两种熟悉的话语,她没有听过其他带有地方口音的话。所以对于这个女人说话的口音,宛溪是完全陌生的。
宛溪不认识这个女人,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所以茫然地站在原地。见此情景,女人非常不耐烦,冲过来拽着她的胳膊飞快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说。宛溪惊慌失措,身不由己地跟着她。
这样走了二十多米后,凯哥急匆匆地过来,拉着宛溪的手说:“这是你妈妈,她刚才有事去了另外一个老师家里。你妈妈看我坐在门口,猜到是我们来了。我们说了几句话,因为没看到你,她就关心地问你在哪里,我说你在水池边洗脸。然后她就过来叫你,你可能没有听懂。”
闻听此言,宛溪惊恐地抬起头,注视着这个身材壮硕、顶着一头齐耳短发的女人,由于内心恐慌,她无法把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和“妈妈”联系起来。虽然她不知道母亲的样子,但是想到读过的书和看过的电影,除了少数芦衣顺母中那样使坏的继母,妈妈们基本上都是温和慈祥、轻言细语的。即使是看似粗鲁的妈妈,言行之间,对儿女也是充满关爱的。
可是,母亲竟然以这样天差地别的形象和举止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凯哥说母亲关心地问起她,但她丝毫没有体会到关爱,只感受到被强行拖着快速走路的不适。
凯哥刚说完,母亲又连珠炮般地说了什么。由于离得太近,宛溪只觉得她的声音异常洪亮,直刺耳膜。宛溪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被她生拉硬拽地拖到门口,胳膊隐隐作痛。对于初次见面的母亲,她只觉得不胜其扰。
虽然宛溪一路没怎么睡觉,也挺累的,但是到了一个新地方难免有好奇之心,就把连日的旅途辛劳抛开了。此刻,母亲的言谈举止和她心中的期许相去甚远,所有的举动都让她难以适应,非常不舒服,加上毒辣的太阳直直地照在头顶,她觉得头痛,还有种晕眩感,突然眼前一黑……如果不是被凯哥拉住,也许她就真的倒在地上了。
离开奶奶家之前,宛溪理所当然地以为生活是温暖甜蜜的。可是,从踏进原乡家属院的那一刻起,那些电影中的话语就在她的眼前晃动。她知道了什么是“烈火中迎考验重任在肩”。对于“正晌午时分说话,谁也没有家”有了不同的理解。后来她看了电影《简·爱》,虽然早就切身体会了“人活着就是含辛茹苦”,但这句话仍然像个魔障,让她无法摆脱。
虽然宛溪一岁多时便经过千里跋涉,由四川到了安徽,就算科学已证明一岁多的孩子有记忆,但即使用一千零一种方式回忆,她也无法想起那次旅途中的任何事情。父亲自然知道,但他从来没有向她或者任何人提及。不过,因为还有宛频同行,所以父亲一定会全心全意照顾他,冷眼相待宛溪。然而,宛溪自己猜想,不管父亲对她如何弃之不顾,她能做的无非就是哭哭啼啼加上睡觉。据奶奶讲,父亲把他们两个送到后,由于工作太忙,第三天就离开了。刚到奶奶家时,宛频没有什么让人特别操心的地方,只是哭了两天。但是宛溪上吐下泻了一个星期,奶奶几乎不眠不休地到处求医,又去寻找各种偏方,她才没有小命呜呼。
这次从安徽到陕西的旅程是宛溪有了认知和记忆后第一次出远门,这次的远行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一张白纸,只要不是把纸剪断撕碎捣烂,再怎么勾勒,都不会太差。就算不知道画的是什么,也可以归为现代派。尽管没有几个人能看懂,但毕竟还是在艺术的大范围内,拿出去附庸风雅或者唬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次出行,离开奶奶家,来到父母的家,她不再是一张白纸,而是画满了各种图案的半成品。如果有人愿意修饰,她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甚至接近完美的作品;如果有人无视这些初具形状但还须精心描绘的图案,那么她这个可怜的雏形不知要历经多少磨难才能以一个相对完整的形态展现出来。
母亲不关心宛溪在离开她的茫茫十年里,有过什么样的体验。虽然奶奶他们用心地在她这张单薄的纸上画出了美丽,但父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而且从一开始,父母就肆无忌惮地毁了这张纸,毫无怜惜爱护之情。或者说她的那些亲人们在纸的背面画满了各种丑陋阴暗的东西,但这两种图案永远都不能同时出现。在没有复印机的年代,这张纸总是一面朝上,一面朝下,不会同时出现,也不知哪一面出现得机会比较多。可悲的是,无论多么斑斓的美好或者多么珍贵的生命历程,在母亲他们那里都一文不值。
尽管路途上的宛溪一直忐忑惶恐,像个惊弓之鸟,但不是没有想过父母会像奶奶那样爱怜地牵着她的手。然而,母亲没有牵着她,只是用了蛮力。还没进家门,就遭到了如此粗暴的对待,让她心底发冷。在骄阳似火的炎夏,她蓦地想起“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场景。不过,出去躲账的杨白劳还给喜儿扯了二尺红头绳呢!然而,进了父母家的门以后,宛溪从来没有见过红头绳,只是反复体验磨难。其实,和以后的种种经历相比,母亲在她进入家门前的这个粗暴举止根本不值一提。

第六章 大日子的礼物
快到门口时,母亲突然丢开宛溪,疾走几步站住,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后,母亲让凯哥把东西拿到房里。凯哥打开两个编织袋,把所有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个编织袋装的是安徽特产,这些特产一部分是大伯父他们在南涧准备的,还有一些是凯哥在转车的县城和另外一个较大的城市买的。另外一个编织袋里放了凯哥的几件衣服,其他的是宛溪的书、文具、衣服鞋子之类的,还有一床被子。
被子是宛溪临走前奶奶特意让芳姐给她准备的,新弹的棉花柔软白净,摸着温暖舒适。被里和被面是一样的,都是淡绿色的底子,白色的小碎花和鹅黄色的花蕊。对于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被里和被面,宛溪有着深厚的感情。
这块布是一年前年的秋天,奶奶带着宛溪在南涧的街上买的。那一天阳光灿烂,但并不炙热,而是和煦,加之微风拂面,让人觉得浑身舒畅。正是赶集的日子,她拉着奶奶在街上悠闲地漫步,在各种卖东西的小摊贩前走走停停。在卖布的摊位前,宛溪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各种挂在竹竿上的布料,随着风儿轻轻地摆来荡去。
在一片单调的灰蓝黑中,她一眼就看中了这块绿底白色小碎花的棉布,只觉得有一股清凉但又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就像那天的微风和阳光。宛溪痴痴地望着不愿离去,但是布料有点贵。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如果在平时,奶奶是会有所犹豫的,不过那天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而且还买了很大的一匹。回家后,宛溪目不转睛地盯着布,用手摩挲着,在心里想象着做成什么样子的衣服。奶奶和芳姐去了厨房,没过多久,芳姐端了一碗面条,绿油油的青菜上面飘着同样颜色的细碎葱花,最上面还有一个煎鸡蛋。宛溪的视线从布料转移到面条上,诱人的香味让她情不自禁地吞了下口水。自从芳姐嫁给凯哥后,厨房里的事情基本上都归她管,奶奶已经很少下厨了。宛溪正在想着什么特殊的日子,居然让她们两个人同时在厨房里忙活,而且还做了一碗色香味俱佳的面条,就听到奶奶跟在芳姐后面说:“小寿星,今天是你的十岁生日,赶快把长寿面吃了。”
在南涧的时候,宛溪从来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奶奶按照农历给她过生日,所以每年的时间都不一样。但不管什么日子,奶奶从来没有忘记过,每年都会给她过生日,因此她根本不需要记得。生日时,奶奶会做点好吃的,或者买个什么东西,总之一定会有惊喜。宛溪也可以有些小小特权,提一些平时不能满足的愿望。在奶奶看来,十岁是个大日子,所以买了漂亮的布料,又吃了一碗有煎蛋的面。很巧的是,那碗面里的颜色就是布料的颜色,也是绿白黄三个颜色。一圈圆圆的蛋白围着一个稍微突起的蛋黄,铺在绿色的菜上面,散掉的一点蛋白如同布料上的小碎花,只是布料的绿色稍微浅一些。
吃完面后,奶奶和芳姐商量着到底用那块布给宛溪做什么衣服,裤子还是裙子,一直确定不下来。奶奶看着小脸兴奋得发红的宛溪,问她为什么要买那块布。宛溪原来想做一件花衣服,但自从得知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后,她就改变想法,变得贪心了,因为每年的这一天她都可以有一个特别的要求。而且布料很多,一件衣服根本用不完,所以在吃面的过程中她已经想好了。一听到奶奶的问话,就毫不犹豫地说:“做成被子,我要被里和被面都用这块布,盖在身上就会想起今天的太阳。被子软,太阳暖。”
听了此话,奶奶和芳姐对看了一眼,有些犹豫,宛溪马上拉着奶奶撒娇。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她,听着她那些不经过大脑的傻话,很快就说:“你这个小鬼头,还挺会说话的,看来真是长大了,学也没白上。今天你十岁了,是你这个小人儿的大日子,奶奶满足你的所有要求。”
宛溪的欢喜明明白白写在脸上,浮现在眼睛里,她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快乐地抱住了奶奶。奶奶也不厌其烦地摸着她的头,让她把两根凌乱的小辫子重新梳一下。
在宛溪看来,做被子是一件大事。首先要弹棉花,弹棉花的人很久才来一次。当街上响起“弹棉花喽”的叫声后,芳姐会把家里面那些有破洞或发硬的棉花拿出去。棉花弹过后,又会变得松软。弹好棉花后,还必须照着棉花的尺寸做一个被里和被面,然后把它们缝到一起,才能变成一床被子。被里通常是便宜的白色棉布,或者是几块碎布拼在一起。被面的布料和花色都要比被里好。其实,被里是长时间直接接触身体的,按理说应该更好才对,但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做的。每隔半个月或者一个月,又要把被里和被面拆下来清洗。洗涤后,再把它们重新缝起来。全家几床被子,每年都要这样周而复始地拆线,清洗,缝线,的确是一个大工程。
大伯父经常会教宛溪一些古诗词,很多时候,她并不明白意思,只是按照大伯父的要求,把它们背下来。亲眼看到了做被子、洗被子相关的过程后,宛溪才明白了“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这两句诗的意思。棉花要用被里和被面包起来,旧了破了就要更换,如果太破旧,就会被睡觉不老实的孩子踢破。被里被面也要经常清洗,棉花当然不能终年不弹,否则会变得冷冰冰、硬邦邦的。
很多事情就像被子一样,需要亲身经历才能明白日复一日的苦辣酸甜;盖在身上,才会知道其中的舒适冷暖。
宛溪想要一床被里和被面一样好看的被子,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是个奢侈的要求。奶奶之所以买了那么大一匹布,应该是有其他用途的,或许是想从头到脚,给她做一套全新的衣物鞋帽。做了被子以后,什么布料都没有剩下来,所以她没有新衣服,但是她对这个被子的珍视程度超过任何一件衣服。她一直想要一床里子和面子一样的被子,就像她经常希望穿漂亮的新衣服一样,是一个小女孩的爱美之心,天性使然。终于在十岁生日的时候,奶奶帮她实现了这个愿望。
离开南涧之前,奶奶让芳姐把棉花重新弹过,被里被面拆下来洗净晒干,然后再缝上去。当被子装进编织袋的时候,宛溪还闻到阳光晒过的芳香。

