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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动描绘科技强国的长篇现实主义小说力作,那些奔赴在突破“卡脖子”征途中年轻人,在科技强国使命召唤下勇于探索、突破重围,踏上中国工业从“制造”走向“智造”的远大前程。
2.小说中的许廷宝、汪自强、黄严、刘大桥等前辈们,作为上一代工业人承担着共和国改革开放的神圣使命,从无到有,从一穷二白到工业制造,一手打造了“世界工厂”。小说中的黄立工、刘睿阳、张文峰、许茜茜、许少阳、刘斐、李艺等人,这些年轻人成为创业大军的新锐力量担负着新时代的智造强国责任,从有到优,从弱到强,从模仿到原创,从制造到“智造”,从“世界工厂”到“世界发动机”。
3.这群创业的年轻人,既有进取时的理性和拼搏精神,也有着生活的柔情、个性的纯真。他们敢于与境外对手开展并购、专利、资本、海外市场等攻守战,又拥有创造力和创新思维,使“中国智造”存在无限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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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从“工业机器人”行业的起伏坎坷,阐述中国工业从“制造”走向“智造”新时代的征程。作品紧密结合当下国际局势和我国制造业亟需攻克的科技领域和创新性行业,以80后中坚力量,90后新生代视角人物切入,讲述机械小镇成长起来的有志青年,在美国、印度、日本、德国等诸多科技强国使命召唤之下,意志坚定,屡败屡战,不断探索科技创新之路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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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陈楫宝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工程硕士,全国政协丝路规划研究中心特聘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创业投资人。出版过畅销书《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
符策慧 毕业于北京大学数学院,当过多年记者,曾任《中国医疗前沿》副主编,互联网企业首席运营官,国家智库专家。著有长篇科幻小说《时间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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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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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一章 失手印度 01
第二章 中国制造 63
第三章 智造起航 137
第四章 国际征途 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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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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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奔赴在突破“卡脖子”征途中的年轻人
“卡脖子”一词的盛行,肇始于美国对中兴集团的制裁,其对华为的封锁则把这个词的使用频率推向史无前例的高度,无论是在政府语言体系还是民间的讨论中,突破“卡脖子”、推行自主原创研发和智能制造、工业当自强,成为国人的共识,从而掀开中国智能制造新时代发展的序幕。
芯片、操作系统、高端数控工业母机、工业软件……这些近年来被业界频繁提起的“卡脖子”技术,美国在一道一道地封锁。美国通过这些技术,像操控提线木偶一样将他国的工业“操之在手”,钝刀子割肉,“杀人”诛心,刀法稳、准、狠。谁说科技无国界?谁说技术无主权?当我们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候,当初开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第二次乃至第三次工业革命的西方国家,却对我们人为地竖起技术主权的国界。面对这些蛮横的封锁,我们能否突围?如何突围?多久突围?谁能突围?有人说我们的军工产品这么牛,都能“上天揽月”“下海捉鳖”,为何突破不了这些所谓“卡脖子”技术?我们相信,提出这些问题的肯定是非工业和科技领域的广大民众(当然作者也是其中一员),业界反而是一片沉默。
正是这些看似简单但难以回答的问题,业界难以言喻的痛楚,勾起了我们浓厚的兴趣。三年前,上市公司中文在线的赵建华女士找过来,聊起这个话题,表达了类似的兴趣,我们一拍即合,共同探秘,一起以小说的形式创作一部工业题材的作品。
工业机器人成为我们聚焦的领域。一方面,作为曾经的投资人,我们投资过上海嘉定区的一家工业机器人企业,对工业机器有过了解;另一方面,工业机器人被誉为“制造业皇冠上的明珠”,在某种程度上,其机械臂的材料、伺服电机的数字化、控制器的智能化和减速器的“柔性技术”与“硬骨头”,代表着工业制造的水准,同时是智能制造的核心载体,是实现智能制造的执行机构。
三年来,我们到各处进行走访,对象包括中外著名大企业、中小微企业,从制造到“智造”。没错,“中国造”不乏明星,如实现了地外天体采样返回的“嫦娥五号”,开启火星探测的“天问一号”、完成万米海试的“海斗一号”,在马里亚纳海沟成功坐底的“奋斗者”号、拿到适航证的C919大飞机……这些“中国造”,激发出我们强大的民族自豪感。但是,我们发现了更多的“灰度创新”和“底层突围”,它们隐匿于民间,发迹于市场,竞争于国际,我们“视而不见”却离不开它们,比如一只打火机的恒流阀、一支签字笔的笔尖钢……这些局部创新崛起于细分领域,成就了众多行业的“小巨人”。它们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来自市场的创新力量,颇有“风起于青之末”和“浪成于微澜之间”之势。
我们惊喜地发现,年轻人成为创新大军的新锐力量。如果说上一代工业人,如小说中的许廷宝、汪自强、黄严、刘大桥等前辈,他们承担着共和国改革开放的神圣使命,从无到有,从一穷二白到工业制造,一手打造了“世界工厂”;那么现在的年轻人,像小说中的黄立工、刘睿阳、张文峰、许茜茜、许少阳、刘斐、李艺等人,他们则担负着新时代的智造强国责任,从有到优,从弱到强,从模仿到原创,从制造到“智造”,从“世界工厂”到“世界发动机”。他们是一群什么人呢?他们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掌握信息技术、智能技术、纳米技术等专业知识和技能,秉承科学精神,永葆好奇心,怀有对新技术的兴趣,能够坐冷板凳,有“在1万粒沙子里才能找到1粒金子”的长期专注的研究积累,拥有“创新推动人类进步”的博大情怀,不执着于把竞争对手都打垮,着眼于造福人类可持续发展,格局高远,视野宽阔。他们或出身于工业世家,或是接手家族企业的“创二代”,或归国博士,或回头浪子,或出身于工业小镇,敢于与境外对手开展并购、专利、资本、海外市场等攻守战。他们既有进取时的理性和拼搏精神,也有着生活的柔情和个性的纯真。在现实中,与那些挣快钱、一夜暴富的群体完全不同,他们低调、务实、不爱喧哗,行胜于言,积蓄力量,等待爆发。
他们是新时代的新青年。他们就在你我的身边,或是左邻右舍,或是亲朋好友,是那些默默埋首于科研院所、工业园、科技园等地方的蕴藏着活力的年轻人。他们生活在好时代,政府政策、金融资源等给予他们支持;他们有着惊人的战略定力,长久保持着战略清醒,能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的差距和不足,同时保持着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坚韧,日积跬步,只争朝夕。他们拥有创造力和创新思维,使“中国智造”存在无限的可能性。
肩负新时代使命的年轻人,他们是希望所在。爱他们。
陈楫宝 符策慧
第一章 失手印度
1 印度投标
黄立工和刘睿阳并排站在窗边。
说是窗,其实是墙。演示厅相当宽大,外墙是整面玻璃,擦得一尘不染,风起时,浊黄的空气自远处奔袭,似乎要直扑进来一般。
这里是地处塔尔沙漠边缘的一座印度边境城市。远处沙丘连绵不绝,和身后城市中的建筑一样,在阳光照耀下,目光所及,皆是黄色的块块垒垒,低饱和度,接近陈年金条,大大小小,层层叠叠,勾勒出彼此界限的是黄色的阴影。
对于眼前的美景,黄立工无暇欣赏,而是面带微笑,双手抱胸,盯着窗外的光伏板阵列,昂然如出征的将军,巡视着即将攻陷的战场。
刘睿阳则表情凝重,双手沿裤子缝线垂放,身体微微左倾,从身后看时似乎在轻倚着黄立工,实则不然,不过是身体重心落在左腿上。他与身姿笔挺的黄立工站在一起,显得站立的姿势有些倾斜。
站在两个人身后的临时翻译许茜茜用手机随手偷拍了一张照片,只觉眼前的两个人宛若双子塔,亲近但彼此独立,不禁莞尔。
他们携带鲲鹏清扫机器人参与国际招投标。参与此次印度市场角逐的有意大利、以色列、美国以及中国的企业。在光伏面板智能清扫市场,印度市场份额最大,同时对环境要求最严苛,行业内称“得印度者则得天下”。
这也是鲲鹏清扫机器人在国际市场上首次亮相,他们对项目中标志在必得。当地行业媒体称他们为“一匹来自中国的年轻黑马”。
不过,他们俩内心还是有些紧张,越渴望得到,到紧要关头,心里越不轻松。
毕竟鲲鹏清扫机器人是两位年轻的创业者一年多的心血,第一次亮相就上国际竞技场,与老江湖们同台较量,他们怎会不紧张?!旁边一群印度人有意无意地注视着他们。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沉闷的响声。黄立工绷紧身体,凝视窗外。窗外地面上黄沙扬起,动静不小,演示厅的玻璃隔音效果还不错,传进来的声音很是低沉。
黄沙稍落,演示厅里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台清扫机器人伫立在光伏板阵列的边缘,几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工程师在做竞演前的调试。鲲鹏的工程师李佳身材敦实,但动作并不迟钝,沉稳地在沙尘中指挥着另外两个工程师。两个工程师打着手势,示意检查完毕。李佳最后检查了一遍机械臂关节、刷头等几个关键部位,转过身,向着玻璃窗——黄立工和刘睿阳的方位——比画一切顺利的手势。
沙尘都落到地面上,空气恢复干燥透明,鲲鹏清扫机器人启动,开始清扫作业。
即便已经在国内厂房里看过许多次,几近审美疲劳,但当鲲鹏清扫机器人第一次现身域外荒莽大漠时,他们仍然眼前一亮。
机器人通体亚光的暗红色涂料,嵌着黑晶般的光伏板,这个造型在睿立科技的厂房里显得暗淡低调,甚至有些怪异。安分而无趣的工程师们茶余饭后都忍不住吐槽它的造型,向来安静的工厂食堂那些天都热闹不少。然而,塔尔沙漠午后的阳光炽烈,照耀着开阔的天地,就连无味之极的黄沙都被映照得通透,宛如凝结的香槟酒,拥有沉闷的暗红色机身的鲲鹏清扫机器人更是脱胎换骨,闪成明耀炫酷的酒红色,在沙地里移动、清扫,像是加入星球大战的小型变形金刚。
如果是鲲鹏清扫机器人最后中标,这里将会呈现这么一片壮景:沙漠上伫立着庞大的光伏板阵列,一块块黑黝黝的朝着天空的光伏板组件整齐排列,数百个酒红色“变形金刚”穿梭其中,进退如一,俨然精英级的未来兵团,给人权柄在握的满足感。演示厅里的印度人肯定想象出了同样的景象,发出低微但抑制不住的赞叹声。
黄立工忍不住微笑,挑衅地看向刘睿阳。
刘睿阳在灼热目光的炙烤下,就不转头。
鲲鹏清扫机器人的外观,是黄立工硬生生拍板确定的。当时他们马上要动身去印度,参加竞标的样机正在接受紧锣密鼓的调试,黄立工忽然进来,貌似不经意地说,要重新做一下外观设计。刘睿阳皱起眉头,老板改个决定很容易,只需要几句话、几通电话,过几天事情就会完成,实则底下一片鸡飞狗跳。重做外观设计,看起来是个小要求,重新设计和喷漆而已,问题是,样机只有一台,去印度的日期已经确定,这些是硬前提,再小的新增要求也必然挤占和打乱调试的时间。最终接手任务的是最强的团队,能挤出时间的团队,在这家公司里,那就是刘睿阳和他手下的工程师们。
黄立工搂着刘睿阳的肩膀说:“研发和生产机器人,你是学霸,我绝对信任你,你做主;怎么把机器人推销出去,我更懂行吧,听我的!”他压低嗓音,接着说,“我爸从工人一路做到工程师,做到厂长。你还不了解,我一家三代流的都是工业的血,我不会拿兄弟们的心血开玩笑的。”
他眼神淡定,一副印度就是他家后院的笃定模样,虽然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没去过印度,连印度人都没见过。
鲲鹏清扫机器人清扫到第三列光伏板。演示厅里,两块大尺寸液晶显示屏在实时播放机器人清扫工作的细节。机械臂自上而下扫完一道,回到光伏板顶部,往右移动到下一道,下探,刷头接触光伏板,调整到合适的距离,开始快速地转动。扩音器里传来轻微而平稳的马达声、刷头扫过面板的声音,以及“沙沙”声,那是黄沙滑下光伏面板落到地面上的声音。显然印度方面对这次招标很是重视,现场的声音经过细心的处理,务求清晰地表现每一处细节。
马达声忽然变强,刷头转动的速度明显变快,同时往下移动的速度放慢。屏幕上很清晰地显示,刷头正在对付一个凝结在面板上的沙团。刷头停顿,重新快速地启动,沙团上的沙粒缓慢地被剥落下去,逐渐地,沙团越来越小、越来越薄,最后大部分都被清扫下去。
刷头恢复正常速度,继续往下清扫。
评标专家席传来低沉的交谈声,黄立工听不清,不过从现场氛围和专家脸上的表情来看,不是坏迹象。刘睿阳似乎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骄傲,鲲鹏清扫机器人是少数甚至是第一个能探测到沙团并进行针对性处理的清扫机器人。
目前为止,睿立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对的。
睿立科技创办这两年来,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几乎每个决定都像在赌桌上押注一样。睿立的主业是生产焊接机器人,一年多前切进光伏清扫机器人的全新赛道,谁都没有实战经验。刘睿阳带着研发团队东奔西跑,模拟自然场景测试,包括高温、沙地、骤雨、干旱等种种恶劣环境。机器人在模拟的测试环境里运行顺利,进入真实环境就问题频出,这种情况太多了。
真实世界永远充满意外,而且是简单拙劣的意外。
睿立科技是学成归国的许茜茜投资的第一个天使项目。记得当初她做投资决策时,黄立工难得诚恳地对貌似沉稳但依然掩饰不了稚嫩的她说,一入创业深似海,制造业更是死海。如果有人告诉投资人,在他的创业过程中,有哪怕一件事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是按照规划和设想开展并实现的,那他不是蠢就是坏。
她相信黄立工说的是实话,但她不相信运气。一件事情在一段时间内可以凭运气,但是如果企业的兴衰存亡也要基于运气,那她怎么去判断一个企业的长久价值?
