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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旋转木马》初版于1905年,是毛姆早期小说代表作。
本书结构精巧,通过一个迷人的三重奏故事,展现了爱与理性之间的复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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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旋转木马》初版于1905年,是毛姆早期小说代表作。本书通过一个迷人的三重奏故事,展现了爱与理性之间的复杂关系。读者借由主人公的眼睛,见证了一位将死的诗人短暂却幸福的婚姻,一名女子对一个无耻之徒的不伦爱情,还有,一位高尚的人将美德践行到极致的努力。
“……这个世界上也许充满了苦难和幻灭,上帝也许听不到我们的心愿,我们得到的可能不是爱,而是恨——失望、不幸、肤浅,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然而,有一样东西,能弥补这所有的一切。它能让旋转木马脱离乏味无聊的演出,赋予它意义、庄严与美好,让这一生值得一过。就为了这一样东西,我们遭受的所有苦难都算不了什么。”
“你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啊?”弗兰克笑着问。
莱伊小姐满眼含笑,捧起玫瑰,面色绯红。
“是什么?是美啊!你这个傻瓜!”她快乐地叫道,“是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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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英国著名作家,被誉为“最会讲故事的作家”,整个英语世界最畅销的作家之一。毛姆是一位成功的多产作家,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和戏剧领域里都有建树。不过毛姆本人对自己的评价却很谦虚:“我只不过是二流作家中排在前面的一个。” 毛姆最知名、最畅销的小说包括《人生的枷锁》《月亮和六便士》和《刀锋》等。除长篇外,毛姆还是一个出色的短篇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有一百多部。1946年,毛姆设立了萨默塞特·毛姆奖,奖励优秀的年轻作家,鼓励 并资助他们到各处旅游。1952年,牛津大学授予毛姆名誉博士学位。1954年,英王室授予他“荣誉侍从”称号。1965年12月16日毛姆在法国尼斯去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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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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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线试读】:
伊丽莎白·朵瑞斯这辈子可让她的亲戚朋友们伤透了脑筋。她颇有些资产,一直蛮横无理地使唤着自己的穷亲戚们。她以手中的存款为武器,惩罚身边的所有人,就像《圣经》中的罗波安王挥舞着蝎子鞭惩罚自己的民众;而她的穷亲戚们则像天底下所有虔诚的小东西一样,出于善良,将这一切不断推向更为悲惨的境地。她在基督教福音派盛行的环境中长大,坚信亲戚们应该在苦难中寻求救赎,于是,她总是语含嘲讽、尖酸刻薄,用自己的方式不断地提醒着这些亲戚他们是多么一文不名。她自以为是地操纵周围人的生活,不仅干涉别人的衣着和习惯,甚至还要控制他们内心的想法,特别是那些关于她的想法;但凡经历过她的审查检视,最后的审判都没什么可怕的了。她不停地邀请家境贫寒的女性远亲们来家中同住,她们都称呼她为伊丽莎①姨妈,随叫随到——她的呼唤简直比王室的命令更为专横;她们的心中夹杂着感恩与恐惧,逆来顺受地接受着她的差来遣去,将此刻的痛苦视作背在背上的十字架,指望着有朝一日凭着这份付出能在她的遗嘱中分得一杯羹。
朵瑞斯小姐喜欢玩味自己手中的权力。在与这些远房亲戚女士同住期间(每位女士陪伴她的时间往往还挺长——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老太太还挺好客),她以摧毁她们的意志为己任。看着这些温和的女士默默忍受着自己夸张无理的要求,看着她们卑躬屈膝,所有的念想都被无情碾碎,她感到其乐无穷。她有个恶趣味,喜欢公然羞辱别人,或者勉强别人做那些他们特别不喜欢做的事情。她总能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的女宾们对什么最敏感,然后丝毫不留情面地恶毒攻击她们的弱点,直到她们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痛苦地在她面前打滚。没有任何一点缺陷能躲得过她的戏谑嘲讽,不论这缺陷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不论是身上多了点赘肉还是偶尔有一些健忘。她真心鄙视这些可怜的姑娘们,当着她们的面嫌弃她们唯利是图,发誓自己不会给她们这些软弱愚蠢的家伙留下一个子儿。她还总爱问她们该怎样把自己的财产捐给慈善团体,然后在她们不情不愿、含含糊糊地给出建议时,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开心。伊丽莎,对伊丽莎白的昵称。
所有这些亲戚中,朵瑞斯小姐只对一个人心存忌惮——那就是莱伊小姐。莱伊小姐虽然只能算得上是她最远房的亲戚,却和她一样直言不讳,总是有一说一,并且还特别聪颖善辩,总能把针对自己的粗率论断巧言转换成对对方的无情嘲弄。朵瑞斯小姐并不讨厌她的独立精神;相反,她其实挺欣赏她的,并且还相当怕她。莱伊小姐妙语连珠,看上去是真的很喜欢唇枪舌剑,并且还总能凭着优雅的风度、机敏的反应、渊博的知识占上风。她那么穷,和别人一样觊觎着自己的财产,却胆敢跟自己耍贫嘴,甚至还敢在自己的地盘上挑起战斗,这让朵瑞斯小姐疑惑不解,但也感到有趣极了。莱伊小姐总是毫无顾忌地向别人指出,自己的表亲的观察是多么缺乏逻辑,言行是多么愚蠢无理。朵瑞斯小姐所有的观点都逃不出她的讽刺,连她的福音派教义都难以幸免;而这位富有的老妇人根本不习惯竟然有人敢反驳自己的观点,因此常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并且,在舌战中获胜的莱伊小姐从不掩饰胜利的喜悦,失利的老妇人只能被气得哑口无言,脸色苍白。最令朵瑞斯小姐如鲠在喉的是,每次都是她主动挑起争斗,但是到了最后关头,首先败下阵来求饶的也总是她。不过,她们最终总归还是会决裂的。而导致她们最终决裂的导火索,却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不足为奇。
莱伊小姐一般都会在冬天出国旅行,那期间她会把自己在切尔西的小公寓租出去。但是那一年,由于一些始料未及的情况,她不得不提前回国,而那时候她的公寓里还住着租客。于是,她只能联系朵瑞斯小姐,询问是否能去老皇后街投靠她一段时间。这位年长的暴君讨厌自己的亲戚们,但更讨厌自己一个人生活: 她需要身边有个人来发泄自己的脾气,而本来要在三四月陪伴她的外甥女生病了,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过一个月。于是,她飞扬跋扈地给莱伊小姐回了信——即使是对莱伊小姐,她也克制不住这股专横劲儿。在信中,她不容分说地规定了她应该在哪一天的哪个时间点乘坐哪一班火车来。不知是这封信中的什么内容激发了莱伊小姐的反抗精神,还是她确实另有行程安排,她在回信中表示,根据自己的计划,她在后面一天乘坐另一班火车来更方便。收到信后,朵瑞斯小姐当即发来电报,表示如果她不按照信中规定的日期和时间来,自己就不会派马车来接她。对此,莱伊小姐的回复非常简短:“那就别来。”
收到电报后,朵瑞斯小姐仿佛能看到她的表亲写下这几个字时嘴角挂着的一抹笑。“她肯定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她嘟哝道,“她真是像猪一样顽固。”
无论如何,我们的女主人还是接待了莱伊小姐。只有对莱伊小姐,朵瑞斯小姐才会流露出一丝温情: 毕竟,莱伊小姐是她最不讨厌的亲戚了,尽管她并不甜美乖巧,也没什么礼貌,但至少她并不无聊。和她对话时,朵瑞斯小姐不得不时刻做好防备,而这往往能让她表现出自己的最佳状态,有时候甚至能让她忘掉自己蛮横无理的恶习,展现出理智、有趣的一面,让人觉得其实她也并不总是那么的难以亲近。
“你开始变老了,亲爱的。”落座用餐时,朵瑞斯小姐一边用敏锐的双眼搜寻着客人脸上的皱纹和鱼尾纹,一边悠悠说道。
“你这么说的话,我可当你是在奉承我。”莱伊小姐反驳道,“对一个矢志不婚的女人来说,年老可是最好的借口。”
“我猜,如果有人向你求婚的话,你就结婚了吧,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
莱伊小姐笑了。
“两个月前还有个意大利王子倾心于我,想和我共度余生呢,伊丽莎。”
“那些天主教徒可什么都干得出来,”朵瑞斯小姐说,“我猜,告诉了他你的收入情况后,他就发现自己误判了对你的爱吧。”
“我拒绝了他,因为他是个有德行的好人。”
“波莉波莉(Polly)是莫莉(Molly)的异体,两者都是玛丽(Mary)的昵称。,到了你这个年龄,可没法再挑三拣四了啊。”
“不得不说,我发现您有个很可爱的能力,总是能同时对同一个事物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莱伊小姐中等个头,身材纤细;头发梳得很简单,已经开始发灰;她的脸上已经长了挺多皱纹,纵横间颇显出其性格中的坚韧力量;她的嘴唇很薄,但却很灵活很有表现力,使她看起来更显坚毅。她长相算不上端正,更谈不上漂亮,但是她的举止中自有一份独特的优雅,言行中不乏迷人的魅力。她有双明亮的眼睛,眼中闪烁着的机敏有时候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 无须任何言语,在这双眼睛面前,狂语妄行自能显露出其荒诞可笑的本质;在这双犀利的眼睛的探寻下,所有半是鄙夷半是逗趣的矫揉造作都只想速速遁形。朵瑞斯小姐特意提醒她老之将至时,她还是往常那副独特的姿态,但是却表现得那么克制、温和、有礼,简直令人佩服。没什么人能看出来她真实的想法,即使是看出来了,也没人忍心责怪她: 这就是隐藏自己的完美艺术。为了彰显自己的美学态度,莱伊小姐总是穿得极尽简约,最常穿的就是黑色,她唯一的配饰是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珠宝吊坠——任何一家博物馆都会抢着收藏这枚精美绝伦的吊坠。她用一根长长的金项链将这个吊坠挂在脖颈上,不时以指尖轻轻拂过,用她那直言不讳的亲戚的话说,她这是在展示自己的纤纤玉手。她那合脚的鞋子以及做工精美的丝袜也很好地凸显出了她引以为傲的美足: 小巧有型,有着高高的脚背。来客人时,她就这样,坐在精雕细刻的意大利直背橡木椅子上,靠墙坐在两扇窗间。她总是那么一本正经,这令她在朋友面前对生活做出的大胆批判更显有力。
住到老皇后街后的第三个早上,莱伊小姐说她想出门走走。她拿着一把途经巴黎时购买的时髦阳伞走到楼下。
“你不会是要带着这个东西出门吧?”朵瑞斯小姐轻蔑地叫道。
“是啊。”
“瞎胡闹!你得带把伞,马上要下雨了。”
“我有一把新的遮阳伞和一把旧的雨伞,伊莉莎。肯定没问题的。”
“亲爱的,你对英国的天气可真是一无所知。让我来告诉你吧: 一会儿准会下倾盆大雨。”
“伊莉莎,你这是在瞎说。”
“波莉,我希望你出门时带把伞。”朵瑞斯小姐的脾气上来了,“气压计的读数正在下降,我的脚感到有些刺痛了,这就说明一会儿准下雨。你竟然随便推测未来的天气情况,这太不虔诚了。”
“在气象学方面,我敢说我和你一样熟悉上天的旨意。”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波莉,你这是在亵渎神明。在我的房子里,所有人都要按我说的去做,我要你带上伞再出门。”
“别傻了,伊莉莎!”
