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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在散文《青色书》中,自然有灵,自然中的一切都是可爱可敬的“活体”,它们甚至时时会居于中心位置,而将人都挤向角落,折射出作者本人对于自然事物和人生的本质性理解。作者通过平静地“观望”,将自然界中的(也包含人生中的)繁华与萧瑟、慈祥与凶险一视同仁,而这一视同仁贯穿于所有的篇什。这种温情是古典的,东方的,打捞起的是久违的中国传统中极为珍贵的东西。
——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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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散文集《青色书》共包括二十篇散文,分为三辑。旨在通过对四季轮回中自然景物的描写,阐释人与自然之间密切又天然的联系,进而挖掘高原上世居民族朴素的自然观、生态观。在倡导“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时代大背景下,体现了高原河谷地带的自然之美、生命之美及和谐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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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李静,女,藏族,青海省民和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在《十月》《中国作家》《民族文学》《作品》等多家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散文集《今生有爱》。获第十届长征文艺奖,散文集《青色书》入选2023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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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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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李浩 /1
高原里 /1
小满时节 /53
想要一片花园 /68
里奥是只狗 /85
风吹彻 /93
巴塘草原的下午 /115
无名之辈 /123
从前慢 /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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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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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李 浩
一
有批评家说过,有两类人适合当作家,一类是农人,一类是水手。所谓农人,本意指的是那种“对本地掌故了如指掌”的作家,是对本地生活、风土人情、日常境遇的熟稔,他知道得总比别人多、比别人深、比别人细;所谓水手,本意则是“他的经验朝向未知”,他是在“创建”一种我们在日常中没有见过的世界,我们对他言说的那个世界无法证其真也无法证其假,在那个远离我们日常的世界中他同样比我们知道得多、知道得深、知道得更细。农人式的作家,他是在生活中不断开掘,是提炼、凝聚和言说本土经验,更强调细致、深入和微妙;而水手式作家,则是要在故事和陌生处着力,它强调新奇、曲折和“非常态”,时常会有魔幻的、幻觉的、想象的成分注入。两种类型的作家,各有优长,各有炫目之光,我们大概无法强调某一类型的重要和卓越的时候而否定另一类型的重要与卓越——但,区分这两种类型还是异常必要的。因为它们要书写的侧重点不同,而阅读者从中的“汲取”也会随之不同,随之而来的是评判角度和审美角度上的不同。因此,为这两类作家的作品书写阅读“导图”也就必然地要进行相适的调整。