第七章 亲人——第一顿晚餐
母亲的话特别多,嗓门奇大,和凯哥说话时,像吵架一样。宛溪听着他们家长里短地说了近两个小时,慢慢地熟悉了母亲的口音,并听懂了她说的话。之所以很快能够听懂,主要是因为母亲已经在陕西生活了一段时间,平时也是用椒盐普通话和大家交流。再加上她是语文老师,调到子弟学校后,必须按照要求用普通话上课。所以她的四川话也不是很纯粹了,只能说是带着川味的普通话吧。
母亲把凯哥拿出来的安徽特产留了一点在桌子上,其他的全部装进另外两个装过大米和面粉的布袋子里,然后把它们放在地上。看到桌上放着宛溪的衣服鞋袜,母亲说:“我想你肯定会带衣服鞋子过来的,所以就没有给你准备,现在看来我完全是对的。只是没有想到你还带了一床被子,这样更好,省去了我的麻烦。家里只有一床多余的棉花,被里被面都没有,我还在想用什么布拼凑呢,这下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
母亲的话音刚落,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男孩瘦瘦高高,脸型方正,眼睛大小适中,肤色白皙,有种女孩子的清秀。女孩的高度刚到男孩的肩膀,大大的眼睛嵌在圆圆的脸上,小巧的鼻子下是薄薄的嘴唇。女孩看到桌子上的衣服和被子,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
宛溪怯怯地看着他们,母亲挥了下手说:“这是你的哥哥和妹妹。”
宛频和宛嫪漫不经心地看了宛溪一眼,很快地走到桌前。宛频坐了下来,宛嫪站在宛频旁边,悄悄地对着他耳语。说完以后,他们两个看着宛溪,有些嘲弄地笑了起来。宛溪惶惑地站着,不知如何应对。
宛溪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宛嫪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桌上的特产了。因为宛溪的被子放在旁边,挡住了那些特产,宛嫪的视线刚才受到阻碍,没有及时看到桌上的花生、烘糕、酥糖和藕粉桂花糖糕。猛然看到这些,宛嫪立刻两手抓了酥糖和烘糕,迫不及待地塞满了整个嘴巴。由于东西太多,嘴巴必须完全张开才能咀嚼。宛嫪一边用力地张大嘴吞咽,一边又开始剥花生。嘴里的东西还没吃完,她又开始把花生一颗颗地填进去。这样吃东西的后果就是被噎住。所以,宛嫪的嘴巴和喉管都在剧烈运动,但是卡住的东西纹丝不动。她只能一直伸着脖子,仰着头,猛灌了几大口水,才勉强咽下去。
在南涧的时候,大伯父已经把父母和家人的状况都告诉宛溪了。除了父母的工作,她还知道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姐姐叫宛怜,比宛频大四岁,后面三个孩子之间的年岁差都是两岁。宛溪在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真正地面对了十三岁的宛频和九岁的宛嫪。
由于宛频在南涧生活过两年,奶奶他们会经常提及,所以宛溪一直都知道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虽然没有印象,但心里面并不陌生,甚至觉得很亲近。然而,这次骤然相见,宛频对于宛溪没有丝毫亲热劲儿,完全像一个陌生人。宛嫪在胡吃海塞的时候,宛频面无表情地坐着,随意地拿起桌上的藕粉桂花糖糕吃了几口。
宛嫪的手和嘴都停不下来,一直去拿桌上的东西吃,母亲也跟着她一起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个遍。直到桌上的东西所剩无几时,母亲才制止了宛嫪。宛溪看到各种粉和渣掉在了地下,同时,她的衣服和被子上也落了很多。母亲把宛溪的衣服随意地抖了一下,落下了一些点心渣子,又在被子上粗枝大叶地划拉了几下。然后母亲用右手把点心渣子扫到左手里,再把左手送到嘴边,一仰头全部吃了。
宛溪看到心爱的被子上依然有些点心渣子,就走过去轻轻地拍了几下,又抱起来抖了抖。母亲对着她说:“三妹子,把衣服放到里面房间的柜子里去,被子放到四妹子的床上。”
四川人把女孩叫作妹子,男孩叫作娃。无论在家还是外面,母亲从来没有叫过他们的名字,按照排行分别叫他们“二娃、三妹子、四妹子”。
宛溪进到这个家里不超过三个小时,一直在外面听母亲和凯哥说话,对于“三妹子、四妹子”的叫法也很茫然。母亲看她不动,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凯歌也轻声地说了母亲的意思。她没有进过里面的房间,不知道里面的柜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宛嫪的床在哪里。既然母亲说里面,她便抱着被子走过甬道般的窄小过道,一直往里面走。她掀开灰色的门帘,凭着本能,把被子放到了红花绿叶的床上。被子放下后,她出来拿衣服。宛溪先把衣服放到宛嫪的床上,然后打开柜子的门。她看到柜子的下面几格已经放满了东西,于是只好搬出桌下的板凳,站在上面,把自己的衣服放到最高的地方。
刚放完,还没从板凳上面下来,母亲洪亮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三妹子,把你的鞋子放到门口,书和铅笔盒放到里面的桌子上。”
宛溪赶快从凳子上下来,走出去,母亲已经把她的书和铅笔盒装在一个打着补丁的白色布口袋里。她拿着袋子,走到小房间里靠窗放着的桌子边上。暗红色的桌子上堆满了书、作业本、铅笔、橡皮和暑假作业。宛溪把桌上的东西稍作挪动,腾了一点地方出来,然后把布袋子放在桌上。放好袋子后,生怕母亲的大嗓门又要响起,她马上走出来准备放鞋子,但凯哥已经把她那双崭新的布鞋放在了门口。说是门口,其实并没有地方,鞋子是放在其他杂物上面的。
母亲从袋子里又拿了一块烘糕和少许花生装进碗里,宛嫪立刻抓了烘糕和一些花生,像之前一样地吃起来。母亲端起碗里剩下的几颗花生,一边往外走,一边跟凯哥说:“我去做饭了。”
凯哥说:“我帮你吧。”
话音没落,他们就一起去了厨房。
母亲和凯哥刚离开,宛频一言不发地去了里面的小房间,宛嫪艰难地完成咀嚼工程后,也进去了。房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在一片突然而至的寂静中,宛溪感到一种漫无边际的陌生蔓延开来,而且渐渐被完全的无助感吞噬。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外面,不知道该做什么。在这个孤苦伶仃的环境中,她很想和宛频说说话,找到一点可怜的归属感,可是宛频丝毫没有这个愿望。
宛溪在外面默默地站了几分钟,心中逐渐安定下来,只是有些无奈悲凉,她像阿Q一样,自我安慰般地在心里面嘀咕着:“既然宛频和宛嫪要冷落我,我也不想去和他们亲近。”
在大伯父的熏陶下,宛溪爱上了读书。不管在何种情境下,她都可以沉浸在书的世界里。尤其目前这种无聊伤感的时候,她更想去读书。这样想着,她也走进了小房间。因为刚才在小房间的桌子上看到了几本《少年文艺》和《儿童文学》,还有《格林童话》,她准备去读。
宛溪进到小房间一看,母亲给她的白色布袋被扔到了地下,宛频和宛嫪各自坐在两个板凳上,趴在桌上写着什么。见此情景,宛溪没有去拿桌子上的书,她默默地把布袋捡起来拿到外面的桌上。她把布袋里的书倒出来,有邱少云、黄继光、罗盛教和红岩的故事。除了几本课外书,还有两本暑假作业,一本语文,一本算术。
宛溪已经读过邱少云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的故事,每次读的时候,都能够得到力量。她拿起讲邱少云的书,正准备开始读,门被推开了。她闻声抬起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戴着眼镜,头发梳得很整齐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不像书中的英雄那样伟岸高大,但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即使堵不了枪眼,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他不胖不瘦,看起来和母亲的身高差不多。他上身穿一件灰色的棉布短袖,下面是一条蓝色的棉绸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凉鞋,没穿袜子,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人造革包。他看了宛溪一眼,然后开始叫:“二娃。”
宛频闻声走了出来说:“爸,下班了。”
宛溪傻傻地想,宛频的爸爸应该也是她的爸爸。为了引起共鸣,她努力搜索着印象中的父亲,最后只想起来一句“小狗身上有跳蚤”。
父亲看着宛频说:“这是三妹子?”宛频点点头。父亲说话时带着宛溪熟悉的南涧口音,只是更接近普通话。她心中一热,怯怯地望着乡音没有完全改变的父亲,希望得到一丝温情的依靠。父亲没有看她,但话明显是说给她听的:“这个桌子是吃饭的,把书拿到里面去。”
宛溪看了一眼父亲,张了下嘴巴,但终究没有出声,慢慢低下头把书装进布袋,然后走了进去,身后响起父亲的声音,说的是“二娃,把花生米倒出来”。她抱着布袋,坐在属于宛频的刷着锃亮油漆的板凳上。宛频始终没有进来,宛嫪还是不说话,只是从作业本上撕了一张纸,在上面画着一个不知道是植物还是动物的东西。
宛溪呆坐了一会儿,拿起桌上的《儿童文学》读了起来,她慢慢地入了神,忘记了周围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母亲的一声大喊:“四妹子,吃饭了。”
宛嫪磨蹭了一会儿,站起来走了出去,宛溪放下书跟在她的后面。
桌子上有三个菜,一个芹菜炒豆干,一个西葫芦片炒番茄,一个长豆角炒肉,但是里面的肉片屈指可数。除此之外,父亲的面前有一小碟花生米,一瓶酒,一个小酒杯。母亲的面前有一小碟四川泡菜,里面是白菜和红椒。
宛溪和凯哥一起坐在条凳上,宛频和宛嫪坐在对面的条凳上,父亲和母亲面对面坐在板凳上。
父亲打开酒瓶,倒了一杯酒。他每喝一口酒,就吃几颗花生米或者一点芹菜豆干,慢条斯理。喝了三杯酒,吃完了花生米后,才开始吃饭和菜。整个过程悠闲自在,细嚼慢咽。在父亲刚开始倒第三杯酒时,母亲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两碗米饭,一小碟泡菜和桌子上三分之一的菜。
母亲吃完后,急促地催着大家:“你们快点吃,我要看电视了。”
对于母亲的话,父亲、宛频和宛嫪都不为所动,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吃着。只有宛溪和凯哥加快速度,在母亲之后吃完了。在母亲不停地催促下,父亲、宛频和宛嫪终于吃完了晚饭。所有的菜都吃光了,宛频和宛嫪最后用菜汤泡了饭。
他们都吃完后,母亲急速地收拾着碗筷,和凯哥一起拿到公用水池去洗。父亲走到门口,点了根烟,一丝丝,一圈圈的烟雾从他的嘴巴和鼻子里慢慢冒出来。宛频像个影子一样站在不远处低头不语,烟圈在触到他之前飘走了。宛嫪在院子里胡乱蹦跳,独自一人在原地打转。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小女孩拿了一叠花花绿绿的糖纸,比比划划的,似乎在说谁的糖纸更好看。宛溪跟着凯哥,站在水池边帮母亲洗碗。洗好所有的锅碗瓢盆后,凯哥和母亲把东西放到厨房,宛溪像个小狗,始终在凯哥左右转来转去。

第八章 带我走吧
这第一顿晚餐吃得食不知味,宛溪懵懂的小脑袋里宁可希望这是最后一顿晚餐。被犹大出卖和被亲人冷落,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了不起。也许前者更好,虽然被钉在十字架很惨烈,不过没有旷日持久的磨难,还算痛快。但她连耶稣的门徒都不是,也轮不到犹大来出卖她。即便耶稣收留了她,犹大还是不会把她卖了,因为他的钱袋不会因此多了银子。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连叛徒都不屑于做。既然犹大都抛弃了宛溪,所以她不得不留在父母家继续吃晚餐。
整理好厨房后,母亲快步回到家里。宛嫪不知何时从院子里回来了,她坐在刚才吃饭的地方,手上套了两根橡皮筋翻来翻去,试图变换出不同的形状。母亲站在凳子上,从柜子顶上把九寸黑白电视拿下来,迫不及待地打开看了起来。
电视很小,但是非常清楚,看起来黑白分明,只是偶尔有一两个雪花点,不过稍纵即逝,一点都不影响观看的效果。屋里很热,母亲摇着一把边上已经破损的大蒲扇,还是不能驱走暑气,然而她对这些都丝毫不以为意,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从那个专心致志的劲头看,即便她手中拿的是铁扇公主愚弄孙悟空的假芭蕉扇,把火焰山越扇越旺也不在乎,只要电视没有停就行。宛嫪和母亲有着相同的爱好,她把橡皮筋扔在桌上,和母亲坐在一起看电视。
凯哥站在母亲身后,心不在焉地看着。宛溪站在凯哥身边,看着电视里面的一个外国人在海底游来游去。他虽然是个人,可是他的双手却像鸭子一样是连在一起的。
凯哥看了一会儿,跟母亲说:“我和溪儿去外面走走,凉快一下。”
母亲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含糊地应了一声“哦”。她看电视的时候非常安静,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和白天粗声大气的唠叨形成鲜明对比。
宛溪随着凯哥往外走,父亲在院子里和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他早已经抽完了第一根烟,又新点了一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不时地送到嘴边。宛频仍然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看着院子中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们。父亲冲着凯哥点了个头,没有看他旁边的宛溪,然后吐出来另一串烟圈。
凯哥带着宛溪走到街上,他们顺着学街往西走。凯哥拉着她的手,向西走到尽头后,拐到了南北方向的市街。
市街颇为热闹,有人坐在门口,摇着扇子乘凉;有人在路边的饭店猜拳喝酒;有些孩子在街上追逐嬉戏。再加上此起彼伏的蝉鸣,一片生机勃勃。大部分人家都亮着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子反射到街上,让喧嚣的街道有了一片温暖祥和之气。
凯哥放慢脚步,对宛溪说:“你从小性子就倔,奶奶一直都惯着你,从来舍不得责骂。大伯父虽然严厉些,但心里对你比外表宽容多了。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哥哥和妹妹,爸爸妈妈工作忙,可能不会像奶奶那样关爱你。所以你不要太任性,别惹他们生气,也不要和哥哥妹妹吵架。哥哥比你大,你要听他的,顺着他。妹妹比你小,就让着她吧。奶奶的身体不好,海涛很小,芳姐刚生了你的第二个小侄子,大伯父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现在家里离不开人,我明天下午就走了。你自己要多读书,努力学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你。”
在模糊的灯光下,宛溪看到凯哥眼里一片晶莹。
宛溪早已泪流满面,紧紧地拉着凯哥的手:“我不想留在这里,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都不喜欢我。你带我走吧,我要和你一起回去。”
“溪儿,如果可以,我一定带你走,可是现在真的没有办法。”凯哥强忍住眼泪说,“不过你也不可能一直和我们生活,终究是要回到你爸爸妈妈身边的。他们是你的亲人,肯定会对你好的。太晚了,你爸明天上班,应该要睡觉了,我们回去吧。”
宛溪从来没见凯哥哭过,虽然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没有掉下来,但语气中的悲悯比她的号啕大哭更哀伤。她不想凯哥太难过,就不再说话了。
凯哥蹲下来,用手抹去了宛溪脸上的泪痕,又用衣服把她的脸轻轻地擦拭了一遍,温言细语地说:“不要难过,你还小,担心太多的事情也没有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凯哥拉着宛溪离开了热闹有生气的市街,走向了灯火冷清的学街。她一言不发,听天由命地跟着他回到了家属院。凯哥把她带到水池边,让她洗一下脸。她没有反应,凯歌只好自己动手。她机械地站着,听任他给她洗脸擦脸。然后,凯歌用手捧着水浇在自己脸上,再用手抹干净。他们静默地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后,再次走进了宛溪父母的家。
母亲和宛嫪还守在电视机前看那个在海底游荡的外国人,父亲不耐烦地催促母亲:“每天都这样,把电视关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母亲头都没抬地说:“马上就看完了,你睡你的觉,又没人拦着你。”
父亲一言不发地走向他们的床。
父母没有告诉凯哥晚上睡在哪里,很显然家里没有他的地方。既然父亲已经去睡觉了,凯哥也不便打扰,只好等着母亲看完电视告诉他。宛溪陪着他站在门口,两个人的影子拉到了院子里。宛溪的短影子和凯哥的长影子各自延伸,中间的距离虽然不远,但是无法交会。
好在那个游泳的人很快从电视上消失了,母亲关了电视,依然把它放到柜子顶上,然后叫宛嫪去睡觉,宛嫪起身上完厕所后,进了里面的房间。
母亲转过身对凯哥说:“你今天晚上在这个桌子上面睡吧,我拿一个席子给你。”她说完,就出门去厨房拿了一个满是灰尘的破席子回来。然后又在柜子里找了两件毛衣,叠在一起,让凯哥把一件自己的衣服放在上面,作为枕头。凯哥把席子拿去水池洗净擦干后铺在桌上。
收拾停当后,凯哥叫宛溪去睡觉。他先坐在桌上,然后和衣躺下。
母亲见宛溪站在桌边,粗声大气地叫道:“三妹子,还不去睡觉!”她只好遵从母命,穿过走道,经过父母的床,往里面走去。父亲背朝着她,一动不动地躺着。
宛溪走到里面的房间,灯亮着,宛频坐在床上剪指甲,宛嫪已经睡了。床本来就不大,宛嫪既没靠墙睡,也没有睡在床的外侧,她的这种睡法让宛溪很难在床上找到空间。于是,她把宛嫪尽量往里面推,留出一个能够躺下去的空间。上床之前,她站在床边愣了一会儿,因为不知道该和宛嫪睡一头还是两头。她想了想,决定各睡一头。她没有枕头,也不敢和母亲要,便把被子垫了一些在头下面,睡在宛嫪的脚下。房里很热,被子几乎不用盖,只是在肚子上搭着。床不大,稍微翻一下身,都有可能掉下去。宛溪侧身躺着,不敢随意翻动。母亲很快走进来让宛频睡觉,并随手把灯关了。房子里一片黑暗,她睁着眼看了一会儿模糊的房顶,旅途的疲倦很快袭来。没多久,她就进入了梦乡,一晚上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好几次水一样的响声。