2 演示事故
鲲鹏清扫机器人转过弯来,开始清扫第7列光伏板,还有最后两列,鲲鹏清扫机器人就完美地完成它的首秀。黄立工脸上开始浮现轻松的笑容,带着他标志性的、有些促狭的得意神色,等着在印度人面前做点儿张扬的庆祝动作——有挑战性的障碍都在前几列,到了最后两三列,就是例行完成任务。
刘睿阳反而面露迟疑之色,带着些许不解。他侧耳凝神倾听,好像听到的声音里蕴藏着什么不祥的信息,接着转过身,看着玻璃墙外的机器人。
忽然,刘睿阳往前迈出一步,可能步子有些大,身子有一瞬间的不稳,但立即用一只手扶着玻璃墙,调整站姿,另一只手则在胸前向外面的李佳比着手势。李佳往后退了一步,又往机器人的方向跑了几步,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着墙内的刘睿阳。他一脸惶恐,又有些茫然,双手在发抖。演示场地内的另两位工程师陈何和郭伟强跑到李佳身边,说着些什么,看上去都有些不知所措。
黄立工站起来,皱着眉头看着大屏幕。演示厅里的众人也都意识到不对劲,纷纷站起来。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不再是规律而清晰的,而是马达全功率运转的声音,还带着“沙沙沙”的噪声。大屏幕上,鲲鹏清扫机器人的刷头无比迅速地转动着,不停地清扫着一块小小的区域,然而,光伏板上那个位置早已清扫干净,什么都没有。
刷头疯了似的,转速越来越快,忽然间又定住。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就在一两秒间,但对于黄立工和刘睿阳而言,则显得非常漫长,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画面:刷头又恢复了疯狂的转动,机械臂一寸一寸地抬起,犹豫着,似乎要重新寻找光伏面板的位置,然后做出了决定——让人痛苦的决定,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重重地砸了下去。
机械臂一往无前地砸向光伏板,扩音器里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在演示厅内的人只觉得耳边就像炸响了巨大的雷声,一时什么都听不清了。
演示厅内外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演示厅外的演示现场乱成一团,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在机器人和光伏阵列周边拉起警戒线。一个高级工程师模样的印度人一边紧张地挥着手臂指挥工作人员,一边拿着对讲机喊着些什么。睿立科技的3个工程师试图往里冲,靠近机器人,两个工作人员拦着他们,往外推。印度工程师一脸怒气,冲着他们大声叫嚷。远处,几个工作人员搬着器具材料小跑着,地面扬起一阵阵的黄沙。
演示厅内就平静得多,扩音器里仍传来演示现场的声音,听得清是脚步声和人群喧闹声。评标席上,专家们大都坐回到座位上,面色难看,低声交流着些什么。黄立工犹自保持着平静,向着评标专家们颔首,做出致歉的姿态。他转过身的时候,他的脸部神情僵硬,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
刘睿阳神色疑惑,拨打着电话,快步往外走。他的步伐很快,却仍然给人一种缓慢的感觉。电话没人接听。一位印度经理拦住刘睿阳。他似乎不敢在演示厅里说得太大声,于是加上双手激动地比画。刘睿阳放下电话,两个人来回说了几句,看样子并不愉快。
“你们必须赔偿!完全赔偿光伏板,嗯……除了光伏板,还有别的。Quick(立刻),quick,不然你们回中国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刘睿阳在“喃喃”地复述着经理的话——他原本大概是有些恼怒的,最后浮现在脸上的却是无奈。
他走出演示厅,和印度工程师沟通,然后双手轻拍自己手下几位工程师的肩膀,拦着他们,大声向他们说着:“直流拉弧……危险……让他们处理……”
他们身后,工作人员穿着防护服,戴着橡胶手套,正在把蓝色篷布盖到破损的光伏面板上。
3 工业误差
现场机器人竞演,睿立被打最低分,黑马变成灰马,变得莫名其妙。
晚上,黄立工在库房里踱着步。库房安静,只有时快时慢的轻微脚步声。灯在他的身后,他的脸在阴影里,仿佛罩着一层灰纱,模糊不清。有种阴沉的气氛在这个熟悉而封闭的环境里生成,在地面上蠕动,伺机袭向在这里的人们。
刘睿阳坐在库房操作区中央,一张大桌子摆在那里,桌上有一台17英寸(1英寸=2.54厘米)的轻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表。笔记本电脑一侧放着几张A4纸,上面潦草地写着数字和公式,纸上面压着一支圆珠笔,另一侧扔着个强光手电筒,还有一盘苹果,多到不像是零食,而像是晚饭。装苹果的盘子是满的,看来他还没吃。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黄立工的存在,一动不动,对着屏幕上的数据沉思,偶尔抬头看看前方的机器人。这个下午闯出大祸的家伙已经被拖回来,委顿在灯光下,耷拉着机械臂。离开大漠烈日,机器人恢复了惯常的模样,通身蠢笨的暗红色,看着就像个等着未知惩罚的犯错的孩子。
许茜茜大口而无声地呼吸着,站在刘睿阳的身后,用他的身体挡住黄立工的视线,眼睛却一直看着黄立工在地面上的影子,那影子随着踱步在不断地变化,拉长、缩短,又拉长。不知道为什么,黄立工这种神态,总会隐隐唤起她的某种恐慌感,像在虚空中面对遥远而原初的恐惧。
黄立工站定,面朝刘睿阳,看着他头顶上的虚空,手臂忽然在空中重重地挥出去,像是抓起空中的茶杯扔了出去一样。
黄立工走到刘睿阳的身旁,伸手,攥拳头,按到桌面上,骨节在桌面上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我还能不能相……”他停住话头,有些犹豫,转而低沉地说,“到底搞什么鬼?后头的连锁反应我们根本吃不消,焊接机器人业务也会被拖到坑里的……”
刘睿阳仍在沉思。
“你说句话!”
刘睿阳慢腾腾地伸出左手拿起一个苹果,又将苹果换到右手,看也不看,猛地往黄立工那边掷去。
苹果正中黄立工的胸口。刘睿阳身材颇为结实,比健身房里练出来的人还要壮实,这一掷力道不小,发出“嘭”的一声。
“闭嘴!吃苹果。”刘睿阳声音硬邦邦的,像计算机合成的。
黄立工抚着胸口,脸色古怪,瞪着地面,苹果正在艰难地滚动着。
许茜茜往后退了一步,鞋子在地面上拖出沉闷的摩擦声,她看了看刘睿阳,又盯着黄立工。黄立工忽然笑了一下,弯腰捡起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11年了!”
刘睿阳看着那盘苹果,轻轻地说:“11年。”
两个人对这个数字都记得很清楚,似乎每一年都在数着一样。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关于苹果的故事。
刘睿阳拉开身旁的电脑椅,示意黄立工坐过来。他回头看了看许茜茜,示意她也搬张椅子坐过来。许茜茜点头,往前站到刘睿阳的身旁,看着电脑屏幕。
刘睿阳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整齐地堆叠着十几个数据表窗格。
“这是机器人在现场传回的数据,我详细地分析了一遍……”
“嗯。”许茜茜记得,这次招标有要求,机器人所有的相关系统和软件都不能留有后门。再说,也没必要让机器人现场传回数据,演示结束后,各家公司收回自己的机器人,只要调取存储模块,数据自然就拿到了。
“总会有意外的。”刘睿阳说。
“中标以后,交付给他们的成品肯定是封闭上的。”黄立工说,语气中带着点儿不耐烦。
屏幕上展示出一个新的数据表。“我找到异常点,把异常的数据类别抽取出来,然后建时间序列……”刘睿阳敲下几行指令,屏幕上蹦出一张简洁的图表,排列着3个展示区域,每个区域都是一条红线和一条蓝线,挨得很近,但看得出并不完全重叠。
“起始位置、调整位置、刷头转速。”刘睿阳一一指着那3个区域介绍,“这是3个基本指标,有它们就能建立一个最简单的智能清扫模型。我们这几个指标都出问题了。”他指着红蓝线之间的微小区域,“你们看这两条线的背离。蓝线是机器人实际运转时的数据,红线是我把算法模型部署到封闭环境里重新计算出来的。”
黄立工哼了一声,这两条线的背离似乎印证了他心里隐隐的担忧。
刘睿阳快速地敲下几个指令,把图表放大:“你们看时间线。”
屏幕上的线图被放大,红蓝线的差异变得很明显。刚开始,两条线尚且贴合,到了中后期忽然分道扬镳,蓝线以加速的态势偏离,和红线的距离一下子明显地拉开。
“我抽出问题时段的数据,按照我们的算法进行运算,和现实的吻合度很高,不应该有问题的。不知道机器人的实时运算哪里出了问题,对距离和难度的估算误差很大……”
“我记得,我们的机器人有自动纠偏系统。”许茜茜说。
“纠偏是机器人自我纠偏,它是在检测到的多组冲突数据之间纠偏,不是根据人看到的东西纠偏。人是用眼睛看现实,机器是用数据看现实,数据错了,机器对数据的理解错了,那现实就错了。有地方出问题了,它错估了光伏面板的位置,也错估了自己的速度。我们看到的是它狠狠地砸了面板,可是在机器人看来,它的移动很平缓,它的机械臂划过的是空气。”
“不是同一个算法吗?你算的是对的,机器人算出来的差那么远?”
