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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书读懂现代文坛,一读就停不下来的现代文人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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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品中国现代文人》是对于中国现代文人的品评。它是《品中国文人》《品西方文人》之后,刘小川对于鲁迅、胡适、林徽因、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张爱玲、张大千、李敖(卷1),陈寅恪、林语堂、钱锺书、杨绛、沈从文、闻一多、吴冠中、戴望舒(卷2)等中国现代文化名人的一次总结和解读。
作者通过对这些文人生平经历和心路历程的讲述,反映出民国时期精彩纷呈的文人精神,也指出了一些文人存在的问题。作品以简练的笔触勾勒一个个文人的生命脉络,讲述民国以来文坛的种种掌故,如鲁迅与周作人之间的矛盾冲突,林徽因与梁思成、金岳霖、徐志摩的情感关系,钱锺书与杨绛的相濡以沫、张爱玲的文学创作思路、林语堂“幽默”概念的用意、闻一多的忧国忧民等比对分析,彰显了各个文人人格品质的高下之别,也反映出那段历史时期文人的本质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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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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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中国现代文人1
鲁迅:
思想家,民族魂
001
胡适:
二十世纪一大乡愿
085
林徽因和他们:
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
111
张爱玲:
无根才女的绝望花朵
185
张大千:
画家与名利场
205
李敖:
奇男,奇文,奇情
233
后记
261
品中国现代文人2
沈从文:
历史巨浪中的一条小船
001
陈寅恪:
一个生活在过去的
饱学之士
047
林语堂:
“从血泊中寻出闲适来”
105
钱锺书·杨绛:
学界著名伉俪,
文坛白首双星
075
戴望舒:
雨巷诗人的绛色沉哀
147
吴冠中:
加强型生存八十年
173
闻一多:
诗人,学者,斗士
203
后记
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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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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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马丁·海德格尔环环相扣的生存阐释,似乎可以针对古今中外任何人。
我一直致力于三个打通:打通中西,打通古今,打通雅俗。打通当然是很有限的,只能在某些接点上有所悟而已。“学贯中西”这类大词,我个人从来不认同。谁学贯中西呢?
海德格尔认为,哲学讲德语。我辈汉语思维者,能从哲学中领悟一些什么呢?爬西哲之山这么多年,永远不知道山的高度,回望山下,环视周遭,远眺云深不知处,有些蹦蹦跳跳的小感悟而已。
思想的特征是它的连续性,不间断地思考相同之物,思想才能展开它的广袤,它的不断后移的地平线。深度决定广度。然而思考者也是尼采讲的“角落站立者”,不可能拥有全视角。对人物传记来说,任何材料的取舍都有倾向性。
哲思长一寸,文学长三尺。这是经验之谈。
中国现代文人数以百计,我选择其中的一小部分,主要是我熟悉的,感兴趣的。文学家、艺术家、学者,他们进入了课本和文化传承。本书试图总体把握他们,同时重点审视他们的生活细节。日常细节是很能说明一个人的,有些人一辈子冠冕堂皇,几个小细节就把他击穿。
把哲学带向文学,带向生活之领悟。“带向”是在不知不觉间发生的。爱智慧是天然现象,五六岁或更早就萌芽了。儿童追问天地间的一切。
海德格尔尝言:“人活着,总会有某种哲思。”
然而,人的固化也无处不在,尤其是当下。本书把形形色色的生存固化纳入考察的范围。
亚里士多德说:“对生存的基本运动性作清晰的把握。”
这个太难了,且行且努力吧。
鲁迅:思想家,民族魂(节录)
1.鲁迅的童年:母亲的影响·长妈妈的故事·迎神赛会与社戏·玩伴儿闰土
2004年,我去绍兴,鲁迅纪念馆的杨春女士讲鲁迅先生,真让我听入迷了。前年去,新导游重点讲鲁迅家如何有钱。百草园主要种南瓜。如果南瓜一直挤占百草园,我就不会再去了。南瓜给我留下了坏印象,这是唯一的一次,却是在绍兴——鲁迅先生的家园。
1881年9月25日,先生诞生。
林贤治《人间鲁迅》:“按照当地的习俗,孩子出生以后,必须先尝五种东西:醋、盐、黄连、钩藤、糖;依次尝遍了不同的几种味道,领受过小小一点刺激以后,才将奶汁送进嘴里。这样,待孩子渐渐壮大起来,便有能力去应付未来的复杂人生了。”
这一天恰好是观音菩萨的生日。南海观音手托净瓶救苦救难,鲁迅先生则手握一支笔。
小鲁迅的祖父在北京做官。父亲沉默寡言,嗜酒;怀才不遇,屡考不第,动不动就发脾气。家里的妇人们却是亲近的、亲切的,比如祖母、母亲和保姆长妈妈。
祖母“特别会讲故事,又幽默,古老的传说只要经过她的叙述,就会变得非常的生动迷人”。祖母讲“水漫金山”,雷峰塔就压在了小孙儿的心头。
先生的母亲鲁瑞读过私塾,自学不倦,爱看小说、爱听戏,常邀约族人看平调艺人的演出。外婆家在三十多里外的安桥头,母亲带他去,舟行或是远足。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跟着妈妈,远走眉山县永寿镇的外婆家,二十里细沙路,过一条大河,三条小河,草木虫鱼逼入眼帘,植入稚嫩的肌肤。几乎是一路翻跟斗翻进了外婆家,又蹦跳嬉戏去乡下的二姑家,七八个“宝宝”(表兄弟)伙起耍安逸。走夜路雄赳赳。艳阳下野花纷披,麦子新绿,风吹草低……
《人间鲁迅》:“划船,看戏,放牛,钓虾,捉鱼,摘罗汉豆,看煮盐和观潮……在群体中,小樟寿懂得什么叫友谊了。”
成群结队、高高矮矮的孩子们,每日疯进一头疯出一头。每一种游戏都是民间自发的,经过了数百年的优胜劣汰。自发生自主:生活方式的自主。
“安桥头的迎神赛会,实在太热闹了……在看戏的夜晚,深深感受到那诗一样的氛围:朦胧的月色,白篷船,潺潺的水声,豆麦和水草夹杂的清香,远处的灯火和隐约的歌吹。”
月黑天走夜路,夜色比墨稠,似乎整个黑暗宇宙悬在头顶上。神秘是无限的。神秘启人深思。今天的人们特别需要明白:人类在宇宙中永远微不足道;就宇宙而言,一切人类科技都是小打小闹。科技对生活世界倒是遮蔽太多。技术把自然规定为“存货”。技术摆置人,是托架。托架是海德格尔追问技术的哲学概念。
小孩子面对屏幕声光电,一个个呆若木鸡。宅男宅女正在铺天盖地。坐着活,起身难。
人是什么?人是动作。正常人的一辈子,应该有亿万个动作。动作大减,人是什么?