第九章 离愁泪几行
第二天一早,宛溪在母亲的各种吆喝声中醒来,宛频和宛嫪各自安睡不动。她想上厕所,便起床去院子后面的公共厕所排队等候。门口已经排了六个人,虽然年龄不同,可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无奈和焦急。
宛溪虽然也憋得难受,但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等着。轮到她时,后面又排了好几个人。众目睽睽之下,她脱掉裤子,蹲在坑上,眼睛不知往哪里看。往下看是个大粪坑,无数的蛆虫在粪便中涌动;往上看刚好被站在面前等待的人目不转睛地反盯着。于是她仿效着其他坑上的人,垂头闭目。只希望赶快完成人生大事,匆忙逃离。厕所里臭气熏天,每个人都屏住呼吸。
极其难堪地上完厕所后,宛溪如释重负地去水池边洗脸刷牙。早晨的水池比较繁忙,总是有人来来往往,不过大家表情轻松,有说有笑,和厕所里尴尬又可怕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洗漱好后,宛溪往回走。经过厨房看到凯哥在拿碗筷,她过去帮忙。
一进家门,她就听到母亲高叫:“四妹子,二娃,叫了这么多遍还不起床!快点起来吃饭了。”
父亲坐在桌前默默地抽烟,无论母亲的声音多大,他都置若罔闻。
宛频和宛嫪终于在母亲的多次高叫声中走了出来,去外面上厕所,洗脸刷牙,然后坐到桌边。桌上有两个盘子,一个盘子里装了四个大馒头,是父亲昨天下班时在食堂买的。另一盘是四川泡菜,里面有白萝卜和莲花白,每个人面前有一碗玉米和小米煮在一起的粥。
吃完饭后,父亲就去上班了。宛频和宛嫪去了里面的房间。凯哥照例帮母亲收拾桌子去洗碗,宛溪依然围着凯哥转。凯歌跟母亲说下午就走了,宛溪愣愣地听着,只希望时间停在上午。
母亲在厨房把一个铝锅放在蜂窝煤炉子上,烧了开水倒进暖水瓶。然后,她拿了个白色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画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发着太阳般的黄色光芒,五角星下面是黑体字,写着“为人民服务”,缸口是一圈深蓝色的边。母亲放了点茶叶,把铝锅里剩下的开水倒进去。她端着搪瓷缸回家,放到桌上。接着,母亲打开一个面口袋,把凯哥带来的各种特产抓了一堆出来,然后边吃边喝地跟凯哥说话。宛嫪的耳朵特别灵,听到母亲吃东西立刻走了出来,像昨天那样抓起各种东西往嘴里塞。她和母亲一起,很快就把桌上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母亲和凯哥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子话,大致内容是庄稼的收成和家里吃些什么。吃的话题还没谈论完,母亲看了一下时间,说要去买菜。凯哥与她同行,宛溪自然紧随凯哥。
三个人朝市街走去,白天的市街更加闹腾。大家唯恐自己的声音被淹没,所以每个人都在大声喧哗。母亲买了番茄、豆腐、大白菜、红颜色的圆萝卜、小油菜和四季豆。回到家属院后,母亲和凯哥把所有的菜拿到水池去洗,然后在厨房准备午饭。
母亲和凯哥在厨房忙了一个多小时后,做好了饭。宛溪帮着母亲和凯哥把午饭从厨房端到家里的饭桌上,接着母亲又是高声叫宛频和宛嫪吃饭,看来这早已是一个常态了。
父亲每天中午在单位的食堂吃饭,所以放假的时候,中午只有母亲、宛频和宛嫪在家里吃饭。母亲煮了两个菜:番茄烧豆腐和清炒小油菜。母亲的厨艺实在不敢恭维,她把买来时鲜嫩碧绿的小油菜炒成了干草一样的黄色。番茄烧豆腐没有一点鲜香,反而有股潲水味。
原乡盛产小麦,但母亲不会做面食。由于父母都是南方人,所以单位每个月都给他们供应大米。幸亏单位为了照顾南方人出台了大米政策,否则的话,母亲大概每顿都做死面疙瘩吃。
吃完午饭,收拾完毕后,凯哥便要离开了。宛频和宛嫪待在里面的房间,凯哥跟母亲说要和他们告别一下。母亲大手一挥,说无须多此一举。不过,凯哥还是走进了小房间,告诉宛频和宛嫪他要走了,说宛溪刚来,很多事情都不懂,希望他们帮助她。对于凯哥的话,宛频和宛嫪漠然置之。他们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没有说话。
凯哥提着一个编织袋出门,里面是他的几件衣服和另外一个空的编织袋。宛溪寸步不离地跟着凯哥,生怕一眨眼他就会离开视线。凯哥转过身牵着宛溪的手,浓浓的不舍之情写在脸上,眼里透着深深的担忧和悲伤。
母亲和凯哥并肩走着,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向父亲的单位走去。单位几乎每天都有班车去省会西安。有时早上发车,当天来回;有时下午发车,在西安停留一晚,第二天回来。凯哥先坐班车到西安,然后从那儿坐火车离开。
宛溪只希望从家属院到单位的这段路程永远都不要结束,那么她就可以牵着凯哥的手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天从来都不遂人愿,他们很快就到了班车前面。凯哥勉强笑着说:“溪儿,我要上车了。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不要让他们操心,做个好孩子。在学校好好表现,争取每次都能考个高分。”
骄阳似火,灼人的热浪似乎要把一切吞噬。宛溪没有感到炙热的太阳,只觉得五内俱焚般的痛楚超出了毒辣太阳的热力,眼泪随之夺眶而出。凯哥蹲下身来,宛溪伏在他的肩头任泪水恣肆。没有多久,司机开始叫大家上车,说马上要开车了。凯哥是最后一个没有上车的人。他无奈地站起来,无限爱怜地看了宛溪一眼,然后迅速地上了车。
凯哥上车后,班车立刻顶着烈日开走了。宛溪发疯一样地跟着车子飞跑,车越开越快,很快就把她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第十章 陌生
班车早已不见踪影,宛溪只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母亲随后跟了上来,气恼地叫道:“三妹子,你乱跑啥子?”
背对着母亲,宛溪擦干了眼泪。母亲又叽哩哇啦地说了什么,宛溪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默默地跟着她回了家。
回家后,母亲检查了宛频和宛嫪的暑假作业,然后让他们各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一个最难忘的人”和“一件美好的往事”。
宛溪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想这两个题目倒是很符合她的心意。如果以南涧为背景,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写出好几篇作文。正在冥想时,母亲突然问:“三妹子,你的暑假作业带来了没有?”
宛溪忙不迭地回答:“带来了。”
“那你发什么愣?还不赶快拿出来做。”
母亲给宛溪装书的布袋总是被宛频或者宛嫪扔在地下,她只好把布袋塞到床下。听到母亲这样说,宛溪从床下的布袋里拿出了语文暑假作业。桌子上没有位置,也没有凳子可坐,想到父亲的话,她也不敢占用外面的饭桌,只好坐在床上打开作业本,开始填词造句。
母亲丢下一句话:“你们认真做作业,我去做饭了。”刚说完,就走了出去。
母亲离开后,宛嫪伸长手臂,把笔放到宛频的本子上,胡乱画了几笔。宛频没有说话,把本子合上了。宛嫪突然说:“你为什么来我们家?”
宛溪愣了一下,这是来到这个家后,宛嫪和她说的第一句话。但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所以没有说话。宛嫪见状,用手中的铅笔戳着宛溪的胳膊说:“哎,问你呢,哑巴了?为什么来我们家?”
宛溪在心里说:“我跟着奶奶快快乐乐地生活,谁想来你们家呀!”正想把这话说出口时,她突然想到凯哥的那些嘱咐,便改变口气说:“奶奶身体不好,所以先送我来这里。”
宛嫪说:“你奶奶身体不好和你来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宛溪正在想着如何解释,宛频说:“你还不写作文,妈妈过两天要检查的。”
宛嫪冲宛频伸了下舌头,然后对宛溪失去了兴趣,开始去想她的作文。宛频又翻开了他的暑假作业本,开始写字。宛嫪不时扯扯自己的头发,又揪揪宛频的耳朵,然后写几个字。等到宛频不耐烦时,她就收敛一点。
宛溪低头做着自己的作业,听着宛嫪的自言自语,或者和宛频嘀嘀咕咕,但宛频几乎不回应。他和父亲一样,基本上面无表情。无论如何,时间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宛溪正在做“根据故事写出成语”时,就听到母亲喊:“吃饭了。”
宛频和宛嫪相继起身离开,宛溪跟在他们后面。桌上摆了一盘辣炒白菜和清炒四季豆,还有一盘凉拌的红色圆萝卜。
父亲不知何时回来的,他坐在桌前,已经倒了一杯酒放在面前。下酒菜是一碟炒蚕豆,没有筷子,父亲便用手抓了几颗蚕豆先放在掌心,再一颗一颗送到嘴里。宛频坐在父亲旁边,吃了几颗蚕豆。宛嫪挨着宛频坐下,用手拿了一片圆萝卜放在嘴里。宛溪正准备在宛嫪对面坐下,母亲说:“三妹子,去厨房把碗筷拿过来。”
宛溪依言走到厨房,因为之前跟着凯哥帮助母亲在厨房做过事情,因此很快地找到了碗筷。她小心翼翼地端了五个碗。本来想把五双筷子一起拿着,可是筷子很粗,她的手抓不住,又担心拿筷子的话,把碗摔烂了,所以就先把筷子放下。她捧着五个很厚的碗走回家里,还没把碗放下,母亲便责问:“叫你把筷子一起拿来,怎么只拿了碗?”
宛溪本想说“一次拿不了”,但转念一想,她好像没有说话的资格,就赶快去厨房拿筷子。
晚饭的过程和昨天一样,母亲最早吃完,父亲还是喝了三杯酒。在母亲的吆喝声中,宛频和宛嫪最后吃完了菜汤泡饭。
父亲吃完饭依然出去抽烟,宛频还是陪在父亲旁边,宛嫪自己在院子里玩跳房子。母亲叫宛溪帮忙收拾桌上的碗盘,然后拿去水池洗刷。
一切收拾停当后,母亲和宛嫪开始看电视,她们两个的头把小电视完全挡住,容不得另外一个人。父亲和宛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宛溪想了想,便去了里面的房间做作业。
宛溪读完了故事,把所有的成语都写了出来。本来想接着做“选字组词”,可是抬头看看四周,突然觉得心绪不宁。
房间不算大,一眼可以望到所有的东西。可是除了床上有自己熟悉的那床被子,一切都是陌生的。很明显,这里不但没有人欢迎她,甚至还有些敌意。到目前为止,父亲和宛频没有跟她正式说过一句话,母亲倒是说了几箩筐的话,但似乎跟她没有什么关系。虽然刚到父母家里两天,宛溪已经敏感地察觉,在这个家里,宛嫪有母亲的骄纵,宛频有父亲的呵护。突然而至的宛溪,不可能打破这种既定的平衡,只能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宛溪抬起头,看着房顶上蒙满了灰尘的灯泡,昏黄惨淡的光让房间的每样东西都显得凄清。灯光和漫无边际的陌生交相映照,排山倒海一样地包围了她。她像个被人遗忘的孤岛,杂草丛生,荒芜满地,自生自灭。她不知该向谁表达自己的不安,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相衬的悲凉之感。自从进入父母的家,这种悲凉始终和她如影随形。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充满恐惧,不知道如何在这个无依无靠的地方生活下去。凯哥说这个家里都是她的亲人,但她觉得举目无亲。
宛溪静静地坐着,苍茫四顾,只有她伶仃一人。她独自跟难以言说的惶恐斗争着,为了不被完全的陌生吞噬掉,只好抓起唯一熟悉的,带着感情色彩的被子,把头蒙上,试图强行屏蔽周围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知过了多久,宛频先走进来,紧接着宛嫪也蹦蹦跳跳地来了,不言而喻睡觉的时间到了。