“理想环境下是对的,不等于现实里就是对的。就跟电脑系统一样,苹果系统的电脑很少死机,但是微软系统的死机就是家常便饭。”黄立工慢悠悠地说。刘睿阳摇了摇头:“不是这么简单。”黄立工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刘睿阳便看着许茜茜:“要解决问题,得问对真正的问题。出错是个结果,不是问题,异常才是真正的问题。”
许茜茜睁大了眼睛,看着刘睿阳的眼睛。
“关键是找到真正的异常。你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你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的地方,才是决定性的。”他举了一个例子,“工业生产免不了误差,但是,误差和误差不一样。生产线的正常良品率是99.9%,但是一到月初,就会掉到99.5%,磨个几天才回到99.9%。你现在要进行初步判断,这里真正的异常最可能是什么?生产线本身的波动、99.5%的计算结果,还是月初?”
“月初。”许茜茜回答得很干脆。
“嗯,这是工业生产里最基本的概念,随机误差和系统误差。”刘睿阳点了点头,“别说工厂,国家也是。大国制造其实很简单,把最基本的事情做到最好。德国、瑞士、日本……他们和我们的差距,很多时候只不过是他们愿意多拿出80%的精力把系统误差降低零点几。我们大多时候,一出问题就盯着生产线,换生产线。”
黄立工盯着屏幕上红蓝线之间那个触目惊心的豁口,又看了看手里被咬了一口的苹果,慢慢举起苹果,咬下大大的一口,咽下去:“你找到了?”
“嗯。”
“问题出在哪儿?”
刘睿阳犹豫了一下:“我猜,是四舍五入。”
4 “爱国者”与沙子
“嗯?”黄立工皱起眉头。罪魁祸首竟是四舍五入,这个小学就要学的东西?
“累积误差。”刘睿阳说,“累积误差源头不明,我排除了很多可能,应该就是四舍五入。”
“最基本的东西是最重要的。”许茜茜看着刘睿阳,刘睿阳报以赞许的目光,“你能详细地说说吗?”
黄立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累积误差是工业生产中常见的问题,黄立工经历过不少,各种起因的都有,因四舍五入而生的累积误差却是最隐蔽的异常之一,他从未听过。
就是这个小学生都会的玩意儿,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实世界的复杂数值运算中,很少能够得出整数结果;很不幸,虽然现代计算机的运算速度比人脑快了上亿倍,但性质一样,只擅长整数运算。只要是除法,不管保留小数点后多少位,终归是要四舍五入的,也就是说,几乎每次计算都会有误差,这对于那些需要进行大量迭代的算法模型来说,就不太友好了。
“迭代?”
“简单地说,重复执行同一系列运算步骤,但将每一次运算的结果都代入进去,作为下一次运算的起点。这种情况下,四舍五入的误差会被继承下来,迭代的次数越多,累积的误差越厉害。”
“嗯,明白了……我从小就梦想会迭代,全国人民,每个人给我一分钱,就一分钱,我马上就是千万富翁!”
“全国小朋友的共同梦想。”刘睿阳转头看向黄立工:“老黄,你呢?”
黄立工闷哼一声:“就说你们志向不够远大嘛,我打小盘算的是一人收他一块钱,一步到位当亿万富翁。”
说着他“哈哈”笑起来,驱散了些压抑的气氛。
“一人一分钱,是乘数效应。迭代是指数级的,更像是银行的复利,利滚利。”黄立工看了许茜茜一眼,补充说。
说到银行和复利,在伦敦学商科的许茜茜马上明白:“利息也要算利息……我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一个推理小说,说银行账户的零头也是四舍五入的,有个职员就利用这点,把应该舍去的那些零头转到自己的账户上。别人的账户里没少一分钱,他的账户里却多了一笔巨款。这是真实可行的?”
“是真的。前几年,有人利用这个漏洞对银行搞过攻击。”刘睿阳点头,解释说,“其实因舍入误差生出的祸端不止于此,甚至连军事领域都出过事故,其中一次著名的事故发生在海湾战争期间,‘爱国者’导弹对‘飞毛腿’导弹拦截失误,导致28名士兵丧生、98名士兵负伤。”
“‘爱国者’?!‘飞毛腿’?!”黄立工抓着刘睿阳的椅背,这是许久前他很熟悉的名字。两个人对视,都想起小学时代。那是初春的时候,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黄立工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地和刘睿阳描述他前一天在电视里看到的导弹发射和轰炸的画面。那时候他们肯定想不到,20多年后,轮到刘睿阳向黄立工描述“爱国者”导弹背后的故事。海湾战争中,“爱国者”导弹拦截了不少“飞毛腿”导弹,然而有一枚,它意外失手了。那枚“飞毛腿”导弹击中了美军位于沙特阿拉伯的一座军营,造成28人死亡、98人受伤,是美军在海湾战争中最惨重的伤亡事故。过后人们分析原因,发现问题就出在舍入误差上。“爱国者”导弹系统的寄存器是24位,每工作一个小时,系统内的时钟会有一个微小的毫秒级延迟,但是,当时“爱国者”导弹系统已经连续工作了4天,接近100个小时,当那枚致命的“飞毛腿”导弹到来的时候,已经累积了大约1/3秒的误差。
“这个误差听起来不大,可是‘爱国者’导弹全速飞行的速度是6倍音速(2040米/秒),差1/3秒就差了680米,差了一个半操场那么大的距离,根本就识别不出‘飞毛腿’导弹来,更别说拦截了。”
许茜茜伸出拇指和食指比画了一下:“我们的机器人只要累积了……嗯,10厘米的误差,就会砸掉光伏板。”她眼前闪过机械臂坚决而有力地砸向光伏面板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冷战。
“几厘米就够了。所有的指标都在累积误差,凑在一起……”
“以前没出现过?”黄立工问。
刘睿阳摇头。他和他的团队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个问题,之前一点儿迹象都没有。在光伏清扫机器人这个细分领域里,累积误差可以说是个深水区的问题,要在比较极端的状况下才会浮现。他们在进行调试的中国沙漠里没有发现这些状况,但在印度的沙漠里全遇上了。
“现在发现两个新状况。第一个是沙子,机器里进了不少沙子,对精密测量和动作会有影响,而且轴承磨损得快,雪上加霜……”
说到这里,刘睿阳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这次轴承磨损得实在有点儿厉害。他接着说:“这是密封等级的问题。我猜是印度沙漠的沙子太细,大概是老沙漠,比中国沙漠的沙子细多了。我已经让他们带样本回国检测。
“第二个比较奇怪,从实际数据来看,传感器、控制系统压力很大,哪怕是常规操作,都接近满负荷运行。比如机器人需要不停地校正定位、距离,校正各种运算,平时跑3遍就行,现在要跑三五十遍,而且精度下降得厉害,累积误差的问题就很容易放大、爆发。”
“什么原因?”
“不好确定,可能是电磁干扰。”
刘睿阳摇了下头,有点儿懊丧。
“怎么了?”
“说起来,我们也算遇到过电磁干扰。”鲲鹏清扫机器人开始测试时,确实遭遇过电磁干扰。光伏电站本身就是个大磁场,肯定会有电磁干扰,传感器有时会失灵。但电磁干扰只偶尔出现,干扰效应也轻微,他和团队没有就这个问题刨根儿问底儿,而是采取经验式的解决方法,试用不同的传感器,很快就确定了一款实际效果比较好的,把问题解决了。但是这次很不一样,不光传感器,连控制系统也很受影响,几乎所有的指数都在快速地累积误差。也许印度的光伏电站和国内的不同,有异乎寻常的地方,这就要回去详细地分析技术资料才能确定了。
“不管是哪种状况,对你来说好像都不难解决吧?”黄立工盯着刘睿阳。
“问题找到了,解决就简单了。”
“那你怎么了?”
黄立工了解刘睿阳,他一向冷静,冷静得可怕。刘睿阳很能解决问题,但那是机械式的解决,不带人类的情感。这个晚上,刘睿阳冷静的表情下总是隐藏着凝重。
“有些东西让人感觉很别扭。”
5 陌生人
李佳坐在床边,怔怔出神,平日灵活的身躯满是疲惫。
陈何和郭伟强坐在另一张床上,一个靠着枕头,另一个弯着腰,偶尔交换一下眼神,都是一样的沮丧。
“李工……”陈何想说点儿什么。李佳好像没听见,不搭腔,半晌,回过神来,走到两个人的面前。
“不是你们的问题!”
陈何和郭伟强抬头看着他,勉强地点点头。他双手搭在两个人的肩膀上:“你们做得很出色,问题出在我这里。”他俯身拿起外套,“我出去走走,好好想想问题。”
李佳走出宾馆大门。夜色刚降临,空气已有些凉意,他呆立了一会儿,往库房走去。
库房的门开着,光线射出来,散落在门口。李佳走到越野车旁,停住。越野车是公司在印度租的,就停在库房外。他看着地面上模糊的光晕,逡巡不前。库房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他折返几次,还是下不定决心走进去。忽然传来一阵笑声,他能听出是黄立工的,伴着其他人附和的笑声,在清静的夜里很是响亮,只是少了欢愉之意。
他双手插进兜里,缩了缩身体,往回走,走到下一栋楼边,停了下来。
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他搜寻着记忆,想了好一会儿,轻轻地转过身,走到行道树旁,看向库房对面。
那里有个人影。
他从宾馆走向库房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人影,当时不以为意。但是,他在库房门外犹豫时,却看不到人影了,想来那个人当时是隐在树后……夜里的空气似乎更冷了,他打了个哆嗦,把外套的拉链拉上来,轻轻回到步行道上,快步往回走。
回到宾馆门口,他掏出手机,手指放在屏幕上,半晌没有操作,最后把手机揣进兜里,走进楼里。
6 并非海因里希法则
黄立工双臂抱胸,头往后靠着椅背,等刘睿阳说下去。
“太凑巧了。”刘睿阳别扭的感觉更强烈了。累积误差是一个藏得很深的漏洞,触发条件很苛刻,然而,第一次实地演练就快速地出状况,几乎每个触发点都踩到了——太意外的意外,反而不像意外。
“不凑巧,哪叫意外?”
刘睿阳看了看桌子,从果盘里拿出一个苹果。苹果放得久了,外表看着很好,光鲜亮丽,但里头也许是黑的,这个概率不会太高,假定是5%,看着是小概率,但是在日常生活里,几乎意味着肯定会发生——谁不买个几十次苹果呢?
他把苹果放到桌上,依次从果盘里再拿出3个苹果,分开摆到桌面上,问许茜茜:“这4个苹果是从不同地方买的,猜一下,它们都是烂苹果的概率有多大?”
