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主题:宇宙
1848 年 2 月初,一份纽约的报纸宣告了一个即将到来的神秘事件:“星期四晚,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将在社会图书馆(Society Library)……以‘宇宙’为主题发表演讲。”不会有比这更宏大的题材了,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听到些什么:一个故事、一首诗,还是一次批判性的谩骂?又或者包含上述所有?
《纽约家庭期刊》(New York Home Journal)宣称:“只有一件事确定无疑:这场演讲必定是思想紧凑的,它将充斥许多最新颖、最令人吃惊且最有见地的想法。”作为一个“天生的思想剖析家”,爱伦·坡先生“以大西洋两岸无人企及的技巧,将天才及其仿制品切成碎片”。这些言论激起了人们对爱伦·坡本人的猜想。尽管声誉卓著,但他毕竟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淡出了公众的视野。
作为此次演讲的举办地——最近刚搬到伦纳德街和百老汇(Leonard and Broadway)的社会图书馆也并未提供更多有关演讲内容的线索。社会图书馆的文化档次比距它 10 个街区,位置在其南的 P. T. 巴纳姆(P. T. Barnum)的美国博物馆更高,其理事会成员包括银行家科尼利厄斯·罗斯福(Cornelius Roosevelt)等社会名流。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曾在此地发表“时间演讲”(Lecture on the Times)。这里也曾见证了形形色色的娱乐奇景,“瑞士敲钟人”、美国银版照相协会(American Daguerreotype Association)和舞台魔术师西格诺尔·布利茨(Signor Blitz)的表演都是最近具有代表性的高档演出。
爱伦·坡的演讲将与文学、科学或者某种从未出现过的新奇事物有关吗?《宇宙周刊》(Weekly Universe)对此评论道:“爱伦·坡先生不仅仅是一位科学人,不仅仅是一位诗人,不仅仅是一位文学家。他是这几种人的综合,又或许超出了他们的综合。”
这次演讲标志着爱伦·坡在一段令人焦躁的失踪之后终于复出。3年前,他因自己一首题为《乌鸦》(The Raven)的诗一举成名。这首诗以其古怪、诱人的旋律和令人萦绕于心的叠句,记录了一只神秘的鸟儿对一位悲痛欲绝的学者发出的声音,在公众的头脑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乌鸦说:永不复还。”(“Quoth the raven:Nevermore.”)这首诗最先是用笔名发表的,人们赞颂它、翻印它、模仿它。一份纽约的报纸热烈地谈论道:“它是以一种神明、人类(包括书商)过去都不知道的诗节写成的,但它以奇怪的方式,让自己像富于冲击力的狂野音乐一样充斥我们的耳朵,愉悦我们的感官。人人都在读这首诗,人人都在赞扬它。”
文学界也听到了这首诗。爱伦·坡成了纽约文学沙龙的常客,他在那里以激昂而又沉静的朗诵吸引着听众。诗人弗朗西丝·萨贡特·奥斯古德(Frances Sargent Osgood)回忆道:“他高高昂起自己骄傲的、美丽的头颅,他黑色的眼睛中闪耀着情感与思维的电光。”另一位作家则在报告中称爱伦·坡是一位催眠师,称这种新科学由看不见的流体与连接心灵的振动组成:“人们似乎认为在他周围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些极为奇怪的故事,更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他的‘催眠术’。”
《乌鸦》也打开了新的大门。1845 年,爱伦·坡向 300 名听众做了一场以“美国诗人与诗歌”为题的演讲,抨击美国文学界与批评界的凄惨状态,也谴责他们的区域性派系和自吹自擂的声誉。1846 年年底,爱伦·坡的诗歌、小说、坚定不移的看法和善于挑衅的天赋,让他几乎就快要实现自己的梦想了——创办一本自己的杂志。从他成名初期的大致情况来看,他是一个镇定、睿智、敏锐的人,确实有乐观的理由(尽管也有几分忧郁)。