朵瑞斯小姐摇铃叫来了管家,吩咐他取来她自己的伞给莱伊小姐用。
“我绝对不会用这把伞的。”年轻的女士笑着说。
“波莉,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客人。”
“因此,我有权利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朵瑞斯小姐站起来,她身形高大,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她把伞伸到她面前威胁道:
“如果你不带着雨伞出门,就别再来了。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再跨过这个门槛。”
那个早上,莱伊小姐的情绪肯定也不怎么好。她习惯性地噘了噘嘴,以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眼神看着自己年迈的表亲。
“我亲爱的伊莉莎,你可太高估你自己的重要性了。伦敦难道就没有旅馆么?你可能以为我和你住在一起是为了图乐子,但其实我是在苦修啊。说真的,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太沉重了,我不想再忍受了,你的厨子肯定是这个城市里最差劲的一个。”
“她跟了我二十五年了!”朵瑞斯小姐的脸颊上泛起两团红晕,“之前可从来没人敢抱怨她的厨艺。如果有人向我抱怨,我的回答是,她做的饭菜在我看来已经够好了,在其他人看来只会觉得更好。波莉,我知道你很顽固,性子又急,我愿意忘记你今天的鲁莽。你还是拒绝按照我说的去做么?”
“是的。”
朵瑞斯小姐粗暴地摇响了铃铛。
“告诉玛莎马上把莱伊小姐的行李收拾好,并叫一辆四轮马车过来。”她怒喝道。
“是,夫人。”管家早已习惯了女主人的喜怒无常。
朵瑞斯小姐转向她的客人,她的客人此时正颇有兴致地观察着她,这令她气不打一处来。
“波莉,我希望你认识到,我不是在说着玩的。”
“咱俩之间恩断义绝。”莱伊小姐语含嘲讽,“我该把你的信件和照片还给你么?”
朵瑞斯小姐生着闷气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表亲冷静地阅读着早报上的时尚资讯。很快,管家说四轮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了。
“那么,波莉,你就真的这么走了?”
“你让人把我的行李都打包好了,车都叫来了,我只能走了。”莱伊小姐柔声说。
“这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可不想你走。如果你承认自己只是一时任性固执,并且带着雨伞出门,我愿意把这一切都一笔勾销。”
“看看外面这大太阳。”莱伊小姐答道。
此刻,就像是特意要惹怒这位独断专行的老妇人,灿烂的阳光在房间内轻盈舞动,在地毯上绘制出绵延不绝的美丽图案。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波莉,我本来打算在遗嘱中给你留下一万英镑。不过,现在我当然是不准备这么做了。”
“你最好还是把你的钱留给你那些朵瑞斯家族的亲戚去吧。要我说,他们跟您做了六十多年的亲戚,绝对有资格得到这笔钱。”
“我的钱,我愿意留给谁就给谁。”朵瑞斯小姐忘形狂吼,“要是我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所有的钱都捐给慈善事业。你很独立,因为你每年有可怜巴巴的五百英镑进账,但是,很显然这笔钱还不足以让你在出门的时候不把房子给租出去。记住,没人能要求我做任何事情。而我可以让你成为一个富有的女人。”
莱伊小姐不慌不忙,悠悠回应。
“亲爱的,我相信你还能再活上个三十年,继续祸害整个人类,折磨你的那些可怜的亲戚们。我可不指望能活得过你,我可不愿跟你耗,忍受你这个反复无常、自以为是、横行霸道、无聊透顶、自命不凡的老女人。”
朵瑞斯小姐听了这番话,大口喘着粗气,气得浑身发抖。但莱伊小姐却依旧不依不饶。
“你有那么多穷亲戚,去欺负他们吧。去冲那些可怜的马屁精发泄你的怨气和坏脾气吧。但是,就当是我求你,以后都不要再跟我没完没了地说那些无聊透顶的东西了。”
莱伊小姐一向重视修辞,并且特别喜欢用略显浮夸的词语。她确信,自己刚才说的这番话令人无言以对,于是昂首挺胸走出了门去。在这之后,这两位女士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了。朵瑞斯小姐就这样又活了将近二十年,一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都是那么的专横、严苛,丝毫未改自己福音派新教徒的作风。最后,因为女仆的一点行为不端,她情绪激动,气急而亡。她死后,她的亲戚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葬礼上,他们没哭,只是心有余悸地看着棺木中躺着的这个严厉、强势、盛气凌人的老太太。然后,他们提心吊胆地请家庭律师宣读了她的遗嘱。遗嘱是她亲手写的,有两个仆人现场作证,具体内容如下:
我,伊丽莎白·安·朵瑞斯,居于威斯敏斯特老皇后街79号,未婚,现撤销此前本人所做的所有遗嘱和遗产处置安排,并宣布这就是我最后的遗嘱。我指定玛丽·莱伊,居于切尔西艾略特大厦72号,为我的遗产执行人,我将包括动产与不动产在内的所有的资产均赠予玛丽·莱伊。对于我其他的侄孙、侄孙女们,以及其他或近或远的兄弟姐妹们,我祝福他们,并且希望他们能谨记过去这些年里我为他们树立的榜样和我对他们提出的忠告。我希望他们未来能具备坚毅的性格、独立的精神。我要提醒他们,谦逊者不能承受地土此处化用《圣经·新约·马太福音》5: 5:“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因为给他们的报偿正在来世等着他们呢。我希望他们继续按照我的要求一如既往地为犹太人社会转化项目和额外助理牧师基金慷慨解囊。
我在此遗嘱上按下手印,以资证明。1883年4月4日。
伊丽莎白·安·朵瑞斯
就这样,莱伊小姐在五十七岁时拥有了每年三千英镑的收入、一处位于威斯敏斯特的漂亮老屋以及大量维多利亚时代早期家具。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位古怪的老妇人在与莱伊小姐激烈争吵后的第三天写下了这份遗嘱,其中的条款完全实现了她的三个目的: 让所有的相关人员大吃一惊;以德报怨,让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莱伊小姐受到感化;让所有朵瑞斯家族的人大失所望、怒火中烧。
旋转木马二旋转木马二二
没过多久,这位新主人就在自己的房子里安顿了下来。莱伊小姐本就满心痛恨现代性,认为这房子自有一种古雅老派的魅力: 它建于安妮女王统治时代,房屋中处处体现着那个时期特有的悠然、宽敞、舒适的风格,门口的遮罩上有优雅的装饰图案,栏杆是铸铁的,并且,特别让她高兴的是,屋内还配备了造型独特的灭火器。
每间房都很大,房顶微微倾斜,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伦敦城里几乎所有的花园美景。对于房屋的装饰布置,莱伊小姐并没有大动干戈。她是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过去这些年来,光是对自由的热爱已经扰乱了她懒散性情中的平静。但是,为了自由,为了完全的彻底的自由,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她竭尽全力回避所有那些像生理疼痛般令她感到不适的关系与束缚——家庭关系或是亲密关系,习惯的束缚或是思想的束缚。她下定决心,不让自己在人生的任何一个阶段中为物质所累。有一次,她感觉自己过于依恋外在的东西——来自西班牙的柜子和精美的扇子,有着镀金木雕和英国镂空凹版的佛罗伦萨画框,那不勒斯的铜器,在法国边远地区找到的桌子和长椅,于是以大无畏的精神鼓起勇气将它们一股脑全都卖掉了。她从不让自己过于恋家,因为她不想在离开家时感到痛苦;她更愿意做一个步履不停的行者,悠然漫步人生路,永葆发现美的胸怀,思想开放,没有偏见,对世间的荒唐事付之一笑。因此,她只带着自己寥寥的几样东西就搬了过去,仿佛她的表亲留给她的这个房子只不过是一个配备了家具的寄居之所,在那里她依然是那么的无拘无束。当死神到来时——一个年轻的异教徒,睡眠之神的孪生兄弟,而不是基督教传统中那具阴森的骨架——她会慷慨赴约,微笑着离开人生这场巨大的筵席,没有一丝悔恨和遗憾。她根据个人的品味对之前一些略显笨拙的摆设进行了重新布置,很快客厅就变得更为雅致,也更具特色;前面那次惊心动魄的抛售之后新收集来的艺术品,给房间的布置增添了一分典雅和优美。她的朋友们毫不意外地发现,就像在她之前的公寓里一样,她的雕花直背椅还是放在两扇窗之间,客厅里的家具也经过了精心布置,如此一来,作为房子的女主人,同时也作为这房子的整体美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她就可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指挥和操控自己的客人们了。
舒舒服服地在新居里安顿好之后,莱伊小姐马上给自己的老朋友、远房表亲,特坎伯里的主任牧师阿尔杰农·兰顿写了封信,邀请他带上女儿到自己的家中做客。兰顿小姐回信说他们非常愿意接受邀请,预计在一个周四到达。对于他们的到来,莱伊小姐没有表现得特别热络——她一时兴起,打定主意,不想过多表露自己的感情。不过,向来对于神职人员和善有礼但不无鄙夷的莱伊小姐,却是打心眼里敬重自己的表亲阿尔杰农。
他是个瘦瘦高高的老人,有点驼背,一头白发,皮肤苍白,几近透明;他的眼中透着冰冷和忧郁,但是他的神色中却只有无尽的温和。他举止沉稳持重,同时又极具亲和力,让人不禁联想到那些备受敬仰的老牧师——他们的名字被永久镌刻在英国教会中。他们不论是绅士出身还是朝臣出身,都教养出众,而阿尔杰农同他们一样,相较于《圣经》方面的学问,其古典素养更为引人注目。也许,他的思想稍嫌狭隘,不怎么能接受现代化的思维方式,但他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高超的审美水平和基督徒的文质彬彬,让人不得不心生崇拜,甚至心生爱慕。莱伊小姐喜欢研究形形色色的人,总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最具多样性的各种趋势(她对一切都内心存疑,觉得没有哪种生活方式或思维方式就其本质而言更有价值),阿尔杰农素朴得庄严、直白,对此她很是欣赏,因此对他也多了一分平日难得一见的包容。
“啊,波莉,你现在可是一个富有的女人了。”这位主任牧师说,“你可以放弃对那些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注定徒劳无功的追求了。你可以安定下来,成为这个社会中光荣的一员了。”
“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和上次见面比起来,我的头发愈发灰白了,皱纹也更加明显了。”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莱伊小姐其实没什么变化。此刻,她像极了那不勒斯博物馆中阿格里皮娜的雕像。就像阿格里皮娜的雕像一样,莱伊小姐面部线条鲜明,看起来对世间的俗物完全不屑一顾;并且,她们都举止间尽显气度不凡,只不过,阿格里皮娜女王的气场源于对民众的统治,而莱伊小姐的不俗则来自对自己的控制。
“不过,阿尔杰农,有一点你说对了。”她补充道,“我现在老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把拥有的一切都卖掉。现在,我想我已经无法面对那种彻头彻尾的孤独了。我曾经是那么享受孤独,那种除了身上的衣服外别无长物的孤独。”
“你现在的收入可是相当可观啊。”
“对此,我真的只能谢天谢地!年收入少于五百英镑的人可没法奢谈自由;收入微薄的话,就只能每天为了生计而苦苦挣扎了。”
听说午饭要在两点才好后,主任牧师先行告辞了,屋里只剩下莱伊小姐和他的女儿。贝拉·兰顿不论如何都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少女了——其实,就在不久前,她的爸爸为了庆祝她四十岁的生日还写了几首拉丁语小诗,令她颇为郁闷。她算不上漂亮,身上也少了其父作为主任牧师的那份风度与高贵: 她身形略嫌方正,一头好看的棕发总是梳拢得一丝不苟;她身材有些粗壮,皮肤看上去饱经风霜,但她灰色的双眸中流露出的都是温良,她也总是那么和颜悦色。在服饰方面,她一方面追随着地方上使用昂贵面料的时尚,但另一方面又受到了聚集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诚未婚姑娘们的影响,追求耐穿与朴素,因此,她总给人一种在穿着上花了不少钱但却与时髦完全搭不上边的感觉。她显然是个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可以信赖依靠的好女人。她特别热心慈善事业,还很能干,是特坎伯里慈善事业的有力领导者。并且,她深知自己在教会系统里的重要作用,管理自己小小的牧师圈子时严格果断但又不失温和,颇有手腕。但是,尽管她古道热肠,为人谦逊,她在心中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价值观念: 因为她的父亲不仅是一名身居高位的神职人员,而且还来自一个声名显赫的郡县——在那里,出身低下、娶家庭教师为妻的主教会声名狼藉。兰顿小姐能把自己身上最后的一分钱送给穷苦的助理牧师的病妻,帮助她减轻痛苦;但若要邀请她到自己的教区探访,她会犹豫再三——她的善意和友好一视同仁,但她的礼节却只留给有身份地位的人。
“今晚晚餐我邀请了挺多人来见你。”莱伊小姐说。
“这些人怎么样?”