许茜茜手指在手掌上划拉,抬头看着刘睿阳,摇了摇头,反正这个概率肯定很小。
“0.0006%。”刘睿阳说。就像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一样,总会买到外表看着正常的黑心苹果,但是绝少有人连着4次买到的都是烂苹果,这概率就和中彩票差不多。
鲲鹏清扫机器人的事故也一样,核心原因固然是累积误差,但任何漏洞都会有或宽或窄的触发条件。这次几乎所有的相关条件都被触发,能激化的矛盾都被激化——全部达成的概率实在小了点儿——因此事故才出现得迅速而猛烈。就像一个系统,也许有着十几个漏洞,时不时这里、那里出个问题,这很正常,但是,如果这十几个漏洞同时爆发,导致系统出现严重的事故,就有点儿不可思议。
“但如果说是人为因素,更不现实。”黄立工不以为然。事故刚发生时,他第一时间就怀疑有人捣乱,但看到这个事故“水平”之高后,他否定了这个想法。这可是刘睿阳都发现不了的漏洞,事故发生后尚且只能靠猜测判断,他不相信有人能发现并悄无声息地加以利用,捣出这么“漂亮”的乱来,“哪个事故发生前不是风平浪静、稀松平常的?你事先看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刘睿阳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所谓意外,就是一切如常,但偏偏就发生了,能预测到何时发生、如何发生,那就不叫事故了。意外和错误,简直就是这个星球或者说是这个星球上的人类的固有属性——不过,硬币的另一面是,如果没有DNA复制的意外和错误,生命的进化一开始就不可能,地球上更不可能出现人类。
计划再周密,管理再细致,监管再严格,终究都会发生大大小小的事故。历史上那些出名的事故,人们在尘埃落定后回头看,会发现一系列的巧合,触发条件那么苛刻,但凡一个细节稍有不同——也许就是把门关上、没有去倒那杯水、早一分钟向上汇报这种微小的行为——那么事故都不会发生,或者不会酿成那么大的悲剧。
但是,事情就能这么巧。鼎鼎大名的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前,人们有多次机会,只需要一个简单的动作或操作,就可以阻止它发生;核爆炸之后,人们也有很多机会,能让事故迅速地得到处理,把影响控制到最小,然而都没有。最后切尔诺贝利事故变成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核泄漏事故。刘睿阳还记得他上大学第一年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老师在课堂上讲完这个案例后,半开玩笑地说:“遇事不决,量子力学,工业界也有‘量子定律’,同学们必须牢记啊,只要可能会发生的,最后一定会发生。”
刘睿阳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种别扭的感觉还是如鲠在喉,像顽强的虫子无论如何都要从地底钻出来。“就是因为事先没有任何不对,所以才不对。”他低缓地说,“我们都知道海因里希法则。”
海因里希法则,即一个重大安全事故背后,都有着29件轻度事故、300个潜在隐患。任何事故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有一个渐进的过程。
“你是说,我们的机器人平常就有缺陷,有隐患?”
“有,我们有不稳定的地方,测试过程中也发现过很多问题。”
黄立工摊了下手:“但是,在这个事情上,看不到它和之前问题的关联。这个事故更像是一个孤立事件。
“别死抓着海因里希法则,那只是个规律,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你又来诡辩了。不是1就是0,这世界不是这样的。”
“这世界也不是按逻辑运转的。它什么时候按逻辑运转过?要是照你的逻辑去办企业,早破产了!”
…………
他们俩争辩的声音越来越高,互不相让。自从认识他们以来,他们有过争辩,但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甚或迈向失控的情况,许茜茜感觉一股冰冷的力量困住她的身体,呼吸都变得紧张而艰难。黄立工似笑非笑,嘴角往下撇,客气的表情后面像是轻蔑,像是失望,又古怪地有着轻蔑和失望后的包容。许茜茜快喘不过气来。
她身体微微颤抖着,攥紧拳头。
“嘭”的一声。
霎时间安静。
黄立工和刘睿阳愕然转头,许茜茜的拳头仍在桌子上,两个苹果摇摇晃晃的,终于在桌面上停稳。
“先解决问题,好吗?”
“哦,你觉得谁是对的?”黄立工声音低沉地问。
“老黄……”刘睿阳看了黄立工一眼,扶着他的肩膀,借力站起来,拖了一把椅子到许茜茜跟前:“怎么解决?”
“你们在各说各的,说得再多……”
一个念头倏地击中许茜茜:他们俩在不同的频道上。虽然两个人你来我往,看似就问题的分歧来回分辩,但是底下实则暗流涌动,南辕北辙。刘睿阳也许固执较真,他说的是事;黄立工所说的更现实、更有说服力,但他的攻击点其实是人……许茜茜扶着椅背,深吸一口气:“你们对事实没有分歧,有分歧的只是观点。”
“嗯?”刘睿阳哼了一声。
“这个事情,不能出问题的地方都出了问题,很凑巧,也很突兀,毫无征兆。这个事实,你们都认同,但观点正好相反。这么说,你认为是系统误差,黄总认为是随机误差。”
“是的。”刘睿阳点头。
“你们谁都说服不了谁,再争下去也是这样。”
“你的建议呢?”
“换个决策机制。”许茜茜往后退两步,让黄立工和刘睿阳同时出现在视线内,双手插进兜里,“不够理想的共识也比没有共识好。我们得做出决定,推进下一步的行动,不然就一直停在这里了。”
“你的意思是投票?”
许茜茜笑着摇头:“那等于是我在做决定。而且,在黄总那里,恐怕除了你,别人的票他都不认。”
黄立工从鼻子里无声地哼了一下:这小妮子一派海归作风,不管啥都喜欢摊到桌面上说。
“那怎么决定?”刘睿阳又问。
“我们用未来决定现在。”许茜茜看着两个人,刘睿阳在缓缓点头,黄立工仍侧着头,但看出来在认真听着,“对错没有那么重要。如果分不出对错,那么,哪个决策对未来更好,哪个决策就是对的。不管你们俩谁是对的,接下来睿立怎么做?你们把各自的策略列出来,哪一组对未来更有价值,更有利于企业的发展,我们就选哪个。”
刘睿阳站起来,许茜茜看到他的眼里流动着什么,像是赞赏,又像是欣慰。“你刚到公司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刘睿阳轻声说,只有自己能听到。他转头看向黄立工:“这是个好方法。”
黄立工用手指挠了挠额头:“你说下去吧。”
“如果黄总是对的,那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算法、清扫机器人项目,都需要重新评估和调整。大的就这两个方向吧?”
“还有一个,安全机制。安全系统和作业系统要独立。”刘睿阳补充。
“你都想过了?”黄立工看着他。
“就算这不是意外,这3件事也是要去做的。”
“如果你是对的……我能想到的是,找出那个系统误差……”
“是的,先找出系统误差,”刘睿阳说,“才能判断为什么会出现这个状况,决定应该怎么调整,怎么改变。”
“关键是成本,要投入的人力和时间成本。”
“不,这是一回事。不管是追查系统误差,还是改进算法和安全机制,都是同一个基础工作,硬件、数据的深入分析和生产过程回溯。”刘睿阳说,“我们争了半天,针锋相对,其实最后去做的是同一件事。”
“我刚才一直在想……”许茜茜犹豫着,没说下去。
“怎么了?”
“你要找的那个系统误差,我怎么都觉得,只可能是你自己……”
“怎么说?”
“如果真的是人为意外,那这个人要非常厉害,精通算法、控制系统,还要很熟悉我们的机器人。水平这么高的人是有,但不可能熟悉我们的机器人;熟悉我们机器人的人呢,没这个水平。”许茜茜有些抱歉地说,“只有你才能做得到对我们的机器人了如指掌,还能够精准地控制它出事故。”
刘睿阳摇了摇头:“我也做不到啊。”恍惚间,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前一闪而过,模模糊糊的。他一直忽略了什么东西,很重要,是什么呢?门,眼前有一扇看不见的门,他遗漏了什么东西,所以看不见。他努力地捕捉着那个东西:“你再说一遍!”
许茜茜被吓了一跳,快速地回忆着刚说过的话:“你……了如指掌……控制它出事……”
“精准!”那个东西又倏地闪过刘睿阳的眼前,这次他捉到了它,“对!怎么可能精准?!”那扇门一直在那里,现在他看见了。他一把操起强光手电筒,绕过桌子,走向机器人。他打开手电筒,仔细地检查着轴承;侧过脸,查看机甲后面,一寸一寸地移动着电筒光源;最后又检查了几个地方。手垂下来,他熄掉手电筒,发出一声冷哼,似乎找到了意料中的或者意想不到的蛛丝马迹。
坐回电脑前,刘睿阳不停地敲击键盘,快速地查看着数据。黄立工走到他的身后,看着他。这是刘睿阳标志性的状态,有条不紊地工作,头脑激烈地运转,但脸上始终保持着沉静。黄立工自大学时代就很熟悉刘睿阳这个样子,会在一旁安心地看着,知道那个重要的、棘手的问题的解决即将迎来曙光。他甚至觉得刘睿阳这个样子有点儿迷人,不承认自己有些忌妒,但有好几次试着模仿刘睿阳的样子,可惜从来都撑不过半分钟,就会变回喊叫式的喋喋不休,脸上带着挑衅的笑容。
键盘敲击声突然停住,刘睿阳站了起来。
7 磁铁与木马
“我刚才想起一个故事。”刘睿阳看起来已经弄明白所有的关键细节,只是脸上毫无兴奋的神色,更多的是解决久悬问题后的倦意。
20世纪50年代,冷战时期,美国就研发出了U-2侦察机,即赫赫有名的“黑寡妇”。这是让其他国家很绝望的杰作,U-2能在2万多米的高空飞行,肆意飞越其他国家的领空,侦察、窥探、拍摄机密军事设施。苏联的雷达虽然很快发现了U-2,可是U-2实在飞得太高,导弹够都够不着,更别说拦截。然而,1960年,苏联奇迹般地击落了一架U-2飞机,还成功地活捉了飞行员。
美国方面大惑不解。苏联的米格飞机、防空导弹覆盖高度也就1万多米,怎么可能击落2万多米高空中的U-2呢?只有一个可能,当时U-2的飞行高度不够,也就1万多米,所以被打下来了。飞机没问题,再出错也不会错得这么离谱;飞行员也没问题,不然直接带着飞机降落苏联就好了,还等着被击落干吗?美国人想到了最现实的情况,那就是间谍。
疑问就在这里,要是说苏联间谍潜入空军基地,接触甚至炸毁一架U-2飞机,这都不是不可能,可要说劫持、篡改飞行系统,那是天方夜谭。U-2侦察机是顶级机密项目,苏联间谍不可能获取它的技术资料,更别说带着资料“越狱”了。要是在拿到技术资料后这么快就对U-2有那么透彻的理解,苏联人完全可以自己造U-2,不需要费劲地击落美国的,拿着残骸去逆向破解。
到这里,黄立工听出来了,这和他们现在的状况挺像。他想了一阵,摇摇头,表示不明白。
“美国人也想不明白。”刘睿阳安慰他。为了解开这个谜团,美国人不惜秘密和苏联人做交易,用抓获的对方的高级间谍换回自己的飞行员。然而,那个倒霉的飞行员把所有的细节都交代了出来,美国方面也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谜底是后来才逐渐被揭开的。
真相很简单。这件事确实是苏联间谍干的,一个完全不懂飞机制造技术的间谍,用很简单的方法——一枚小小的特制磁性螺丝钉。
“你等等!”黄立工制止刘睿阳,飞速地盘算着,“气压表……不不,太费劲……表盘……表盘……”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高度计指针!”