小孩子天天都是脚板印,常常玩到黑摸门。这才叫童年。这才叫身心灵动,孕育创造性的身心灵动。当年,我们在眉山全城疯玩春夏秋冬。
拇指取代四肢意味着什么呢?脑袋定在屏幕前,眼珠子的滑动类似玻璃球。这是生命史上的大笑话。谁来写一部《退化论》呢?
林贤治说:“至于皇甫庄的社戏,就更显得气派非凡……豆腐摊,茶摊,瓜摊,馄饨摊和酒摊,那扬起的喝彩声,和台上粗犷豪放的唱腔混成一片。”
台上真好看,台下真好玩。
鲁迅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家庭环境、民俗环境、自然环境都是好的。
小孩子一起玩,没有贵贱之分。闰土,月光下手持钢叉的勇敢少年。闰土的原型叫运水……
“保姆长妈妈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简直无法摆脱。”
长妈妈不识字,却很会讲各种各样的民间故事。故事是带着体温和气息的。麻烦的是长妈妈睡觉摆成一个“大”字,总是把小鲁迅挤到床边。长妈妈讲“长毛”、讲美女蛇、讲小百姓如何愚弄皇帝,膝下的小孩儿听得木愣愣的,笑得咯咯咯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原来龙椅上的皇帝不是个东西啊!
长妈妈还有许多道理:人死了,不能说死了,要说“老掉了”;饭粒掉到地上,要捡起来吃,并不考虑周家的五代富裕;扫帚倒了要伸手扶;起床要理床;房间要干净;要学会缝缝补补;节俭的家风万万不能丢,丢了要败家;吃稀饭要搅,走滑路要跑;晒裤子的竹竿底下不能钻过去……诸如此类,民间规矩多得很。
古今中外的优秀人物都力戒奢华,为什么?他们深知:人的人性与物的物性的交流,有个最佳点,朴素就是最佳点。质朴者丰富,奢华者单调。后者是活给别人看的。
物欲旺盛,精气神就下降。这是铁律。
小儿听长辈讲故事,故事中有规矩意识的萌芽。家不分贫富,首先要讲规矩。
奶奶讲故事,妈妈讲故事,长妈妈讲故事。孩提时光的温馨讲述是要影响一生的。这个太重要了。“太重要”是说:没有人能够精确地知道究竟有多么重要,再过五百年也一样。
人类要认识自身,还有相当漫长的路要走。
小孩子绝不能看手机,那个叫作“瘾在逗”的急剧推高兴奋点的怪物。
急剧推高兴奋点,刺激朝着更强的刺激,必定落入麻木不仁;又不自知,于是落入双重的麻木不仁。人才二三十岁,兴奋点就快用完了,接下来的人生路怎么走?
网络兴奋是一种可怕的兴奋,它摧毁生活的主动性。
经常混网络的人,现实感受力与判断力是错位的。网上越刺激,生活越茫然。嗜网者日复一日悬在空中,绝不可能脚踏实地。法国人已立法,禁止小学生使用手机。为什么?保护他们在这个年龄段的健康成长。
2.启蒙学习:百草园·三味书屋·寿镜吾先生·《山海经》·鲁迅的第一幅画
鲁迅七岁入私塾,启蒙老师叫周玉田。几年扎扎实实的儿童生活、活蹦乱跳的物理半径、健康向上的心理诉求,伏下好的潜能,打下一生的基础。
每一秒钟都是饱满的,恨不得一秒变三秒;每一天都写满了天真烂漫。
早年释放天性,乃是所有创造性人物的共同特征。
中国的学龄前儿童,一定要抓紧玩,伙起玩,尽可能满足天性的需求,不要怕各种挫折。否则,小孩子大起来,毛病就随之钻出来;拧着活,逆反成常态,一家子搅成一堆乱麻。
鲁迅七岁以后又如何呢?老师周玉田真好,除了劳心,教学生念字读书,似乎更善于劳力,他家的园子堪称百花园,他亲手种满了各种花木。
上课前后,老师常常一手泥……
百花园,百草园,以润物无声的方式环绕未来的作家。
老师讲《花镜》这本图文并茂的书,学生听入迷,窗外就是那些花呀树呀草呀,嗬,风中雨中,不同的光线中,花枝花朵,各呈芳姿。简直神了。
学生要动手,动手就是动脑。动手的习惯,鲁迅先生直到晚年不变。
雨果、尼采、托尔斯泰、维特根斯坦,都是干体力活的好把式。1926年,德国弗莱堡大学副教授海德格尔写道:山上八天的林工,然后继续写书。这本书,就是被称为人类最杰出的几本哲学著作之一的《存在与时间》。林工活不只是伐木,还要运木、改木。海氏是小镇上出色的木匠,摆弄锯子、锤子和斧子跟玩儿似的;大师喜欢踢足球和高山滑雪。
长妈妈真是好妈妈,她告假回家五六天,小鲁迅想念她。八岁的小男孩儿想啊想啊,倚门想,爬树望,“折断门前柳”。想闻长妈妈身上的气味,想听长妈妈的乡下土话,甚至想被长妈妈摆出的那个“大”字挤下床。
人是谁?人是点点滴滴的念想,人是朝朝暮暮的牵挂。但凡有此入骨的牵挂,人,不会有轻生之念的。
牵挂一朵花。牵挂长妈妈。
长妈妈从乡下回来啦,居然抱回了一套小绘本《山海经》。哇,九头的蛇、人面的兽、百丈高的娃……长妈妈进门就说:“大阿官,有画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值几百文钱的一套《山海经》啊。长妈妈平时爱嚷嚷手头紧老家穷,可是她……
小鲁迅一头扎进了小小的四本《山海经》,横竖看不够,于是动笔画。蒙着画、照着画不过瘾了,这小孩儿开始想着画,盯着屋檐使劲想。走路也在想,脑袋撞门框。
画啥呢?画八斤,邻居小儿八斤,打架凶巴巴的八斤,蛮不讲理的八斤,鼻孔朝天趾高气扬的八斤。小鲁迅画了第一幅画《射死八斤》,很解气。他跟八斤打过架的,不止一次。打不赢就画画。画稿不满意,撕了再画。一次次“射死”八斤,真痛快啊。
20世纪30年代,鲁迅先生发起中国的木刻运动,介绍德国人珂勒惠支充满战斗性的版画。木刻的战斗性不亚于油画,水墨画是不能比的。
鲁迅十二岁,离开朝夕玩耍的百草园,进了绍兴颇具名望的三味书屋。
先说书屋的书香布局。书屋有一副对联:“至乐无声惟孝悌,太羹有味是诗书。”南墙的圆洞后有一间屋,悬小匾:“谈余小憩”;北面两间屋,有“仿佛吾庐”。后园一个亭子叫“自怡”,亭前花木颇壮观,有两棵百年桂花树。蜡梅北向,大天竹果实累累。
书屋先生寿镜吾是绍兴城的名师,总是穿一件破旧的大衫,“家人给他做了一件皮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他不抽烟,只喜欢到谢德兴酒店吃点儿酒,算是人生的一大陶醉。吃酒时,总得走进店里,不让学生看见”。
三味书屋的环境那么讲究,而先生寿镜吾,吃穿朴素。教孩子,身教是第一位的。师道尊严,质朴为先,惜物为先,知耻为先。他吃小酒也要避开他的学生。他从不滥收学生,更不问学生的家庭背景,“有教无类”。这位古城名师不搭建任何利益平台。
小鲁迅是捣蛋鬼,老师罚他喝凉水,还要打他嘴。
“他太调皮了,居然跑到庙会里去扮小鬼,油彩没抹干净,就跑回到书房里来。”
他在课堂上举手提问:“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
博学的寿镜吾先生一时蒙了。学生们大乐。
老师出对课题:“独角兽。”
小鲁迅怂恿同学答曰:“四眼狗。”
老师猝不及防,一连串的对子顿时冒出来:二头蛇,三脚蟾,八脚虫,九头鸟……
桂花树是可以爬的,蜡梅花是可以摘的,墙洞是可以来回钻的,秋千是天天荡的。
十二岁的小鲁迅制作了一款书签,写下一行小字:“读书三到:心到,眼到,口到。”他调皮捣蛋的一个原因,是他成绩好,有调皮的本钱。他的记忆力极强。
老先生又出对课题了:“月中桂。”
学生对“风前柳”,对“雪里梅”。
小鲁迅脱口而出:“星里麻。”
老师听不明白,慢慢摘下了大眼镜。这个学生解释:“星里有牛郎织女,织女星不正是织麻的吗?”