“还不错吧。巴洛巴塞特太太会带着她的儿子过来,他长得太俊俏了,我很喜欢他。律师巴兹尔·肯特也会来,我也很喜欢他,因为他长得就像是早期意大利绘画作品中的骑士。”
“玛丽,你还是这么招架不住长得好看的男人。”兰顿小姐笑道。
“亲爱的,美貌可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人们常说男人的外貌不重要,那可太蠢了。我可是认识一些男人,他们仅仅是因为长着一双迷人的眼睛或一张有型的嘴巴,就获得了世界上所有的荣耀……此外,我还邀请了卡斯蒂利恩夫妇。卡斯蒂利恩先生是一名议员,又无聊又浮夸,但他总能把人逗乐。”
正说着,有人送来了一张字条。
“太讨厌了!”莱伊小姐读罢叫道,“卡斯蒂利恩先生来信说,他今天要很晚才能离开议会,真希望他们没有秋季会期。不过也就他这样的人,明明无足轻重,却总以为自己不可或缺。现在我得找人填补他的空缺了。”
她坐下来,匆匆写了张字条。
亲爱的弗兰克:
我恳请你今晚八点到我家来参加晚宴。以你的聪明才智,你到了后肯定能猜出来我不可能一时兴起临时邀请九个人过来。因此,我必须向你坦白,我之所以邀请你,是因为卡斯蒂利恩先生在最后关头放了我鸽子。即便如此,如果你今晚不来的话,我以后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你永远的
玛丽·莱伊
她摇铃唤来侍从,让人立马把信送到哈利街去。
“我邀请了弗兰克·赫雷尔。”她向兰顿小姐介绍道,“他是个很好的男孩——现在,人们四十岁之前都是男孩,而他离四十岁还有十年呢。他是个医生,而且是相当有名望的医生,他最近刚成为圣路克医院的助理医师。他就住在哈利街,等着病人们的召唤。”
“他长得好看么?”兰顿小姐笑着问道。
“他一点也不帅。但是,他是所有我认识的人中,少有的几个能真正把我逗乐的人之一。你可能会觉得他很讨厌,甚至可能因为讨厌他而希望他彻底消失掉。”
说完这些,莱伊小姐又在窗边坐了下来,希望能让这位年纪轻一些的女士彻底放松下来。外面很温暖,阳光明媚,初秋的树木已经添上了或红或黄的色彩,但因为昨晚的一场雨,树叶显得有些沉重。圣詹姆斯公园总是自带一分庄严之美,穿过厚重的枝叶和修葺齐整的草坪,能看得到一汪清凉平静的小湖。莱伊小姐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略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得——财富真的是个抚慰人心的好东西啊。
突然,兰顿小姐问道:“你说,什么样的礼物适合送给诗人?”
“当时是一本诗韵词典啦!”她的朋友笑着回答,“或者是一本《布拉德肖指南》即英国火车时刻表。,来告诉他们常识的美学价值。”
“别胡闹了,玛丽。我是真心想要寻求你的建议。我在特坎伯里认识了一个写诗的年轻人。”
“我就没看见过不写诗的年轻人。贝拉,你该不会是爱上了哪个脸色苍白却热情快活的助理牧师了吧?”
“我没爱上任何人。”兰顿小姐答道,她的脸上却浮现出了一丝红晕,“我都这个年纪了,那多不像话啊。但是,我很愿意告诉你这个男孩的事情。他只有二十岁,在银行里工作。”
“贝拉!”莱伊小姐叫道,声音里不无嘲讽与惊恐,“你可别告诉我你正在和一个不属于同一阶层的人眉来眼去啊!想想你的父亲会说些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定得小心那些充满诗意的男孩子啊。你这个年纪的女人应该每天都向上帝祈祷,祈祷自己不会爱上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那可是最近最流行的一种病。”
“他的父亲是布莱克斯塔布尔的亚麻布制造商,他在特坎伯里的瑞吉斯学校读的书,在学校里表现非常出色,几乎拿到了所有能拿得到的奖学金。本来他是要去剑桥继续读书的,但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于是为了维持生计,他不得不去银行工作。他的日子过得挺苦的。”
“可是,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呀?没什么地方比有大教堂的镇子更排外了。而且,就我所知,在接受别人介绍认识的人之前,你一定会先查清楚对方的族谱,如果对方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你肯定会拒绝的。”
莱伊小姐待人从无偏见,她狠狠地嘲笑了自己的表亲对于名门望族的尊崇与执念。其实,她自己的名字也被煞有介事地列在伯克的某本地方名册上,但是她一直刻意隐瞒了这一点,仿佛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对她来说,生于显赫的家族、有个好的出身,唯一的好处就是,这样一来她便可以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对贵族血脉这一套说辞的嘲讽中去了。
“他不是别人介绍给我的。”贝拉不怎么情愿地回答道,“我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和他成为了朋友。”
“啊,亲爱的,这听上去可不怎么合乎规矩。我倒希望他至少是在一起马车事故中英雄救美,挽救了你的性命,这才是丘比特最喜欢的小把戏。作为爱神,他一直都挺没有想象力,他使出来的伎俩总是那么乏善可陈……可千万别告诉我这个年轻人是直接在大街上和你搭话的!”
贝拉·兰顿没法告诉莱伊小姐自己究竟是怎么认识赫伯特·菲尔德的。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相识肇始于她的某种情绪和心态,对此,她自己其实也还没完全搞明白呢。她现在已经来到了大部分未婚女性迟早都会遭遇的那个尴尬时段: 青春芳华已然逝去,剩下的只有单调乏味、日复一日的中年人生。一段时间以来,日常的工作任务做起来已然索然无味,因为这一切她都已经做过太多太多遍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何其相似,何其无聊。她感到焦躁不安——这种焦躁不安曾经让很多或无名或知名的人士踏上未知之旅,粗壮的西班牙探险家科尔特斯此处指埃尔南·科尔特斯,大航海时代西班牙航海家、军事家、探险家。因此踏上了驶向未知海域的航程,还有很多其他人因此开始了险象环生的精神探险之旅。她现在开始嫉妒自己的朋友们,明明年纪都差不了多少,但是她们却都已经是孩子们的母亲了。并且,她渐渐开始后悔,因为父亲的缘故,她摒弃了作为一个女人应得的自然欢愉,现在仍孑然一身,无论从任何角度看来都是那么孤立无援。这种感觉令她苦恼忧虑。她一直都活在一方有限的天地中,虔诚和善行将她的生活填得满满的,如今这撩拨着她心弦的感情无异于来自魔鬼的诱惑。她向上帝寻求安慰,希望得到内心的平静,但却没什么效果。她希望通过无休止的工作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双倍的热情管理自己的慈善事业。对于书籍,她提不起什么兴趣,于是,她一生气一咬牙决定开始学习希腊语。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并且,事与愿违的是,各种新想法不断涌入她的脑海。她吓坏了,在她看来,没有女人曾遭受过这些无法无天的狂野幻想的折磨。她不断提醒自己,她拥有令自己深以为傲的光荣姓氏,要克制住自己;以她在特坎伯里的地位,她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有义务为芸芸众生树立起为人的典范——但是,这一切都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兰顿小姐之前就喜欢在附近散步,但如今她再也无法从这份宁静中感到一丝乐趣。古老的大教堂饱经风吹雨打,颜色灰灰的,很漂亮,但是看着它,她却再也无法从中感受到曾经的那份宁静、驯从与希望。她开始到乡下去远足,但是在野外,春天的草地上星星点点绽放着黄色的花朵,秋天的树木叶子渐染上赤褐色的风霜,所有这一切都令她心中更是烦乱。她最喜欢到一座小山上去,在山上,她可以看到,就在不远处,海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大海的辽远广阔很大程度上抚慰了她狂躁不安的内心。有的时候,日暮时分,西边石灰色的云朵间会突然透出一片金红,暮光倾泻在安静的海面上,就像赤焰女神的队列驰骋在天地之间。然后,太阳陡然冲破阴沉昏暗的积雨云,如巨人冲出囚禁他的监狱围墙,就像一个巨大的铜球,释放出炫目的光芒。太阳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量,驱赶走天地间层层叠叠的阴暗,以其巨大的辉煌照亮了整片天空。平静的海面上渐渐拓出一条宽广神秘的火焰之路,人类神秘、热情的灵魂就沿着这条路永不止息地走向不死之光的源头。贝拉·兰顿啜泣着转过身,慢慢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在她的眼前,山谷间,特坎伯里灰色的房屋在高高的大教堂周边错落分布,但是,此时大教堂的古旧之美却只让她心痛。
然后,春天来了: 田野间开满了各色花朵,分外可爱,就像是一片春之地毯,梅塞尔·佩鲁吉诺的天使们肯定会光着精致的小脚丫在上面漫步。但是,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了: 鸟儿们在每一处树篱、每一棵树上啾啾唱着变化无穷的歌曲,歌唱生命的美妙、雨露的美好、阳光的绚烂。这一切都仿佛是在告诉她,世界是如此绚烂美丽,而人的一生又是如此的短暂,因此,每分每秒都应当像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一样,不能虚度。
有朋友邀请她一起去布列塔尼待一个月时,她马上就答应了下来——她已经厌倦了自己的不作为。旅游也许能让她的心不再那么疼痛,旅程中的疲惫也许会让她的身体不再那么蠢蠢欲动,不会老是想着要去做点什么不好的事情。两位女士沿着崎岖起伏的海岸线散步,她们就住在卡纳克,但是那里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石头好像一直在述说着生命的虚无: 人来人往,曾经人们也充满了希望与渴望,但最后留下的却只有模糊信仰的浅浅印迹,让后人无从猜测。她们还去了勒法特,圣菲亚克教堂遗址的彩绘窗户像珍宝一样闪耀着光芒。但是,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真正的生活、对爱的渴望,因此,这一切闲适宁静的美好在她的心中激不起任何一丝波澜。她们途经了普鲁格斯塔尔和圣·泰戈内克著名的耶稣拜堂,那些有着石头阵列的阴森过道(一个民族对美的追求最终臣服于罪恶感)和西边灰暗的天空都让她感到压抑和窒息: 它们显示出的都是死亡和绝望,但是她的心中却充满了向往以及渴望,而她渴望的东西,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就好像是不知怎么的,她漂浮在一片充满神秘色彩的黑暗沉寂的大海之上,在这里,生活中的常识和规矩派不上任何用场。这场旅行并没有如愿带给她宁静,反倒是令她又平添了许多不安。她迫不及待想要做点什么工作,于是,她回到了特坎伯里。
旋转木马三旋转木马三三
终于,在那个夏天的某个傍晚,兰顿小姐结束晚祷后无精打采地向教堂门口走去,突然看到一个青年男子正坐在教堂正厅的后面。那时,天色已晚,巨大空旷的教堂建筑里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就仿佛那里是他们的私人领地。他双眼炯炯有神,却茫然地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好像正沉浸在自己纷繁的思绪之中,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俊美丰彩。他眼睛特别的黑,头发飘逸,鹅蛋脸瘦瘦的,脸上的皮肤如女人般细腻透亮。没过多久,一个教堂司事朝他走去,告诉他教堂就要关门了。他站起身来,但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怎么留意司事的话,从她身边走过时也没有看到贝拉。她没有再想起他,但是,后面一个周六的下午,当她像往常一样去教堂服务时,她又见到了那个年轻人。就像上次一样,他坐在教堂正厅最靠后的地方,与观光客和虔诚的祈祷者都隔得远远的。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心的驱使下,贝拉留在了那里,没有加入唱诗班。唱诗班与正厅之间由一道精美的幕帘相隔,在唱诗班里,由于她尊贵的地位,大家总是把她父亲牧师席位旁边的位置留给她。