但他的运气变了。在 1847 年的大多数时间里,他不再出现在沙龙和学会演讲厅,而是成了流言蜚语和悲剧中的人物。他搬到了市中心以北 12 英里处的福德姆(Fordham),与他的姑妈玛丽亚·克莱姆(Maria Clemm)和生病的妻子弗吉尼亚·伊莉莎·克莱姆(Virginia Eliza Clemm)住在一起。他后来向一位朋友坦白:“我开始变得疯狂,可又长时间伴随着可怕的清醒。我在疯狂发作时会毫无节制地饮酒,只有上帝知道我喝了多少次、多少酒。”
他的盟友和敌人都在猜测他的状况。他的朋友乔治·W. 埃弗莱斯(George W. Eveleth)是一位医学学者,乔治在给编辑埃弗特·戴金克(Evert Duyckinck)的信中写道:“爱伦·坡先生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或者说他可能在做什么?……他是否仍在酗酒,还是已经改过自新?”他的对手托马斯·邓恩·英格利希(Thomas Dunn English)此前写过一部小说,恶毒地讽刺爱伦·坡是个“醉鬼”,现在则嘲笑爱伦·坡正处于人生的低潮期:“我们明白,爱伦·坡先生已经受雇为跨越百老汇的新铁路铺设栏杆。有人曾在几天前在这条街上见过他,当时他显然在铺路。”
事实上,这时的爱伦·坡已经远离了纽约报纸和沙龙的喧嚣,不再遭受公众仔细的审查和琐碎的攻击,他正在为自己职业生涯的下一个阶段做规划。尽管在这人生的至暗时期,他几乎与世隔绝,但他为自己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他在福德姆郁郁葱葱的草地和哈德孙河(Hudson River)沿岸光秃秃的石崖上漫步,创作了许多大胆的新作品:一篇阐述“写作科学”的论文;一首魔咒歌谣——《尤娜路姆》(Ulalume),如同一颗新诞生的星辰闪耀着“朦胧的光辉”;一个在单一长卷上创造出的幻想故事——《阿恩海姆乐园》(The Domain of Arnheim),讲述了一位享有无尽财富的艺术家设计了一座庞大的景观花园,看上去似地狱,又如天堂。而在所有这些作品中,最大胆的当属那篇 1848 年以“宇宙”为题的演讲。
爱伦·坡将他的希望寄托在这份工作上,这也是他“在文学世界中重建自己”的计划的坚实第一步。作为一位杂志作家,他很幸运地得到了每篇文章 20 美元以上的稿费(无论有多少读者阅读这些文章)。一场听众众多、票价 50 美分的演讲,可以为他挣足好几个月的房租。在这场纽约的演讲之后,他将在全国巡回演讲,赢得门票收入,并为他考虑重新出版的文学杂志《铁笔》(The Stylus)增加订阅量。这份杂志是他与弗吉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Virginia,简称 UVA)和美国陆军学院[U.S. Military Academy,即西点军校(West Point Military Academy)]的同班同学们一起创办的。“要开办这份杂志,必须有至少 500 人订阅,现在已经有将近 200 人了。然而我觉得,我应该到南部和西部,去见我在大学和西点军校的私人故交与文学界朋友,看看能不能请大家帮忙,一起做些什么。”
最终我们知道了,他这篇于 1848 年公开发表的演讲稿就是一首散文诗——《尤里卡:关于物质与精神世界的随笔》(Eureka:An Essay on the Material and Spiritual Universe,简称《尤里卡》)。“尤里卡!——我发现了!”这是古希腊哲学家阿基米德(Archimedes)在发现一种检测黄金纯度的方法时发出的喊叫;“尤里卡!”也是加利福尼亚的淘金探险者们高兴的呼喊。爱伦·坡确信,在他这篇散文随笔中的发现将为他铸就不朽的名声,赚得宝贵的财富,而且,在他探索宇宙奥秘的同时,这也是在拯救自己的生命。