少年,正是奇思异想喷涌之时。寿镜吾先生不打压。
孩子们自由的思绪就像原野上不羁的风。创造性的才华在孕育中。
如果小鲁迅不能天真烂漫,不会调皮捣蛋,那么,他后来的运思、运笔,不可能那么凝练而灵动。灵动是说:有转向的能力,有不断超越自身的能力。
苏东坡尝言:“天真烂漫是吾师。”
当下的一大难题是:如何保护小孩子的天真烂漫?
童年快乐,是通向一生幸福的唯一桥梁。切记:唯一桥梁。
童年不快乐,人格很难健全,心理毛病多。这几乎是个定律。
从五六岁到十三岁,从百花园、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从绍兴古城到外婆的安桥头,小鲁迅的生活惬意而又活泼,灵动而又安静。他的脾气也不小,比如一脚踩烂了弟弟的风筝。同学叫他的外号“雨伞”,他要捏拳头,怒目而视,扔了书包打架。邻居小子八斤欺负他,他奋起反抗,包括用画笔来反抗。这些都构成了未来那一位“横眉冷对”的反抗者的雏形。
研究鲁迅,要仔细打量他的孩提时光。
百草园并不大,三味书屋的园子也不大,但是,“大”是什么意思呢?多大是大?
古人云:“一微尘里斗精神。”庄子发现了无限小。
小孩子的眼中,大抵只有心理半径。物理半径只是心理半径的伴生现象。当年我一直觉得眉山比成都大,眉山县甚至比四川省还大,自嘲感觉不对头,傻乎乎的。后来读现象学,学会了一点细心,才发现感觉是对头的,感觉隐含了内在真实。于是我写下一个句子:
一方春水池塘,大于五湖四海。
3.家道中落:万两银票·父亲的病·价值观的形成·“沙聚之邦”
鲁迅十三岁,遭遇了生存落差。在北京做官的祖父出事了。
祖父周福清想买通主考官,为儿子周凤仪谋个进士及第,信封里装了一万两银票。陶阿顺送银票,地点在苏州的一条船上。副考官殷如璋正与人喝茶,接过信封点了点头。陶阿顺等了一会儿,不耐烦,当众嚷了起来:“信里有万两银票,怎么不给一张回条?”
苏州这一嚷,绍兴的周家败了。周家不败,却难有旷世之鲁迅。
周福清入狱,判“监斩候”:不知道什么时候问斩,悬着,有玄机。于是,周家的钱财不断往外掏,耗去了大宗家产,打通上上下下的关节,保一条人命。
鲁迅躲到了乡下,过了大半年,返回绍兴城,继续三味书屋的学业。
鲁迅的父亲气病在床上。这位父亲,也是性刚烈,脾气大;喜论时事,堪称绍兴业余的评论家。祖孙三代人,天性有遗传。
祖父栽了,父亲病了,绍兴的鲁迅家黯淡了。
瘦小的少年,往返于高高的当铺和嘈杂的药铺之间,遭遇各式人间白眼。
家道中落,世态炎凉。天真无邪的少年,迎头碰上社会阴暗。
三味书屋的学业中断了。
当铺,药铺,父亲的病榻……请来的中医很奇怪,那药引子,居然要用原配的蟋蟀。昂贵的诊费、药钱一把把地花出去了,父亲的病却不见起色。鲁迅是由一张又一张庸医的脸来感受中医的。到后来,他挖苦中医,憎恨中医,到日本学西医,要救治像父亲这样的病人。
患水肿病的父亲,终于死在绍兴庸医手上。家境每况愈下。鲁迅是老大,他的感受比两个弟弟要强得多。后来提笔为文,频频回首往事,惊异于早年生活的巨大落差。
这个落差中隐藏着许多东西。鲁迅的回首,乃是持续地转身,打量并逼近自己的生存轨迹。而一般人不会这样。除非遭遇强刺激,常人不会去深思,更不会持续深思。
个体回首艰难,群体更是如此。
鲁迅痛苦而漫长的精神探索,起于十三岁。幸福的突然中止催生反思,类似少年时代备享荣华富贵的曹雪芹;而反思诱导更多的反思。鲁迅与曹雪芹有比较的空间。
生活的落差左右着生存的向度。思索在它的连续性中显现为思想。
思考型的鲁迅,发端于少年。此一层,学者教授们思未深也,道未详也。
精神之路,曲折幽暗歧路纵横,乃是常态。曲折幽暗挡住了大多数人的探索。
鲁迅在绍兴长到十八岁,启程赴南京,踏上了求学谋生之路。
母亲送他,一路上止不住风中的泪。
鲁迅在南京待了四年,先进水师学堂,后转矿路学堂。这类官费的实用型学校,富家子弟是瞧不上的。鲁迅穷,离家远走时,母亲只给了他八块银圆。
南京的冬天冷,鲁迅衣裳裤子单薄,经常吃辣椒御寒,伤了胃,埋下病根。
他边吃辣椒,边读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这本书是英国人写的达尔文进化论的普及读物。鲁迅明白了进化论的道理,胃火与怒火一起烧。
“非最宜,不能独存独盛。”
进化论鼓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震动了当时的中国社会。清王朝不缺经济实力,却未能将财力转化成军事实力,海战陆战皆输,屡屡上演近代史上的国家悲剧。
英美的殖民术,和他们的技术一样发达。
圆明园的大火,烧焦了鲁迅的思绪。他苦练马术,跌倒又爬起来。心中有仇恨,纵马过山溪。他刻下了三枚图章:文章误我;戎马书生;戛剑生。
在二十丈深的矿井下,他看见“鬼一样工作着的人们”。
穷人,穷人,穷人,南京到处是穷人。鲁迅自己是穷学生,对底层很敏感。几年来,目睹太多。从十三岁到二十岁,鲁迅的价值观趋于成形。
他说:“父亲的死,使我想了很多事情。”
中国历代大文豪,早年丧父的例子不少,这个现象可做多个层面的阐释。
1900年,八国联军如狼似虎打进北京。慈禧仓皇逃走。
而在南京的大街上,新式陆军唱着莫名其妙的军歌:“请看印度国土并非小,为奴为马不得脱笼牢。”五十步笑百步。扛枪的士兵在昂扬高歌,青年鲁迅在观望的人群中羞愧。
满街看热闹,一人皱眉头。
南京矿路学堂一度停办,鲁迅回绍兴待了一年多。
在家里吃白食,鲁迅很惭愧。母亲明显见老了。祖父出狱回来,不停地骂人、唠叨。
出国的机会来了,矿路学堂派六个学生去日本官费留学,鲁迅排在第三。
这是1902年。鲁迅到东京,学上了日语。
鲁迅早期的雄文有《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等。前者发洞见云:“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著名的拿来主义,先在日本拿。
鲁迅把当时的中国诊断为“沙聚之邦”,几亿人呈现为大沙漠,被刮来刮去的风不停地改变形状。无边的沙漠是如何形成的?人,又是怎样变成渺小沙粒的?清王朝的经济实力不是远胜于日本吗?为何又是沙聚之邦?