刘睿阳点头:“猜中得够快的。”
苏联间谍用的就是这么简单的方法。间谍面临的真正挑战是靠近飞机,想法子进入机舱,一分钟就足够。只要进入机舱,他从靴子里掏出一枚特制的磁性螺丝钉,替换掉高度计表盘的一根正常螺丝钉,然后溜了出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U-2起飞,正常飞行,进入苏联领空,提升高度,高度计指针逐渐转过来,8000米、9000米、1万米……越来越靠近那枚小磁钉,磁力的作用越来越强,把指针拖向更高的标数,最后指针指向2万米的时候,其实飞机真实的飞行高度才1万多米。这个高度足以让3架米格飞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它的身后,紧紧咬着,干扰、夹击,惊慌失措的U-2飞机艰难地突出包围,另一架米格飞机斜刺里冲出来,撞在它长长的机翼上。
一名间谍、一个几美元的小工具,一分钟,搞定一架上千万美元的飞机。
“我们都陷入了先入为主的误区,下意识地认定,如果事故是人为制造的,那些环环相扣的巧合肯定是精心设计出来的。”
黄立工豁然开朗。是的,要说有人精准地控制事故的发生,确实不可能,但是,为什么一定要精准呢?也许,捣乱者自己都预料不到会产生这么完美的结果呢?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想踩上一脚,搞点儿破坏,结果却阴错阳差,酿成一场雪崩、一场完美的风暴?
从这个视角去看,有些因素可以排除掉。印度沙漠的细小沙粒、密封等级、印度光伏电站的电磁干扰,还有最要命的累积误差,这些都在捣乱者的认知之外。因为如果刘睿阳和他的团队都没有意识到这些因素的影响,也没有做过深入的研究,那这些因素也很难被破坏者纳入计算之中。
如此一来,剩下的因素就没几个了。
“轴承。”刘睿阳竖起一根手指头。那个磨损得有些厉害的轴承,看来不能完全归咎于产品质量和印度沙子。
“磁铁。”刘睿阳竖起第二根指头。
“普通磁铁恐怕不太行。”
“叠加了电磁场。或者,如果是钕磁铁之类的呢?只要将钕磁铁放在合适的位置,靠近控制系统,就会干扰精度,还可能造成时滞。”
黄立工狠狠地点了下头:“还有吗?”
刘睿阳动了动第三根指头,想了想:“目前没有了。”
一旦拎到线头,隐藏着的真相就很容易浮现出来。破坏者可能只是做了两件小事:一是更换轴承,替换上磨损过的不够好的轴承,干扰机器人的精密测量和精密行为;二是在合适的位置上放一块钕磁铁之类的强力磁铁,干扰传感器,降低位置精度。由此来看,他的真实意图只是影响鲲鹏清扫机器人的表现,让它在演示场表现欠佳。
此举并不恶毒,却足够隐蔽。第一次公开亮相的机器人表现得不如人意是家常便饭,制造者不会轻易联想到有人蓄意破坏上。只是破坏者也没想到,一系列的意外因素使得事情失控了。印度沙漠的细小沙粒加剧磨损轴承的磨损程度,印度光伏电站的电磁干扰叠加上强磁铁的磁力干扰,不但扰乱了控制系统,降低了其计算精度,更要命的是,引发了累积误差,最后引发了一场灾难性的事故。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谁干的?”黄立工停下脚步,看着暗红色的机器人,语气里带着一股阴沉的气息。
没有人接话。
许茜茜屏住呼吸,唯恐自己发出一点点声音都会被听到。
分析时间结束,他们回到冷酷的现实中。
“自己人。”
显然,更换轴承、放置磁铁的,只可能是内部工程师。
“在印度。”黄立工笃定地说道。
“为什么?”刘睿阳问。他带来印度的3个工程师是最出色的,带他们来本就是历练和栽培之意。
“你刚才没看到磁铁吧?”
刘睿阳确实没有看到,因此搞破坏的人必须在印度,才能在事后及时拿回磁铁,消除痕迹……但,也许那个人没用磁铁。
“更换轴承,恐怕也得在印度。”黄立工给出更有力的证据。
刘睿阳只能接受破坏者就在3个人当中,李佳、陈何和郭伟强,3名精英。
“今晚得把他揪出来。”黄立工已经在大脑里做完决断,“直接找他们,一个一个聊。”
刘睿阳点头。和一般人的直觉相反,此时正面沟通往往是最有效的,而且,他下意识地觉得,总要给那个人一个辩白的机会。
黄立工看着刘睿阳。刘睿阳迎着他的眼神,等着他说话。黄立工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刘睿阳表情逐渐变得有点儿僵硬,摇头。
黄立工固执地看着他,说:“你最合适。”
他自有充足的理由。刘睿阳是鲲鹏研发团队的工程师的精神支柱,很有人望,厂里的工程师们喜欢他,工作的事向他请教,工作外的事也愿意和他聊聊,不像对黄立工,尊重恭敬,礼貌中带着距离。刘睿阳也天天泡在工程师堆里,就差和他们吃住在一起。刘睿阳找他们谈话,应该更能察觉到他们细微的不适和异常。
“你要我去套话,恐怕我比他们还紧张。”
黄立工掏出手机。他有更好的计划。
木马。
他有已经伪装好的木马程序,刘睿阳只需要找个理由——技术文档、内部文件、相片,什么都行,只要听着可信——转发给几位工程师。他们点开,木马程序自动下载,无声无息地安装到手机里,监听通话、短信,甚至系统自带键盘输入的内容,都会自动发送到指定的邮箱里。
刘睿阳皱着眉头,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地面,说:“这是违法的。”
黄立工打开手机,只要按下“发送”按钮,木马就会传递到刘睿阳的手机上:“睿阳,这不是小事,”他的手指悬在手机屏幕上,“对睿立来说不是小事。一个内奸,搞个小动作,就毁了你一年多的心血。我们还能禁得起第二次吗?!对于那个人来说,这也不是小事。必须证据确凿,不能捕风捉影,不能就靠主观认定,不管是谁,不管我们心里多确定,没有证据的话,我们敢有动作吗?万一冤枉好人,放过真正的坏人,怎么办?我们必须掌握确凿的证据。”
林义伟顿了一下,看刘睿阳还没有反应,有点儿痛心地说:“现在用上非常规的手段,只是为了避免更糟的结果。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揪不出内奸,我们要怎么办?最不济的情况,你希望我把他们3个全开除了?”
刘睿阳抬起头:“找到那个人后,木马能够删掉吧?”
“能,我可以直接让它失效,失效后就是个死文件,以后我也激活不了。”
“木马传回的东西,只能你和我可以看到,除了直接证据,其他东西都要删掉。”
“我答应你!”
黄立工按下“发送”。
“你呢?”
“那两个零件……”
“轴承和磁铁,应该都扔掉了。”
黄立工苦笑:“是啊,搜房间也没用。”他顿了顿,又说,“肯定扔不远。”
“掘地三尺也没用,就算找到,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扔的。”
黄立工挠了挠头。刘睿阳指着机器人,如果真有人在搞破坏,那罪魁祸首——轴承还在那里呢。
“哎,从这个轴承能不能查出什么来?”许茜茜忽然看到一丝希望,“我们有出库登记吧,只要查出库记录,就知道谁把用过的轴承领出来了。”
刘睿阳和黄立工都在摇头。睿立科技是个初创企业,鲲鹏清扫机器人又是研发中的项目,一切以速度和效率为先,睿立压根儿没有对残次品建立起规范的库存管理,是个工程师都能随手拿到废弃的零件。
她不死心地说:“那他总得带过来……”
黄立工眼前一亮,看向刘睿阳。搞破坏的人肯定得提前做好准备,磁铁尚且有可能到了印度再去弄,但是轴承必须先从厂里拿出来,再带到印度。
黄立工问:“有没有可能在国内就装上了?”
刘睿阳微微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在国内提前安装,太容易暴露。到印度后,招标演示前他们还调试了几遍,这是那个人的机会。
“至少轴承一路都在他的身上。”黄立工开始踱步,看到了光亮。
“没有节点。”刘睿阳说道。
“嗯?”
“得有个节点,留下明确的记录,我们才能追溯。”
黄立工停住脚步。必须有某个节点,保留着当时轴承在那人身上的痕迹,或保存了明确的记录,就像仓库的出入库管理记录那样。黄立工在脑子里努力地勾勒那个人的行踪……他偷偷走进小库房里,拿出轴承,装在包里。他不敢将轴承藏在工位,得带回家,收拾行李时,将它藏进行李箱里。出发那天早上,大家在单位集合,一辆皮卡和一辆轿车把所有人拉到机场。所有人分头排队过安检,到印度,分头排队入关,然后一辆大巴把所有人拉到光伏电站,大家又分头入住房间……
这些地方就算保存着记录,也是人员信息,连行李箱都没登记,更别说里面一个小小的零件。
“库房……皮卡……机场……印度机场……大巴……酒店前台……大巴……”黄立工不甘心,嘴里“喃喃”地来回数着。
他停下,拿起外套,穿上,摸了摸里面的车钥匙,转身要出去。
“去哪儿?”
“机场。”
机场?刘睿阳模糊地猜到他的意图,只觉得一阵疲倦感袭来,轻声喊道:“立工。”
黄立工回过头。
“你早就想好了给他们的手机装木马?”
黄立工轻轻一笑,挥手和刘睿阳作别,走过许茜茜的身边时,拍了拍她的胳膊,随口说:“你跟我一块儿。”
许茜茜跟在黄立工的身后。
“茜茜……”她身后传来刘睿阳的声音。
“嗯?”许茜茜回过头。刘睿阳没说话。许茜茜走到刘睿阳的身边,他沉闷着,莫名其妙地说:“刚才我讲的那个U-2的故事,只是个传说,别当真。”
许茜茜看着他的脸,他的五官完全在灯光的映照之下,无处藏匿。她心里泛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意味,几乎怜悯地说道:“如果你是对的,现在肯定就会这样。你知道的,为什么……?”
“我没想……”
她点头,伸出手,轻轻抱了抱他。
库房里恢复冷清。刘睿阳看着半空,头顶的大灯照射下来,空中的尘土微微飘动,灯光越往库房边缘就越暗,四边墙壁——保护着人,而又限制着人的墙壁——缩在模糊的阴影后。获得这样的光亮都是有代价的,人们或修建大坝,或燃烧煤炭,或燃烧核料,或捕获阳光,然后建起高压电网,在电流衰竭之前将电传送到每个角落,最后还要付上电费,才能轻轻一按,让光亮照进阴暗里。
刘睿阳感到一阵疲累,发现自己刚才忘了坐下来。他坐到椅子上,弯着腰,看着地面上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紧紧地抓着手机,走出库房。
8 出关印度
国内机场,睿立团队赴印度竞标前。
“我叔和我说过印度沙漠里的城市,关于几百年前的黄金时代、几百年后的黄金城市,这些不像他以前会说的话,可是……他都在那里待了10年了。”
“沙漠里?”
“嗯……”许茜茜在心里想,何止10年,以前叔叔每年春夏都回来,待上十几天,后来就隔一年回来一次,现在都两年了还没回来,看着像以后都不打算回来了。
前头的队伍不短,黄立工有些不耐烦:“我大学同学,毕业后到一家大厂,被派驻菲律宾。一开始他不愿意去,后来不愿意回。去年我见了他一面,一起喝酒,他说,结婚的人千万别驻外,去了就回不来。”
“为什么啊?”