第十一章 露天电影——耳光
第三天早晨,宛溪还是被母亲的大嗓门吵醒。她很快起床,照例在外面做完所有的事情后回到家里吃早饭。宛频和宛嫪依旧在母亲的声声呼唤中慢条斯理地起床。所有的人吃完饭后,宛溪依然帮着母亲洗碗。
忙完了和早饭有关的所有事情后,母亲让宛溪去院子里和宛嫪玩一会儿,然后回来读书,做作业。她走出去一看,宛频和宛嫪在院子里各玩各的。宛嫪喜欢玩跳房子,她一个人觉得无聊,便要求宛溪和她一起玩。于是,宛溪照着地上画的格子和宛嫪一起玩着游戏。不远的地方,宛频和另外一个男孩在地上拍烟盒,打弹珠。因为父亲的烟瘾很大,所以无论数量还是花样,宛频的烟盒都明显比那个男孩多。
来到这个家的第三天,在明亮的阳光下,宛溪第一次有了快乐的感觉。正玩得高兴,母亲出来吩咐:“不要玩了,回家读书,你们的暑假作业都没按时完成。我现在去买菜,你们赶快回去。”
在母亲的监督下,他们三个先去水池边洗了脸上的汗,然后回家。由于宛溪刚才和宛嫪一起玩了跳房子,宛嫪对她表示出一点友好。
回家后,宛嫪从外面的柜子里拿了几本小人书出来,先丢了两本给宛频,然后叫宛溪和她一起看。她们一边看《三毛流浪记》,一边讨论着这个只有三根头发的小孩多么有趣。宛频在看《西游记》,颇为入神,有时会笑出声来。他平时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此时的行为举止倒是和他的年龄相符。虽然三个人时不时地发表着不同的见解,但是气氛还算融洽,除了宛嫪不能占据主导地位的吵吵嚷嚷,强词夺理外,基本上停留在合理辩论的层面。
正所谓快乐不知时日过,三个人还在津津有味地说着猪八戒如何自食其果,被自己乱扔的西瓜皮滑倒,母亲一挑门帘走进来叫道:“到现在还没学习!都11点多了,谁让你们一早上都看小人书的!三妹子,是不是你带的头?”
宛溪异常委屈,刚刚找到的快乐一下就被无情地剥夺了。还没来得及分辩,就听到母亲对着他们一通乱吼,实际上主要矛头是对准宛溪,说她一来就起到不好的作用,是个坏影响。母亲自顾自地说完后,就没收了全部的小人书走了出去。宛频一声不吭,翻开了桌上的作业。宛嫪慢吞吞地用小刀削铅笔。宛溪开始埋头做作业。没几分钟,宛嫪又开始找宛溪和宛频说话,但两个人都不搭茬儿,宛频还瞪了她一眼。她闹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就开始写母亲指定的命题作文。三个人安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母亲让他们去吃饭。
饭桌上,母亲说:“今天晚上单位放电影,你们晚饭后去看吧。”三个人听了很高兴,都盼望着晚上的电影。
因为翘首等待着晚上的电影,下午的时间便觉得有些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吃了晚饭,父亲和宛频先走了,宛溪帮母亲洗了碗以后,和宛嫪一起出门。只有母亲不愿意错过她的电视连续剧,依然留在家里。
电影是露天的,一个白色的幕布挂在正中央。放电影的场地是就父亲单位那个利用率颇高的空地,空地上除了主席台,什么都没有。所以每次看电影时,大家都是自带板凳和瓜子花生。
宛频先跟着父亲去办公室,他们各自拿了一个小椅子过来,由于到的时间早一点,所以位置比较靠中间。等宛溪和宛嫪抬了一个吃饭的条凳走到场地时,离幕布比较近、靠中间的地方已经坐满了人,她们只好在左边靠后的位置坐下。父亲和宛频正襟危坐,不知是否看到她们,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动。
宛溪谁也不认识,所以只能规规矩矩地坐着。宛嫪也只是坐着,不去跟其他小孩玩,也没有小孩来找她。宛溪来了三天,从来没有看到宛嫪和同龄的孩子一起玩过。宛频虽然不主动,但还是会和别的男孩玩。宛嫪则像个独行侠,即使院子里总是有其他小孩聚在一起,她还是一个人玩。
看电影的人很多,除了像母亲那样的电视迷,单位里几乎所有的大人小孩都来了。离电影开场还有半个小时,但场地已经坐满了人。大人高声地说着单位和家里的各种事情,大点的孩子笑着跳着,小点的孩子离开凳子在周围追逐嬉闹。
天还微微亮着,西边天际灿烂的火烧云依稀可见,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清甜气息,这样一个轻松的夏日傍晚很容易让人沉醉在一种无拘无束的喜悦中。
音乐骤然响起,明亮的光线从后面把白色幕布照亮。喧嚣的人群很快就安静了,大家都静静地坐着等待电影开演。
放的电影是《卖花姑娘》。整个放映过程中,有人眼含热泪,有人低声抽泣。最后大家都为打倒白地主欢呼,为了兄妹三人的最终团聚高兴。
宛溪的心情随着兄妹三人跌宕起伏的遭遇忽悲忽喜,其实喜悦的时候很少,因为整个影片的基调是悲伤的。当看到时刻关心着花妮和顺姬的母亲,受尽苦难后离开了姐妹俩时,宛溪跟着她们一起哭。电影快结束时,饱受折磨的花妮重伤躺在地上,然后哀怨的歌声响起:“可怜的姑娘哪能逃脱苦海,黑夜越来越深,世上谁能来救救她。”
直到最后的几分钟,电影才脱离了悲痛的气氛。乡亲们冲到白地主家报仇,哥哥哲勇带领大家参加革命,兄妹三人手牵手走在山花烂漫的路上,悠扬甜美的歌声响起,唱出了“到处是美丽的鲜花开放”这样充满希望的话语。
宛溪非常喜欢兄妹三人牵手走向前方的画面,她羡慕历尽艰辛却依然相互关爱、情深义重的兄妹三人。当所有的灯光在白色幕布上完全消失后,兄妹三人手牵手的温馨画面和“世上谁能来救救她”的悲歌依然交替在她的脑海中闪现。
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朝家属院的方向走着。父亲和宛频已经不见踪影,宛溪和宛嫪走了几步就拉开了距离,各自往回走。宛溪随着人流一路走一路想着电影中的不同场景,不知不觉就到家了。宛嫪随后也回来了。
母亲刚关了电视急匆匆地朝外走,说是去上厕所。宛溪和宛嫪回家几分钟后,父亲和宛频也进了门。很快,父亲叫大家去睡觉。
宛溪去水池洗漱完毕后,进到房间准备睡觉。刚坐到床上,就听到母亲语气凌厉地叫道:“三妹子,出来!”她赶快应声出来,母亲站在吃饭的桌边,厉声责问:“你为啥不把凳子搬回来?”
宛溪这才想到,刚才看电影的时候太沉迷了,散场后还在想着电影。而且宛嫪起身就走,宛溪很自然地跟着她,以致完全没有想起凳子的事。她只好老实回答:“忘记了。”
话刚说完,母亲一个耳光打过来,这个耳光完全把宛溪打懵了。从记事起,只有大伯父打过她两次,但是每次都有非常充分的理由。而且,大伯父只打屁股,从来不打脸。这是她第一次被人莫名其妙地扇耳光,打她的人是见面只有三天的母亲。母亲下手颇重,宛溪毫无防备,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的一声,突然失聪了。她看见母亲的嘴巴上下翻飞,面目扭曲地叫着什么。一瞬间后,她又听到了母亲的咆哮,还是责骂她没有把那个宝贵的条凳带回来。看那个架势,如果那个宝物不见了,母亲肯定会把她放到一口装满水的大锅里,然后把火烧得旺旺的,活活把她烫死。
父亲本来坐在床上看《参考消息》,闻声走了出来说:“大半夜的,吵什么,不让人睡觉了!”说完后,又走了进去,没有再出来,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宛溪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母亲说:“你哭啥子,跟我去拿凳子。”她一边说,一边拖着宛溪往外走。
宛溪很快用另外一只手擦干了眼泪,一言不发地跟着母亲大步朝前走。母亲愤怒地一路数落着她,而她什么都不想听,耳朵里和脑子里始终回荡着一句话:“世上谁能来救救她。”
她们走到刚才看电影的地方,宛溪发现除了家里那个破旧的条凳,还有好几个凳子留在那里,想必是其他小孩忘了拿回家。
母亲命令宛溪和她一起抬着凳子往回走。母亲人高马大,平时走路就很快,现在又急着回去睡觉,走起路来更加大步流星。宛溪拿着凳子的另外一头,跌跌撞撞地跟着她,几次都差点摔倒。她只好双手死命地抓住凳子,用最快的速度跟着母亲一路奔跑。
一路上,母亲的嘴巴似乎没有停过,但是宛溪的耳朵像河流一样,那些话是不该进入的污水。可是污水没有征得河流的同意,就肆无忌惮地把河水弄脏。河流只好默默承受,让它们和清水混在一起往前流。所以,不管母亲说了什么,都全部流走了,一个字都没留下。
宛溪低着头,一边专心走路,一边使劲抓住凳子,根本无法看母亲一眼,也没有回应过她的任何一句话。到家后,她的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双腿和双脚重似千斤。被母亲打过的脸火辣辣的痛,浑身上下没有一个舒适的地方。
身体的伤痛可以让心灵麻痹,从而忘记什么是痛彻心扉。在这样自我催眠的状态中,宛溪很快听到了父母酣睡的声音,然后自己也半梦半醒地睡了一晚。

第十二章 尿盆
尽管宛溪有意无意地用很多方法安慰自己,但身体的各种不舒服还是让她很早就醒了。她不想起来,就躺在床上想着南涧的种种往事。她想到永远慈祥的奶奶,偶尔严厉的大伯父。闯祸以后,为了避免大伯父的惩罚,奶奶和凯哥都会为她辩解。芳姐待她就像一个热情的大姐姐。每个人对她的基本态度都是纵容。家里还有可爱的堂侄海涛。想到海涛,她不禁笑了起来。两岁的海涛,似乎从他会走路的那天起,就一直跟在宛溪的后面。他是一个肉乎乎的小人儿,宛溪跟他一起玩的时候,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不言而喻,他们才是她的至亲。
想着这些快乐的往事,宛溪觉得身心的痛楚减少了很多。她突然发现这是一个特别的疗伤方式。不过,她的美丽幻想被母亲一如既往的叫声打破。继而,她又想到,就算母亲的声音再响,也不能刺破她的心肝,所以无法破坏那些藏在她心里的种种美好。这样想着,她开始起床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父亲已经去上班了,母亲坐在桌前吃饭。她吃饭时,总是大刀阔斧的样子,个性通过吃相体现出来。寂静的房子里,只听到食物和嘴巴碰撞的巨大声音。看到宛溪,她嘴里含着稀饭说:“去把尿盆倒了。”
宛溪以为自己听错了,茫然地站在原地,母亲咽下稀饭,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说:“倒完尿盆后,拿到水池冲洗干净,放到厨房。”
前两天晚上,宛溪看到空的尿盆摆在父母床边,早上起来就不见了。由于她晚上从来不上厕所,所以没有特别留意过尿盆。只是早晨上厕所时,会看到等待的人脚边放着尿盆。现在听到母亲这么说,她便走到尿盆的位置,满满的一大盆尿靠墙放着,散发出令人恶心的骚味。早晨起床时,她脑袋里装着别的事情,对尿盆完全视而不见。现在陡然把精神集中到一大盆尿上,宛溪只觉得五内翻腾。
她的手臂依然酸痛,要端起这么大一盆尿确实非常困难。她咬着牙,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尿盆的两边,然后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端着尿盆往外走。她不想直起腰,因为这样手上可以少用一点力气。由于尿盆太重,加上手臂酸痛引起抖动,刚到门口,尿就从盆子里洒了一些出来。幸亏母亲没有看到,不然又会受到惩罚。
一路停了几次,宛溪才把尿盆端到公共厕所倒掉,然后拿到小水槽里放水冲了一会儿。她拎着尿盆走到厨房,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往柜子里放东西。宛溪之前在厨房见过她,母亲让她叫“邹老师”,说她是初三的数学老师。这个厨房是三家人共用的,另外一家的女主人是没有工作的王阿姨,她在厨房的时间最多。
看到她,宛溪礼貌地叫了一声“邹老师好”,然后拿着尿盆,站在厨房四处张望了一下,不知该放在哪里,她不想去问母亲。正犹豫间,邹老师说:“你妈这么快就让你倒尿盆了!那么重,还要走好远才到厕所,你端得动吗?”
宛溪像遇到亲人般地问:“邹老师,请问这尿盆放到哪里?”
邹老师指着门口的一摞摞蜂窝煤说:“放那边吧。你妈有时用这个盆子装垃圾和蜂窝煤。”
宛溪走到门口,已经有两个露出黑色斑点的搪瓷盆放在那里,想必是邹老师家和王阿姨家的尿盆。这些尿盆应该是每天都摆在同样的地方,这两天宛溪也经常在厨房出入,只是因为没有用过尿盆,所以就没留意过。
放好尿盆后,宛溪准备离开,邹老师又说:“我的三个儿子都比你大,可是连一次尿盆都没倒过。你来这里才三天吧?我要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突然之间,宛溪很想跟邹老师打听一下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想跟她诉说一下满肚子的委屈。不过,她也只是想想而已,和邹老师说了几句话后,就回家了。
母亲已经吃完饭,正在不知第几遍地叫着宛频和宛嫪起床。看到宛溪,母亲眼睛一斜说:“以后每天早晨记得倒尿盆。”
宛溪再也忍不住了,火山爆发般地回复母亲:“我没来时谁给你倒尿盆?刚才邹老师都说,她的三个儿子都还没倒过尿盆呢。而我才来三天,你就叫我倒尿盆。我晚上从来不用尿盆,谁尿的谁去倒!昨天晚上,你还扇我耳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打过我的脸!你有什么资格打我!我第一次去看电影,就算忘记拿凳子,也是正常的。再说,忘记拿凳子的也不是我一个人,你凭什么只打我!你不是我妈!卖花姑娘的妈妈那么好,你为什么这么坏?你到底是谁?是电影中的地主婆吗?你作恶多端,小心哲勇哥哥带人打你。”
一瞬间,母亲愣住了,但是很快她就惊天动地般地叫起来:“叫你做一点事情,你就这样跟我顶嘴。以后我让你做什么,你必须做。再敢这样跟我说话,我打烂你的嘴巴。”
母亲边说边走向宛溪,伸出手掌打过来。宛溪不想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又被她扇一个耳光,于是迅速地跑向门口,冲到院子里。母亲跟在身后骂了很多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恶毒语言,不过还是有所顾忌,所以终究没有在院子里追着她打。
站在院子里,宛溪很想号啕大哭,但是总有人在水池或厨房走动。如果母亲跟出来打她,她应该会大声控诉。母亲也许有点母夜叉的性格,但毕竟不是泼妇级别的,也不想把她不是特别占理的事情嚷嚷得尽人皆知。所以母亲虽然心里憎恶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儿,想放肆地狂扁她一顿让她长点记性,但想到实际情形,还是犹豫着,进而不得不收敛气焰,这是她没有出来打宛溪的主要原因。宛溪不愿意在人前落泪,然而心里的苦痛实在难忍,她便默默地走出了家属院。
家属院的外面只有两条街,往东通到父亲的单位,宛溪不想走那个方向,那里和家一样,没有自己的位置。一条街是原乡人解决生活所需的地方,菜场、肉铺和粮店等都聚集在这里,人间的各种气息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宛溪带着满腹的伤心和愤怒把市街走了好几遍,直到街上的所有人都奇怪地看着她才离开。
她想到自己从来不曾和父母生活过,所以父母对她没有感情。可是,父母在自己的眼里也是同样陌生啊!她才来到新家三天,就遭到母亲的耳光和各种各样的驱使。难道母亲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不喜欢她吗?她不是母亲的孩子吗?宛溪苦思冥想,还是不明白母亲为何待她如此刻薄。母亲的事情想累了,脑袋又转到了父亲。如果说母亲以匪夷所思的暴力打击自己,那么父亲便是以前所未有的冷漠隔绝自己。父亲完全做到了把她当成不存在,他固守着所有的生活习惯,就像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宛溪走出市街,到了周围的田野。极目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庄稼和农作物在自己的领地茁壮生长。挺拔的玉米像训练有素的战士,成排成列,笔直地站着。肥厚的叶子把望不到边的田地围得密不透风,有些粗壮的玉米秆上已经长出了硕大的玉米棒。很多木棍插在高高的豆苗之间,细细的豆蔓在碧绿的叶子中伸展,枝蔓间的卷须在木棍上攀爬,支撑住了又细又高的豆苗。花生秧、红薯蔓密密麻麻地覆盖在地面上,把整个地面染成了一片绿海。圆圆的麦垛周围,几只鸡安然自在地啄食落在地上的谷粒。天空高远湛蓝,万物都在太阳底下闪光,散发着芬芳和属于自己的独特气息。
宛溪沿着田野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脑子里始终被新家的种种事情占据着。母亲偏袒宛嫪,父亲溺爱宛频,自己完全是一个多余的人。这样来来去去地徘徊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她只能希望奶奶的身体尽快康复,自己可以回到南涧。
不知走了多久,她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一坐下来,才觉得饥肠辘辘。太阳偏离了正南,朝西边移动,天色应该不早了。宛溪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她没有选择,起身回家。走过市街,闻到包子铺飘出来的香味,宛溪只能使劲咽口水。快五点的时候,她回到家里。母亲看到她就说:“怎么不去死,谁让你回来的。”
宛溪听到这话,只觉得自己费心竭力用针线歪歪扭扭缝起来的伤口被残忍野蛮地撕开了,一片血肉模糊,刚刚平复的伤痛不但被毫不留情地用刀挑破,还被捅了几下。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怎么不去死”,她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母亲真的那么恨她,巴不得她去死吗?她的确不想回来,可是去哪里呢?凭着有限的知识,她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但她能想到的地方只有南涧和三姑的家。可是怎么去呢?像凯哥那样,先坐单位的班车到西安,然后怎么办?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要用钱买车票,这是她没有的东西。没有钱,难道要去乞讨或者饿死在路上吗?照目前的情形看,即使她真的死在外面,父母也完全可以做到无所谓。想到这里,她那伤痛欲绝的心奇异地跳了几下。她还没到考虑死亡的年纪,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唯一了解的事情是死亡发生的时候,就是再也见不到了。生命中第一次知道死亡源于她养的小狗,她给它起名小黑。自从小黑进入家门后,她亲眼目睹了它从三个月到七岁的全部生命历程。遗憾的是,在离开南涧之前,小黑跟别的大狗打架时不幸被咬死了。她把小黑埋在奶奶家的后院,守着小小的坟包哭了两天。
可是,自己至亲至爱的父母,在相见的第三天,就轻而易举的让她想到生命的终点。心跳的同时,她有些释然。以死抗争本来是一种最惨烈的方式,应该能够让活着的人反省,反思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得当。可是现在,就算死了,伤害自己的人也根本不会在乎,觉得她死不足惜。既然如此,为何要枉费生命!千万个念头转过后,她决定好好活下去。
做了决定后,宛溪不想和母亲正面冲突,便一言不发。回家是因为饥饿,回来了也没有饭吃,但她突然不饿了。那一刻,她感受到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完全压住了身体的基本需要。
晚饭是一如既往的简单和难吃,宛溪一天没有吃饭,都提不起胃口多吃一点。她很快地吃了一碗饭和少许的菜,然后第一个离开饭桌,躲到里面的房间读书。她很喜欢《儿童文学》,总是被里面各种各样的故事吸引。她拿起《儿童文学》开始读,很快,就忘却了现实的烦恼。
不知是否是因为早晨的激烈抗争,晚饭后,母亲没有叫宛溪帮着洗碗。她也乐得清闲,躲在小房间里手不释卷,直到宛频和宛嫪进来睡觉。