鲁迅盯上了中国人的个性。个性不张,造就了沙聚之邦。
中国封建社会,权力运行极端化,覆盖面广,持续的时间长。而极端化的封建权力注定要制造庸众,把个体变成沙子,把群体变成沙丘。
庸众昏昏欲睡,皇帝为所欲为。二者互为因果。
鲁迅的投枪匕首,横眉怒目,乃是针对漫长的封建社会的权力极端化的恶果。
非怒目,不足以穿透。
《文化偏至论》强调:“掊物质”“张灵明”。
人是万物之灵,有价值系统,有道德承载,有诗意向往,有灵光闪烁,有情义环绕。动物的决定性的因素是物质环境,而人之为人,是由文化环境来决定的。
文化追求什么?追求价值关系。
活着要有意义。活着有意义的人才会活得饱满,一生不虚度。
鲁迅说:“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十几个字,预设他的终生奋斗。
掊物质:坚决抑制物欲的恶性膨胀。物欲有个相关系统,调动一点,牵扯出其他。
物的丰富,绝不等同于人的丰富性、日常生活的丰富性。
人的质量差,物欲就高涨。
20世纪初,鲁迅在日本近距离审视欧美的物质文明,掉头为自己的民族把脉。
中国广袤的城市与乡村,并不缺生活方式的自主,不缺低沸点的欣悦,不缺乡邻温暖,不缺诗意向往。地域的差异,催生日常生活的差异。有差异,人的面目就不会趋同,生活花样多。你喜欢不是我喜欢。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语堂的《吾国与吾民》值得一读。
清朝统治者数百年的高压、奴化、愚弄、摆置,使民族精神委顿。
19世纪,西方列强来了。双重的压迫造成了一盘散沙。
列强很喜欢一盘散沙,因为殖民成本低。
鲁迅的任个人,排众数,致力于中国人的个性解放,瞄准并揭示国民顽固的劣根性。民众的愚昧和麻木,是鲁迅一生都深恶痛绝的。爱之深才痛之切,才责之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他和乡愿式的胡适拉开了距离。
沙聚之邦,独立个体罕见。先知先觉先行者,必定遭到“众数”的漠视、歧视,乃至敌视。苏格拉底、布鲁诺的命运都证明了这严酷的现实。孤独的反抗者浑身是伤。
鲁迅晚年有句名言:他是为他的敌人活着的。
鲁迅的“最痛苦的灵魂”,源于他感受和辨认黑暗的能力。
他看得透彻,才一针见血,才直截了当。惯于作揖打躬、互相周旋的人们自然会不舒服。
觉醒的个体面对昏睡的庸众……鲁迅发现了尼采和易卜生。而尼采发现了超人、末人,易卜生发现了真理常在少数人手中。
中国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他在东京《民报》创刊周年庆祝大会的演说《三民主义与中国民族之前途》中指出:“文明有善果,也有恶果……欧美各国,善果被富人享尽,贫民反食恶果,总由少数人把持文明幸福,故成此不平等的世界。”
孙中山是先行者,鲁迅是先觉者。
孙中山致力于社会革命,鲁迅全力以赴改造中国的国民性。
这是两个不同方向的伟业。
4.日本留学:先觉者·列强侵略与救国思想·弃医从文
鲁迅二十多岁就成为先觉者,令人颇惊讶。在日本东京,聚集着来自中国的各路豪杰:革命的、改良的、复古的、保皇的、主张暗杀的……分成若干派系,竞相发出声音。
中国面临着被西方列强瓜分的危险,知识分子受到前所未有的强刺激。既要反封建,更要反列强,各种各样的救国论杂然纷呈:实业救国、教育救国、医学救国、黄金黑铁救国、坚船利炮救国……
而鲁迅的救国思想,发端于南京读《天演论》的时期。鲁迅读进化论,读来读去,读出“个体”二字。这使他获得了极坚实的思想基础。
这个基础,为他提供了人生的舞台,文学的创造性区域,韧性战斗的战场;也使他孤独、彷徨、痛苦。
孤独乃是思想家的宿命。尼采在六千英尺的高山上俯瞰人类;超人苦口婆心,试图拯救山下黑压压的末人。拙作《品西方文人3》之“尼采”有详说。
思想的持续重压,鲁迅独自承受。这重压,日复一日雕刻了他的面部表情。
鲁迅先生的照片是很耐看的。郁达夫称他是中国第一美男子。美在何处?美在力度。
发现了个体,也就发现了沙粒,看清了沙聚之邦。鲁迅是研究沙粒、沙化的头号专家。而他改造国民精神的荒漠化,曲高和寡,常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尽管他装备精良——有卓越的思考能力,有表达思考的杰出的汉语艺术。他呐喊,投枪匕首并用,却如同置身于无物之阵。国民的五花八门的劣根性,发现它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何况要去改造它。
“沙聚之邦,转为人国”,怎么转人国?这工程的浩大艰难与长期性,谁能测量?