“他喝多了。”
许茜茜眉头一皱,嗔怪之意转瞬即逝,这个人,每每说到有些要紧的地方,就把话岔得远远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她叔叔远驻印度的背后是否发生过什么故事,他回国进入家门时那张亲切微笑的脸后面是否有着秘密。她还太年轻,对于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以为是命运的馈赠。
排在前面的人向前挪动几步,黄立工跟上去,扶着行李车喊着许茜茜。她用力地按下行李车的扶柄,赶忙跟上去。
虽然是晚上,可航站楼里人头攒动。黄立工怕耽误事,让大家各自排队托运行李,办完手续后到安检入口会合。刘睿阳和工程师们到更远的柜台,那里人稍微少点儿,他们几个人分散在各个队伍里。就剩下许茜茜和黄立工,两个人就一起排队。
国内机场人多、嘈杂,但总算有序,到了印度机场就不一样了。
机场通道的指示牌标示不清,经常有人走错路,然后折回,和后进来的人流撞在一起,乱成一团。黄立工来了精神,东张西望,确定路径,带着许茜茜进进退退,时而转弯,穿梭在人群里,还不忘远程指挥一下刘睿阳。在混乱的人流里,他就像回家的鱼儿,自然就能嗅到浪潮的朝向。
入境大厅里,队伍杂乱曲折。黄立工排着队,探出身体,观察前面的情况,很快看出端倪。他招手,附近一个正在和游客攀谈的、衣着像是工作人员的印度人走过来,两个人一边嘟囔,一边用手比画着。两个人谁都听不懂谁的嘟囔,沟通全靠比画。黄立工掏出两张印度卢比,坚决地摇着头,晃了晃手里的印度卢比。印度人犹豫了一下,看了看他和许茜茜,伸出手。黄立工拿出其中一张印度卢比,放到印度人的手心里,将另一张印度卢比紧紧地捏在手里,指着入境柜台后面,意思是事成后付剩下的一半。
印度人抱怨了几句,揉了揉印度卢比,放在兜里收好。黄立工把手指放进嘴里,吹了几声响亮的口哨,高高举起手,远远地冲着另一支队伍中的刘睿阳比画,打出数钱的手势,指了指身边的印度人,然后比画一个OK的手势。他看到刘睿阳挥着手,示意听懂了,就放心地走了。
印度人领着他们俩走到墙边,顺着排着的队伍挤到最前头,嘴巴里大声吆喝着,听语气像是在表达紧急状况,入境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印度人拦住队伍最前头的游客,把许茜茜往前推,让她快点儿去办手续。
许茜茜递过护照和在飞机上已经填好的入境申报文件,入境官面无表情地快速翻了一下,盖上戳,挥手让她进去。
黄立工把第二张印度卢比塞进印度人的手心里,快步走向柜台。
9 中间人
黄立工快步走向越野车。这是到印度后他特地租的,他喜欢越野车,虽然只能开着它在城市公路上跑来跑去。
“机场的情景,我记得啊。”许茜茜紧随其后,掩着嘴笑,“我记得你的木桶原理学得不够好。”
那天两个人快速入境后,在里面等了许久,刘睿阳和工程师们才疲惫地进来。许茜茜取笑黄立工,堂堂的企业管理者都忘了木桶原理,花再多钱快速入境也只不过是换个地方等而已。
黄立工埋怨刘睿阳:“我不是让你们花钱快点儿进来吗?”
刘睿阳奇怪地问:“你不是说印度人想骗你的钱,你搞定了吗?!”
黄立工哑口无言,许茜茜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不用记得。”黄立工一副无奈而又宽容的口吻,拉开车门,启动车辆。许茜茜坐到副驾驶座上。车缓缓开出,在路口掉了个头,往回开。
“你认识那个人吗?”黄立工看着前方路边,许茜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树底下站着一个人,在阴影里,低着头,靠着树干,似乎在想自己的心事。“不认识。”她摇了摇头,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从衣服和体形来看,像是中国人。
黄立工瞄了一眼路的另一边,那是库房的入口:“刚才出来的时候,你看到他了吗?”许茜茜努力地想了想,抱歉地摇头,说:“我没留意。”
这个人是在夜里逛逛,还是在关注库房里的动静呢?黄立工闷哼一声,涌起一种想下车冲到那个人的面前,看清他的真面目的冲动。他从来不害怕正面冲突,但他还是忍住了,踩下油门,往前加速开去。
“如果入境都那样,你就判断得出来,在那个机场里,用钱可以搞定一切。”
“我们要搞定什么?”
“相片。行李过检的相片。”
自从“9·11”事件之后,各个国家都加强了安防管理,不但安全检查变得细致而严格,而且对于证据的保存和管理也重视起来,行李过检的相片都会留电子存档,关联到对应的乘客,保存多年,以备对恐怖主义行为进行事后轨迹分析,加强事前预测的能力。存档、备份、调取、分析,这些都是由人来操作的,在黄立工的思维里,既然是人在操作,他自然就可以对人进行“操作”。
“节点。机场是最好的节点,所有的东西都要过安检,所有的东西都会留下记录。我想,破坏者随身携带那些东西的可能性不大,这种金属的东西很多时候不让带上飞机。他应该会把东西放在托运的行李里,然后找个借口单独排队。”
“我们怎么找那个管相片的人?”
“问人。”
许茜茜有些好奇地问道:“这种事情也能一路问人?”
“链条不要太长,超过两个人就麻烦了。”
“为什么?”
黄立工沉默,怎么向她解释呢?这个世界上的江湖生意都一样,不管哪个国家,哪个年代,人找人,事接事,资源转资源。大到一个城市、一片区域,小到一条街道,最重要的人物不是一方大佬,而是中间人。大佬倒了,很快会再崛起一个,二号人物在等着呢,但中间人网络崩溃,江湖就难以运转。没有人能包打天下,总会遇到事情需要找人协调、放风、斡旋、撮合、买卖。但是,链条中间的节点超过两个的话,就要做好出事的准备。
“为什么啊?”
“和人与人的交往一样,朋友你能信七分,朋友的朋友就只能信三分了。如果事情被转了一道手,还不能解决,说明你掉到另一张网里了,你更可能是个猎物,而不是资源。”
“所以,一开始就要找对人?”
“对。”
“我们到机场怎么找?”
“如果没有认识的人,先到了机场再说,见机行事。中间人有他自己的味道,远远地就能看出来。”
越野车穿过静谧的光伏园区,开出了大门。黄立工把车停下来,看了看左右的道路,左边通往旧城区,黄金之城;右边离开这里,穿过沙漠,通往下一座城市,机场在那里。
许茜茜反应过来:“去机场还挺远,那天过来都要4个小时。”
“我也刚想起来,要去机场,这一晚上就别睡了,还未必搞得定。我想,可以去老城区试试,在那里出入也是走这个机场,肯定有人认识机场的人。”
“啊,对了,我叔叔在那里!”
“他就在老城区?!”
“对!不知道他认不认识机场的人,要不我打电话先问问他?”
“不用,约见面就行,这种事情当面说比较好。”
10 异域求援
城堡的外沿城墙敦实宽厚,女墙后宽有四五米,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身影靠着墙角的垛口。他的脸隐没在垛口的阴影里,看不清,只有一点儿微弱的火光在他的手指间闪烁。
他贪婪地看着城堡下方的旧城。半夜了,四周已经沉寂,街上没有路灯,店铺里的灯光熄了一半,亮着的一半也都微弱模糊,穿不透街道上的黑暗。明月高悬,和1000年前一样,映照下土,给黄金之城的夜涂上一层奶和蜜的光泽。
再远处,越过一大片没有人烟没有灯火的沙漠,是边境。
车灯划破黑暗,越野车向着城堡侧门驰来。城堡的首要目标是防御,原本只开了一个正门,没有侧门,近年来本地发展旅游业,城墙有一段倒塌破损,干脆不再恢复原样,顺势改成侧门,方便游客来往其他景点,更能把城墙内侧的建筑租出去,改为食肆。从这些餐馆里,游客能顺着楼梯上到城墙,将此地当作宽阔的观景台,生意倒是大都不差。
那辆车孤独地穿过街道,越来越近,那么孤独,以至城墙上的人能确定周边没有什么人或事是和它有关联的,这意味着安全。他用手指掐灭手里还在燃烧着的烟,向侧门走过去,手指把烟头弹出去,烟头画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砸进墙下街道的黄沙尘土里。
黄立工下车,看眼前黑黝黝的,一个人影都没有,刚要问许茜茜,却看到她手扶着车门,抬着头,凝望着上方。他顺着她的视线往上看,城墙后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人也在凝视着他们俩。许茜茜蓦地想起在机场时的感觉,她习惯看到的那张回国进入家门时笑嘻嘻的脸,在别的时间、别的国度里是否有着别的故事?中年人挥手,示意他们进侧门上来。
两个人上到城墙时,中年人正在摆放桌椅。城墙内沿,挨着女墙放着收起来的木桌木椅,餐馆在黄昏时分会把两三张餐桌摆到城墙上,日落时经营晚餐,夜里再收进去。这家餐厅只是临时将桌椅收到女墙旁,等腾开手后再收进店里。许茜茜小跑过去,抱着中年人。等她放开手,中年人上下打量她。
“长高了。”
“你笑我,我上大学后就没长个子了。”许茜茜微微噘起嘴。她个头多少有些玲珑,在中国不明显,到了英国留学,就很扎眼。她身边的英国小伙子们其实喜欢她娇小的身材,大概是她符合他们对东方女性的刻板印象吧,只是她心里不大乐意。
“那是鞋高了。”
许茜茜笑着捶了她叔叔一拳。她叔叔许朝玉,拍拍她的肩膀,指了指城墙下,走到内沿女墙边,探头往下,用印度语大声喊,像是在喊人的名字。一个包着头巾的印度人走上城墙,看到许朝玉,满脸堆笑,双手合十打招呼。
两个人用印度语低声交流几句,印度人晃了晃脑袋,下去,过一会儿,用托盘带着食物上来,分别是一碟薄饼、三个空玻璃杯,还有两个不锈钢壶,其中一个热气腾腾的。
“我不饿啦。”许茜茜娇嗔。
“刚到印度的中国人,我没见过能吃饱的。”许朝玉说。他的笑容里有发自内心的喜悦,或许是他太久没有真正笑过的缘故,脸部肌肉显得生硬。
他的眼睛看向印度人:“这家的拉茶是全城最好喝的,今天难得老板亲自出手。”
印度老板静默,手停在空中——这是大事件正式开始前表达虔诚的小仪式——忽然动起来,迅速地一只手拿起一个不锈钢壶,一高一低。高处的不锈钢壶倾倒,流出一股长长的热茶,像小小的瀑布,冲进低处的不锈钢壶里,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浓烈的茶香和奶香。他双手轮换着高高举起不锈钢壶,反复让奶茶撞进低处的空壶里。
他的动作很有节律,柔和连贯,看着像是在抖动一条柔韧的布料。如是拉茶10次,动作停止,等观看的人给出赞叹的眼神或声音后,他再往前一步,一一倒满三个空玻璃杯,而后将不锈钢壶摆在杯旁,做出请享用的手势。在掌声中,他拎着另一个空的不锈钢壶和托盘,退到城墙下。
“大口点儿。”许朝玉看到许茜茜端起杯子放到嘴边,适时地提醒她。
许茜茜本来要呷一口,闻言便喝了正常的一口。拉茶的口感令人惊艳,嘴里像有一串紫色带霜的葡萄自内而外一一崩裂,又像雪地温泉相继奔涌,一瞬间她隐隐有种幸福的感觉。红茶的清香包裹着牛奶的香甜,是传统奶茶的味道,然而这杯拉茶从入口开始,始终固执地夹杂着一丝奇异的香味,细微但难以忽视,直到咽下去后,嘴里还始终留有那股奇异的异域味道。
“这比英国的奶茶好喝多了!就是,有股……”
许茜茜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对,满脸复杂而难以抉择的神色,没有勇气马上喝第二口,却也不愿意放下杯子,失去喝第二口的机会。
许朝玉微笑,许茜茜的反应如他预料的一样。印度拉茶一般都会加香料,豆蔻、肉桂、丁香,甚至八角,等等,各家有各家的配方,味道也就各有微妙的不同。这家店的老板知道许朝玉的口味,不用打招呼,香料只放惯常四分之一的量,不然拉茶一入口许茜茜恐怕就要喷出来。
许茜茜一言难尽地看着手里的杯子,醇香的奶茶偏偏和炖肉的调料混合在一起,心理上的别扭感比味觉上的冲击还大。
“城里倒也有一家中餐馆,印度老板开的,印度菜居多,但饺子是中国风味的,不比国内普通饺子馆的饺子差,红茶也是清饮,只是我从来不去。”
“为什么不去?”
