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便佳
四十二年前的圣诞节,学院里英国研究生霍勒斯送我一块镶维多利亚女王水彩肖像的玻璃镇纸,说是感谢我替他审阅他论文里中文古籍引文的英译。霍勒斯一门书香,父亲是物理学家,母亲是中学老师,教历史,家里大书房藏书几万册,还有一个偏厅珍藏维多利亚时代家具文玩老钢琴。他说他老爸老妈最怀旧,爱说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也是英国文化的清芬岁月,到他们家喝茶聊天恍如时光倒流一百年。维多利亚女王( Alexandrina Victoria)一八三七年登基,一九 ○一年驾崩,在位六十四年,享年八十二岁。她爱写信,爱写日记,十三岁写到临终前不久还在写,光日记就集存了一百多本,身后有些选了出来付梓行世。她生前出版过《苏格兰高地日记散叶》( Leaves from a Journal of Our Life in the Highlands 1848–1861)。我没有读过这部书,听说文字粗浅,记录翔实,苏格兰气候风土人情生活都写得细腻,一八八三年还出版了续篇,收一八六二到六三年的日志。女王和女儿维姬的通信后来也出版过,我在英国图书馆里翻读了,很有趣,很温馨。女王日记记了不少她的读书感想,有莎士比亚,有英国史专家麦考利,有女小说家伯尼( Frances Burney)和奥斯汀,都读了,记了。女王偏爱她在位时期的小说家,司各特、狄更斯、勃朗特三姐妹、盖斯凯尔夫人,乔治 ·艾略特,都读,还有她的首相迪斯累里写的小说。一八七 ○年六月九日,狄更斯五十八岁逝世,女王日记悼念英才,说他一生以大爱大慈同情穷苦人家。一八五九年十月二十九日她读完乔治 ·艾略特的小说《亚当 ·比德》,日记里说印象深刻,说阿尔伯特也喜欢,兴趣甚浓。阿尔伯特是她的大表兄萨克森 –科堡 –哥达亲王,一八四 ○年女王嫁给他。其实女王最爱诗歌,最爱丁尼生的作品,两人通信不少,印过鱼雁集。诗人叶芝在日记里记了一位伯爵夫人的话说,丁尼生视大英帝国为上帝,视维多利亚女王为圣母玛利亚。帝王将相果然不便高攀,难怪许多老辈英国人和我一样,都格外偏爱斯特雷奇( Lytton Shrachey)写的名人评传。他的《维多利亚女王传》好看。他写枢机主教曼宁和南丁格尔和阿诺德和戈登将军的那部《维多利亚时代名人传》( Eminent Victorians)尤其出色。还有那部《伊丽莎白和埃塞克斯》( Elizabeth and Essex: A Tragic History)也了不起。斯特雷奇最会给笔下人物的个性批命,给他们的动机把脉,不怕揭穿他们的虚伪,故意稍稍看扁他们让读者像读漫画那样读出了他们的 “新衣”。他落笔倾向鲜明,不惜微微失真,为的却是凭借敏锐的观察和推论刻画人物潜伏的长处和弱点。政治是阴谋,宗教多荒唐,斯特雷奇于是断定人际关系才是理解人物的关键。他生前死后饱受批评,经常挨骂,可是他为英国传记文学开辟的天地源远流长。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英国文学界劫后余生的珍贵启示。我和故交吴鲁芹谈斯特雷奇,吴先生说,斯特雷奇写的传记是中国传记文学的明灯,可以破除历来传记作者的规矩和忌讳。吴先生当时走遍英美埋头写出许多英美近现代作家评传,笔法不同一般,洞察恍若观火,读者眼前一亮。
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写流行小说的女作家不少,作品感性,爱恨纠缠,心机叵测,文学概论里归类为 Novel of Sensation *,其中一派属于镀银小说( silver-fork school),比如戈尔夫人( Mrs. Gore),大半辈子化名真名写了七十多部镀银小说,《花花公子秘闻》《银号夫人奇情》《娇柔女子变天》,一大堆。同时代的沃德夫人( Mrs. Humphry Ward)书香门第出身,嫁给牛津雅士,赶上牛津运动( Oxford Movement),那是以牛津大学为中心的英国基督教圣公会运动,反对圣公会内部的新教倾向,主张恢复传统教义礼仪。她的小说于是多用宗教理念为核心,穿插家庭纠纷、信仰危机、高眉赞赏、普罗隔阂,地位不同流行作品。我只读过她的《作家琐忆》( A Writer’s Recollections》,忆威廉 ·莫里斯,忆伯恩 –琼斯,文笔清爽,立论平稳。蓝袜子小说家伍德夫人( Mrs. Henry Wood)第一部小说《东林怨》( East Lynne)大红,红到遥远的澳洲,比狄更斯的书还要畅销。她父亲是工厂老板,做手套,她嫁给银行家伍德,长住伦敦,出资创办杂志叫《宝库》( The Argosy),自任老总,写了四十部小说,英国闺秀爱读她那本《钱宁一家》。