正是在这里,思想把握住最值得一思的东西。
鲁迅为什么能看见个体?盖因他很早就“活向”个体。家学渊源,母性呵护,百草园和三味书屋,健全的童年生活,奠定了他的雄厚基础。十三岁,落差来了,人受刺激,紧张的思索年复一年。江边的一根芦苇迎着大江边呼啸的长风。
南京四年,逆境奋斗。
二十岁前后,鲁迅形成了个体修炼的态势,步入个体的运行轨道。
唯有这种坚实的个体,方能发现个体的对立面:庸众,沙聚之邦。
鲁迅赢得了思想的持续喷发,“赢得了”前所未有的麻木与黑暗。他栖身于黑暗,盖因他心中有大光明。他浑身敏感,所以他几乎洞察了一切麻木。
说几乎,是因为思想的冲击力本身会形成某些盲点。这个稍后谈。
鲁迅的喷发力,乃是针对黑暗的攻击力,对光明的辨认能力。
理解鲁迅,不妨聚焦于此。他的写作风格,他的战斗姿态,他在中国不变的价值,以及他在运思过程中出现的盲点。把握鲁迅的精神脉络,乃是本文的努力方向。也许只能思到中途,但只要有思,就是好的。
个体的特征,思为第一要素。
鲁迅在东京弘文学院待了两年多,然后去了仙台,学医。严谨而又慈祥的藤野先生,后来成了他终生铭记的恩师。20世纪30年代,日本对中国虎视眈眈,但鲁迅的书房里仍然挂着藤野的照片,仍与开书店的内山完造交厚,信任日本医生须藤,这说明他确实对事不对人,待人行事,全凭自己的目光。日本军国主义和具体的日本人,他是区别对待的。
鲁迅对西方医学有浓厚的兴趣,各科成绩好。这也如同他对地质学、生物学的浓厚兴趣。他一直是文理兼修,能同时看见物质与精神,看见二者的融合与二者的分界。
在东京,鲁迅与许寿裳深入讨论:中国的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它的病根何在?
当时的日本,由于1894年的中日海战,由于稍后的日俄战争,好战分子急剧增长,军国主义气焰嚣张。鲁迅被仙台的日本同学视为“支那学生”。成绩好反受奚落、受怀疑:一个支那人,怎么可能在骨学、神经学、血管学、解剖学、细菌学的课程上都取得好成绩呢?
有个日本学生写信给鲁迅,开头便说:“你改悔吧!”
鲁迅不理睬,班上的同学对他侧目而视。他住在一所监狱旁的低级旅馆,瘦弱之躯饱受蚊子的叮咬。陋室没蚊帐。顿顿粗食,咽下却不难……
有一天,学校放一部日俄战争的纪实影片,片中有个中国人,因做了俄国的奸细而被日军处死。围观的中国同胞一个个身强体壮,神情却麻木,他们在看热闹、看杀头,鸭子般伸长颈项,死鱼般的眼睛转动着某种兴奋。
鲁迅大吃一惊。日本学生在欢呼、在起哄,打着尖厉的口哨。
体格强壮而神情麻木的中国人……鲁迅对此印象深刻,源于他对国民性的持续追问。思想感觉化了。感觉引发更多的感觉,又反证思想。
他做出了瞬间决断:弃医从文。
医学是不能深入灵魂的。行尸走肉满街乱窜,“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
后来他的小说《药》《示众》《阿Q正传》,对国民的麻木做了入木三分的描绘。
鲁迅是相当敏感的。叶圣陶说:“在同时代的人中间,鲁迅先生的确比别人敏感。有许多事,别人才有一点儿朦胧的感觉,他已经想到了,并且想得比别人深。”
5.归国之后:《新青年》·《狂人日记》·《阿Q正传》·“救救孩子”
民国初年,思想在北京的一条小胡同里高速运转。
鲁迅一头扎进古书。为了前行,他回思历史,获得一段助跑以跃入当下。他辨认着黑暗。针对历史进程中的毒素,他携带着强大的异质性力量,跃入历史的深潭。他清点着历史的有毒物质,寻找那颗支配着无数吸盘的魔鬼般的章鱼头。
礼教。这狰狞的章鱼之头。鲁迅自己就是礼教的受害者。那位在绍兴默默地陪着母亲的无辜的朱安……
六年过去了。鲁迅郁积着巨大的攻击力。是的,郁积。近乎阴郁之郁积。
思想者身在负能量中,思想者以身试毒。
地火在运行,岩浆在奔突,自动寻找着喷射点。
阴冷而孤独的六年,鲁迅先生完成了自身的修炼,朝着更高、更强、更坚硬、更具韧性。
同时他也攒着钱,准备在北京买房子,把母亲和朱安都接过来,让两个弟弟的两家人一同住进来。老大要在北京安顿一大家子,一个都不能缺。这位jiaoyu部干部抽劣质烟,喝廉价酒,头发长,胡子乱,一日三餐无规律;衣服和鞋子都是旧的,破了自己补……
鲁迅多年的郁闷也包含了性苦闷。大脑不间断的运思强制了身体。
1918年春季的某一天,老朋友钱玄同来访,带来了一本《新青年》杂志,请鲁迅写一点文章。鲁迅淡淡的,他说了一段后来被引用无数次的话:“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钱玄同反驳:“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鲁迅抽了几支烟,才同意给《新青年》写稿。
这一年的五月,白话短篇小说《狂人日记》问世。这是漫长的封建礼教史上的第一声惊雷,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块奠基石。现代小说自《狂人日记》始。
“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在《论睁了眼看》中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
直面人生的鲁迅,发现了瞒和骗。两个字,概括了多少事,多少怯懦的、丑陋的内心。
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战士鲁迅,如此登场。《狂人日记》的主题只有几个字——“礼教吃人”。
强者吃弱者,弱者又吃更弱者,于是吃人的筵席就排得很长了。人肉筵席五花八门。
清朝中叶的思想家戴震说:“后儒以理杀人。”理,是清朝盛行的程朱理学,是“灭人欲存天理”的那个理。曹雪芹与戴震气息相通,所以才写出豪门大族的那么多惨死。
封建统治者在举起屠刀的同时,玩弄着各式各样的软刀子。鲁迅反抗屠刀,又辨认软刀子。辨认的艰难在于:仁义道德贯穿了封建社会的教育体系,渗透各地的风俗。
仁义道德,在它的源头上、在孔子的思想体系中不是这样的。历代杰出的儒者、文人,亦在强力维护着这个源头。即使封建统治阶层,也从来不乏敢于为民请命的“中国的脊梁”。
而鲁迅在当时,必须亮出彻底反封建的战斗姿态。
针对封建礼教的极端化、日常化,必须以另一个极端来揭示它。否则,礼教强大的遮蔽功能将抵消任何揭示的力量。
思想的高速运行显现了穿透力。1908年,二十八岁的鲁迅写《文化偏至论》,亮出了他的辩证思维。偏执有洞见。或者说:偏执的洞见。尼采的哲学中,偏执的洞见很多。
思之力,并无现成的制动系统。先要动起来,火箭般冲出大气层……
在这里,思之力乃是杀伤力。
《狂人日记》是岩浆的喷发点,从此,鲁迅一发不可收。六年的沉默、沉积,来了个大爆发。
《药》。
《祝福》。
《故乡》。
《铸剑》。
《孔乙己》。
《在酒楼上》。
《阿Q正传》。
《黄花节的杂感》。
《记念刘和珍君》。
《为了忘却的记念》。
《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
…………
《阿Q正传》编入小说集《呐喊》,一经问世,轰动全国。连云南昆明这样的西部偏远城市也供不应求。小说连载到第四章,茅盾惊叹:“这是一部杰作!”