许朝玉只是摇了摇头:“人在他乡,就死守着故乡的记忆。”
他端起杯子,喝上一大口拉茶,在嘴里细细地品味着,余光扫着黄立工。黄立工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你嫌弃的香料,在几百年前可是比黄金还贵。大航海时代的开启,其实是欧洲人为了到神秘的东方找香料。欧洲人吃的肉味道太重,没香料下不了口。”
“不是探索星辰大海?”许茜茜问。
“别相信历史书上的美好说法。好奇心是个人品质,不是历史品质。”
“你一直告诉我好奇心很重要。”
“在群体里做事,不一样。任何组织都是用钱和权来激励成员的,哪有好奇心的空间。”
“不管怎么说,这点儿口腹的要求还是改变了一个时代。”许茜茜举起杯子,既然如此,那就再来一口吧。
“香料开启了大航海时代,但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改变了时代的,是那些偶然的、不起眼的……人世间的事啊……”许朝玉喟叹。许茜茜手托着腮,探究地看着他。他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直直地袭上夜空,说:“好久没絮叨一番了。”
在一个茫茫的新的疆域,总有人走错,也有人走对。
走错路的西班牙人到了美洲,100多人用狡诈和天花覆灭了有着大约600万人口的印加帝国,带着白银回去。后来,太多的白银把他们的经济搞垮了。
走对路的英国人到了印度,把印度半岛变成殖民地,带着香料回去。后来,他们偶然在更遥远的东方帝国发现茶叶——香料没能改变英国,红茶改变了。
红茶很快征服英国人,下午茶几乎成了新国粹,让英国人每年花大量的白银进口。为了平衡茶叶贸易造成的巨额逆差,他们做了两件事:
一是用鸦片把白银换回去,这实在太有效,于是英国人开始倾销鸦片,最终一个解决贸易逆差的措施,演变成一场战争,终结了一个王朝,最后诞生了一个新时代;
二是把茶树偷过去,带到印度培育种植。很快,四大红茶产地,印度占其二,产量和品质不输原产地。印度人开始喝茶,很快在制茶、种茶方面后来居上。奶茶在英国上百年,依然不温不火,困死在那几个岛屿上,却在印度变成更好的东西,味道美妙的拉茶征服美洲,然后是欧洲……
“奶茶用这种方式回到大航海时代的起点。”
许朝玉扫了一眼远处的边境线,把火柴和烟盒往黄立工的方向轻推过去。黄立工摆了摆手,他不抽烟。
“在欧洲任何一家星巴克,都能点到印度拉茶,好像只是为了说明英国奶茶虽然正宗,但印度拉茶更值得向往和留恋,这么个小事,历史要兜上一大圈,用好几代人,做一个注脚。”
“英国人肯定不同意你说的,不过他们用行动支持。他们喜欢移民到前殖民地国家,反而不留在本岛。”许茜茜说。她在英国上学时,班里有伦敦的同学,父母筹划着移居澳大利亚。
“和北欧人爱去泰国一样,老家又阴又冷,他们就喜欢到热带,有海边、阳光。”
“那是,伦敦几乎每天都在下雨。上海梅雨季一个月,伦敦一年。”许茜茜摇着头叹着气。
“我说你这小丫头一毕业就回国。你哥呢?他打算留在梅雨季里了?”
“他很坚决地留在那里。可是,我总觉得他并不喜欢伦敦。”
许朝玉看着城墙外,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他很照顾我,但是心里的想法从来不和我说,很怕我关心他一样。”
许朝玉揉了一下鼻子,微微摇头:“和他爸一样。”
“不是和你一样吗?离家越远越好。”
“在故乡待得太久的人,才会停留在他乡。他还没待够呢。”许朝玉举起奶茶,“再说,我是被拉茶征服了,才待下来的。”
“拉茶再风靡欧美,也不是征服者,而是被人家征服的。”黄立工冷不防地说,举起杯子回敬。这不是他的风格,第一句话来得如此之晚。黄立工喜欢占据谈话的主导位置,要么高谈阔论,把对方带到自己的场里;要么推动话题走向,让对方高谈阔论,步入对方的场里。然而,许朝玉是个古怪的对手。他身上有种不常见的气息,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那里,却又对两边有着很深的了解,深到让他自己厌倦。不管哪边的人,大概都会觉得他很懂自己这里的事,但终归是另一边的人。
大多数人,处在这种境况,会掉进中间那条深深的裂缝里,那是一条看不见,但是陡峭、难以逃出的裂缝。许朝玉有他的方式,站在裂缝之上,和两边周旋,竭力保持着步履从容,好像站在坚实的地面上——虽然他的脚下从来没有过地面。
他看着和很多人一样,说话亲和、随意,饭前酒后说说笑话,讲讲有趣的惊人之论,偶尔也会张扬肆意,借酒抒发豪情,其实在这个有修养的中年男人的躯壳之下,同样有着裂缝——那些把他的地面撕裂的力量,似乎也把他的内心撕裂了——把他和别人远远隔开。话就在耳边,人就在眼前,但别人无论如何都触摸不到他,即便此刻他对面是许茜茜,也是如此。黄立工隐隐觉得异样,许茜茜的家人似乎都不是易与之辈,他们之间存在着某些东西,比他想象的复杂,却又牢固。
许茜茜和他闲聊时说过许多家里的事。她小的时候和叔叔很亲,甚至比和父母还亲。她父亲整天在公司,不怎么在家;母亲大部分精力放在儿子身上,多少疏忽了她。她关于周末的记忆大多是她拉着叔叔的手,跟着他去玩。许朝玉被派遣到印度后,每次回国她都会在,自然霸占着他的大部分空闲时间,他的妻子和儿子要和其他人一起瓜分剩下的一点点时间。今晚,许茜茜有急事来找,许朝玉见面后却绝口不提,只是闲谈,好像只不过是晚上兴起小聚而已。黄立工反而心里安定,知道事情基本妥当了。他第一眼就知道,许朝玉是个老江湖,斯文友善的笑容和彬彬有礼的谈吐只是幌子。老江湖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许朝玉传递的信号很明显,甚至过分明显:他不会涉入许茜茜的事务和网络,因为,他是许茜茜的保护伞,一个绝对会给许茜茜兜底的人。他不知道黄立工的麻烦是什么,就已经决定兜住,为许茜茜兜住——黄立工得把这个人情记到许茜茜的头上,他和黄立工不会有任何连接或瓜葛。黄立工只能接受这个信号。当然,他会小小地挣扎一下。
“印加帝国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笑话。历史上多少灰飞烟灭的王朝,一个弱者,能用一杯茶留下痕迹,已经是历史的慷慨。
“如果不能真正地去征服,还不如灰飞烟灭。”
“你这种少年志气我很赞赏,”许朝玉脸上似乎隐隐有些苦楚的神色,“不过如果你看进漫长的时间里……”他站起身,“你们跟我来。”
他走到女墙旁,指着远处那片没有人烟、没有灯火的沙漠,嗓音低沉地说道:“你们现在看到的这片荒凉的地方,在大航海时代之前,是丝绸之路最繁华的枢纽,东方和西方的交汇点。”
这片荒凉之地,曾经是一条路的一部分,那是全球贸易史上最重要的一条商路,绵延千年。每天清晨,骆驼商队驮着货物,顺着路出去,到中亚,到西方去;每天黄昏,夕阳之下,从西方回来的驼队,也满载着货物,顺着路回来,在这里歇一宿,第二天把货物分发出去,到印度各个邦,到孟加拉、尼泊尔,到中国。
许朝玉转过身,后面这个破败的小城,在那千年里,是名副其实的黄金之城。它处于贫瘠的沙漠,却比任何城市都璀璨夺目,来到这里的外地人都不敢相信,说一定是魔法师用咒语一夜之间在此建造了黄金城堡。
“你们说,是谁创造了这里的辉煌?”