那个男孩(他可能比男孩稍微大一点)这次在读一本书,她注意到,他读的应该是本诗集。他时不时地笑着仰起头来,她猜,他一定是在背诵自己喜欢的诗句。仪式开始了,相隔的距离为这早已熟悉的形式增加了一丝新鲜的神秘感: 管风琴时而奏出响亮的长调,高亢的乐声在拱形的屋顶间回荡;时而发出低沉的悲鸣,就像是孩童在教堂高大的圆柱间发出轻柔的声响。每隔一段时间,唱诗班的合唱声融入风琴声,歌声穿过教堂,被教堂内的消音石层层削弱,听起来宛若大海中翻滚的波浪。突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个男高音开始独唱——他可是这座教堂的骄傲。雄浑高亢的声音仿佛拥有一种能够冲破一切阻碍的魔力,古老圣歌(她的父亲喜欢过去那些未经任何修饰的音乐)的旋律在祈祷者的啜泣中直通天堂。年轻人手上的书本滑落了下去,他沉浸在这美妙音乐构建的和谐之中,脸上露出了渴望的神色;他的脸庞因为内心的狂喜而愈发迷人夺目,就像是画像中的圣人在看到神秘的圣光之后满面荣光。然后,双手捂脸,他跪了下来,贝拉看到,他在全身心地向上帝祈祷,感谢祂赐给人类可以听到天籁之音的耳朵和可以看见世间美景的眼睛。这一幕不知怎的深深触动了贝拉,她的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同以往的情感。
重新坐下后,他脸上的神情更加安宁优雅,嘴角也挂上了幸福的微笑。对此,贝拉感到嫉妒和难受。他的灵魂中究竟有种怎样的力量,能够为这一切赋予一种神奇的色彩?而这一切,贝拉费尽心力却还是失去了,或者,也许是她始终未曾参透。她一直等着,看着他慢慢走出大门,在门口向教堂司事点头致意。她问司事,这个人是谁。
“小姐,我也不认识他。”司事答道,“他每个周六和周日都会来。但是他从来不加入唱诗班。他就一直坐在没人能看见他的角落里读书。我从不打扰他,因为他很安静,是个值得尊敬的年轻人。”
贝拉搞不清楚自己为何总会想起这个长着一头好看头发的年轻人——他明明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她。她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在接下来的周日里,她会再一次来到教堂,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出现。她更近距离地观察他,发现他瘦瘦的,手又长又好看,触碰东西时总是显得小心翼翼又充满好奇。目光交错间,她发现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就像意大利夏天的海水,蓝得深邃。作为一个有些拘谨的女士,她从来不敢和陌生人说话,但是,他表现出来的坦诚和单纯,以及表情中透露出来的迷人的忧郁气质,打消了她的顾虑。她克服了自己的羞怯,也突破了自我——她之前总是觉得和毫不了解的人做朋友不合规矩,有失身份。她心中隐隐有种直觉,告诉她这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要鼓起勇气用双手抓住这未曾体验过的幸福。天时,地利,一切都好像在推动着她走近这个人。她很兴奋,因为对于她来说这无疑是一场冒险。她焦急地等待着下一个周六的到来,然后,她问自己最喜欢的司事要到了教堂的钥匙,仪式结束后,她大胆地走向了这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轻人。
“我可以带你到教堂里边逛逛,你愿意么?”她开门见山地问道,连自我介绍都没做,“我们可以两个人单独去,没有喋喋不休的司事和来来往往的人们,感觉一定会很棒。”
听到她的话,他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但是,他马上笑了起来,笑容是那么的迷人。
“那真是太好了,你人真好。”他回应说,“我一直都想这么做来着。”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而且,对于她突如其来的邀请,他好像毫不惊讶。与此同时,贝拉却突然被自己的鲁莽吓到了,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为何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我经常在这里看到你,我想你一定会想见见这个大教堂最好的一面。但是,恐怕你必须得忍耐我的陪伴了。”
他又笑了起来,仿佛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贝拉目视前方,感觉到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又老又过时,而且满脸都是皱纹。
“你在看什么书?”为了打破眼前的沉默,她问他。
他没有回答,而是直接把书递给了她。那是一本小小的雪莱抒情诗集,书页都快要脱落了,一看就已经被翻过了很多很多遍。
贝拉打开通往教堂后堂的们,他们进门后,她又把门锁了起来。
“能够单独来到这里实在是太好了!”他叫起来。他迈着轻盈欢快的步伐兴高采烈地向前走去。
一开始他还有点害羞。但很快,阴暗的礼拜堂、石制骑士卧像、珠宝镶嵌的窗花格……眼前的一切以及从其中传递出来的教堂的精神,让他打开了话匣子。他兴奋地说着话,言语间充满了孩子般的狂热与激情,令贝拉不禁感到吃惊。他表现出的喜悦也感染了贝拉,对她来说,这熟得不能再熟的一切突然焕发出了崭新的光芒。他的诗意与热情给古老的墙壁镀上了一层奇妙的阳光。那些被囚禁已久的石头仿佛也不知怎么的被抛向了天堂,多了分充满草地、鲜花、绿树气息的自然生气。温热的西风在哥特式的栏柱间流动,为古老的玻璃窗增添了新的光彩,一切都更加生动鲜活了。男孩的面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听着他的话,贝拉也深受感染,心一直在怦怦直跳,喜悦着他的喜悦,激动着他的激动。他不停地用手比划着,随着他细长精致的双手(她虽然出身世家,但手却长得又短又粗,一点都不优雅)不停舞动,神圣教堂的过去仿佛渐渐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听见了金戈铁马的骑士列队穿行在旗帜之间时铁质盔甲发出的撞击声,看到了在那个时候的肯特郡,绅士们穿着花哨的紧身裤和紧身短上衣,淑女们衣领上是复古的飞边、裙摆下有大大的裙撑,他们正聚在一起,向风暴与战争之神祷告——那个时候,埃芬汉的霍华德已经击溃了菲利普国王的无敌舰队。
“我们现在去回廊吧!”他迫不及待地说。
他们坐在低矮的石头围墙上,看着眼前碧绿的草地: 曾几何时,奥古斯丁的僧侣们曾在这里冥思徘徊。这里的拱廊典雅精致,柱子细细的,顶端刻着精巧的图案,让人不禁想到意大利的回廊,尽管那里种着柏树而且柏树已经衰败腐烂,但是却处处透出安宁的幸福感,而不是罪恶感。男孩之前只是从书里和画作中见识过南方的奇妙魔力,但他很快就懂了,他领会了那种意境,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心生怜爱的向往之情。贝拉告诉他自己曾经去过意大利后,他就急切地问这问那。和别人在一起时,因为担心被嘲笑,她说起这些来总是很小心很克制。但是,他是那么年轻,那么热情,对她的回答总是给予热情的回应,让她卸下了心防。他们眼前的景色是那么的宜人: 高大的教堂中央塔楼神圣威严,俯瞰着他们,其肃穆之美直抵他们的灵魂。因此,虽然从没见过托斯卡纳的修道院,但此刻他也感受到了抚慰与安宁。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你肯定是个大人物。”他把身体转向她,说,“否则我们肯定没办法在这里待这么长时间。”
“对于司事来说的话,我算是个重要人物吧。”她笑道,“时间肯定挺晚了。”
“到我那里喝杯茶怎么样?”他问道,“我在教堂大门口的正对面有间屋子。”这时候,他注意到贝拉眼中的犹疑,马上微笑着补充说:“我叫赫伯特·菲尔德,我是个正人君子。”
她有点犹豫,和一个之前完全都没见过的年轻人一起喝茶,这好像有点奇怪。但是,她更怕自己看上去太因循守旧。去他的住处,肯定能进一步认识了解他这个人,也能给自己的这场冒险画上个圆满的句号。最后,她决定,她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仅仅活着。这一切都取决于她自己的决定。
“来吧!”他继续说道,“我想让你看看我的书。”
然后,他碰了碰她的手,想要说服她。
“好吧,非常荣幸。”
他带她来到了药房上面的一间小小的房间。房子布置得很简单,就像是间书房。天花板很低,墙上镶有嵌板,上面挂着几幅皮埃特罗· 佩鲁吉诺Pietro Perugino(约1450—1523),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的老师。的画作。房间里有很多书。
“真不好意思,房间有点小,不过我住在这里就是因为这里能看见教堂的入口。我觉得那里是特坎伯里最美好的东西之一。”
他叫她坐下,自己去烧了水,切了面包和黄油。这一切都是贝拉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所以一开始她有点拘谨。但是,这个男孩子因为她的到来而显得那么开心,所以,很快她也受到了感染,变得轻松快乐起来。这时候,男孩子也显露出了自己性格的另一面: 对美的迷恋与求索已经抛诸脑后,此时,他表现得傻傻的,有点孩子气。他快乐地大声笑着。现在兰顿小姐已经是他的客人了,因此他也不再羞怯,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脑海中不断涌现出的各种话题。
“你想来根烟么?”喝完茶后,他问道。对此,贝拉微笑着予以拒绝。“那你应该不介意我抽根烟吧。抽烟时我会讲得更好。”
他把他们的椅子挪到窗口,窗外就是教堂那宏伟的砖石建筑。他继续说着,仿佛已经认识贝拉很久很久。最后,她起身离开时,他的双眼因为难过而瞬间黯淡了下来。
“我还能再见到你,是么?好不容易才遇到你,我不想失去你。”
他这是在向兰顿小姐提出约会的邀请。此刻,这位主任牧师的女儿已经把一切礼数成规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可以找个时间在教堂见面。”
和很多其他女人一样,尽管内心中愿意答应他的一切要求,但是她还不想沦陷得太快。
“啊,那可不行。”他坚持道,“要等一个星期才能见到你,这我可忍不了。”
贝拉笑着看着他,他也急切地望着她的眼睛,紧紧握着她的手,仿佛如果得不到她的承诺,他就不会放她走。
“我们明天到乡下去走走吧。”他说。
“好啊。”她答道。她在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和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子一起走走也没什么不好。“我五点半到西门。”
但是,晚上回去后,出于慎重,兰顿小姐又好好斟酌了一番。然后,她写了个字条,说自己之前忘记了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没有办法赴约了。但是,便条送出去后,她还是摇摆不定,不停地责怪自己,因为自己的怯懦而让赫伯特·菲尔德深深失望。她告诉自己,也许在周日信件递送会出问题,他也许收不到信,这样的话,他就还是会去西门等她,搞不懂为什么她没有出现。就这样,她说服了自己,告诉自己非常有必要过去一趟,亲自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不能和之前说好的那样和他一起散步。
西门是个古老美丽的砖石建筑,在古时候曾是特坎伯里的外墙。现在,西门内已经建起了房屋,但是西门左侧的道路却仍然直通乡下。贝拉到那里时还挺早的,但是赫伯特早已等在了那里。他头上戴着草帽,显得格外年轻。
“你没收到我的字条么?”她问。
“收到了啊。”他笑着回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来?”