李静,在我看来可能属于典型性的“农人”式的作家,她的写作更多地基于经验、感受、被触动的情感和自我情绪的外射。在《青色书》收录的诸多篇什中,她几乎都是以“自我”(当然,这个自我也允许有部分的虚构)为半径来完成的,在她的这些篇什中,我们始终能看到被凸显的“我”的存在,即使在那些所谓的山光水色中,“我”的观测之眼和外物对“我”心境的波及也是明显的、相融的。是的,李静在《青色书》的文字中没有特别强调自己藏族的身份,甚至可能部分地属于有意忽略,但她通过自己身侧的事物、民俗、地域特征、双方对话和个人习惯,背景式地勾勒出了在“自我”之中的种种沉积,这里面当然也包含民族性的部分。阅读李静的文字,我偶尔分神,会想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句片面深刻的断语,他说《古兰经》中没有一次提及骆驼,恰恰证明它是阿拉伯人的创作,因为对于阿拉伯人来说,骆驼是那么地熟视无睹,就像空气和每日的呼吸一样。那么,李静的写作可能同样如此,她不刻意强调的,恰恰是她具备的、连接着血脉和呼吸的,她不通过、不想通过猎奇化的表征性来“呈现”自己,而更愿意从内心出发,从更深入的幽暗和埋在心底的光出发:我个人,非常认可她的这一选择,尽管这个选择会让部分的批评者“遗忘”她的民族身份,在谈论少数民族写作的时候忽略这个李静所获得的成就。
但又怎样?好的文学从来都不是依靠外在的“修饰物”就能达到经典的,它在部分凸显差异、陌生的同时,一定要确保某种精神上的共有和共情,能让文字具有穿透力量的,永远是它葆有的知识、智慧和情感,是对生活生命“遮遮掩掩的真情”。
二
和自然的天然亲近,是李静文字的一大特点,这种亲近在我看来是骨子里的,是一种相融性的、交织性的流淌,甚至让人觉察不出太强的“界限感”。是故,将李静的文字看作生态文学或者自然文学大抵也是对的,因为,在她的文字中,自然有灵,自然中的一切一切都是可爱可敬的“活体”,它们甚至时时会居于中心位置,而将人(包括李静这个观察者)都挤向角落。在李静的文字中,我们会特别地注意到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繁衍生息”——它不可忽略,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连接着世界观、人生观的词儿,它折射着作家李静对于自然事物和人生的本质性理解,佐证性的,是她在《高原里》重复过至少两遍的一段话:“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正是基于此,李静的自然书写其特质性也就呈现了出来:一是天然的亲近感和融合感,这一点前面已经提到;二是事物的平等性,在她那里陡峭险峻的山峰、轰轰烈烈的杜鹃林、伸手可触摸到的天空以及追逐《冈仁波齐》的他,与路边飞起的雉鸡、小小的七星瓢虫、结伴而行的蚂蚁都放在了平等的观测位置,她用同样的、平等的语调叙述和描述,而这种平等性还表现于——“天空中还有一只灰褐色的鹞鹰正在锲而不舍地追逐一只喜鹊,喜鹊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似是嗓子里含了很多粒沙子。另一只喜鹊赶来帮忙,但鹞鹰不为所动,它们起伏、周旋……”在这里,李静平静地“观望”,既没有站在捕猎者的强势一边,也没有站在被猎者的弱势一边,她将自然界中的(也包含人生中的)繁华与萧瑟、慈祥与凶险一视同仁,而这一视同仁贯穿于所有的篇什;三是李静在对自然的书写中始终有一种洇漫着的温情,也正是因由这温情的存在而使她的文字恬静、平和,时有光的跳跃。我甚至觉得,她的这种温情是古典的、东方的,它不在险峻和冲突的力量感上特别用力,甚至有时会消解这种力量——这种处理方式打捞起的是久违的中国传统中极为珍贵的东西,是与当下的普遍认知、流行思想相冲突的部分,更为关键的是,我在李静的文字中读不到伪和做作,她写下的是她信的、她理解的和她认可的:那种亲近感是,语调里的温情是,事物间的平等观也是。正是通过这些特点,正是通过她贮含在文字中的真情,李静的《青色书》呈现了个人特色,有着自己的巧妙赋予。
三