她最会写谋杀、盗窃、伪造和法庭奇案,是侦探小说开山鼻祖,背景都是中产阶级宅院,人物不外医生律师制造商,写工厂、工会、失业、罢工写得生动,一八六七年那部《秘闻》涉嫌恶意中伤工潮,工人包围出版社抗议。霍勒斯的母亲告诉我说,她比较偏爱布雷登夫人( Mrs. Mary Braddon)的小说,那本《奥德利夫人的秘密》( Lady Audley’s Secret)尤其好看,写上流社会恐怖犯罪故事,十九世纪轰动一时,畅销一时。英国闺秀好像都喜欢她,连我的同辈友人李侬都在拼命找她的旧小说,说这位布雷登夫人天生丽质,做过三年舞台剧演员,结交杂志出版家约翰( John Maxwell),替他照顾五个小孩,直到约翰元配死在疯人院她才跟约翰结婚,给他生了六个孩子,一大家人全靠她一支笔养活。听说约翰的出版生意大不景气,举债累累,幸好一八六 ○年代夫人一部小说稿酬两千英镑,还改编成舞台剧上演多赚一笔,终于积劳成疾,一度中风。旧书商威尔逊有一回在书库中找到老杂志里一篇文章登了布雷登夫人小小的素描花容,真的娇娆动人,很像一九四〇年代电影明星丽塔 ·海华丝( Rita Hayworth)。一九九 ○年代英国读书界忽然复古怀旧,维多利亚时代的花花草草春风吹又生,这部《奥德利夫人的秘密》又成了畅销书,圆了霍勒斯家老太太的心愿,她老早说维多利亚时代一些上好的流行小说应该重印,说是十九世纪舆论经常骂布雷登夫人生花妙笔美化罪恶暴戾,败坏青年心智,其实那个时代的小说名家哈代、史蒂文森、萨克雷都赞赏布雷登夫人,说她的几部作品都写得好得很。到底是名家,识见不凡,气度不凡。
流行小说畅销,作家稿酬丰盛,十九世纪英国想做作家的人越来越多,都说创作不难,成名容易,机缘一来,翻身致富。听说那时期报刊老总和出版机构天天收到许多稿件,家庭主妇、律师牧师、杂役文员,都在投稿,连维多利亚女王会写小说的宰相迪斯累里也不断收到陌生人寄来的书稿恳请赐教,恳请推荐,不胜其烦,干脆印备回函,拜领申谢,尽快拜读云云。( Many thanks; I shall lose no time in reading it. Benjamin Disraeli.)真是文风鼎盛的年代,捧着卑微的现实遥望天上华媚的月亮,纯朴憨厚的生灵怀抱一个梦总比没有梦幸福。霍勒斯的母亲说那是升平盛世带来的希望,虽然那也是人生美丽的误会。我记得那阵子她在读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也在读女作家奥布莱恩( Edna O’Brien)的《孤独姑娘》,说他们两个都是爱尔兰小说家:“奇怪,爱尔兰作家心理好像都有点特别。”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奥布莱恩的小说,总觉得小说里处处是她的倩影。有一回无意间看到她说的一句话,说一本书要是有点可看之处,多多少少一定沾了些自传成分。( Any book that is any good must be, to some extent, autobiographical.)她说她买的第一本书是诗人艾略特写乔伊斯的那本《乔伊斯简介》( Introducing James Joyce),然后她读《青年艺术家的肖像》,读完下决心这辈子不要别的只要文学。伦敦大学学院荣休教授萨瑟兰( John Sutherland)说,乔伊斯坦言爱尔兰作家都要靠沉默靠流放靠狡猾去生存,还要不惜开罪爱尔兰。萨瑟兰说奥布莱恩果然大胆开罪爱尔兰了,初期五六本小说都给爱尔兰当局禁掉,她还自我流放,二十来岁离弃爱尔兰长住伦敦,写作成名。教授调侃奥布莱恩尽管做不到沉默也算做到了狡猾,伦敦文坛流传她的情事她充耳不闻,滴水不漏。英格兰本土骚人墨客历来排外,故步自封,心灵深处始终不很包容本土以外的文人作家,弗吉尼亚 ·伍尔夫从来不觉得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有什么了不起。爱尔兰作家王尔德的尖酸刻薄多多少少是他闯荡英格兰文坛先发制人的护身符。这样微妙的氛围只要在英伦度过几年用心用功的生活不难察觉。说穿了,文学生涯是孤独的生涯,古今如此,中外一样,动人的作品不是诗酒唱和的产物而是冷雨孤灯的结晶。维多利亚时代流行小说写得再好、卖得再多,寿命终归不长。早年我认识一位苏格兰报人业余专心研究维多利亚时代通俗小说和淫秽书籍,他说那些低俗作品文字功力、情节铺排往往不输正规文学,只是命运注定纸上卖春,昙花一现也就过去了,“从十八世纪的约翰 ·克莱兰( John Cleland)到一九三一年才去世的弗兰克 ·哈里斯( Frank Harris),文采也许都不输你们中国写《石头记》的那位名家。”十九世纪有个作家化名 “沃尔特”( Walter)写了一套秘异《我的秘密生活》( My Secret Life),听说一八八八年到一八九四年在荷兰陆续出版了十一册,篇幅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还要长,印数既少,慕名者众,竟成奇货。