“因为,我想你也许会改变主意。我不怎么相信你真的有约在先。我很想见到你,于是幻想着你也许也会情不自禁地过来。我觉得你一定会来这里。”
“要是我没来呢?”
“那样的话,我可能会一直等着你……哎呀,别说这些了。阳光多美啊,正召唤我们赶快过去呢。昨天我们看了大教堂里的灰色石头,今天我们就去看绿色的田野和树木吧。听这西风吹过的声音,你难道不觉得风儿正吟诵着什么美好的东西么?”
贝拉看着他,无法拒绝他眼中闪耀着的激情。
“那我只能悉听尊便了。”她答道。
就这样,他们出发了。兰顿小姐努力让自己相信,她对赫伯特的兴趣更多的是出于母性的关怀,就好像是她会给没有妈妈的孩子果冻吃。她并没有想到,就在此时此刻,调皮的爱神丘比特就在他们周围飞舞着嘲弄她自欺欺人的小伎俩,向他们射出了银色的爱神之箭。他们沿着一条向北流向大海的小溪漫步,河边柳树枝繁叶茂,树下非常阴凉。在这个七月的下午,乡间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馥郁芬芳。割下来的干草垛散发出迷人的香味,以往聒噪的鸟儿此刻都安静了下来。
“你能住在主任牧师府,我很高兴。”他说,“我能想象到你坐在那美丽的花园里的样子。”
“你见过那花园么?”
“没见过。但是,我能想象得到,在古老的红墙后面,花园里树影婆娑,开满了玫瑰。现在一定有很多很多玫瑰。”
所有人都知道,主任牧师最爱的就是玫瑰这种皇室花卉,他在当地花展中展示的花朵令镇上的人们叹为观止。他们继续往前走,很快,不知不觉间,赫伯特就挽住了贝拉的胳膊,仿佛是要在这个无情的世界里寻求一丝保护。贝拉的脸上浮出一丝红晕,但是她不想拒绝他。她甚至为他表现出来的自信而感到莫名欢欣。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他一些问题,他言简意赅地对她讲述了自己的父母长期以来是如何挣扎着努力给他提供超过他们生活水平的教育。
“但是,说到底,”他说,“我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怜。银行的工作留给我很多空闲时间,我还有书,我还有希望。”
“你的希望是什么呢?”
“我有时候会写诗。”他回答道,羞红了脸,“这可能有点好笑,但是写诗给了我莫大的快乐。而且,谁知道呢,也许某一天我能做出点让这个世界铭记的事情呢。”
过了一会儿,贝拉坐在一道篱笆墙上稍事休息,赫伯特站在旁边,看着她,神情中满是犹豫。
“兰顿小姐,我想跟你说点事情,但是,我又很害怕……你现在不会丢下我不管吧?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朋友,我可不能失去她。也许你不知道,能有个和善的人在我身边,和我说话,这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经常感到孤独,孤独得可怕。你让我的生命变得不同。过去的一个周里,一切都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真诚热切地看着他。难道他不知道自己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没法告诉他,当他用那双迷人的蓝眼睛看着她时,她简直都要融化了,她无法抗拒: 他要的一切,她都愿意给。
“我的父亲周三要去莱纳姆,”她立马答道,“那天工作结束后,你想来主任牧师府的花园里喝杯茶吗?”
听到这话,他脸上绽放出的喜悦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千百倍的回报。
“在那天到来之前我脑子里绝不会有其他任何事情。”
兰顿小姐发现,自己的焦虑与不安神奇地消失了。对她来说,生活不再是单调乏味的日复一日,现在,她的每一天都闪耀着奇妙的光彩。她的生活里多了一分乐趣,因此,每天的工作也不再仅仅只是任务,而是变成了一件乐事。她不断在脑海中回想着男孩说的每一件迷人的小事,发现和他说话比平日里和教士们讨论有意思多了。教士团体往往有很好的品味,副主教的第二任妻子还写过小说呢,不过,也就是因为她地位高贵,而且小说本身明显有道德教化目的,这本书才显得没那么下流。小教士们总是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皇家学院。但是,赫伯特和他们不同,在他口中,书籍和画作也拥有了生命,对他来说像面包和水一样重要。贝拉觉得自己接触的文化更像是教养方面的培养,正规而乏味,因此总是非常谦逊地听着他充满激情的高谈阔论。
周三那天,她穿着纱衣,头戴一顶大大的帽子,款款走向花园。花园里,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茶具已经都准备好了。莱伊小姐若是注意到这位主任牧师的女儿竟然为了展现出自己最美的一面而精心安排了座位,一定会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花园里幽静美丽,激发了赫伯特的孩子气,他的欢笑声穿过草地,如银铃一般,直击贝拉的心房。天色渐晚,树影慢慢拉长,他们谈论着意大利和希腊,谈论着诗人和鲜花。然后,厌倦了一本正经的交谈,他们无忧无虑地说起闲话。
“你知道,我可不能叫你菲尔德先生,”贝拉笑着说,“我得叫你赫伯特。”
“这样的话,我就叫你贝拉。”
“我不知道这么叫合不合适,你看,毕竟我都快是个老化石了,我叫你的教名是相当自然的事情。”
“我可不想让你觉得自己是我的长辈。我想让你纯粹就做我的同伴,我一点都不在乎你的年龄。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贝拉。”
她又笑了起来,温柔地看着他。
“那么,我想,那就只能按照你的意思来了。”
“那是当然。”
然后,他迅速抓起她的手,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他吻了她的手。
“别犯傻了。”她赶忙抽回双手,叫道。她的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看到她的反应后,他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我让你脸红了。”
他的蓝色眼睛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为自己的小恶作剧沾沾自喜。他不知道的是,贝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那个吻仍灼烧着她的手,就好像心碎了一般,她痛哭起来。
旋转木马四旋转木马四四
莱伊小姐到客厅时发现,一向准时的主任牧师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好用餐了。他穿着丝质的袜子和带扣的鞋子,非常考究。很快,贝拉也来了,穿着黑色缎子衣服,端庄典雅。
“我今早去了霍利韦尔大街,想去逛逛书店。”主任牧师说道,“但是那里已经不行了,伦敦现在已经不是过去的样子了,波莉。每次来到这里,我都会发现一些老建筑不见了,老朋友们也四散在天涯。”
他忧伤地回忆起了过去的好时光,那时候,他总是花好几个小时用手掠过一本本二手书,书卷特有的灰尘味道直冲他的鼻腔。现在犹太店主们搬走了,新的书店里书架一尘不染,早就没有了过去那种闲适情调,也不再欢迎无所事事来书店闲逛的人。
仆人来通报说,巴洛巴塞特太太和她的儿子到了。她长得很高,颇有魅力,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步履间充满了自信。她一头灰发浓密拳曲,梳拢得非常精致,让人想起十八世纪的流行风格,她的衣着也是那个年代的风格,因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乔舒亚·雷诺兹爵士①的姐妹。她的举止之间流露出一种顽固之气,但是她一看就很有教养——在她成长的时代里,仪态仍是淑女教育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她深深地以自己的儿子为傲: 她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岁,高大健壮,一头漂亮的黑发一点都不逊于自己的母亲,并且,他长得很好看。他骨架不小,但是肌肉不会过分发达,大大的眼睛是深棕色的,鼻子高挺,皮肤是橄榄色的,饱满的双唇很是性感。对于自己的帅气,他是自知的。他性情很好,有点懒散,总是像个东方美人一样懒洋洋的。他不讲什么道德,满口谎话,但是,因为母亲对他要求非常严格,并且疼爱有加,他只能在母亲面前隐藏起自己的真实面目。作为一位有钱的寡妇,巴洛巴塞特太太倾其所有培养自己的独生子,并且,她很高兴地认为,迄今为止,在她的保护下,自己的儿子远离了一切邪恶的诱惑。她希望儿子把她当作无话不说的朋友,并且总是向周围的人吹嘘,儿子的一举一动、所有想法都从来没有瞒过她。Sir Joshua Reynolds(1723—1792),英国肖像画家。他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创始人和第一任校长,在他演讲中的许多观点是英国十八世纪美学原理最典型的体现。
“玛丽,今晚我想和肯特先生聊一聊。”她说道,“他是个出庭律师对吗?我们刚刚决定了,雷吉要进入律师行业。”
其实,雷吉很向往军人的漂亮戎装,但是却不愿意接受军旅生活中的种种限制;他厌恶商业领域,虽然他的父亲从中赚了不少钱。因此,他还挺喜欢更为绅士的法律行业。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如果要干这行的话,以后要参加很多晚宴,对此,他还可以接受。并且,如果当上了律师,他还可以戴上假发、穿上长袍,面对评审团慷慨陈词,赢得这个世界的尊敬与爱戴。
“一会儿你就坐在巴兹尔旁边吧,”莱伊小姐安排道,“弗兰克·赫雷尔会带你们过去。”
“我相信雷吉一定能在法律界一展身手。而且,那样的话,我就能让他一直跟我一起待在伦敦。你知道的,他从来没让我发愁过。我把他培养得那么优秀,那么纯洁,有些时候我真的为此深感骄傲。但是,这世界上处处都是诱惑,而他又长得那么好看。”
“他确实长得很帅气。”莱伊小姐撇着嘴回答道。
她想,要是雷吉真的像他妈妈想象的那么正派,那她看人的眼力就差得太离谱了。他脸上流露着好色的痕迹,一看就不是善类,他深色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神色,一看就并不单纯。