地域性,或者杂糅于地域性之间的民族性,依然是我要提到的,这是李静“了如指掌”的本地掌故,是她悄然埋入的独特的印迹。我承认,正是这种地域性的差异让我在阅读中兴致勃勃,是李静用她的笔在引领着我和我们,进入到她和那片地域所建构的山光水色与风土人情中。在李静的书写中,她的地域感不只是知识性的,她不仅仅试图告诉我们“海拔3323米,北纬37.16度,东经101.30度,气温15.5摄氏度”的科学表述,以及察汗河流域会有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德令哈清晨的大太阳和粗粝响亮的风,不仅仅是青海花儿青苗戏,不仅仅是巴塘草原的牧人生活和姐姐收养的狗,父亲留在农村信用社的遗存以及名为“赛虎”的狗,不仅仅是……这些,当然是属于地域性和个人性的部分,甚至是显赫的、鲜明的部分,不可或缺的部分,但作家李静要在她的文字中告诉我们的,不止于这些,远不止这些。我个人更为看重的,恰恰是她的个人赋予,她为书写地域性而添置的那些。
一、她添置了细节。细节,在她的文字中是最为值得关注的部分,也是这本《青色书》中最有质感和情感感染力的部分。有批评家说过,作家应当是人类的神经末梢,在李静的这本《青色书》中,在她所提及和提供的细节中,我时时会有来自“神经末梢”的触动,而这触动会由轻而重,渐成涡流。譬如《里奥是只狗》中,她写“里奥”的两面性:
熟悉了环境和她的主人后就日渐变成一枚女汉子,且大有将女汉子的行为愈演愈烈的趋势。我等已是无能为力。更甚者,饭后在院子里碰见一只她的同类,她就要不管不顾跟了去,气得我大喊“里奥”俩字,她也是装作听不见的样子。矜持碎了一地。而那些听见“里奥”俩字的人们都用疑惑的眼神望向我,他们不知道这只漂亮的小母狗为何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名字,他们想到更多的可能是“李敖”。我无力解释,而“里奥”的表现更是让人大跌眼镜,她觉得我是在喊一个和她无关的人或物,她只管撒着欢跑来跑去。而我又不能连续大声喊“里奥”俩字,我很担心更多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也不敢大发雷霆,否则,我的矜持也如她一般洒落一地。
但是,回到家的里奥很快就变了模样,她安静地端坐在角落里看着我眼里燃烧的火焰,她只管安静,连呜咽都没有。她兴许已经知道她一点点的躁动会换来一场暴风骤雨。我眼里燃烧的火焰在她柔情似水的注视中逐渐熄灭,然后蹲下来伸出手去触摸她的头顶。她伸出右手碰触我的右手,脚下的肉垫柔软如海绵,然后就听到它低低的呜咽声,似哭泣,似诉说。
这里面有着情感情绪的丰富,有着强烈的共感力,有着末梢式的柔软,有着对事物体贴、细致而又敏感的体察……在《无名之辈》中,在《风吹彻》中,来自神经末梢式的细节带给我们的感触可能更强。
二、我还要强调她在书写中的“我”的在场,尤其是“我”在场时充当的“感受者”的那一面:“我”在这里,“我”感受和体味着所有的发生,“我”被触动,被击中,被带入和融化……李静让“我”始终在场,一方面建立了足够让人“信以为真”的说服力,另一方面则更多地强化了阅读者随之的感同身受。
三、我还要强调李静在书写中的洇漫性。她往往不是止于对眼前之景的描述,而是由此联想,联想自己经历经验,联想类似情节细节,联想历史、文化和古人的感吁,联想……阅读她的文字,我能想到的另一概括性的词就是“枝繁叶茂”,它有着主线和主根,但更有繁盛的、宽阔的枝叶和果实,有收有放,放收自恰……而这些,使这本《青色书》获得了让人感触良多的丰富和厚重。
我还想指认它的故事性,这也是李静的有效赋予,让散文的情绪连接有一个起伏和铺排,从而构成着连贯推进;我还想指认她在语言上的用力和精心,它平和而精致,畅快而美妙,富有诗性……是的,值得谈及的点还有很多,但作为序言我觉得我更多地应当导向对李静作品的阅读,《青色书》中所贮含的、所葆有的,以及所要告知我们的,远比我要说的、可以说出的要多得多,愿朋友们拿出耐心,它,就像是醇厚的茶,有着耐人回味的滋味。
是为序。
高原里
一
小满时节,从西宁顺着一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走,可见几日前的降雪在昆仑山巅留下痕迹明显的雪线,似乎每一座山头都戴了耀眼的皇冠。天空蔚蓝,远处的山岭如同一个高傲的、风姿绰约的公主俯视脚下臣民,又如气势磅礴的伟丈夫在日月下高耸入云。每翻过一个垭口,总会与白头的神山不期而遇,它们在阳光下泛着晶莹,似乎走到哪里,它们就在身旁,就好像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臣民的守护神,用沉默庄严的姿态遮挡大风大雨,又将一条大江大河从高山、草甸处引向田间地头,引向湖泊大海。
牧羊人赶着羊群从那条一直往西的公路路过,原本白色的羊毛被染成蓝色,远远望过去就像是在干旱土地上行走的水珠。它们彳亍前行,在风里找寻食物,逐渐隐入远处的蒿草中。羊在J.H.摩尔的著作中被称为天空的孩子。说它们是从文明之前的险峻高山来到平原的。它们的颜色和形态,至今依然像是在天上一样。它们没有被赋予捍卫自己的能力,它们唯有的自卫方式便是温驯与躲避。它们被置于造物序列的最低一级,命定与舍身连在一起。它们以其悲烈的牺牲,维系着众生的终极平衡,微弱而不息地生存在世界上。