鲁迅剖析国民魂灵的手术刀,首先对准他自己。
混合了自卑与自傲的“自欺欺人”的心理模式,是鲁迅揭示的。
由此生发了这种心理模式的对立面:勇于解剖自己;触及灵魂;人贵有自知之明;批评与自我批评……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对这些句子耳熟能详。
毛泽东把鲁迅精神带到了新中国。
鲁迅以轻松的笔调为阿Q画像,同时检点着自己身上的阿Q因素。
比如“忘却”。鲁迅显然敏感这个词,他目睹了那么多锥心的事,想忘却,但忘不了。推己及人,他发现了国人的忘却。
鲁迅对各种类型的“忘却”深恶痛绝。
然而,忘却也是弱者的特征,弱者的生存术。此一层,鲁迅先生思未深也。试想:如果阿Q不善于忘却,桩桩屈辱铭心刻骨,他还能在未庄混下去、活下去吗?悲剧多了,忘掉悲剧,才能摆脱残酷生活的纠缠,忘得越快越好。
忘却的极致,在鲁迅的笔下。
鲁迅先生对阿Q们、对孔乙己们,对“鸭子般伸长颈项”的可怜又可恨的看客们,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作家“揭出病苦”,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
中国灵魂手术之第一刀,鲁迅当之无愧。
《阿Q正传》问世以后,数十年间一直处于激烈的争论中。争论的焦点是:阿Q这个艺术形象,是否指向中国社会各阶层?阿Q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吗?
1933年,鲁迅在《再谈保留》一文中又说:“十二年前,鲁迅作了一篇《阿Q正传》,大约是想暴露国民的弱点的。”
鲁迅认为,“中国国民性的堕落……最大的病根,是眼光不远,加以‘卑怯’与‘贪婪’,但这是历久养成的,一时不容易去掉”。这“一时”是多久,鲁迅先生没有讲。
几千年形成的病根,一二百年难以去掉。历史有不易察觉的惯性。
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读《阿Q正传》深有感触,他写道:“可怜的阿Q将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可见,国外也不乏阿Q。
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中指出:“《阿Q正传》是一篇好小说,我劝看过的同志再看一遍,没看过的同志好好地看看。”真该好好地看看。一本好书,不妨看十遍八遍。少年看不懂,过几年再看,有了人生阅历再看。
一般来说,严格意义上的好书是不大叫人愉快的。卡夫卡、伍尔夫、契诃夫、加缪、海明威、杰克·伦敦……文学大师们叫人愉快吗?
在时下的语境中,阅读变成“悦读”,真是一大笑话。浅阅读严格对应浅表性生存,快餐式生存。米兰·昆德拉发现了这个,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鲁迅探究国民性由来已久,《呐喊》是一次集中喷发。他要“救救孩子”,免得他们长大后,“昏天黑地在社会上混”。
到了21世纪的今天,我们很遗憾地发现,“阿Q”还在到处走,怯懦、油滑、轻佻、短视、中立、骑墙、乡愿、两可;麻木、侥幸、忘却、投机、算计、钻营;自卑、自傲、自欺欺人、盲目自大、装腔作势、欺软怕硬、鬼头鬼脑、嬉皮笑脸、娱乐至死……虽然他已经不戴毡帽,不唱“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6.家庭纷争:弟弟周作人·弟媳羽太信子·绝交书·砖塔胡同
20世纪20年代初,鲁迅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面旗帜,“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的心”。他的作品吸引了大批追随者。追随者众,意味着那个年代数不清的青年在思索。
鲁迅仍在jiaoyu部做佥事,兼了北京大学的课,讲中国小说史。1919年,他花掉多年积蓄,卖掉绍兴老屋,在八道湾买了房子,将母亲、朱安和两个弟弟都接来同住。
他回过一次绍兴,闰土(运水)来看他,当初的英俊少年变得木讷、迟钝,四十多岁已是满脸皱纹。鲁迅写下著名的《故乡》,忧郁的目光瞄准饱受欺压的底层民众。
鲁迅回故乡卖祖屋,却干了一件很不该干的事:他烧爷爷的日记。
林贤治《人间鲁迅》:“烧到祖父的日记时,建人不免犹豫。桌子般高的两大叠日记。线装得很好的日记。用红条十行纸抄写的字迹工整的日记。他向大哥道:‘这日记也烧掉吗?’
“‘是的。’鲁迅答道,但接着问:‘你看过吗?’
“‘还来不及看。’
“‘我翻了翻,没有多大意思,买姨太太呀,姨太太之间吵架呀,写这些有什么意思?’
“建人忆起祖父临终前发高烧的时候,还在记日记,心里想,总不至于都写姨太太吧?于是说:‘他一直记到临终前一天的。’
“‘要带的东西太多,还是烧了吧!’
“这样,两大叠日记本子,连同当年皇帝赐封的两副诰命,都付之一炬了。”
鲁迅这一烧,九泉下的祖父和父亲都要流泪。真不该,非常不该。
年近四十岁的光棍鲁迅,烦祖父身边的姨太太们。那么多日记本,鲁迅何以单单敏感姨太太?生存情态决定意识的向度。性苦闷旷日持久。
烧日记的执念,有多少潜意识的含量呢?这一层,鲁迅有能力反观他自身吗?
祖父的日记不仅有家族记录,更有官场的、科场的、社会的记录。恐怕有百万字。
绍兴一把火,天堂泪如雨。这是何必?
鲁迅先生的反封建肯定有反过头的地方,我们不必为尊者讳。
1919年,鲁迅介入《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前后,他的小说、杂文,皆呈井喷之势。北京的刘师培、辜鸿铭等人筹备《国粹学报》《国粹丛编》复刊,鲁迅写信对钱玄同说:“中国国粹,虽然等于放屁,而一群坏种要刊丛编,却也毫不足怪。该坏种等,不过还想吃人……”
信的末尾又挖苦:“然既将刊之,则听其刊之,且看其刊之,看其如何国法、如何粹法、如何发昏、如何放屁、如何做梦、如何探龙,亦一大快事也。国粹丛编万岁,老小昏虫万岁!”