巴兹尔·肯特和赫雷尔医生在门口碰到了,于是一起走了进来。莱伊小姐曾说过,弗兰克·赫雷尔是所有她认识的人中最有意思的一个。要知道,她在这方面可是出了名的苛刻。他肩膀很宽,身材壮硕,个子不高,显得有点矮壮。他应该会很羡慕雷吉·巴塞特的大长腿。他的脸长得也不怎么俊俏,眉毛太浓,下巴太方。不过,他的眼睛却好像会说话,有时候充满嘲弄,有时候非常严厉,有时候又很温柔;并且,他低沉的嗓音很有磁性,也很有说服力,对此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一簇小小的黑须遮住了他形状好看的嘴唇和整齐的牙齿。在大家看来,他是个强壮的男人,脾气不怎么好,但是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他沉默寡言,冷若冰霜,总让人感觉不大自在。尽管朋友们都知道,他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靠得住,大家都对他交口称赞,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实在是有点傲慢无礼。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愚蠢行为的不耐烦,也不指望所有人都喜欢自己。因此,尽管莱伊小姐觉得和他对话很有意思,但是,在那些他由于种种原因看不上眼的人们看来,他总是心不在焉、不苟言笑。
弗兰克·赫雷尔相当内敛,大家都不知道的是,他的安静沉默背后其实隐藏着剧烈的情绪变化。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弱点,因此早早就练就了一套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但是,所有的情绪、感觉还是在的,它们在他的心中起伏波动,难以平息。他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因为他的结论往往是从不充分的推理中得出的。于是,他不断地审视自己,就仿佛他的内心中关着一个危险的犯人,总是想要伺机而逃。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受制于生动想象力的奴隶,他明白,这和生活的乐趣是相对立的,而他的人生哲学就是,生活的乐趣才是人类存在的唯一目的。他热衷思维的乐趣,而不是身体的愉悦,他的精神总是驱使着他的肉体去做一些终是幻灭的事情。比方说,他热衷于寻求真理,别的男人都在追求爱情、声誉、财富,但是他追逐的却是一种确定性和必然性,这常常引来莱伊小姐的奚落(对于自己的疑惑,她总是放任不理;不在乎,就是她的人生态度)。但是,最终,他的所有研究都指向了另一个终点: 他相信,现世的人生就是自己唯一的一生,因此,他力求让人生的每一刻都不虚度;但是,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花了那么多时间,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那么多人同时在做着那么多事情,而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却都将归于虚无。于是,他只能相信,也许在什么地方,一定会有意义的存在,为了找到这个意义,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投入到了科学研究和哲学思考中。而他在圣路克医院的同事们关注的则是显微镜下的玻璃片,除此之外概不关心。因此,在这些优秀的医师们看来,他是那么的特立独行,简直有点疯狂。
然而,在那个时候,赫雷尔内心的斗争与煎熬,骚动与激情,却鲜少有人能够看得出蛛丝马迹。他看上去兴致勃勃,在等待其他客人到来时,他和莱伊小姐聊了一会儿。
“我能过来是不是很好啊?”他问道。
“一点都不好,”她回答说,“对你这样贪婪的人来说,在我家美餐一顿可比你自己随便在家吃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多了。”
“简直是忘恩负义!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没有义务为邻居的聚会临时补缺。今晚我本可以充分享受独自晚餐之乐。”
“我有一个朋友——四十年前,人们可没有现在这么礼貌,也比现在的人有趣得多——当他的邻居说傻话时,他就会冲她大喊:‘继续喝你的汤吧,女士!’现在,我也要把这话送给你。”
“还有谁要来啊?”弗兰克问。
“卡斯蒂利恩太太,不过她肯定会迟到很久。在她看来,迟到是一种时尚,伦敦上流社会的人物要特别留意,不能表现得像个乡下人。此外,穆瑞太太也会来。”
“你还想让我娶她么?”
“不不,”莱伊小姐大笑着答道,“我已经放弃你了。我给你介绍个每年收入五千英镑的美丽寡妇,你却对我恶语相向,说我是个扒手,这可太不厚道了。”
“想到无聊的婚姻我就难以忍受,并且,老天爷不会让我娶个有知识的老婆。我要是结婚的话,一定会娶我的厨师。”
“弗兰克,希望你别再跟我开玩笑了……其实,如果没搞错的话,我觉得穆瑞太太已经打定主意要嫁给我们的朋友巴兹尔了。”
“啊!”弗兰克叫道。
莱伊小姐注意到,此时他的眉眼间掠过了一朵愁云。她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
“你难道不觉得她这么做很好么?”
“我对这类事情没什么想法。”弗兰克回答说。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啊?巴兹尔很穷,但又英俊又聪明。穆瑞太太一直喜欢文雅的男士。嫁给骑兵的最大坏处就是,你会越来越发现头脑的重要性。”
“穆瑞上尉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么?”
“亲爱的弗兰克,我们从来不会问一个士兵是否有头脑,我们只会问: 他会不会打马球。穆瑞上尉这辈子做对了两件事: 他立下遗嘱留给自己的妻子一大笔钱,然后就突然离开了,去了一个即使愚蠢也完全无碍的地方。”
在贝拉的明确暗示下,莱伊小姐还邀请了伦敦最时髦的传教士,格罗夫纳广场的教区牧师科林森·法雷。仆人通报这位先生的到来时,莱伊小姐注意到弗兰克·赫雷尔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不禁乐了。法雷先生中等个头,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脑袋也长得很好看。他的手软软的,很漂亮,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戴着几枚价值不菲的戒指。他刚刚进入这个圈子,在选择朋友这方面非常慎重,而这也正是他的魅力所在。对于一个认识到尘世功名财富本是虚无的人来说,皇冠也不能晃到他的眼睛。他所能原谅的贫穷,仅仅存在于那些公爵夫人中。因为,即使家道中落,这些孀居贵妇眉眼间的气度,却仍能让最最轻率的人望而生畏。还是个乡下的教区牧师时,他文雅练达的举止和充满智慧的言谈就已经为他赢得了许多有权势的朋友。正是在这些朋友的帮助下,他终于等到了机会,来到了更能赏识其社交才华的地方。教会的尊严可以延续到第三代、第四代人身上,就像是教父们的罪过一样。很显然,一个人的祖父若是助教,那他肯定也很沉稳体面;一个人若是生在主教的家庭里,那他也必定彬彬有礼。
不出女主人所料,卡斯蒂利恩太太是最后一个到的。
“莱伊小姐,希望我没来晚。”她一边做出求饶的手势,一边说道。
“还不算太晚。”女主人回答,“我早就知道你肯定会迟到,所以通知你的时间特意提前了半个小时。”
于是,一行人郑重地向餐厅走去,法雷先生看过餐桌后表示非常满意。
“我一直觉得,精心布置的餐桌是现代文明社会中最真实的文明景观。”他对邻座说道。
他扫视了一圈餐厅,从周围的家具装饰中,他看到了一种毫不张扬、令人舒适的富足。朵瑞斯小姐在世时他就来过这里,他注意到之前挂在房间里的朵瑞斯小姐的肖像画不见了。
“莱伊小姐,我发现你取下了这个屋子的前主人的肖像。”他说道,优雅地挥着他那白白的、戴着珠宝戒指的手。
“我可受不了她每天盯着我一日三餐。”女主人说道,“和她共进晚餐时的场景我可还历历在目: 她不停地让我吃谷物和橡果,就好像我是回头的浪子。并且,她还给我留下了很多遗产,以此来折磨我,让我余生都不得安宁。”
主任牧师严肃地笑了。对于莱伊小姐这个人他很是喜爱,但是对于她的种种言行他却也不无反对。他经常责备她,因为她读的书或是她言谈中的轻浮。对于她言语中的讽刺,他小小说教了一番:
“你可真是太刻薄了,波莉。伊丽莎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人,但是,她严于待人的同时更严于律己。我一直很敬佩她那强烈的使命感: 如今,很多人活着都只是为了享乐,她的品质是多么难能可贵。”
“阿尔杰农,我们可能不像我们的父辈那么讲道德,”莱伊小姐回应道,“但是我们可比他们好相处得多。四十年前,人们是多么的令人难以忍受,他们有个讨厌的习惯,会把想到的全部都讲出来,他们的脾气也很糟糕,而且往往喝酒太多。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当他陷入狂热时,他称之为义愤;当我做什么他反对的事情时,他会备受折磨,义愤填膺。你知道么,一直到十五岁我才尝到黄油的味道,因为他认为黄油对我的身体和心灵都会造成危害。我从小到大都是怎么长大的啊!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危险,被杜松子酒和陷阱包围着。在每个转弯和角落都隐藏着尚未爆发的火山,随时有可能喷出冒着硫磺烟雾的地狱之火。”
“那是一个充满暴虐和空想的时代。”弗兰克说,“老绅士们飞扬跋扈,年轻的女士们则总是为什么东西而神魂颠倒。”
“我相信,人们没有过去那么好了。”巴塞特太太一边说,一边看了眼自己的儿子。他正全神贯注地和卡斯蒂利恩太太说话呢。
“人从来就没好过。”莱伊小姐说。
“人类的堕落简直会令我不再信教,”主任牧师说道,声音庄重悦耳,“还好有大自然的杰作,它们向我展示了天意的另外一面。”
此刻,雷吉·巴塞特正尽情享受着这场超出自己预期的晚宴。他坐在卡斯蒂利恩太太旁边,刚一落座,他就开始厚颜无耻地观察她。只消轻轻一瞥,她就发现身边的男孩子长得很帅气,发现他的意图后,为了给他机会更从容地观察自己的风姿,她特意跟另一边的邻座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但是,突然,她转向雷吉。
“好了,满意了吧?”她问道。
“什么?”