我们在离天空更近的地方邂逅它们,看它们身着蓝色的毛发走遥远的距离穿过大片的蒿草地,听到行走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远足,不知终点在何处,也无须过问。牧羊人站在远处,有着被罡风亲吻过的古铜色肤色,他在一天时间里花去大量的时间打量远处公路上行驶的车辆。他甚至希冀开车的人从车上下来撒一泡尿,跟他搭讪。
南来北往的车辆难得停下来,也很少有人跑来和他搭讪。更多时候,牧羊人的视野中会出现一只蹦蹦跳跳的野兔,或者四五只蹦蹦跳跳的野兔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一时间,属于他的寂静世界便呈现出短暂的喧嚣。野兔本就有一种令人惊异的适应环境的能力,据说它们在全球的分布比麻雀更为广泛和普遍。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预言过野兔:“要是没有兔子和鹧鸪,一个田野还成什么田野呢?它们是最简单的土生土长的动物,与大自然同色彩、同性质,和树叶、和土地是最亲密的联盟。看到兔子和鹧鸪跑掉的时候,你不觉得它们是禽兽,它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仿佛飒飒的木叶一样。不管发生怎么样的革命,兔子和鹧鸪一定可以永存,像土生土长的人一样。不能维持一只兔子的生活的田野一定是贫瘠无比的。”
看到那么多只敏捷穿行的兔子,很难不想象这片广阔田野的繁荣。或许在天空中还有一只苍鹰,正在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那些看上去敏捷又笨拙的兔子。许多时候,它们快速地俯冲下来,未触及地面又迅疾飞起。然后再盘旋,再安静,再俯冲,叼起一只惊恐的兔子展开双翅掠过苍茫大地,飞向远处……但野兔一双谛听的比脑袋还长的耳朵,两条飞奔的比躯干还长的后腿,以及传统的北方村庄的颜色、鱼一样的寂哑无声,这些因素赋予它们传奇色彩和神秘气氛,就如同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牧羊人一般,行走,找寻食物,繁衍生息。
天空中还有一只灰褐色的鹞鹰正在锲而不舍地追逐一只喜鹊,喜鹊发出惊慌失措的声音,似是嗓子里含了很多粒沙子,另一只喜鹊赶来帮忙,但鹞鹰不为所动,它们起伏、周旋、打斗,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或仓皇而逃,或胜利归去。都说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的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但,很多时候很多生物向死而生,来阐释自然界的繁华与萧瑟、慈祥与凶险。
节气里的小满已经有了足够的阳光和雨水,植物蓬勃生长,收成已是小得盈满。但在高原上,在这个季节肆意活着的,除去风雪,委实
不多。
二
海拔3323米,北纬37.16度,东经101.30度,气温15.5摄氏度。这是我身处大通北川河源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时得到的一组数据。
上午十时,站在察汗河入口处,抬头可见近处屹立的山峰,上面是重重叠叠的石头,陡峭险峻。沿碎石路上行,冷不丁地从旁边飞起一只锦雉,它拖着长长的华丽尾巴发出快要破掉的声音,落在前面不远处,一只,两只,三只,很多只。继续前行,被潜伏在周边的小荆棘扎到,一只小小的七星瓢虫落在衣袖上缓慢爬行,一只鸟跳上枝头,蚂蚁结伴而行……此时正值节气里的芒种,芒种一词最早出《周礼》的“泽草所生,种之芒种”,此芒所指稻麦,但察汗河的原野之上无稻无麦,“芒种”一词似乎也在高原上的某个地方驻足观察,看水碧山青,林木之繁,百鸟啼鸣,竟不知自己是谁,忘了使命。
察汗河流域的杜鹃花,在芒种时节轰轰烈烈地盛开了,山岭从低到高的走势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头花杜鹃,百里香杜鹃往往会夹杂在头花杜鹃中小模小样地熙攘,而陇蜀杜鹃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它高高在上,碗口大小,雪一样白,将高傲、清冷、不屑一顾挂在脸上。远远望去,陇蜀杜鹃和头花杜鹃的生长环境界限清晰,泾渭分明,似乎也在印证“在整个生物圈里,每一个物种似乎都有自己专属的地界线,这条地界线的一边是生、一边是死,这是不可逾越的自然法则,它像一道无法解除的魔咒,万物皆受约束”。