第十三章 大学——母亲和父亲
时间不会因为人的悲伤加快,也不会因为人的快乐停滞,而是永远按照地球围绕太阳的程序变换。宛溪就这样日出日落地生活着,她依然无法回避母亲的粗暴,父亲万年不变的石化表情,但她极力不去想他们。在父母家待了二十多天后,母亲收到一封信,看完以后,她有些兴奋地宣布:“你们的姐姐考上大学了。”
听到这个消息后,宛频不置可否,宛嫪疑惑地问:“考上大学好吗?”
虽然大伯父一直教导宛溪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但是她并不知道考上大学到底意味着什么。现在听到宛嫪这样问,宛溪很想知道母亲怎么回答。
“那还用说!上了大学就可以分配到一个好单位,能够有个好工作,可以赚钱。”母亲深思熟虑般地说着,“我就不用养活你们了,你们可以去外面独自生活。”
最后一句话是宛溪的梦想,这些天来,她经常想的就是如何才能走出去,自己一个人生活。
然后母亲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宛怜的事情,与其说是叙述宛怜的事,不如说是炫耀她的正确。虽然故事说完后,宛溪也没有感觉到母亲做出了什么英明决定,但是整个过程,母亲都有一种洋洋自得的表情。原来的主题是跟大学和宛怜有关,但是由于宛嫪在旁边叽叽喳喳,不时地提出各种问题,所以母亲陈说的时候逐渐偏离了主题。不过,当母亲讲完后,宛溪大概知道了父母的基本情况。至于宛怜,母亲也顺带道出了她的一点皮毛。
父母的婚姻虽然不是包办,但是带着那个时代的特征。他们是由母亲的一个亲戚介绍认识的,这个亲戚和父亲在一起工作。父亲休假的时候,随着这个亲戚到了母亲家。亲戚、父亲和母亲的目的都是一致的,而且以当时的标准来衡量,父亲和母亲的年纪都老大不小了。所以,无须任何人特别努力撮合,两个不是把恋爱作为目标的大龄男女就看对了眼。他们在这次见面以后,就申请了结婚。一张结婚证让他们有了合法制造孩子的权力,但没有让他们长相厮守。即便开始的时候两情相悦,日子久了,也会被琐碎的生活磨淡,所以深厚的感情是在朝夕相对中逐渐培养出来的,然而父母什么资格都不具备。婚后,他们一直两地分居。
父亲年轻的时候,虽然有个固定的工作单位,但是工作地点总是变动的。他常年在各种荒僻艰苦的地方为国家寻宝探矿,从很多看似没有用的东西中梳理线索,哪怕一块石头或者瓦片都不轻易放过。这种工作性质是无法把家安在某个地方的。母亲出生在四川的仁洲镇,除了去成都读师范,就没有离开过那里。师范毕业后,母亲又回到仁洲,在当年她读过书的中学教书。父亲有假期时,就去仁洲和母亲团聚。
虽然父亲每年休假的天数很有限,平时两个人也极少鱼雁往来,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他们的造人运动。结婚两年以后,宛怜首先呱呱坠地。时隔四年后,宛频出生。两年以后,命途多舛的宛溪来到人世。她很快离开了仁洲,没能亲眼见证宛嫪如何在几个月以后幸福地来到人世间。
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并没有让父亲休假的天数延长,他每年还是来去匆匆,在仁洲短住。母亲自己带着孩子,又要上班,让没有耐心的她时刻处在暴跳如雷的边缘。虽然外婆可以帮忙,但解决不了大问题,因为外婆总是为了生计操劳,非常辛苦。一日三餐的问题已经让她绞尽脑汁,根本腾不出更多的精力照看孩子。母亲白天晚上都能听到孩子的哭声,经常是刚睡着,又被吵醒,搞得她一肚子火。她每天为了各种没名堂的事情疲于奔命,所以难免诸多怨言。尽管父亲不能帮母亲带孩子,不过在制造孩子时,却一点都不懈怠。所以,母亲在生下第三个孩子后,父亲在每年休假的短暂日子里,又在她的肚子里种下了老四。
母亲发现自己再次怀孕后,难得提起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主旨就是让他解决孩子的哭闹问题。父亲回来休假时,母亲已经到了七窍生烟的临界点,她挺着装着老四的大肚子每天对着他狂轰滥炸。纵然是父亲这样一个很难受到外界打搅的人,也觉得不胜其扰,所以最终他决定把宛溪和宛频交给奶奶抚养。可是父亲休假时只去仁洲,不会去奶奶家。他无法忍受常年看不到宛频,所以宛频只在南涧待了不到两年,就被父亲带回了仁洲。
终于,父亲在参加工作二十多年后,不再需要风里来雨里去,像流民一样总是和大自然做伴,他可以在某个地方常住了。原乡虽然不是一个理想的地方,但是父亲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在这里安顿下来。父亲到原乡一年多以后,母亲带着宛频和宛嫪过来。他们最终结束了十八年两地分居的生活,合理合法地住到了一起,每天从早到晚都能看到对方。
母亲决定去原乡时,宛怜刚刚离开仁洲,去县城读高中。从小到大,宛怜的成绩一直非常好,老师都很喜欢她。到了高中没多久,她又成了老师的宠儿。
当母亲想给宛怜转学,带她到原乡时,教过她的老师都说:“宛怜一定可以考上重点大学。如果转学,尤其是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难免有个重新适应的问题,肯定会影响她的学习。最好把她留在这里。”
听了那些老师的话,母亲没有犹豫,就答应让宛怜留在县城的高中继续读书。宛怜独自在离仁洲不算远,一个叫作潭沙的县城上学。上学的时候,她每个月去外婆家带点咸菜和干粮到学校,放假的时候回外婆家帮忙干活。最后,宛怜的确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考上了一个名牌大学。
母亲眉飞色舞地说着宛怜将要去的这个大学多么有名,还是什么重点,又说如果不把宛怜留在潭沙读书,转到原乡上学的话,她肯定只能考个一般大学,也许连大学都考不上,因为原乡高中实在太差。母亲得意洋洋地说着关于大学的话题,看起来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可当宛嫪问起宛怜即将去的学校是什么重点时,母亲说“搞不清楚”。
从头到尾听下来,宛溪没有明白母亲在宛怜考大学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重要角色。所有的印象就是,把宛怜一个人留在四川是非常正确的决定,但那也是宛怜的老师们让她这么做的。
对于宛怜,就像这个家里的所有其他人一样,宛溪也是完全陌生的,连照片都没见过。如果不是因为宛怜考上了名牌大学,不知何时才会听母亲提起她。
听到母亲说得那么兴奋,宛溪非常好奇,很想知道这个姐姐是何方神圣。如果想了解一个人,最起码应该知道他或她的样子。于是宛溪尝试着勾画一下宛怜的容貌,可她想象了半天,无奈还是一片模糊。

第十四章 宛怜
一年后的夏天,宛溪终于见到了经常想念,也曾经在梦中出现过,但面目依然不清楚的宛怜。一见之下,她就觉得这个日思夜想的姐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根本不像是这个家里的人。而且她不敢相信没有爱情的父母能够生出一个流光溢彩,如绿宝石一般美好的姐姐。当然,她也毫不犹豫地爱上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姐姐。
刚满十八岁的宛怜正值青春年华,虽然没有华美的衣裳,但由内而外散发出逼人的鲜活气息。她身材高挑,穿着一件褪色的白底黑花连衣裙,尽管剪裁不是很合身,但无法掩盖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留着利落的短发,高鼻深目,有点轻微的鹰钩鼻,一张性感大嘴,很有异域女子的风情。宛怜热爱音乐和诗歌,无论听到美妙的音乐,还是诵读醉人的诗歌,都会双目放光,整张脸熠熠生辉。
宛怜上大学的四年时间,来过原乡两次,都是夏天,从来没有在万家团圆的春节时间出现过。
开学的时候,宛怜从外婆家离开,直接去了她的大学。第二年的夏天,她到了原乡。但是过年没有回来,据说待在学校。大学三年级的夏天,宛怜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原乡。此后,直到她毕业工作,一直芳踪难觅,父母也没有再提起。看来真的如母亲所言,宛怜能够独立生活,不需要父母养活,也不用回所谓的家了。
宛怜在原乡时,常在晚饭后带着宛溪和宛嫪一起散步。散步时,宛怜会给她们诵读诗歌,讲解读过并且热爱的书,也会教她们唱歌。宛溪经常满脸迷茫地听着宛怜抑扬顿挫地吟诵“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静静地流”“一切极恶全像花儿一样盛开”“成熟的草莓红艳艳,而紫菊枯谢,气息微弱。夏天即将消逝,谁不丰盈”等诸如此类的长短句子。她只知道草莓、紫菊、夏天是有明确含义的具体词汇,可是这样组合到一起时,她又摸不着头脑了。当宛怜有些悲伤地说着白瑞德和郝思嘉“令人心碎的爱情”时,宛溪总是不明所以。只有当宛怜唱歌的时候,宛溪才能感同身受,因为宛怜唱歌经常是适乎情境的。如果有蜻蜓飞过,她会唱“晚霞中的红蜻蜓,请你告诉我”;如果沉浸在自己讲解的动人故事中,她会唱“田野小河边,红莓花儿开”或者“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快要离开原乡回学校时,她就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宛怜唱歌时声情并茂,既动听,又动人。
这两次宛怜待的时间都不长,每次差不多一个月。宛怜来时,宛频晚上去一个同学家睡觉,姐妹三人睡在小房间。宛怜经常意犹未尽地说着苔丝的苦难,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屋子,还有“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等等。宛溪虽然从来没有听过,但是觉得有个具象的人或物,还是有迹可寻的。不过,当宛怜说出“作为精神的直接实体性的家庭,以爱为其规定,而爱是精神对自身统一的感觉”这样的话语时,她只能如同一个傻子那样,张着嘴巴,尽管不至于涎水直流,但无论如何是合不拢的。
宛怜的脑袋里总是装着取之不尽的东西,每次开口都是她的独角戏。宛溪和宛嫪只能大惑不解地听着,除了偶尔感到似懂非懂,必须冒出一两个让宛怜发笑,又傻透顶的问题外,就没有打断过她。因为宛怜总是很难停下来,所以她们经常很晚才睡,并且常为此被母亲呵斥。
宛嫪对宛怜言听计从,说是崇拜也不过分,大概是因为从小跟在宛怜后面做跟屁虫的缘故。宛溪当然非常喜欢宛怜,真诚地爱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姐姐,但没有像宛嫪那样把她奉若神明,仿佛仰她的鼻息才能活下去。宛怜是阳光雨露,微风绿萝,柳色青青,琼浆玉液……人间的很多美妙事物都和她相关,但她不是空气,而且宛怜从来也没有做空气的打算。宛怜在原乡停留的短暂时光,带给宛溪很多快乐。宛怜的博学多才为她打开了另外一个天地,让她看到了更大的格局。宛溪领略到除了父母这个狭小局促、找不到归属的家,在原乡之外还有大江大海,她不会终生囿于一洼浅水之中。可以说,宛怜的出现,从某种程度上帮助她跳出了困兽般的境地。
宛怜走时,宛溪总是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满脸都是不舍,依依惜别地送她去父亲的单位坐车。车子开出很远,宛溪依然站在那里遥望,直到再也看不见时,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宛怜坐在车上,回头望了一眼变成一个小黑点的宛溪。一瞬间,她有些感动。对于面目都还没有长清楚就离开了的宛溪,她没有丝毫印象,更谈不上姐妹之情。在家的短暂日子里,她亲眼看到宛溪和母亲据理力争,即使母亲恶言恶语,拳脚相加,她也丝毫都不退让。平心而论,母亲确实没有道理,因为宛怜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她早已领教了母亲为人处事的不公之处,而且她也了解脾气暴躁、举止粗鲁的母亲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地偏袒宛嫪。虽然母亲歪曲事实是一种常态,但她还是惊讶于宛溪的反抗。令宛怜更惊讶的是,倔头倔脑的宛溪居然对她如此留恋。然而,感动的情绪转瞬即逝,她的思绪马上就转到了让自己苦闷的各种烦心事之中。
由于父母给的钱太少,宛怜的生活总是捉襟见肘。她是三春之桃的年纪,可如果连一件漂亮的衣服都买不起,大部分时候也只能空负韶华。虽然说饱读诗书能够丰富精神世界,让物质上的欠缺有所弥补,但在书中的黄金屋以实体形式出现在眼前时,总是难免会为了五斗米的问题沮丧自卑。然而这些悲苦的情绪不能展露出来,因为她心高气傲,不甘居于人后。可是,大学里的人中龙凤不在少数,要想出类拔萃,并非易事。再加上总是为钱发愁,已经日益影响她的自信,让她原本挺直的背不由自主地弯了一些。贫穷的生活无法让她高雅,很多时候连尊严都没有。她必须节约每一分钱,躲在学校不回家也是一种省钱方式。外婆的家更是不能回,那里的每个人都过着苦巴巴的日子,比她还穷。除了外婆家的几个人,那些沾亲带故的人都以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学生,说什么都应该接济一下在乡下为了生活发愁、在底层挣扎的他们,所以亲戚们总是盼着能够从她这里得到一些实惠。那些一辈子在方圆几公里范围内谋生存的人,不会想到在偌大的城市里生活是多么不同。没有出过远门的人不可能理解淹没在人海之中是什么样的感受。而宛怜到了学校后,新鲜劲还没过时,就意识到她只是一个毫不起眼、平凡至极的穷苦女孩。
尽管宛怜可以脱口而出“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贫穷与富足,与上帝和所有的人相等”,可她很想抹去其中的两个字。虽然她尝试着安贫乐道,但真正的淡泊明志并非寻常人能够做到。所以,她只能用一个虚伪脆弱的外壳把自己裹起来。
面对懵懂无知的宛溪和宛嫪,她信手拈来的东西,就可以让她们心悦诚服。在她们面前,宛怜可以肆意展示自己的广博。那种高人一等的感觉,让她找到了久违的愉悦。
宛怜不在的时候,宛溪时常记挂她,但两人没有任何来往。她很想给宛怜写信,可是没有钱买信封邮票,只能作罢。宛怜也不曾给她写过只言片语。而且,父母和宛怜之间也极少写信。偶尔接到宛怜的来信,还没拆开,母亲就会嫌弃地说“又来要钱了”。
回想起来,两个暑假的快乐时光,就像一个虚幻的梦。
宛怜在另外一个暑假大学毕业,分配到成都工作,按照母亲的说法是“端上了铁饭碗”。她没有回原乡,从学校直接去单位报道。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宛溪几乎没有听到过关于宛怜的消息。