“你的审查啊。”
她灿烂地笑了起来,同时快速地、充满挑逗地看了他一眼。
“相当满意。”他笑着回答道,一点都不觉得难堪或不安,“我的母亲已经在想,莱伊小姐真不应该让我坐在你旁边。”
卡斯蒂利恩太太是位活泼灵动的女士。她生得小巧玲珑,就像是德国德累斯顿产的陶瓷牧羊女。她说话声音很大,也很尖锐,容易兴奋,也容易不耐烦;她动作敏捷,略带点紧张,听到雷吉说的话后,她不断地仰倒在椅背上,放声大笑。发现自己可以更进一步,完全不用担心会冒犯这位女士之后,我们这位“模范青年”用低沉世故的嗓音给她讲起了黄段子,同时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他的目光令人沉迷,充满魅力——厚颜无耻是其魅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令众多女士们纷纷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而她也深深明白,此时自己无需再装模作样,于是明目张胆地脱下了世人强加在她身上的端庄伪装。卡斯蒂利恩太太脸又瘦又小,涂着厚厚的粉底,颧骨很高,头发乱糟糟的,有种不太自然的美感。但这却让雷吉感到放松,久经情场的他知道,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得手。他觉得,自己的这位邻座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但风韵犹存;虽然这位瘦削的金发美人容颜已经开始衰败,但是她身上佩戴的珠宝和穿着的华服却弥补了这一缺陷。她的衣服领口开得很低,坐在桌子对面的贝拉不禁在想,这件礼服究竟是怎么穿在她身上不掉的。
男士们离席吸烟时,雷吉给自己添上了第三杯酒,并将椅子挪向了赫雷尔。
“弗兰克,听我说,”他大声说道,“坐在我身边的是位小巧可人的女士,对吧?”
“你之前见过卡斯蒂利恩太太么?”
“从没见过!她是个情场老手了吧?天啊!我以为这场晚宴会非常的无聊,净是讨论政治、宗教,还有各种无聊的问题。我妈一直让我来,她总是说晚宴上的对话很有水平。我的天啊!”
弗兰克想到巴洛巴塞特太太在莱伊小姐的餐桌上对自己的儿子寓教于乐,不禁笑了出来。
“但是,要我说的话,卡斯蒂利恩太太很不错。小骚货!她并不介意你对她说了什么……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像淑女。”
“这算是什么优点么?”
“淑女可一点意思都没有,难道不是么?你要跟她们说一些文绉绉的东西,或者各种无聊的东西,并且还要特别小心不能说脏话。要结婚的话,淑女或许很好;但是,说句良心话,找乐子的话,我可不喜欢淑女。”
过了一会儿,在去客厅的楼梯上,雷吉偷偷挽住了弗兰克的胳膊。
“听我说,兄弟,一会儿要是我妈感谢你邀请我周六去你家吃饭的话,你可别露馅。”
“可是,我并没有邀请你呀。我可一点都不想那天晚上和你一起吃饭。”
“天啊!你以为我想去你那里,花一整晚的时间和你讨论臭虫和甲壳虫么?我才不愿意呢!我要去和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吃饭,她是个打字员,那天晚上我要和她进行真正的爱的接触。我跟你说,那个姑娘可真不错。”
“我不明白,你要去和一个以打字为职业的年轻女士寻欢作乐,为什么我要因此撒谎,玷污我自己高尚的灵魂?”
雷吉笑了起来。
“别闹了,弗兰克,你一定得帮帮我。你是不知道,我妈一直把我绑在身边,这种感觉是多么窒息。她让我告诉她我做过的每一件事,所以,我当然得扯点谎话了。不过,不论我说了什么谎话,她都会照单全收。”
“你可以一直对她撒谎,直到你自己都编不下去了为止。”弗兰克说,“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要为你撒谎呢。”
“别那么残忍,弗兰克。你就帮我这一次吧。说我和你一起吃顿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有一天晚上,天啊,我差点露馅。那天我跟她说要在补习学校学习,但是我其实是去玩了,我碰到了几个朋友,有点喝多了。要是她看出来的话一定会大吵大闹的。但是我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对她说我有点头痛。第二天,我听到她跟别人说,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
回到客厅后,弗兰克正好坐在了巴塞特太太旁边。
“啊,赫雷尔先生,”她说道,“我要感谢你邀请雷吉周六去你家参加晚宴。他最近学习太辛苦了,他应该稍微放松一下。有时候他的家教老师把他留到晚上十一点多,这可不太好,是吧?前天晚上,他都累坏了,楼梯都爬不上去了。”
“雷吉愿意偶尔来和我一起吃饭,我很高兴。”弗兰克冷冷地说道。
听到这话,雷吉慢慢地、意味深长地冲他眨了眨眼,然后便继续高高兴兴地和卡斯蒂利恩太太聊天去了。
旋转木马五旋转木马五五
不久,莱伊小姐的客人们纷纷告辞,只留下弗兰克·赫雷尔,他看上去一点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你还不想上床睡觉,是吧?”莱伊小姐问主任牧师,“我们去书房坐坐吧。”
弗兰克一进书房就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的烟斗,然后轻车熟路地从装烟草的罐子里取出烟叶填了进去,之后,他坐了下来。莱伊小姐注意到,贝拉对此有些惊讶,于是解释道:
“弗兰克在我这里放了一个烟斗,并且让我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烟草。上了年纪之后有个好处,就是你可以大半夜的,和年轻小伙子坐在一起聊一聊。”
等他也走了之后,莱伊小姐出于老规矩,不想让自己的客人感到不舒服,于是陪着贝拉回到她的房间。
“希望你喜欢这个小小的聚会。”她说。
“我很喜欢。”贝拉回复道,“但是为什么你会邀请卡斯蒂利恩太太?她实在是太庸俗了,你不觉得么?”
“亲爱的,”莱伊小姐语含讥讽,“她的丈夫在多塞特郡可是个非常重要的大人物,她自己也出身显赫,名门名录上可有整整一页介绍她的家族。”
“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她系出名门。”贝拉严肃地说道,“在我看来,她非常粗俗。”
“她确实非常粗俗。”莱伊小姐回答,“但那是一种出身最显赫的家族才特有的俗气。大声说话,笑起来像个巴士司机,说最低俗的俚语、穿得惊世骇俗……所有这一切可都是贵夫人的标志。我经常在邦德大街上看到一些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头发染成各种颜色,身上穿着的衣服连娼妓都会大吃一惊,但是,我发现,她们就是伦敦的潮流领导者。晚安。别指望明天早餐时见到我,只有天堂里的天使们才会聚在一起吃早餐。”
兰顿小姐却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看起来她并无睡意。
“你先别走。我还想听你讲讲肯特先生的事情。”
于是,莱伊小姐也和她一样,找了把带扶手的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朵瑞斯小姐曾经断言,一个有德行的人每天都应该做两件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对此,莱伊小姐马上说道,那她自己肯定正走在通往永恒幸福的康庄大道上。因为,在每一天的二十四个小时中,她都会做两件自己深恶痛绝的事情: 起床,睡觉。因此,现在,她也一点都不着急回屋,而是跟兰顿小姐讲起了自己所知道的巴兹尔·肯特的事情。说实在的,肯特能引起贝拉注意,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他的相貌是那么的不凡。他身着英国传统晚礼服,仪态优雅,但是人们却总是觉得,以他周身洋溢的浪漫风情,他应该穿一身佛罗伦萨骑士的甲胄才对。他四肢纤细好看,手又白又秀气,棕色的头发蜷曲着,有一点点长,正好衬托了他脸上皮肤的颜色。他的眼睛是深色的,脸颊瘦削,嘴唇饱满,脸上的表情中总有一丝忧郁,让人不禁想到早期意大利画作中那些精神和身体永远在战斗的美男子——在他们看来,地球总是那么美,充满了爱和冲突,处处有诗意,天空总是那么湛蓝深远,但与此同时,这一切又都是幻象,回廊的幽深寂静,即便是处于画作里的宫廷或军营中,也总是有种难以抵挡的诱惑力。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知道,以后等着他的日子不会好过。透过他深邃的眼眸可以看出,他的灵魂中,爱欲与禁欲纠缠,冲动与风度并存,未来他早晚会经历这世间的暴风雨雪,细腻敏感如他,必定会受到倍于常人的冲击。
“他是韦扎德夫人的儿子。”莱伊小姐说。
“什么?”贝拉叫出声来,“你说的难道就是五年前那起可怕的官司里的那个女人?”
“是的。他当时在牛津,他在那里和弗兰克成为好朋友。一开始我就是通过弗兰克认识他的。他的父亲在他很小时就去世了,之后没多久他的母亲就嫁给了韦扎德勋爵,因此巴兹尔是祖母带大的。即使到了现在,她仍然非常美。那个时候,她更是美艳动人,风采卓绝。她的照片挂在所有商店的橱窗里——她年轻时有一股潮流,年轻人喜欢买自己并不认识的知名美人的肖像,即使是最贞洁的女士也并不觉得自己的照片被挂到文具店里或被售货员拿来装饰壁炉架是什么丢脸的事情。那时候,韦扎德夫人的一举一动都被各种小报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她举办的派对上充满了伦敦城里最时髦的一切。她每一场赛马大会都去,周围总是聚集着各种各样的崇拜者。并且,她当然在剧院中拥有一个专属自己的包厢;在洪堡,她也是最吸引眼球的女士。”
“肯特先生会去看她么?”贝拉问道。
“他放假的时候会去和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她令他目眩神迷,他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为她倾倒。弗兰克告诉我,巴兹尔崇拜自己的母亲。他一向对美充满热情,母亲的超凡风姿令他深感骄傲。我曾在一次聚会上偶然见过她,她确实是我见过的最华贵、最优雅的女士之一。她简直让人想到法国路易十四国王的情妇蒙特斯潘夫人。”
“她喜欢自己的儿子么?”