烧祖父日记,骂国粹丛书,做过头骂过头了。
鲁迅这是明确地以极端反制另一个极端吗?不是。他意识不到这个。他干了,助推他的是潜意识。此后十几年,他并未有效地清理那些盘根错节的潜意识。
也许无人做得到,包括弗洛伊德和荣格。
…………
周作人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强调抽象的自由。其实他自己未必信。作人,后来做了汉奸。陈独秀说他向强者献媚,击中他的要害。
1923年7月,鼎鼎大名的周氏兄弟失和。鲁迅四十三岁,周作人三十九岁。
鲁迅生活在八道湾,却是家庭生活的旁观者。二弟、三弟的一家子,有儿有女,欢声笑语。朱安自居一室。吃饭在一处,吃完了,鲁迅去他的前院书房。他每天向母亲问安。
7月14日,鲁迅日记:“是夜始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
鲁老太太说:“大先生和二先生忽然闹起来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头天还好好的,兄弟二人还忙着把书抱进抱出的商量写文章呢……”
此后五天,兄弟冷战。
周作人给哥哥写了一封绝交信:“鲁迅先生: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难,——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实人生……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别的话。愿你心安,自重。七月十八日,作人。”
绝交书一般都不长。
鲁迅看了信,请人到后院,把周作人请来面谈,周作人不来。
林贤治写道:“当初,离开日本是为的谁呢?买下八道湾是为的谁呢?排长长的队伍日夜索薪是为的谁呢?……所有的钱都交出去了。”
jiaoyu部欠薪,鲁迅排队索薪。许广平《鲁迅回忆录》:“鲁迅在八道湾住的时候,初期每月工资不欠,不够时,就由他向朋友告贷……”
每月六百元是很大的一笔钱,十倍于普通家庭的开销。鲁迅在jiaoyu部、北京大学拿薪水,连同可观的版税,全部交给二太太。二太太叫羽太信子,周作人在日本留学时与她结婚。
周作人旅日六年,大小事不管,一切由鲁迅操劳。钱理群教授的《周作人传》记之甚详。
周作人从绍兴到北京大学任教,鲁迅费尽了周折。周作人生病住院,鲁迅天天跑医院……
鲁老太太实在忍不住了,对人说:“这样要好的兄弟都忽然不和……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我只记得:你们大先生对二太太当家,是有意见的,因为她排场太大,用钱没有计划,常常弄得家里入不敷出,要向别人去借,是不好的。”
郁达夫《回忆鲁迅》:“有时候鲁迅对我说:‘我对启明,总老规劝他的,教他用钱应该节省一点,我们不得不想想将来。他对于经济,总是进一个花一个的,尤其是他那位夫人。’”
一是钱。另一个问题是所谓性骚扰。
《周作人传》:“当时与鲁迅、周作人双方都有密切交往的章廷谦(川岛)曾对鲁迅博物馆工作人员说:‘鲁迅后来和周作人吵架了,事情的起因可能是,周作人老婆造谣鲁迅调戏她。周作人老婆对我还说过:鲁迅在他们的卧室窗下听窗。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窗前种满了鲜花……主要是经济问题,她(羽太信子)挥霍得不痛快。’”
周建人《鲁迅与周作人》:“她(信子)并非出身富家,可是气派极阔,架子很大,挥金如土。家中有管家齐坤,还有王鹤拓及烧饭司务,东洋车夫,打杂采购的男仆数人,还有李妈、小李妈等收拾房间,洗衣、看小孩等女仆二三人……她经常心血来潮,忽然想起要吃饺子,就把饭菜退回厨房,另包饺子。被褥用了一两年,还是新的,却不要了。赏给男女用人,自己全部换过。”
周作人夫妇那边主仆一大群,鲁迅这边形单影只。那边挥金如土,这边衣裳、皮鞋打了补丁,去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大学教书,去jiaoyu部上班。可怜的大先生一忍四年。
1923年的夏末,鲁迅搬到窄小阴暗的砖塔胡同。
1924年6月11日,鲁迅日记:“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
《周作人传》:“据说周作人拿起一尺高的狮形铜香炉向鲁迅头上砸去,幸亏别人接住。”
《人间鲁迅》:“章廷谦闻声赶到西厢房,正好遇到作人举起墙角的狮形铜香炉,向鲁迅头上砸去,便急忙抢了下来。”沉重的铜器为什么要砸向头部?
写闲适小品文的周作人,何以如此行凶?单怪那恶妇,理由不充足。
他的闲适从何而来呢?这是一朵恶之花吗?温文尔雅、闲适古朴的下面隐藏着什么?
1937年,周作人在北平附逆。
鲁迅搬到砖塔胡同后,老母经常过来。
孝敬长辈,民间有两个试金石:想得到还是想不到;看得粗还是看得细。
鲁迅看母亲的生活很细的。孝与敬,以毫不经意的方式流布于日常。
此一层,在今天无限重要。何以无限重要?只因千家万户,秘而不宣的辛酸事正多。
多少辛酸事,只能悄悄讲……多少当妈的泪往肚子里流。
孝顺未必好。但孝敬一定是正能量。
今日,断不可接受的是:这种家庭中最大的正能量的动态性衰减。
讲道理是没用的,几个动作胜过一堆道理。
1923年10月,鲁迅花八百元,买下西三条胡同21号,一所旧院,六间房。大作家手头没钱,许寿裳、齐寿山各借四百元给他。他亲自设计修改,改成了一座小巧的四合院,他的书房叫老虎尾巴。他把母亲接来。母亲喜欢花木,他种下了一片太阳花,订购了丁香、碧桃、榆叶梅,种在母亲的窗前。周作人夫妇在八道湾花天酒地。鲁迅不会向他借钱,尽管八道湾三进大院是鲁迅花巨款买下的。倒是便宜了那个日本泼妇。
在砖塔胡同住了五个月,鲁迅写下《祝福》《幸福的家庭》《在酒楼上》,写了论文《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发表了著名演讲稿《娜拉走后怎样》《未有天才之前》,校勘了《嵇康集》,编完了《中国小说史略》。
工作,工作,工作。
7.朋友与爱人:瞿秋白·冯雪峰·郁达夫·许广平·《记念刘和珍君》
鲁迅先生一向很平和。激烈的人往往能平和,脾气大的人往往心肠好,迥异于乡愿之辈。砖塔胡同的俞氏姐妹,对鲁迅的亲切与朴素,感受颇深。
鲁迅挣钱多。北新书局一度欠他的版税八千多元,逐步结清了,那可不是小数。后来他在上海定居,也能享受,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家里常有客人,也时常吃得挺好,下馆子、坐汽车、看电影。有一次他对萧红说:电影没啥好看的,看看动植物还可以……
看完电影,回大陆新村的家,若是人多,小汽车装不下,他让别人先走,自己倚着苏州河的栏杆吸烟等车。他烟瘾大,小听装的好烟是留给朋友抽的,比如上海有名的“黑猫牌”。他自己抽廉价的“品海牌”,一支接一支,袅袅在静夜里;写作到半夜,先生也吃点饼干,也喝点小酒,也望望夜幕深处的街市,也听听有轨电车的声音。