第十五章 开学——同桌
母亲宣布宛怜上大学以后不久的一天,宛溪迎来了开学的日子。她兴高采烈地提着母亲给的破布袋,喜气洋洋地到了子弟学校。学校的设置是从一年级到初三,每个年级一个班。
上课前,所有的学生都要做广播体操,跟着喇叭从“一二三四”做到“八二三四”,动作从“伸展运动”开始,到“跳跃运动”结束。课间休息时,大家还要做一次眼保健操。大多数时候,学生们跟着大喇叭的指示用手指按摩或者轻轻揉搓眼部。没有广播的时候,所有的学生在教室里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班主任老师坐在讲台上,带领大家一起做。有的时候,班主任也会指定听话、表现良好的学生到讲台上给大家示范。
只要是上课的日子,学校里总是人声鼎沸,除了集体朗读课文或者音乐课上的歌声,还有就是课间休息时的娱乐活动,很多学生不分年龄,聚在一起,玩着各种游戏。其中,大家最爱玩的是老鹰抓小鸡和警察抓小偷。
个子最高的一个学生在最前面当老母鸡,后面的学生全部是小鸡,按照个头儿高矮排成一串,每个人从后面抓住前面那个人的衣服,然后另外一个学生扮成老鹰来抓纵队中除了老母鸡以外的小鸡们。老母鸡在前面腾挪跳跃,身后的小鸡跟着他们的节奏和方向移动,以此来躲闪老鹰的袭击。只要被老鹰碰到就立刻出局,然后有新的人顶上。老鹰是坏人,大家都要躲着他。可是被抓到以后就不能接着玩这个玩游戏,作为好人的小鸡们也不高兴。警察抓小偷也是一个好人和坏人的游戏。先在小纸条上写好警察或者小偷,扔在地上,大家各自去抢。抢到小偷的学生立刻四散跑开,抢到警察的学生撒腿就追。也有一些狡猾的学生,抢到小偷后站在原地不动,等警察都跑了后,找个地方躲起来,很难找到他们。刚开始,大家都想当警察,不愿意当小偷。小偷被抓到以后,不但要用绳绑起来,而且要站在画好的圆圈里不能动,所以抢到警察的孩子们都很高兴,喜笑颜开地等着抓小偷。后来发现,想当好人并不容易,因为警察必须抓到所有的小偷才算赢,所以很多时候警察反而不敌小偷,总是输,输了就要被全部淘汰。久而久之,原来把好人当作目标和理想的孩子们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心理变化,觉得当个坏人也不错。
其他的很多游戏都经常变化,有些新的游戏流行一两个月,就没有人愿意玩了。唯有这两个游戏,大家总是乐此不疲。每次玩的时候,都争先恐后地抢位置。如果来晚了,或者抢不到位置,只能眼巴巴地站在旁边等着当替补。
除了游戏,最愉快的事情就是秋游。开学没有几天,老师就宣布要去西安的兴庆公园、 大雁塔和小雁塔秋游。不久以后,宛溪听到同学们说不但有秋游,还有春游。每次的目的地都是西安或者附近的什么地方,总是天不亮就上车,黑透了才回来。陪同的老师们永远累得一塌糊涂,连话都不想说,回程时做完简单的叮嘱,上车后很快就睡着了。但学生们从来不觉得疲倦,一路上都没有安静的时候。除了市里常见的景观,子弟学校的每个学生都去过华清池、兵马俑、茂陵、昭陵和乾陵。每次去哪里,都由学校决定,学生没有发言权。其实,学生也不在意去哪里,无论坟墓还是历史遗迹,只要不上课就高兴。不过,那个巨大的无字碑确实让很多学生瞠目。老师说以前无字,后世的人又题了字。但是学生们伸着脖子,仰着头看了半天,也认不得几个字,所以等于没有字,回程的路上他们还一直争论到底该叫无字碑还是有字碑。
开学以后,宛溪每天都开开心心地坐在五年级的教室,等着老师来上课。教室里有二十多个学生。有些同学暑假时在院子里见过,也一起玩过。宛溪第一天看到她们的时候,觉得异常欣喜。她把课表看了好几遍,都已经背下来了。除了语文、数学这样的主要课程外,还有自然常识、音乐、美术和体育课。
音乐和美术由同一个老师教,上她的课很轻松,每次都在欢笑中度过。她总是教大家唱不同的歌,有“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岭上开遍哟映山红”“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让我们荡起双桨”等等很多好听的歌。但是美术课就不一样了,每次上课都是画苹果。整个五年级,所有人的本子上画满了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苹果。据说达·芬奇的学艺之路是从画鸡蛋开始的,他每天观察光影变化,从不同的角度画鸡蛋,终于升华到一个人们无法企及的高度,然后有了举世闻名的《蒙娜丽莎》。不知道美术老师是否指望大家在画苹果的过程中感觉太饿,从而画出《最后的晚餐》充饥。可惜老师的心血全部白费,不要说成为世界闻名的大画家,子弟学校连一个以画画为生的人都没出过,只有一个名气不大的服装设计师,算是和美术沾点边吧。教语文的是个年轻的女老师,讲课时,口齿比较清楚,普通话还算标准,就是有点东北口音。调皮的同学总是模仿她说:“我们东北银(人)就这样。”
班上最顽皮的学生是耿胜辉,他的妈妈是和宛溪家共用厨房的王阿姨。耿胜辉经常欺负别的同学,到处滋事打架。耿胜辉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大姐叫耿茹静,在西安上大学;二姐叫耿洛涛,在原乡高中上学;小弟弟刚上学。
耿茹静高挑漂亮,很有艺术天分,会弹古筝、拉二胡,有人说她无师自通。但音乐不能当饭吃,所以她学了一个和音符八竿子打不着的专业。耿茹静会好几种乐器,尤其酷爱琵琶。每当她回家的时候,院子里就会飘荡着《平沙落雁》和《高山流水》这样的悠扬旋律,院子里的人也跟着大饱耳福,听得懂的人说像玉盘倾泻、珍珠滑动发出的声音。但当她弹起《十面埋伏》时,又是另外一番场景,那种惊心动魄、激烈战斗中的格杀和千悲万恨都随着快速地拨弦声传达出来,让人提心吊胆,总怕那几根细弦随时断掉。不过,如果弦真的断了,也不是坏事,起码项羽不用在乌江自刎了。耿洛涛虽然没有耿茹静那么惹人注目,但是温顺和婉。然而,不知为何,王阿姨一点都不喜欢她,不但指使她做各种家务,而且经常训斥她。王阿姨把耿茹静捧在手心,对于耿胜辉则是含在嘴里,小弟弟当然也是很受宠的。唯独对于耿洛涛,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无论耿洛涛做什么,都能够无端招来责难辱骂。
王阿姨非常溺爱耿胜辉,对他在学校的霸道行为总是睁一眼闭一眼,就算其他家长抱怨,她也经常护短。因为都是一个单位的,家属院就那么大一点,所以很多家长不好意思撕破脸皮,跟她大吵。如果真的碰到很厉害的家长,王阿姨推不过去时,才会对耿胜辉稍加约束。耿胜辉的爸爸是个老实巴交的技术人员,在单位就是勤勤恳恳地工作,很少过问与此无关的事情。家里的事,更是全凭王阿姨做主。
在这样的环境下,耿胜辉越加放肆,经常用各种恶作剧整人。很多同学都怕他,只好忍气吞声。有些不服气的跟他打架,总是打不赢他。
耿胜辉的霸道虽然让不爱惹是生非的学生退避三舍,但只要不是经常和他发生正面冲突,还是可以相安无事的。宛溪本来也没打算招惹这样一个性格突出的人,可令她沮丧的是,想逃也无处可去,因为她居然和耿胜辉同桌。大概是他恶名在外,所有家长都要求老师排座位时把自己的孩子跟他分开。宛溪是新来的,母亲也没有跟她的班主任老师提任何要求,所以她就和耿胜辉坐在了一起。耿胜辉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线,只要她超过一点,就被他打一下。她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凳子经常被他挪走。很多次,她都坐在地下,头磕在桌子上。所以,她双手摸着凳子了才敢坐下去。然而,耿胜辉不是每次都挪凳子,因此她有时也会放松警惕。
有一次,耿胜辉很久都没挪过凳子了,宛溪已经忘记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坐在地上的。所以她站起来回答完老师的问题后,就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结果一屁股坐在地下,头磕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痛得流出了眼泪,情急之下,狠狠地打了耿胜辉一拳,又想到总是被他捉弄,觉得不解气,应该对他“数罪并罚”,就索性踢了他一脚。耿胜辉会玩命地跟男孩打架,但不会真的跟女孩动手。然而,他的恶作剧常常让女生们痛哭流涕,和被他打一顿的效果差不多。如果宛溪不是被碰得眼前飘过一阵金星,也不会打他。既然给了他一拳一脚,她知道他一定不会饶过自己。
宛溪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天,每次坐下之前都要双手紧紧地抓住板凳,还要经常检查课本是否被撕掉几页,作业有没有被涂黑,或者摸摸头上是否有虫子,不时地让同学帮她看看衣服后面是不是被剪了个洞。庆幸的是,她除了头发被耿胜辉烧掉一缕外,其他一切尚好。
这样过了一个多星期,耿胜辉没有用别的方式整治宛溪,但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天下午放学后,耿胜辉对她说:“马上要考试了,我还有很多词都不知道意思,你明天早点到教室,在上课前给我讲一下。”
耿胜辉偶尔会问宛溪一些问题,她不想得罪他这个霸王,每次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自从第一次迫不得已地攻击他以后,宛溪更想向他伸出橄榄枝,展示和平友好,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宛溪来到教室,透过窗子,果然看到耿胜辉坐在位子上。离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教室的门开了个缝,宛溪一把推开,正要往里走,一大股透着怪味的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紧接着,又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东西落下来,打在头上和身上,隐隐作痛。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看到打扫卫生用的塑料桶掉在一边,地上有铁钉、螺丝螺母、废弃的铁皮、不用的小锁,还有几根粉笔头。
看到宛溪的狼狈,耿胜辉从座位上跳起来哈哈大笑。她知道担心多日的报复终于来了,这样想着反而轻松了,只是思忖着是否要回家洗一下。
她没有钥匙,如果走回去,家里也没人。老师都会早点到,母亲应该马上就到学校,但害怕被痛骂一顿,所以宛溪不敢去找她。这么一想,得出的结论就是她不可能回家换衣服。于是,她去学校的水池边草草地洗了一下,但无法改变顶着一头脏水、衣服上散发着怪味的事实。上课期间,耿胜辉多次嫌弃地捂着鼻子,要求她回家洗头换衣服。宛溪说:“你活该,下次弄一桶干净的水,就可以只害人,不害己。”
她一直和耿胜辉同桌,在和他斗智斗勇的过程中上完了五年级。
坏孩子们以耿胜辉为中心,组成一个小团体。不过小团体很松散,里面的人也常闹矛盾,其中最主要的矛盾集中在耿胜辉和另外一个男生江军钢之间。
江军钢的眼睛清澈明亮,智力超常。他的爸爸是单位的大领导,妈妈是单位的工程师。据说他的妈妈极其聪明,很多男人都解决不了的技术问题,到了她那里,完全是手到擒来。可是,不久以前,她那超出常人的脑袋出现了问题,只能减少工作,有一半的时间在家休息。和耿胜辉一样,江军钢也有两个姐姐。他们有些相似,但更多的是不同。
表面上看来,他和耿胜辉都不算好学生,因为他们上课不专心,常搞小动作,也从来都不爱学习。可是,江军钢的成绩永远都是第一名,耿胜辉却总是跳不出最后三名。
耿胜辉相信拳头里面出政权,到处打架滋事,用武力让一小撮人围着自己转。然而,江军钢从来不跟任何人动手,也不会无端欺凌同学。他不拉帮结派,却有一些不同年级的学生自愿以他为中心,跟随左右。他们两个互相轻视,谁看谁都不顺眼。“领导”合不来,小兵们也跟着受累,需要见机行事。所以,两派人马难免有些争执。争执过后,就是一番新的排列组合,曾经敌对过的人很可能变成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由于江军钢派系的人不会无故地欺善怕恶,所以他们不算坏孩子。真正的坏孩子就是以耿胜辉为首的一些人,他们的人数也会时增时减,不过总数始终没有太大变化。所以,学校里除了极少数耿胜辉这样的“恶人”,大部分同学都很好。
宛溪很快就有了三个好朋友,她们经常形影不离。