“她以自己的方式喜欢他。当然,她并不希望儿子一直在身边缠着自己。她驻颜有术。韦扎德勋爵年纪比她小,因此她并不是很愿意有个快成年的儿子在自己身边晃悠。她很高兴肯特老太太愿意照顾他,虽然她其实并不喜欢这位老太太。他在身边时,她总会往他的口袋里塞零花钱,并且每晚都会带他去看戏,让他很是开心。我敢说,自己的儿子长得如此俊美,她应该也为此感到高兴,十六岁时,巴兹尔长得可比希腊男青年更好看。但是,一旦他对自己表现出过度的依恋,我估计她也是不会对此鼓励纵容的。他从哈罗公学去了牛津。弗兰克的观察力很敏锐,他告诉我,巴兹尔是个特别特别单纯的男孩,坦诚开朗,从来不对任何人有所隐瞒,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非常直率。当然,这么多年来,关于韦扎德夫人的绯闻一直都没断过。她的生活极尽奢靡。大家都知道,韦扎德勋爵并不富裕,也不大方。但是,他的夫人那么大手大脚,身上佩戴的绿宝石一看就价值连城。连巴兹尔都禁不住猜想,他的母亲究竟有多少男性朋友。也许,每一个和母亲共度的、他向往已久的假期里,她都努力设法不让他看到任何招摇卖弄的东西;也许,当那些陌生的男士往他的口袋里塞各种礼物时,他都以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我现在真的得去睡觉了。”
莱伊小姐一边逗弄似的笑着,一边站起身来。但是,贝拉阻止了她。
“你可别想耍滑头,玛丽。你知道的,我想听完这个故事。”
“你知道么,现在已经半夜一点多了。”
“我不管。你必须把这个故事讲完。”
莱伊小姐在制造了这个小插曲后,又坐回到椅子上,继续讲了起来。这其实正合她意。
“巴兹尔唯一的虚荣就是自己的母亲,他不断谈起她,为她在社交上的成功感到骄傲,为她不论在哪儿都备受崇拜而感到自豪。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捍卫她完美无瑕的品格。因此,当一切破灭时,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你还记得那个案件吧。每一个假正经的英国人都饶有兴致地关注着那起案件。每一个告示栏上都用大字写着,法庭正在审理一桩上流社会的离婚案件,在这个案子里,被告不少于四人。这真是大大满足了中产阶级的好奇心和偷窥欲。韦扎德勋爵好像是再也忍受不了自己妻子的挥霍无度,一纸诉状将她告上了法庭,在诉状里他还指控了厄内斯特·特伦斯勋爵、鲁姆上校、诺曼·维恩先生等人。很显然,这对夫妻过去几年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很快,韦扎德夫人又提起了反诉,指控自己的丈夫和女佣有染,并且和一位住在沙夫茨伯里大街的普莱特女士私通。双方互相指控,刀光剑影,许多人出庭作证。当然,贝拉,你可能已经在《教会时报》上看到过相关细节了。”
“我记得报纸上有过相关报道,”兰顿小姐回答,“但是我没读过。”
“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莱伊小姐浅笑道,“如果报道离婚案件时没有扒出名人私生活的更多细节,普通英国人是绝对不会对这些有头有脸的人保持敬意的……不管怎样吧,韦扎德勋爵及其夫人相互指控的那些事情足以使生活在乡下的大家长们惊得头发都立起来。”
莱伊小姐停了一会儿,然后平静、缓慢地继续说了下去,仿佛她已经对相关问题思考了一辈子,已然仔细权衡过了其中的一切要素。
“你知道,离婚一般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体面的,双方都不在乎或是都害怕彼此,因此,无需多说什么,只要能尽快一别两宽、互不相见就好;另一种是报复性的,曾经发誓要相爱直到天荒地老的两人如今却剑拔弩张,狠命诋毁对方,即使自己因此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韦扎德夫人就厌恶自己的丈夫们,并且,她格外讨厌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因为他没有像自己的首任丈夫一样,结婚四年后就优雅地去世了。他小肚鸡肠、脾气暴躁、酗酒贪杯,所有的坏毛病都闹得人尽皆知。他让仆人到法庭上作证指控自己妻子的隐秘习惯;对外公开自己截获的私人信件;把商人们传唤到法庭上,让他们说明究竟是谁在为韦扎德夫人的珠宝和首饰买单。他找来了当时最厉害的律师,整整两天的时间里,他的妻子以过人的机智、勇气、谋略应对着法庭上的交叉审问,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位稍微软弱一点的女士,她可能早就崩溃了。也许正是因为她在这个环节里表现出众,陪审团成员们崇拜她做出的有力反抗,也许是他们无法相信这么体面的一位女士会做出她丈夫指控的那些龌龊行为,也许更可能的是他们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是半斤八两,最终,法庭判决,指控不成立,韦扎德夫人保住了自己的身份。剩下的部分你自己就能猜到了。”
“我猜不到。玛丽,你接着说。”
“一开始巴兹尔完全不知道诉讼的事情。不过,后来,他还是在吃早餐时无意在《晨报》上读到了这个消息。他完全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着那篇报道,内心的情感很快从难以置信转变成了痛苦沮丧与恐惧。这条新闻彻底打垮了他。一时间,那些亲眼见过无数次但却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的细枝末节涌入了他的脑海。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其实和那些浓妆艳抹、为了五英镑而出卖自己肉体的妓女没什么区别。”
“但是,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玛丽?”贝拉不解地问,“这是你编的吧?”
“我读了报纸。”莱伊小姐有些不耐烦地说,“弗兰克也告诉了我很多,并且,我还有常识呢。我自认为深谙人性之道。如果巴兹尔没有真的像我说的那么想的话,那他也应该这么想。要是你再打断我的话,我就永远也讲不完这个故事了。”
“抱歉。”贝拉小姐谦恭地说,“请你继续讲吧。”
“你知道,弗兰克比巴兹尔大一些,那时候他也在牛津攻读医学学士学位。他发现这个可怜的孩子心中满满的都是羞耻感,非常焦虑,就像一个受伤的小动物,到处躲避着陌生人的眼光。弗兰克个性更强一些,他劝巴兹尔,让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常生活,甚至还要像原来那样去大厅吃饭。但是,一件事也许对这个人来讲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同样的事情换到另一个人身上的话可能就难于上青天。巴兹尔想象着所有人都盯着他看,就仿佛他自己也不干净。他之前常常到处炫耀自己的母亲,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为赤裸裸的讽刺。报纸上继续不断报道着这个具有教化警示作用的案件,证人们讲了些不光彩的事情,巴兹尔整夜失眠,形容枯槁,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承受的痛苦煎熬。弗兰克让他做的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于是,他一声不响地就跑去了伦敦。审判结束后,他去见了韦扎德夫人,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就不清楚了。他再也没有回牛津。那时候正在招募帝国义勇骑兵队,有一次,巴兹尔经过圣詹姆斯公园时刚好看到他们在训练。他想离开英国,到一个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的地方去,而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于是,他应征入伍,一个月后就被派去了南非。”
“他是去做骑兵么?”兰顿小姐问道。
“是的。他表现得肯定很好,因为在那里他被任命为军官。但是,他拒绝了军官的头衔。于是,后来他们给他颁发了战地杰出表现勋章。他在南非待了三年,直到最后一支义勇骑兵队回国时他才跟着回来。然后,他安顿下来,学习法律,去年获得了上庭资格。”
“他后来见过自己的母亲么,这个你知道么?”
“我猜没有。他收入不多,每年差不多能赚三百英镑,过得紧紧巴巴的。我觉得,他做律师只是个形式而已,他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写作。你可能没见过他去年出的一本描写南非的小书,里面记录了他对南非景色的印象和对当地风土人情的研究。那本书算不上成功,但是,在我看来,他在写作方面还是有点前途的。我还记得,他对某场战役的描写相当扣人心弦。他现在正在写一本小说。我敢说,有朝一日他肯定能写出一本好书。”
“你觉得他以后有可能出名么?”
莱伊小姐耸了耸肩。
“你知道,要想在文学上取得巨大的成功,就得在行文间有那么点粗俗粗粝,但是在这方面巴兹尔可完全不行。要想真正地打动别人、影响别人,就得真正地、完全地了解人性,要有人性共通的……我现在真的得去睡觉了。贝拉,你可真是太能聊了,我看你今晚是不想让我睡觉了。”
其实,这么说兰顿小姐未免有些过分,毕竟,她已经将近一个小时没怎么开口说过话了。
旋转木马六旋转木马六六
两位女士夜聊谈论着巴兹尔的同时,他正站在圣詹姆斯公园的桥上,出神地望着这里的夜景——没有一座城市比伦敦更美了,而在伦敦城里,数这里的夜景最美。静水流深,映着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外交部大楼威严壮观,不可一世,堪称完美,简直可以和克洛德·洛兰①画作中的精巧建筑相媲美。这晚天气温暖,万里无云。四下无声,只有皮卡迪利街不时传来人声喧闹——每晚这个时候,那里都充满欢笑和嬉闹,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宜人,让巴兹尔想到某个宁静闲适的法国古镇。此时,他情绪激动,心脏跳得很快,因为,他终于确定无疑地知道,穆瑞太太也是爱他的!之前,他也不是没注意到,穆瑞太太看他时眼里充满柔情,并且对他说的话很感兴趣,但是他不敢贸然有更进一步的揣测。但是,就在今天晚上,当他们相遇时,穆瑞太太向他伸出自己的手,同时脸上浮现出一抹红晕,这让他自己也登时羞红了脸。他带她前往餐厅,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臂时,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好像都燃烧了起来。她话不多,但是听他说话时极其专注,仿佛想要从中挖掘出什么隐藏的涵义。四目相交时,她的眼睛总是会害怕似的迅速躲闪开,但与此同时,她的眼神中却充满了热切,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她好像是已经预知了什么好事儿,有些畏惧,但同时也满心都是期盼。
巴兹尔回忆起穆瑞太太走进客厅时的情形。她仪态万千,裙摆摇曳,令他不由赞叹。Claude Lorrain(1600—1682),法国古典主义风景画家。她长得很高,几乎和他一样高,身材有些男孩气,但同时曲线婀娜。她的头发颜色不深,也不能算特别好看;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总是温情脉脉;她的笑容非常甜美,特别有魅力。她的脸生得并不标致、精美,但是惹人怜爱的表情和白皙的皮肤却让她看上去总是略带忧郁、楚楚动人,就像是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1445—1510),十五世纪末佛罗伦萨的著名画家,欧洲文艺复兴早期佛罗伦萨画派的最后一位画家。笔下的女子: 她们的眼中总是有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忧伤,仿佛她们的心中总是压抑隐藏着巨大的痛苦。并且,她姿态优雅,也像极了画中人物。不过,对于巴兹尔来说,穆瑞太太最大的魅力在于她身上那种暖暖的能令人安心的感觉,他感觉,她能够保护自己免于世间的一切烦恼。这是他从她身上感觉到的,对此,他充满感恩,又骄傲又谦卑。他想要握住那双充满怜爱的手,想要亲吻她的唇。他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她修长白皙的双臂环住自己的脖颈,近乎慈爱地把他抱入自己的胸怀。
那天晚上,穆瑞太太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她在大厅里,亭亭玉立,一边等车一边和巴兹尔说话。她身上的斗篷特别美,巴兹尔不由得对此赞美了起来。她很高兴,微微红了脸,因为他注意到了。她低头看着斗篷上的精美织锦,它们简直就像十八世纪的布料一样华丽。
“这是我在威尼斯买的,”她说,“我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它。但是,我又实在是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因为它像极了画廊里凯瑟琳·科纳罗的画像中的一件斗篷。”
“它就是属于你的,”巴兹尔答道,他的眼中闪着光,“别人都配不上它。”
她笑了起来,面若桃花,向他道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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