鲁迅一生利他,毫不自私,凡事替别人着想。
鲁迅给朋友写信,平和而又随意,与杂文的风格很不同。鲁迅书信集,厚厚的两大本。
他的书法文人气浓,绵中带骨;随手书赠朋友,“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在郁达夫组的饭局上赠给柳亚子的;诗后题跋说:“达夫赏饭,客人打油……”
写给瞿秋白的则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瞿秋白精通俄文和俄国文学。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时,鲁迅托人带去一条火腿。他想写红军的小说,细听冯雪峰讲红军的故事、毛泽东的故事。他保存过方志敏烈士的遗物、书信,两次会见陈赓将军。
鲁迅横眉执笔的那张像,叫人看不够。那份冷峻,中国罕有。面部轮廓有如雕刻。
他走路步子迈得很快。有一幅照片是在去讲演的路上,呼呼生风的样子。他头发硬,一根根迎风上举,没一根趴下。
许广平形容说:“真当得怒发冲冠的那个‘冲’字。”
1923年,鲁迅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当教授,上下一身黑,衣衫、皮鞋都有大大小小的补丁,小姐们哗然,一个个掩了嘴娇笑。可是台上一开讲,下面清风雅静了。
学生当中,就有许广平。还有一位脸蛋儿圆圆的、杏眼儿亮亮的刘和珍。
1925年,上海“五卅”惨案后,北京女师大的学生运动进入高潮。
《人间鲁迅》:“在jiaoyu部的支持下,杨荫榆暗中制订了一个毁灭女师大的计划。”
8月1日,这个绰号“恶婆婆”的女校长,带军警一百多人包围了女师大,切断电线,停止伙食,强令住校学生离校。刘和珍、许广平等率领学生反抗。下午,下大雨了,杨荫榆指使军警殴打女学生,女学生们仆倒在泥水中,学生的裙,学生的血,学生翻转泥水的肢体与面容……泥水中有刘和珍、杨德群。暴雨中的暴行。柔弱者的反抗。
鲁迅带病去女师大,坚决抗击女校长。
22日,杨荫榆武装接管女师大。女学生们又遭“混合军”殴打,重伤二人,失踪七人。
杨荫榆的背后是章士钊,章士钊的背后是段祺瑞。正当女师大学生秣马厉兵、背水一战的时候,章士钊秘密呈请段祺瑞,撤除鲁迅的jiaoyu部佥事的职务。
从1912年到1925年,佥事做了十三年。jiaoyu部佥事,分管社会教育司。
收入减少了,鲁迅也生气,买了几盒高级烟抽给人看。
24日,许寿裳、齐寿山联名发表《反对章士钊的宣言》。二人都是jiaoyu部的高级干部。宣言宣告:“自此章士钊一日不去,即一日不到部!”
许寿裳还把《宣言》抄送了章士钊。很快,许、齐二人被免职,失去高薪。
9月,章士钊的势力卷土重来。“警察厅接受章士钊的指使,天天到学校传人。”女师大的几个学生领袖东躲西藏。许广平等学生躲进鲁迅的家。
疾风骤雨的间歇,盛开了爱的百合花。挑明了。“小鬼”命令鲁迅戒烟戒酒。酒戒了大半,烟戒了小半。有一天他在外面喝多了,许广平说:“不诚实是很叫人难过的,你知道吗?”
鲁迅低了头,小声答:“我知道……”酒瘾又犯时,许广平流泪。
为了让鲁迅戒烟,她和另一个女生许羡苏,在客厅跟鲁迅谈了一通宵。
此间的鲁迅先生,走路蹦蹦跳跳,西三条的四合院无处不歌,“他还双手撑着桌子,像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上体育课一样,从这边纵身跳到那边”。
10月,许广平在报上发表爱的宣言《风子是我的爱》:“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
11月,北京数万工人、学生举行大规模示威运动,游行队伍冲进卖国贼段祺瑞的官邸,怒毁章士钊、刘百昭等人的私宅。段祺瑞逃走。月底,女师大复校。斗争胜利了,鲁迅先生题词,引用了古诗:“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1925年的鲁迅先生,既是战士又是恋人。
1926年3月,腥风血雨。
冯玉祥的国民军与奉系军阀张作霖开战,日本帝国主义见奉军失利,唯恐失掉它在华的既得利益,炮击国民军。16日,又纠集英、美、法、意、荷、比、西七国,向段祺瑞执政府发出“最后通牒”。18日,北京各界十万人在天安门广场,召开“反对八国最后通牒国民大会”。会后,两千多人组成的请愿团直奔铁狮子胡同。
段祺瑞下令开枪。子弹横飞,棍棒乱打。
段祺瑞杀死始终微笑着的、温和的、圆脸的刘和珍。一共杀死四十七人,伤二百余人。
刘和珍的老家在江西,家中唯有老母亲和弟弟。段祺瑞的卫队专挑短发女生开枪,刘和珍恰好是短发。她中弹,张淑静想扶起她,也中弹。杨德群又来扶她,也中弹,并且,头部挨了沉重的棍棒。三个女学生倒在血泊中……
人坏起来无边无际,任何毒蛇猛兽不能比。列强虎视眈眈,军阀气焰嚣张。
许寿裳和林语堂赶到国务院,“只见尸体纵横,鲜血遍地……杨德群的尸骸,横陈在一张板桌上,下半身拖露在旁”。
《人间鲁迅》:“刘和珍!去年天安门集会,在棍棒交加中,大家亡命地逃开,回头看她手执校旗,矗立不动。”回头见刘和珍的是许广平。
3月25日,刘和珍、杨德群的追悼会在女师大礼堂举行。
刘和珍的未婚夫方其道的挽联:“生未同衾,死难同穴,劳燕每分飞,六载订婚成一梦;外抗强权,内除国贼,疆场空有约,白宫溅血泣黄泉。”
追悼会上全体学生放声大哭。
我念高中时,语文老师讲《记念刘和珍君》,几次背过身去。
鲁迅《记念刘和珍君》:“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
林贤治写道:“惨案发生后,鲁迅一连几天吃不下饭,说不出话,过度的悲愤使他病倒了。”劝解、问候的人纷至沓来,鲁迅先生只有一句:“刘和珍是我的学生。”
陈源等走狗文人在《现代评论》上大造舆论,诬蔑学生、群众手执“有铁钉的棍棒”,是“自蹈死地”,许多妇女小孩“是被群众挤倒后踏死或踏伤的”。
陈源称:“以后不再参加任何运动。”这种话,胡适也认同。胡适写信给鲁迅、陈源,试图调和不可调和的矛盾,乡愿面目一露,鲁迅十分反感。
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
段祺瑞给《现代评论》拨过一千元。
北京警察厅开的黑名单中,有鲁迅。
3月26日,段祺瑞执政府宣布:通缉共产党人李大钊和国民党进步人士。
4月,张作霖手下的北京卫戍司令下令:“宣传赤化、主张共产,不分首从,一律死刑。”
军阀一丘之貉,背后各有列强。
鲁迅躲进了熟悉的山本医院。先生写下民国时期最为沉痛的文字:《记念刘和珍君》。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
“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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