黄立工沉吟,许茜茜抢着说:“时间。”
许朝玉的微笑在月光下显得柔和,眼里闪过一抹宠爱之色,那是许茜茜小时候所熟悉的神色。
“想挣钱的人。”黄立工回答。许朝玉点头:“对,他们的名字叫亡命之徒。”他看着那片荒凉之地,“这里就是龙门客栈,亡命之徒的江湖。强盗、马帮、小贩、掮客、骗子、小偷、武师……钱和货在哪儿,他们在哪儿。骆驼商队,说是贸易商,其实刀口舔血,每峰骆驼身上都挂着长刀,碰到强盗,商人们拔刀就上,跑一趟,要么送命,要么挣钱。沾了这行当的人,最后都会变成亡命之徒。”
这才是这座繁荣城市的底色。
“大航海时代开始,辉煌结束,是这座城市的辉煌结束,不是亡命之徒的。亡命之徒不死,钱和货到哪儿,他们到哪儿。大航海时代开启,他们就跟着钱和货到船上、海上、码头、港口。没了亡命之徒,这座城市就被冰冻在时间里面。你们现在看到的,还是它几百年前的样子。”
许朝玉凝视着远方。这是真正的灰飞烟灭,连可怪罪的敌人都找不到。
收回目光,他脸上的柔和神色已经消失,代之以精干机警,他挺直腰,看着许茜茜。许茜茜明白他的意思,闲谈结束,说正事。
回到桌子边,她用三句话把来意说完。
许朝玉目光迅速地扫过黄立工,扫过许茜茜,落回到黄立工的身上,说:“我试试。”
黄立工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放在桌面上,用手指轻轻推过去。许朝玉拿起纸,借着月光看着上面的字,时间、航班号、名字、座位号,必要的信息被工整地抄在上面。这是很干净的做法,不留痕迹。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指着碟子,说:“这里的香蕉薄饼也做得很好,不会有奇怪的味道。我一会儿回来。”
许朝玉走到城墙内沿,消失在楼梯下。
11 潘多拉之盒
刘睿阳走出楼梯口,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本来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把工程师们叫到那里,做黄立工希望他做的事,但爬上楼梯,仍然觉得气闷,想透透气,就转身走出来,在楼外的路上,看着树影。园区地处沙漠,干旱,树木稀疏,枝叶也稀疏,在月光下形成的阴影,像一团快被遗忘的迷雾。
路的斜对面,也有一个人站着,低着头躲在阴影里,看不清面目,也许是一样借夜幕掩盖烦恼的人吧。
他的手在兜里,手机也在兜里。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贴着手机,一下子抽出手来,在空中甩了一下,好像兜里趴着的是爬行动物,譬如蜥蜴或者壁虎。那个链接——伪装起来的木马,正躺在他的手机里,等着被从笼子里释放出来。
刘睿阳坐在台阶上,掏出手机来,放在身旁。
他能说服自己,从理智上。通往天堂的路是从地狱经过的……要比恶更懂得恶,才能达到真正的善……退一步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或者,必要的恶……所有的道理他都明白,也在理性上确信是更对的,他甚至做好准备要开始去行“必要的恶”。可是,他没法心安理得。理智上做出正确的选择是一回事,亲自按下按钮是另一回事。
木马……也许,和木马无关。他不排斥木马,也了解木马,作为一个工具,木马和录音笔或者摄像头没有什么本质差别。这个世界——正如他所坚信的,这一点上他是黑格尔的信徒——没有完全独立的事情,每个人、每件事都处在一条长长的链条上,被别的人和事影响着,也影响着别的人和事。让他本能不适的,是木马那个链条上接下来的环节,他好像正在掉进一个难以驾驭、容易失控的空间里,像潘多拉之盒。黄立工……这种事情还是老黄更坚定……他总是早早就对这个世界的丑恶做好准备……
一个念头忽然闪现,冷流蔓延全身,刘睿阳打了个寒战。老黄……他早就准备好了,才能随手把伪装链接发过来……要让一个武器处在随时可发射的状态,准备工作不会太少……封装、部署、调试……所有伪装成正常链接的细节……这武器也许是常规武器……也许已经用过好多次……
常规武器!刘睿阳抓紧手机,有股马上检查自己的手机是不是已经潜伏有木马程序的冲动。他甚至开始回想,黄立工有没有给他发过什么可疑的链接,可是,黄立工知道他手机的密码,要想装个木马,可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不可能……不可能,黄立工不可能在他的身上动手脚,他确信。
他深呼吸。他必须确信。
要是有人聊聊……刘睿阳忽地生出强烈的渴望,想找个人聊聊天。他拿起手机。
他没有人能聊天,他周围的人大都知道鲲鹏清扫机器人,知道黄立工。他需要一个陌生人来听听来自陌生国度的夜晚的也许可笑的苦恼。他忽然明白,为什么风尘中萍水相逢的人更容易敞开心扉。旅途中困在车厢里的漫漫白日,小镇客栈木椅上的幽静长夜,往往是在这样的时候,一个人才会听到另一个人的人生,看见他蜷曲在时间里的痛苦和隐秘的渴望,然后,第二天沿着各自的方向走远,再也不会遇见。
屏幕上的QQ图标映入他的眼里。和草儿聊聊吗?她是更理想的人选,是熟悉到可以直入主题的陌生人。她那儿应该是……到了印度,时差倒是变小了,9个多小时……那儿应该是正午,正是两个人时常聊天的时间。刘睿阳用力地摇头,驱散这些软弱的念头,把手指放到通话图标上。
行动吧。黄立工建议他找工程师们一一谈话,聊事故,紧要时突然袭击,暗示是内部人有问题,从他们各自的反应里捕捉疑点。刘睿阳知道这样更有效,但这不是他的方式。
他起身,拨出李佳的电话,往楼里走去。他让李佳把所有人都叫到他的房间里,大家一起聊聊。以往都是如此,遇到什么技术难题,他向来都是叫上所有人,在车间、在食堂、在简单明亮的会议室里,大家一起聊聊。他从来都不喜欢关上门的小屋子。
至少现在,他们都是他的工程师,不是什么内奸或嫌疑人。
他身后,路对面,树影下的那个人,也拿出手机,在按着些什么。
12 背负特殊使命
许茜茜打开车门,回头凝视,许朝玉站在女墙后,向她微微点头,月光把他的身影淡淡地映在城墙上。
车安静地在沙漠公路上奔驰。许茜茜看着窗外,小沙丘连绵起伏而又一成不变,零星的低矮红柳一闪而过。月亮挂在天边,她的心里仍想着刚才城墙那儿的情景。
漫长的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许多瞬间、许多画面,急切地向她挥手,努力地揭示着生活的含义,但没有任何一个能让她形成明确的意识,变成经验或语言凝固下来——人在触摸到生活核心的边缘时,往往如此。那些弥漫在生活中但未曾好好注视过的东西,最终都会在眼前消失,只剩下一些没有明确来由的若有所思和若有所失。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很陌生,但是又……好奇怪的感觉。”许茜茜转过头来,打破沉默。
“你说你叔叔?人都有另一面的,你叔叔有,你我也不例外。”黄立工专心地开车。对于许茜茜的感觉,他不奇怪。许茜茜经常说起许朝玉,他从她的回忆里拼凑起的许朝玉,和今晚他见到的本人,截然不同。回忆都是玫瑰色的,他想。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许朝玉身上有一种腐蚀性,像醋酸一样,会缓慢地腐蚀并最终摧毁身边所有的东西,孤家寡人飘零在外,是件好事。这是他本能的感觉,没有形成明确的想法,但已经足够让他在离开城堡的一瞬间,坚定地把这个夜晚的这段城墙从记忆里抛出去。他现在脑子里想着的是他的机器人和内奸。
许茜茜轻轻摇头。不是这种感觉,不是一个人的多张面孔。她不知道怎么去捕捉并表达这种纷乱的感觉。要到以后,她意识到自己也是如此时,才会突然明白,这张陌生的面孔——姑且这么说吧——陌生的谈吐、陌生的沧桑、陌生的魅力,唤起的仍是那个熟悉的他。他向来只有一张面孔,不知道为什么,她小时候,他回国的时候,她都只看到某一部分,另一部分其实一直都在,但在那张脸上她看不到,直到今晚她看到城墙上的他。这两部分都是残缺的,看着大相径庭,但是放在一起,相互补充,就组成完整的面目。
车越开越远,离城墙越来越远,离许朝玉也就越来越远,带她离开快乐而肆意的花园,慢慢坠回到落寞而紧束的现实里。小时候许朝玉送她回到家门口,她三步一回头地看他,慢慢挪进家门,心中也是这种失落感。
“你怎么知道他能帮你?”她看着黄立工的侧脸。
“这里是印度。”
许茜茜一阵气闷,隐隐生出一种话不投机的荒谬感。车在一片明亮的黄色里平稳地跑着,车里却是昏暗的,月光照不进来,黄立工的脸似乎融入了这片昏暗,模模糊糊的。他看着前方,在想着些什么。他什么时候想好要找她叔叔帮忙的呢?出发前?也许更早?另一种模模糊糊的感受侵袭着她:“你早就想到要找他……”她有些烦躁,也许带着一点点恼怒——他总是不动声色。黄立工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许茜茜顿时语塞,摇头。
“他是中间人。”
“啊?!”
“我是看到他才知道的。”黄立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给了许茜茜一种安慰感。她释然:他也是见了面才知道叔叔能帮上忙的,肯定如此。他有心机,但这不就是创业者需要的吗?创业不是请客吃饭,在商场这个大斗场里,没有心计和手腕,初创公司活不过半年。
“你怎么看出来他是中间人?”
“他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又穷又小又破的地方?不管是开拓业务还是个人经营,应该扎根在新德里、加尔各答这些大城市才是。”
许茜茜从没深思过这些。许朝玉是他哥哥——也就是她父亲——派遣到印度开拓业务的,时常去加尔各答,一待就是半个月,然而,她知道,他住在这座小城里,更多的时间是待在这里。她偶尔也会想到叔叔待在这里的原因,却这样自然地回答自己:这里是文明遗迹、古国余晖。
“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可以打开地图,猜一下。”
许茜茜猜到了黄立工说的是什么。她以前在地图上不止一次看到过这座小城市,只是,怎么可能?
远远地看到光伏园区的灯光,黄立工把车速降下来。他没接着往下说,也不需要。在这个国家,有些东西天然带着危险的气息,即便是正常的活动、正常的行为。边境线上的中间人,就凭着从电影和新闻中获得的浮光掠影,许茜茜都足以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孤独。许朝玉去印度后的这些年已经充分证明,对中间人来说,越在乎的东西,越要远离,被危险吸引的人,永远是孤独的。
13 挑灯夜战
黄立工和许茜茜进入库房,刘睿阳在里面,坐在电脑前,仰视着天花板。黄立工拉过椅子,坐在他的旁边:“你怎么样?”刘睿阳点头。黄立工伸手,许茜茜把一个优盘递到他的手里,刘睿阳说:“我没装木马。”黄立工身体僵硬,握紧优盘。
“我知道是谁。”刘睿阳疲倦地说。
黄立工深吸一口气,说道:“看看我这边拿到的东西。”
进入园区前,许茜茜收到陌生电话号码发来的信息,三行字:第一行,国际网盘地址;第二行,提取码;第三行,备注:Deleted after download within one hour(一个小时内下载,下载后立即删除文件)。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三名工程师行李过检的图片。黄立工和刘睿阳凑近屏幕,仔细地审视每一个物体。到第三个人的图片时,刘睿阳敲击屏幕,那里有个可疑的轮廓:“放大。”
黄立工滑动鼠标滚轮,放大后,物体轮廓很清晰。刘睿阳盯着那个环形轮廓,摇了摇头。他看向黄立工,黄立工正看着他,一脸肃然。
“是它。”
是那个额外的轴承。
黄立工切换到文件夹界面,问题图片所在的文件夹有一长串文件名:“LiJia……”。
李佳,怎么是他?!许茜茜同情地看了刘睿阳一眼。睿立科技里,除了黄立工和刘睿阳,她最熟悉的就是李佳。他个头不高,身材有些壮实,脸和身形有些相像,短而宽,带着憨憨的笑容。即使他没在笑,那种天然的亲切感,也让他在人群中很容易被一眼找出来。稍加接触,人们就会发现这个憨实的男人是一个敏捷的工程师,双手的动作又轻又稳,用刘睿阳的话说——他难得会说双关的话——精细操作的好手。李佳说话也是又轻又稳,会用普通人的语言表达工程师的专业内容,准确清晰,让人安心。刘睿阳对他寄予厚望。
“你的判断是什么?就他一个?”黄立工问。
“是的,另外两个人不知情。现在怎么办?”
“把后面的黑手揪出来,一起处理。”黄立工冷淡地说。
“好!”刘睿阳说,好像犯错的是他,不是李佳,“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我们挑灯夜战吧。”
“什么?”
“我们想办法把局面扳回来。”
“还有希望吗?”
“你以前不是经常说吗?单丢了,但要昂着头出来。”
黄立工皱起眉头,看着他的腿:“你还行吗?这一天够累的。”
“我们多久没有一起熬通宵了?”
黄立工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是啊……我们开始。”他回头,看左边,又看右边,找到了许茜茜,说:“帮我拿一沓纸,还有几支笔。”
“好。”许茜茜应声就往外走,走了几步,问,“我再整点儿吃的吧?”
“能找到没有咖喱味的东西吗?”黄立工苦着脸问。
14 反向而行
盛华平睁开眼睛。
屋里还昏暗,光从窗帘边缘透进来。天亮了,屋外隐约有喧闹声,有车经过,有人说话。
他猛地转头看床头柜上的闹钟。闹钟没响,他没有睡过头,还没到7点。他拿起闹钟,关掉待会儿会响起的闹铃,记忆一点点回笼,把他吵醒的是手机振动的声音。
他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新微信,是来自印度的消息。
“他们一直亮着灯,看样子要熬通宵。”
盛华平皱起眉头。他算了算时间,印度那边现在是深夜,他们在干什么?有点儿不寻常。看来睿立比他想象的要难搞。
在楼下吃早餐的时候,盛华平还在琢磨着这事。他放下手里的三鲜豆皮,拿出手机,发微信:“给我打电话。”
电话很快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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