人迹罕至的丛林向来如此,丛林里的草木都知道自己应该生活在哪里,它们最能感知地表的温度,它们生存,生长,繁衍生息。它们守着自己的地界,用漫长的时间适应环境和气候,它们懂得进化,或将自己变得强壮高大,或将自己变得坚硬低矮。那些越是高处的植物越是低矮,几乎匍匐在地表之上,扇形般散开,开出米粒般大小的花朵,而在冰雪之上遇见一朵绿绒蒿的时候,似乎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天空。那些沉默又骄傲的花朵似乎在告诉你我:无论它周围的环境如何凶险与慈祥,如何繁华与萧瑟,它依然高傲如斯,它们矮小的身体比长在平原处的高大植物高出了几千米!而身在云端的绿绒蒿开花也意味着自己生命的结束,自然界中有很多这样的植物,一生只开一次花,开花时轰轰烈烈,然后寂静地死去,完成使命。
山林里的植物种类繁多,每株植物都有属于自己的属和科,它们如人一般也有自己的学名和别名。曾记得中国著名植物画家曾孝濂老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就和几百位植物学家、植物画家一共用了四十五年的时间,完成一部叫《中国植物志》的巨著,他们将每一种植物分门别类,给予它们足够多的尊严,赋予它们完整的名字,将它们的形状和颜色等写进书籍里……
除去开得繁盛的杜鹃,这里还有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它们在或细长或短粗的梗上长出硕大、细小的花朵,颜色鲜亮。我总觉得潮湿泥土下应该有许多昆虫的尸体,才能够长出这样茂盛而寂静的花朵。而很多花却长在悬崖之上的岩缝里,一簇簇,一朵朵。就好像鸟雀不小心将衔来的种子遗落在岩缝里一般,它们遇到一点雨露,遇到一点阳光,一小簇泥土就可以生根发芽,就可以开出花朵。比如毛茛科的拟耧斗菜、报春花科的糙毛报春,还有百合科洼瓣花属的洼瓣花以及小丛红景天都在悬崖峭壁间成长,越是陡峭的岩壁,岩缝里长出的花朵越是鲜艳魅惑。荨麻躲在角落里,用小小的尖刺提防从它身边经过的人,小刺大概携带了小剂量的毒,一旦被触及,皮肤就会长出明晃晃的小水疱,水疱火烧火燎地痛,用长在水沟边的艾叶擦拭后方可慢慢褪去。但在民间的小吃里,流行一种叫“背口袋”的食物,就是用晾晒后的荨麻做成的,热腾腾的“背口袋”放到嘴里,口舌生津,大概所有人也将它袭人的小刺忘得一干二净。
很多时候,人们会把藓状雪灵芝看成是盛开在石头上的花朵。因为它特别低矮,它还未完全展开的叶子也像极了石头的颜色,在高原腹地,雪灵芝的品种很多,雪灵芝在花开时节活力四射,但也有类似苔藓一样的植物在石头上不规则地排列,就像是一朵朵匍匐在石头表层上纹丝不动的花朵,无论春夏,无论秋冬,都会附着在石头之上,它们几乎长进石头里,和石头融为一体。不规则的花朵形似海底的水母,又像是一个个失去生命的珊瑚虫,似乎,在石头上面就可以看到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我甚至在想亿万年前这里的模样,大海碧波荡漾,一望无际,后来陆地凸起,水面消失,但石头留下来,海底的珊瑚留下来,我们祖先的脖子里挂起了用珊瑚做成的饰品。我会为我不着边际的想法哑然失笑,但每次见到石头上那些不言不语的花朵时,这种想法不请自来。或许那便是自然本身所携带的密码,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我看不懂的文字,它们深情地描绘,大声地讲述,但我是它的陌生人,是过客,我只能在自己荒诞的想法里感动不已。
察汗河里的鞭麻、甘青锦鸡儿、高山绣线菊混长在一起,它们的主体都是一副灰不溜秋的样子,上面生长的尖刺更是平添许多丑陋和粗糙。若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出它们的区别,只是开花之后便一目了然。蔷薇科的鞭麻开出的花有黄白两种,被叫作金露梅和银露梅;锦鸡儿开出的花朵如一只只正在拼尽全力打鸣的小公鸡,它们伸长了脖子还拍打着翅膀;而高山绣线菊白色的细碎花朵密密匝匝缀满了枝条,花瓣娇嫩如婴孩的手臂,仿佛只要轻轻一拈就会滴出水来,而那本来干瘪难看的枝条不失庄重地挑起花儿们。山岭里还有一种开细碎白花的灌木,被叫作水栒子,一直觉得高山绣线菊和水栒子的花朵很像,花朵都很细小密集,开花也是一副轰轰烈烈的样子。