第十六章 朋友
和宛溪最要好的三个女孩是钱小瑛、刘洁文和孙霜。暑假的时候,宛溪先在院子里认识了钱小瑛,她们一起玩时,刘洁文和孙霜经常自动加入,就这样,四个人很快玩到了一起。开学后,宛溪和她们走得更近了。
钱小瑛的父母毕业于一所著名学府,他们在大学相识相爱,感情甚笃。毕业后,分配到同一个单位,很快双双成为单位的技术骨干。工作没多久两个因为爱情走到一起的人,就共结连理。
钱小瑛和宛溪一样扎着两个小辫子,不同的是,她扎辫子的头绳经常换,有时是蝴蝶结,有时是彩带,就算是普通的橡皮筋,也是五颜六色的。而且,她的妈妈时常教她或者直接帮她编不同式样的辫子,所以她头发的花样最多。有时候是麻花辫;有时把辫子盘在头上;有时只用耳朵边的少许头发编成两根细细的猪尾辫子,其余的头发披在头上。相比之下,宛溪用于扎辫子的东西永远是本色橡皮筋,还经常是打了结断掉的橡皮筋。母亲从来不过问她头发的事情,大多数时候,宛溪都是扎着简单的三股小辫子。偶尔,跟钱小瑛学了新辫子的编法,也会变换一下。
钱小瑛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三个人都穿很新的衣服。尤其是钱小瑛,她衣服上的大花小朵永远都亮丽地开着,即使偶尔穿姐姐剩下的衣服,也看不出来是旧的。宛溪穿不到宛怜的旧衣服,可是也极少有新衣服。她总是穿褪色的衣服,衣服上的花朵从来都没有绽放过。
刘洁文黑黑瘦瘦的,一张方方的小脸透着一股坚毅之气。她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小弟弟,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同住。她的爸爸在后勤处工作,妈妈在市街上摆个小摊卖油条烧饼、饺子混沌之类的吃食,每天早出晚归。
原乡每个星期有两天赶集的日子,每逢赶集的时候,四邻八乡的人就像聚会一样。街上总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地挤着,不管是否认识,大家都热烈地交谈着。每当这时,刘洁文的妈妈都会异常忙碌,她和姐姐放学后一定会去帮妈妈卖东西。
像刘洁文这样的大家庭,除了享受生活的小弟弟,每个人都很忙。爸爸妈妈自然不用说,爷爷和奶奶也不得闲,除了在家帮她妈妈准备摆摊所需的食材和其他东西,还要给一家人做饭。两个妹妹虽然年幼,也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
无论在单位还是在整个原乡,孙霜都是公认的小美人。她有一头有点自来卷的闪亮黑发,一对透着灵气的大眼睛,浓密的长睫毛盖在上面,像电影里面的外国人那样,挺直的鼻子,小巧的嘴巴,光洁细腻的皮肤白里透红,还有完美的鹅蛋脸。现实中很难见到这么漂亮的小人儿,怎么看都像个精致的瓷娃娃。
孙霜对自己的美貌浑然不觉,夏天经常和宛溪她们玩得汗流浃背,冬天被冷风吹得鼻涕横流时,她就用衣袖抹去。孙霜有两个哥哥,她有时穿着哥哥们淘汰的衣服无所顾忌地疯跑。可是,无论孙霜如何不顾形象,举止多么随便,她那自然天成的美貌都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多看几眼。
宛溪和三个好朋友经常一起上学,结伴回家。无论在学校还是家属院,都聚在一起玩跳皮筋、丢沙包、跳绳、踢毽子等等。四个人各有所长。钱小瑛最高,跳皮筋玩得最好。一根长长的橡皮筋撑在两个人身上,先从小腿开始,跳完了规定的动作后,橡皮筋就往上升,最高升到头上。无论橡皮筋升得多高,钱小瑛都可以抬腿跳进去。刘洁文有力气,丢沙包最好。孙霜灵动,擅长跳绳。钱小瑛和刘洁文经常把绳子抡得飞快,孙霜照样可以钻进去跟着跳。宛溪擅长踢毽子,不但会踢各种花样,而且经常踢到一两百下毽子都不会掉下来。
宛溪经常去她们几个人家里玩,有时会和刘洁文一起帮她妈妈卖东西。收摊前,如果东西还没卖完,她妈妈就分给她们吃。
钱小瑛的父母和蔼可亲,总是笑呵呵的,姐姐和哥哥都对她很好,一家人其乐融融,让人不禁感叹有爱真好。根据缺什么就渴望什么的原理,宛溪几乎终日在钱小瑛家进出。在去了她家无数次后,钱小瑛从来没跟宛溪要求“互相拜访”。虽然宛溪没有说过家里的情况,但钱小瑛冰雪聪明而又善良淳厚的妈妈早就看出了她的处境,只是没有道明。总之,这让宛溪如释重负。
宛溪在钱小瑛家吃了数不清的饭。小瑛妈很会做饭,总是会有不同的花样,而且饭桌上还经常有肉,不知他们家为何有那么多肉票;钱小瑛和姐姐经常穿新衣服,显然布票也很多;馒头、花卷、包子和蛋炒饭随时都摆在桌子上,看来粮票更是不在话下。可是,宛溪家一个星期都难得吃一次肉,她的衣服也是旧的,还经常有补丁。宛频和宛嫪穿得好些,不过无法和钱小瑛三兄妹相比。宛溪不明白自己家的肉票、布票、粮票和油票都去哪里了。
表面上看,两家的状况差不多,都是双职工,工资水平不相上下。宛溪家多了一个读大学的宛怜,但是父母并没有在宛怜身上花费很多。除了必须的生活费,连路费都舍不得。大学四年,宛怜只来过原乡两次,其余的假期,她都待在学校,因为父母没有给她一点多余的钱,所以她哪里都去不了。
无论如何,父母给宛怜的那点钱不是导致两家生活水准差异巨大的原因。究竟为何,宛溪不得而知。不过,她并非特别在意家里吃什么。一来,她没有把精美的食物当成生活的重要目标,认同类似“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样简单易懂的俗语。二来,除了在钱小瑛家打牙祭,还有刘洁文妈妈的小摊位也能满足她的口腹之欲。所以,当宛溪肚子里的馋虫偶尔作祟时,还是能很容易喂饱它们的。
原乡除了赶集的时候热闹以外,还有几件事也让孩子们非常兴奋。
每当街上响起“弹棉花,爆米花,做鸡蛋卷”的吆喝声时,孩子们就像过节一样,捅到外面,围着小贩们看热闹。棉袄、棉裤和被子里的棉花用久了之后,变得既薄又硬,如果重新弹过,就会洁白柔软。弹棉花的人左手握住一个大木弓,右手拿着棉锤敲着木弓上的弦,弓弦把板硬的棉絮震散,反复多次后,棉花就会变得松软。讲究一点的人家,会把棉絮的两面用纱线固定,或者用纱线做出花朵或红喜字一类的吉祥图案。爆米花和鸡蛋卷的声音传来时,就是孩子们的盛宴。当爆米花的吆喝声响起时,钱小瑛、孙霜、刘洁文和院子里的大部分孩子一样,都会端着一小碗玉米或者大米,然后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摊主先把玉米或者大米倒进黑色的铁罐,再撒点白色颗粒状的糖精,然后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呼哧呼哧地摇着风箱,黑黑的橄榄形铁罐在红红的炭火上转着。铁罐上连着一个气压表,上面有个小小的指针。摊主每隔一段时间就看看来回摆动的指针,十几分钟以后会说:“站远点,要爆了”,对于摊主的要求,孩子们有不同的反应。有的捂着耳朵,有的转过身去,有的则盯着铁罐等着那一声巨响。“嘭”的一声巨响过后,是孩子们欢天喜地的时刻。摊主把套在铁罐上的大口袋抖开,原来的一小碗原料,把整个口袋都塞满了,大家急忙拿着盆子或者大锅装回家,人人都像捡到宝一样。无论玉米还是大米,爆炸过后,都会变成香气四溢、温热酥甜、蓬松香脆的爆米花。鸡蛋卷比爆米花更能勾起孩子们的馋虫,但是由于蛋卷要耗费面粉、糖和鸡蛋,大人们的限制要严厉很多。只有钱小瑛和少数的孩子会把原料交给烤蛋卷的摊主,再附上加工费。所以,总体说来,蛋卷的生意比爆米花的生意清淡很多。可是,蛋卷的香味异常浓郁,相比之下,爆米花的那点味道就是小巫见大巫。哪怕是只烤一个蛋卷,整个院子都会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甜香,让人垂涎欲滴。馋嘴的孩子们,口水真的流到了下巴上。
这些令大家趋之若鹜的事情,在宛溪家里,则是另一番情景。弹棉花极少提到议事日程上,无论被子多硬,父母都不关心。宛嫪既馋又贪吃,只要是吃的,就不放过。不管是青中透红的番茄,还是黄中带绿的杏子,或者不成熟的柿子,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宛溪怕酸,不要说吃这些东西,就是看着宛嫪吃,都觉得牙齿发酸,时刻就会掉下来。外面好吃的东西都要花钱买,宛嫪没有余钱,所以她总像个老鼠一样在家里搜寻一切可以吃的东西,经常偷吃瓜子、花生和糖果。家里就那么几个人,东西少了很多,自然知道进了谁的嘴巴。以前,母亲因为此事责骂宛嫪好吃懒做。不过,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真正放在心上。宛溪来了以后,母亲和宛嫪就把偷吃的罪名转嫁到她的头上,而且把事态扩大,上升到小偷和贼的高度。宛溪无端地背了很多黑锅,本来就不甘心,何况还被如此冤枉,因此总是极力反抗。刚开始,母亲拼命想占上风,只要宛溪争辩,就会挨打。但是,她仍然摆出拼死也要证明自己清白的架势。母亲的确怀疑过宛溪偷吃东西,但是看到她誓死捍卫自己的样子,就不敢那么肯定了。另外,瓜子和糕点的数量并没有随着宛溪的到来减少更多。所以,母亲心里也清楚还是宛嫪一个人在偷吃。她虽然不断地斥责宛溪,但是诬陷她是贼和无赖的次数没有那么频繁了。
宛嫪一心惦念鸡蛋卷,可是,母亲吝啬,不让她拿糖和鸡蛋去烤蛋卷,更舍不得加工费,所以只允许她拿点玉米或者大米去做爆米花。如果宛频想吃鸡蛋卷,父亲应该会同意的。不过宛频和宛嫪相反,对吃没有兴趣。所以,即使宛嫪的口水流成了一口深井,还是吃不到蛋卷。