这套秘异我见都没见过,前两年有研究员将之输进电脑做了统计,说书中措辞用字毫不避讳,“ cunt”出现五千三百多次,“ fuck”出现四千多次,“ prick”出现三千七百多次。萨瑟兰教授讲小说史索性判定这部秘异是回应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 Great Expectations)的维多利亚成长小说( Bildungsroman),说是也许不妨改名《远大射程》( Great Ejaculations, perhaps)。“成长小说 ”一词源于德国文学中之传统小说类型,以描述主人公成长过程为主题。
萨瑟兰教授的课一位英国友人早岁上过,她说教授私下聊天开玩笑说,进了英国文学史的大家那么多,他们的作品互相观摩、偶涉抄袭者想必不少,可惜没有人用心做些验证,以资谈助。大家指大作家/大专家,萨瑟兰用的英文是 master,是 doyen ,地位高资格老的大师。他这番话仿佛遥遥呼应早年叶圣陶《倪焕之》里的一句评语: “自来所谓大家的文章,除掉卫道的门面话,抄袭模拟而来的虚浮话,还剩些什么东西?”长长这段日子为了写这本新书我翻看了箱子里许多陈年笔记,补读了许多没有细读的旧书,也重读了许多我偏爱的老书。毕竟不是学院里的专职导师也不是专业的文评家,我只爱零零星星写些随笔札记记录我读书的一虑和一得。这样的写法不是新颖的尝试,明清笔记文学前代启发后代,代代相传,焕然成风,云蒸霞蔚。十八、十九世纪英国不少散文名家都偏爱这样琐碎的写法,汇之成书,裁之成篇。二十世纪初叶英国出版界出过袖珍送礼的小书裁录著名散文家文集里的隽语警句,我在霍勒斯家的书房见过三种,坊间找不到了。漂亮聪明的案头美文中外古人都写了,不宜效颦。一个作家的心思一本作品的福祸我倒很好奇。岁数大了但求岁月静好,书影遮阴,笔下清凉。当年霍勒斯的父亲该也我现在这么老了,一见他公子和我们几个书友坐在书房翻书聊天,老先生总是笑眯眯进来绕一圈说:“外头紧张忙乱,年轻人腾些光阴躲在书堆里缓一缓最有用,最有用。”他说他读了赛珍珠的《大地》,读了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也读了刘殿爵的中国古籍英译,总觉得中国文化的精髓离不开幽情,闲适:“英国人只在下午茶座上才追求幽情和闲适,不够的。”霍勒斯说他父亲一生爱做慈善,做公益,退休了母亲管家用不让他乱花老本,他摇摇头笑嘻嘻关进书房抽烟斗读闲书,一派维多利亚名士风范:
东平云为善最乐,
紫阳曰读书便佳。
归休三年我用功习字,这副楹联写了好多遍了。为善讲机缘,读书是本分,这本新写的书不妨取名《读书便佳》,企盼的不是名成也不是利就。尘世喧嚣,争逐龌龊,一卷在手,字里徘徊,倏忽间一个回眸的欣喜、一次促膝的交会,那才是佳趣。写文章我避用当副词的“便 ”字也弃掉做连词的 “便 ”字。二十年前写《英华沉浮录》专栏谈语文我写过一篇《一说便俗》,讲明我坚决不要 “他自小便聪明过人 ”的 “便 ”字,也不要 “那个女孩长大便更美了 ”的 “便 ”字,甚至 “只要依靠群众,便是再大的困难也能克服 ”的 “便是 ”两字我也不要。文章结论是 “只有写章回小说体的文字我愿意用 ‘便’,其他一说便俗”。我至今依然深信文言文 “便 ”字不难用得很有味道。《汉语大词典》上讲解 “便 ”字说,《老残游记》第七回作 “即 ”“就 ”的意思:“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去后祸必更烈。”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四作“岂 ”的意思:“不须长叹息,便不失了咱丈夫的纲纪,惹人耻笑。”马致远《青衫泪》第一折作 “倒 ”字用: “白乐天云:好便好,只是不当取扰。”《恨海》第三回是“才 ”的意思:“怎得一个熟人问问便好。”《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与 “即使 ”“虽然 ”相通:“好歹只顾拿来,便走不动,扛也扛将来。”字典辞书真像好书那样好看,难怪毛姆说他不可一日无辞书,还说新派作家好像没有查辞书的习惯了。老先生是一八七四年生的,半个维多利亚人,旧派文士的脾性养到一九六五年辞世还改不了也不想改。走过十九世纪的人一定觉得二十世纪只是一轮好大的纸月亮,荡过又平又硬的纸板海,像一九三 ○年代美国流行曲那句歌词:
Say, it’s only a paper moon,
sailing over a cardboard sea.
二○一七年三月三日在香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