而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提到的覆盆子也是开出黄色鲜亮的花朵。鲁迅在他的文章中说: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远。实际上覆盆子也叫树莓,成熟的果实和桑葚很像,但的确比桑葚好吃许多。我甚至觉得山岭里的覆盆子比百草园的还要好吃。一种叫黑茶藨子的植物在察汗河流域的山坡里自由自在、满山满洼地生长,老师说人们常吃的黑加仑就来自黑茶藨子,顿时惊愕不已,一直以为黑加仑是被种在庄稼地里的葡萄,黑加仑是葡萄干之一,看来我这种自以为是的判断大错特错。山林里的植物总是给人以出其不意的惊喜,又让自己觉得知识匮乏、见解粗陋,但无论怎样的尴尬都让自己在见到这些繁盛的植物时热情高涨,忘了山外还有另一种繁华的
世界。
山岭里高大的树木和茂密的灌木成了主角,而那些小花小草在高大树木下,在灌木丛里,在悬崖之上,在溪水边,在石头缝里自在生长,寂静欢喜。都说在全部的造物里,最弱小的,往往最富于生命力,在造物的序列中,对于最底层和最弱小的“承受者”,上天不仅仅保持它们数量上的优势,也赋予了它们造物的生命力,草是这样。所以,悬崖之上的报春花,悬崖之下的胭脂花,山坡上毛茛状的金莲花,荆棘边上的甘青铁线莲,树荫下的腺毛唐松草以及大叶碎米荠、珠芽蓼、大黄、秦艽、树莓、蛇莓、草莓等各种小花小草似乎竭力地阐释这句话。
我曾听友人说高原两个月的夏天是上天借给人间的礼物,所以,多么珍贵的礼物!似乎那些花儿比人还懂得如何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季节,它们在高原短暂的夏天里努力开放的姿态在山岭深处千娇百媚、风情万种。如此,花盆里的种子,总是手持盲杖般前行,总是四顾茫然,小心地伸出触角又反复缩回。而大地中的种子们在属于它们的季节里无所畏惧,你呼我应,此起彼伏,争先恐后蔓延根系,横冲直撞,呼呼啦啦,沸沸扬扬。
此时,树在树下乘凉,花于花中芬芳。鸟雀鸣叫声,水流汩汩声,风过树叶簌簌声,人坐在石头上的聆听声,叹息声……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集,那声音仿佛是夏季盛行于高原的阳光,遥远而清晰。
生动的大地,自身就是一个真理。
三
天气阴沉,我从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叫尕漏的地方,说尕漏的杜鹃花开了,美不胜收。
尽管天公不作美,我依然在阴沉的天里出发去尕漏。
到尕漏村大门口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三三两两的游人正从大门里往外出,我与他们逆向而行,三两点雨从空中落下。
走不多时碰到附近施工的村民,我问他们山中的杜鹃是否还很远,他们说很远,看着天要下雨,你可能走不到了,还是回吧。
我说我带了伞。他们说那你把伞打好,要注意安全。
我说山里有狼吗?他们说山里有牛,有羊。
一条泥泞小路从脚下起始,伸向远处。泥泞小路的近旁开满了花儿,黄色蒲公英占了主角。每一朵上面都是露珠,在微风里凄楚动人。
再往上走,就有开得繁盛的金露梅和银露梅。金露梅亮黄,银露梅雪白。记得家乡的大山里也有金露梅和银露梅,第一次见它们的时候觉得既粗糙又硬实,毫无美感。父亲说那是鞭麻,可做烧柴用。父亲就从山里背了许多鞭麻回来,放在院子里晾晒,我从上面走过的时候就被它们坚硬的枝干和斜刺里长出来的类似尖刺般的东西戳疼了脚踝。也不知道父亲当初是如何将一大捆湿漉漉的鞭麻从陡峭的山岭里带回家的,想起老师曾说父亲的名字叫作忍辱负重,也就释然。
我蹲在地上给金露梅和银露梅拍照,总觉得路边的野花比家养的花更有吸引力,颜色更鲜亮,看上去肤色也更健康。路过的村民心生担忧:你这速度啥时候能走到山里,山里有很多好看的花儿,姑娘,你听我的话,回家去吧,等天晴再来。
说话的是一个老者,他说他要去山里赶牛,天黑之前要把牛赶到圈里。他有着父亲一样慈祥黝黑的面孔。
“请问,您见过山里的杜鹃吗?”我问。
“咳,我天天在山里放牛,能不见吗?”
“杜鹃是不是很好看?”
“那能有什么好看的,就几朵白花开在一起,和别的花一样,我要不是去赶牛,才不愿意去走那条路,山里的路不好走,下雨之后更不好走,一不小心就会摔倒,姑娘,你肯定上不去的,还是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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