第十七章 被子
在学校,虽然宛溪要时刻警惕耿胜辉的各种花招,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欢声笑语,而且还有好朋友相随相伴,所以她很喜欢学校。因为不用像暑假时那样要待在家里看脸色,当受气包,她的本性慢慢回归,开朗了许多。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母亲刚刚看完一个追了好多天的电视剧,愉快地和宛嫪讨论着剧中的情节。宛溪侧耳听了一下,母亲正在说着乔厂长改革的故事。她看到母亲心情大好,便跟她说了一直没有枕头的事。母亲在他们床边的柜子里搜索了半天,找了一个有补丁的枕头和褪色的枕巾出来。枕头有些硬,不过宛溪一点都不嫌弃,聊胜于无吧。
不用每天再把心爱的被子当枕头,学校里也有很多好玩愉快的事情,宛溪觉得时间一下子变快了,连每天早上倒尿盆都不觉得那么沉重了。也许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再加上经常和钱小瑛她们叽叽喳喳,让她把很多不想面对的事情都淡化了。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完了一个学期,似乎转眼间就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五年级的下学期已经在一片欢腾中开始了。
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宛嫪又要跟宛溪换被子,她已经不记得这是宛嫪第几次提这个要求了。以前天热的时候,被子可有可无,宛嫪也不在意。后来天气慢慢变冷,宛嫪就盯上了宛溪的被子,总是说这个被子漂亮又暖和,并且要用她的旧被子来换。
这床被子对于宛溪来说非常特殊,绝对不可能给宛嫪,但她不想跟宛嫪起冲突,于是每次都声情并茂地跟宛嫪叙说被子对她的特殊意义。最初的时候,宛嫪像听故事一样,似乎被感动了,而且宛溪的被子长度宽度都偏小,也不够厚,特别冷的时候,没有那么暖和。想必宛嫪偷偷地试过,或许还不如她的被子厚重,所以她就没有强求。后来,宛溪无论在学校还是家属院里,都会带着她一起玩。宛嫪个性蛮横,总是和别人起冲突,不是抢东西,就是吵架,还毁坏大家辛苦做出来的布娃娃或者纸房子。久而久之,孩子们就把她孤立起来。没有一个朋友的日子毕竟不好过,所以当宛溪愿意带着她和朋友一起玩和做游戏时,宛嫪是欢喜的。潜意识中,绝大多数的孩子都信奉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宛嫪担心惹恼宛溪,所有的人都不理她,又要回到从前独自一人的状态。有了这样一种无意识的隐忧,又受到了孩子们毫不留情的教训,宛嫪不敢像从前那样放肆。所以,她每次说要换被子时,都没有特别坚持。
可是这天晚上,无论宛溪怎么解释,宛嫪都无动于衷,只是无理地认为宛溪不想给她,几乎拿出牛二纠缠杨志的劲头。宛溪手中没有杀人不见血的宝刀,即便有,她也绝对不可能杀了宛嫪,所以只能忍受着所有的胡搅蛮缠。想到第二天还要上学,宛溪决定置之不理,就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可是宛嫪突然来抢她的被子,还发出阵阵尖叫。
宛嫪的叫声迅速地引来了母亲,她问了缘由后,就命令宛溪和宛嫪换被子。宛溪早就料到是这种结果,她也不想再告诉母亲这床被子让她时刻想到奶奶的温暖和慈爱,因为说了也没有用。但是,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的被子。
对于母亲的命令,宛溪充耳不闻。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固执地躺在床上,背对着母亲。母亲立刻开启河东狮吼的模式,并且动手试图扯开被子。她力气很大,宛溪害怕她把被子扯烂,于是坐起来,无所顾忌地对着母亲大吼:“不许动我的被子!这个被子是我从南涧带来的,是奶奶给我的,不是你们的!”说完后,她刚想躺下去,就被母亲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宛溪毫不畏惧地把脸送过去,斩钉截铁地说:“你打,继续打!就算把我打死,也别想拿走被子!如果我要宛嫪的东西,她会给我吗?你会给我吗?你凭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给她?她要什么东西,你不会给她买吗?为什么要抢我的?你们这些无耻的强盗!”
一连串的问句和感叹句掷地有声地脱口而出,让母亲和宛嫪都有些震惊,因而沉默了片刻。虽然明知理亏,但是宛嫪还是不愿意就此罢休,很快又央求母亲换被子。
一方面,母亲放纵宛嫪,处处偏袒,否则她不会总是无理取闹,把在家里的惯性行为带到外面,惹人厌恶。另一方面,母亲也不想轻易在宛溪面前失去威严。所以她又开始大发雷霆,强令宛溪必须跟宛嫪换被子。
宛溪早就厌倦了母亲的狮吼,更讨厌这种蛮不讲理的无端发难,但她不想再跟母亲对吼了,于是打定主意不理她。母亲和宛溪已经爆发过无数次冲突,也知道她的脾气。见她不回应,有些无可奈何,但依然扯着被子,并且以她一贯强硬的态度说:“如果你不换被子,我就把它撕烂,你以后都没有被子盖,今天晚上也别想睡觉。”
宛溪被她彻底激怒,披着被子下床,起身就往外走。她边走边说:“你敢撕烂我的被子,我就跟你拼命!我不睡觉了,今天晚上就站在院子里大声地告诉所有人,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发生的每件事情,让大家评评理。而且从今以后,只要有人问,我就会跟每个人说出实情,让他们知道你们是如何虐待我的!”
母亲立刻从身后拉住她,但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我没有虐待你,我是教育你。你今天晚上不承认错误,以后不准去上学。”
不准上学,对于宛溪是致命的惩罚,她无法想象如何度过不上学的日子。可她还是不愿意屈服于母亲的淫威,所以她不管不顾地说:“教育我?为什么你不用教育我的方法去教育宛嫪?为什么你要用不同的方式教育我们?为什么每次都偏心?亏你还是个老师!你敢用这样的方式去教育学生吗?不管我和宛嫪因为什么吵架,你从来不分是非黑白,没有一次不袒护她,这次也不例外。是你们没有道理,非要抢我的东西,错的是你们!为什么要我承认错误?请你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告诉我,我错在什么地方?你不准我上学,我就回南涧去上学,去找我奶奶,她从来没有骂过我,不像你,整天骂我,还打我!除了骂我打我,你还能做什么?谁想在这里听你整天无缘无故地乱叫!”
母亲毫不怜悯地回应:“你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回南涧?反正我是不会给你钱的,有本事你就自己要饭,一路走回去。再说,你奶奶已经死了,回去也没人理你。”
宛溪惊愕地问:“你说什么?奶奶死了?谁的奶奶死了?”
母亲不耐烦地说:“你的奶奶死了,去年就死了。”
“你这个骗子,奶奶不会死的。”宛溪死死地盯着母亲,大声说:“你才死了呢!”
母亲气急败坏地说:“你奶奶几个月前就死了,他们写信来说的。”
“你这个恶毒的人,你比灰姑娘的后妈还坏!为什么要诅咒我奶奶!你从来都没见过我奶奶,不知道她有多么慈祥!”宛溪丝毫不示弱地说,“你这个凶恶的女人根本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我奶奶那样和善的人,你根本不配提到她!你对我不好就算了,还这样说奶奶。该死的人是你,你不得好死!十八层地狱等着你,阎王小鬼也不会放过你!”
虽然宛溪多次和母亲争执过,也无法从心底真正尊敬她,更谈不上爱,只要想到她,总是有很多负面情绪,但还从来没有这样口不择言地辱骂过她。大部分时候,宛溪以沉默应对,任母亲把房顶吼穿,依然不理不睬。实在被她逼急了,就搬出一些书上的话或者心中的想法跟她大吵一通。然而这次完全不同,宛溪无法忍受她说奶奶“死了”,因为她不能相信也无法想象她最亲爱的奶奶真的不在了。
母亲毫不犹豫地又打了宛溪一个耳光。不到几分钟的时间,被她连打两个耳光,又加上奶奶的事情,让宛溪气愤填胸,爆发了回家以来和母亲之间最激烈的一次冲突。她一头撞向母亲,母亲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大步。宛溪快步向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使劲把她推倒在地。
宛溪厌恶又痛恨地盯着母亲说:“谁让你说我奶奶死了,我先把你撞死!”
母亲坐在地上,正想开口,一直沉默不言像看戏一样的父亲突然说:“这么晚了,吵吵嚷嚷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她不相信你说的,你把信拿给她看不就行了嘛!”
母亲闻言,从地上站了起来。经过宛溪时,她习惯性地又想抬手打她。宛溪无惧无畏,用蔑视果敢的眼光回敬她。母亲有些心虚,终于把手放了下去。她走到那个比她还高的深褐色木柜前面,在里面翻了半天,拿了一个开过口的白色信封出来。

第十八章 大伯父的信——血亲
宛溪一把扯过母亲手中的信封,迫不及待地抽出里面薄薄的一张纸。打开一看,是熟悉的笔迹。大伯父曾经让她临过颜真卿、欧阳询和柳公权的帖,也偷偷给她看过不知如何存留下来的《兰亭集序》临摹本。宛溪偷懒,不认真练习,写来写去总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大伯父要检查的时候,她就藏在奶奶身后,蒙混过关。不过,她经常看大伯父写字。没事的时候他写写草书,宛溪连蒙带猜,总是认不全。但他写信的时候,字迹比较端正,接近楷书,所以宛溪认得信中的每一个字。字体颇大,信很简短,一张纸都没写满,她默默地读着信。

“吾弟,弟妹,见信好!
九月底曾去书一封,告知母亲病重。未见回音,不知收到否?母亲于病榻缠绵之际,很想见见你们,尤其是弟妹,母亲还未曾谋面。她一直盼望你们能够回皖省亲,然你们忙于工作,终未能成行。如今你们儿女成行,母亲很是欣慰,但还未曾见过所有的孙儿和孙女。母亲很想与你们一家人相聚,即便只有几日,也会满心欢喜。无奈,此愿终难达成。
母亲于昨日驾鹤西去,准备择日下葬。母亲卧病数月,小妹常侍奉左右,大妹也每月回来探望。因为母亲在睡梦中安然仙逝,大妹未及见最后一面,甚悔!她将于后日返乡,与我和小妹一起商讨下葬事宜。如果方便,恳请你们能够回来送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如果回来,请一定带上溪儿同行。母亲弥留之际,一直非常牵挂她。你们劝慰溪儿不要过于悲痛,以前我就跟她说过‘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也许她还是不理解。那么只能告诉她所有的事情乃是人生常态,谁都无法避免。她回去已经三月有余,不知近况如何?望拨冗见告。
临书仓促,书不尽意,余容后续。

兄朝闻手草
十一月六日”

信虽然写的半文半白,但宛溪读懂了。因为在南涧的时候,大伯父经常教她各种古文和诗词歌赋,很多文言文她都能读懂,这种文体更是不在话下。另外,大伯父的文风和字体她都非常熟悉,所以读起来一点都不吃力。
读完信后,宛溪一直呆呆地站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灵魂出窍,她失去了思考和说话的能力,只有“驾鹤西去”“仙逝”和“下葬”不停地飘来闪去,像个虚幻的影子。她想认真看一下或者用手去触摸时,这些字眼却完全消失了,一点真实性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声音突然传到她那还没有完全失聪的耳朵里:“现在相信了?谁会骗你,吃饱了撑的。想回南涧,你就回吧,没有人拦着你。”
这个声音不像刚才那么雄壮,但还是让宛溪意识到了置身何处,所为何来。
一想到奶奶真的去世,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宛溪的心就像被完全掏空了。哀莫大于心死,如果心死了,就只会哀痛,而不会伤心了吧?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一阵一阵地紧缩?即便被挤压成了一条细线,还是不停地抽痛。泪水止不住地流着,也不能洗去忧伤。她只觉得刻骨铭心的痛苦弥漫开来,把自己完全围在里面。她下意识地裹紧被子,那上面仿佛有奶奶的气息和温度,就像是奶奶在搂着她。但她终究是个失了魂魄的人,她要去找回来。显而易见,不管她找寻什么,永远都不会在这个房子里出现,所以她梦游般地往外面走。
母亲一边骂,一边从身后拉她。宛溪厌恶地躲开,用比旷野里凛冽寒风还要冷的声音说:“闭嘴!不准碰我!你们根本不是人!连动物都不如。哪怕用我的小黑和你们相比,都是对它的最大侮辱。”
母亲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瞬间愣住了。宛溪没有再看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三月的夜晚,春寒料峭。她虽然裹着被子,但是光着一双脚。猛然间走到外面,踩在凉飕飕的地上,再加上迎面吹来的冷风,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由于寒意,身体不由地发抖,这倒是让懵懵懂懂的她有了一丝清醒。不过,她很快就把天气和体温抛在脑后,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院子里飘来荡去。家家户户的窗子都是黑的,院子里也没有一盏灯。虽然静悄悄的,但是一点都不阴暗。地上有月光,天上有繁多又明亮的星星。月光和星光洒在院子的每个角落,不会厚此薄彼。在宛溪即将离开南涧时,有一天奶奶说:“如果晚点死,说不定还能等到溪儿工作以后给我买点心呢。”她立刻紧紧地抱着奶奶,生怕一个不小心瘦弱的奶奶就消失了,“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像大姑那样,给你买好多点心。”
那段时间,她经常纠缠大伯父关于死亡的问题。大伯父有时会说奶奶是寿终正寝,不算特别遗憾。可是她只希望奶奶永远活着,不管大伯父怎么说,她总是跟他没完没了。有一天大伯父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庄子吗?死亡是和自然合而为一的最好方式,是以天地为棺,用太阳和月亮作为美玉,漫天星辰全是珠宝,这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她不懂,也无法回答,那个古人庄子说的话经常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写的字更加古怪,一个“鹓鶵”她认了好几天,还是记不住怎么写,如果写成凤凰不是简单很多吗?但大伯父对这个两千多年前的安徽人似乎情有独钟,经常给她讲庄子和惠子辩论的小故事,好像他就这么一个朋友,还总是调侃人家。后来,她听到一种更通俗的讲法,说人死了以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或者有一颗星会熄灭。她当然选择相信前一种,月亮不是每天都有,如果连星星都消失了,那岂不是一点光都没有了!走夜路的人怎么办呢?所以宛溪认为奶奶肯定是满天繁星中的一颗,她抬起头在天上寻找,看到最亮最大的那颗星,她确信那就是奶奶。奶奶此刻正在上面看着她,为她把路照亮。
虽然宛溪知道父母漠视她,但还是无法理解更无法原谅父母跟她封锁奶奶的消息。奶奶去世已经四个月了,父母只字未提。之所以不提,根本不是怕她伤心,而是不在乎。纵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剥夺她的知情权啊!父母可以对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事漫不经心,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心,但是他们没有权力任意处置大伯父写的信,而且她还是信中的一个当事人。无论大伯父还是奶奶,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如果宛溪对母亲隐瞒宛嫪死去或者不告诉父亲宛频不幸被人打死的事情,这两个人大概会把她剥皮抽筋,然后分尸,让她去为他们各自宠爱的孩子殉葬。父母对她而言,不如小黑;她对父母来说,连只蚂蚁都比不上。
每个人珍惜什么或者践踏什么,除了在高压环境下迫不得已的妥协外,都是自我感受,然后做出相应的选择。白雪公主的后妈珍惜自己的美貌,如果魔镜说有人比她漂亮,她就要除掉那个人;有人珍惜亲情,走遍千山万水去寻亲;有人则对身边的亲人不屑一顾。无论哪种,只要出于自愿,就很难被改变。正常情况下,血缘是无法切断的纽带,可是非正常的情况也屡见不鲜。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这一点在任何时候都适用。如果孩子众多,七大姑八大姨一堆,环顾周围全是沾亲带故的,那么血浓于水就不是非常珍稀的事。既然每个人都是三代以内的血亲,谁还会把这个当成重要的考量因素呢!古今中外的皇宫贵族、门阀世家,为了皇位、利益和权力上演了无数出父子相残、母子永不相见、兄弟姐妹互相搏杀的悲剧。普通人家鸡毛蒜皮的争斗会让这些金字塔尖上的人耻笑,也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可身处其中的无名小卒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他们有健全的感官,会和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觉得度日如年。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因为父母偏心造成的伤害,很多时候会成为伴随他们的终生阴影,几乎不可治愈。其实,说到底,就是父母各有自己宠爱的孩子,不受待见的孩子自然成了一个多余人。父母不在乎如何伤害他们,也不关心他们的死活。可是如果把这些放到更宏大、更惨烈的事情中去看待,或者把更宏大的事情微缩,把更惨烈的事情淡化,只要两相比较,都会显得无足轻重。就像故事里讲的两个国家为了争夺土地,打得暗无天日,但他们打破头去抢的地方有多大呢?原来一个在蜗牛的左犄角里,一个在蜗牛的右犄角里。
不过,宛溪在多年以后,才明白这些道理,此刻的她依然为了比蜗牛犄角大不了多少的事情苦闷郁结。她凄惶地赤着脚在院子里游走,脚早就破了皮,大概也流了血。不过她连看都没看,仿佛家属院是火星,她是必须转动的卫星。恰巧,卫星的名字叫作恐惧综合症。宇宙也许很大,但是卫星不能脱离轨道。一旦脱离,两颗原本隔着遥远距离的星球有很大的概率会撞到一起,这不是亲密接触,是不计后果的毁灭。宛溪还没有想过毁灭的事情,所以只能在恐慌之下幻想父母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因为现实中的她无能为力。她能做的无非就是质问母亲,最大限度就是情急之下,把她推倒在地。可是父亲呢?面对父亲,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父亲从来不看她,好像她是一个不详的妖孽,只要看一眼,就会带来灾难。可他那阴森森的样子,倒是像个凶兆,如果不小心踩到他的影子,都会倒霉的。
虽然父亲铁石心肠,但宛溪还是不明白他怎么能够做到把奶奶当成不存在。她从来没有听父亲提过奶奶,但奶奶是挂念他的,时不时地念叨多少年没见过了。可奶奶去世了,父亲居然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他每天都心安理得,过着一样的生活。奶奶去世的这四个月,他每天还是喝酒抽烟,有计划地更换下酒的小菜,看《参考消息》,按时睡觉,到点上班。奶奶去世了,对他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甚至连半点涟漪都不曾激起过。如果不是这个晚上和母亲的激烈冲突,宛溪不知何时才能得知奶奶真的不在人世了。
大伯父当然知道奶奶去世对宛溪意味着什么,他以为父母会劝慰她,这本是人之常情。可悲的是,自从到了原乡后,无论发生多么难过的事,她都只能自我解脱。对南涧生活的回忆,成了她战胜原乡苦楚生活的法宝。每次想到南涧,便觉得痛苦减轻了很多,所以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练就了身心分离的本领,眼下的她就是如此,身体在原乡的家属院里游荡,心却回到了南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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