他的策略不像看上去那么疯狂。爱伦·坡曾经在西点军校接受过数学与工程学的训练,并在随后几十年中紧跟电磁学、化学、自然历史学和天文学中迅猛的突破性发展;他也和与他同时代的几乎所有学者一样,参与有关宇宙学的讨论。宇宙的起源与组成让那个时代的许多伟大思想家,比如皮埃尔 - 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约翰·赫歇尔(John Herschel)和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都深陷与之相关的研究而无法自拔,美国公众也对此非常着迷。苏格兰牧师、天文学家托马斯·迪克(Thomas Dick)出版了通俗天文学书籍,它们协调了自然科学与新教神学,而 8 卷本的《布里奇沃特论文集》(Bridgewater Treatises)则更新了“自然神学”,使其同步于科学的进步。
1844 年,畅销书《创世的自然历史的遗迹》(Vestige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of Creation,简称《遗迹》)在爱丁堡出版,现在仍然是大西洋两岸的人们热烈争论的对象。令人惊愕的是,《遗迹》重新描述了太阳系,包括太阳、地球以及人类的起源和发展,认为它们是统一的自然定律发展的结果,而其中并没有神的干预。这本书的匿名作者究竟是一个极端分子、奇思怪想者,还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科学人?无人知晓。在 1848 年年初,爱伦·坡于社会图书馆发表演讲之前仅仅几天(彼时《遗迹》已恶名昭彰),《遗迹》作者的“重大嫌疑人”之一——格拉斯哥(Glasgow)大学天文学教授约翰·普林格尔·尼科尔(John Pringle Nichol)在纽约对大批听众发表了一系列演讲。
尼科尔让听众专注于星云——它们是天空中遥远的朦胧光点,人们正在通过强大的新望远镜对它们进行仔细观察。根据他推崇的星云假说(nebular hypothesis)的解释,我们的太阳在凝聚之前曾经是一团闪光的旋转气体云,随后出现的是在轨道上围绕它运行的行星。
这一假说的神学后果是明显的:如果正确,那就意味着,天空是逐步进化到现在的状况的,宇宙的历史与《创世记》(Genesis)中的描述显然不同。如果这样的进化过程是自然定律发展的结果且没有造物主的干预,则这些定律或许仍然有效,其影响将超越我们这颗渺小的行星,甚至能形成新物种。
在福德姆的那所小屋内外,爱伦·坡的姑妈玛丽亚·克莱姆,这位警惕的监护者总是在他工作时陪伴着他。“我经常陪着他到凌晨 4 点,他坐在他的书桌旁,我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玛丽亚·克莱姆这样回忆道,“当他创作《尤里卡》时,我们经常在花园里来回散步,用胳膊搂着彼此,直到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为止。他每隔几分钟都会停下来,向我解释他的想法,问我是否听得懂。他写作时,我总是和他坐在一起,每隔一两个小时给他一杯热咖啡。”爱伦·坡时常坐立不安地徘徊到深夜,他抬头凝视着乡村上空清晰的星辰,心中冥思苦想着它们的来历,思索着这片天穹或许会为地球上的人们带来些许暗示。
从孩提时代开始,在他养父那座位于里士满的豪宅的阳台上,透过那台英国制造的望远镜,爱伦·坡像一名美国陆军炮兵的工程师那样抛光透镜,观察星辰。他最早期的诗歌之一——《阿尔阿拉夫》(Al Aaraaf)的背景就设定在由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发现的一颗新星上。爱伦·坡的《莫格街谋杀案》(The 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是第一部现代侦探小说。和书中的侦探 C. 奥古斯特·迪潘(C. Auguste Dupin)一样,爱伦·坡认为,在他于夜间散步时观察到的星座中,有可能隐藏着关于宇宙早期历史和控制其生命与死亡定律的线索。
正如《乌鸦》中描述的那位学者一样,爱伦·坡在 1848 年 1 月不断地认真修改他的演讲稿,并且“思索着、恐惧着、怀疑着、梦想着从来没有任何凡人曾经经历过的梦境”。他租用了社会图书馆,请求他在出版社的朋友们帮忙宣布这一事件。他选定于 2 月 3 日(也是其妻子去世后的 1 年零 4 天)发表演讲,然而天公不作美,那天晚上,一场暴风雨袭击了这座城市。
爱伦·坡走到讲台前。他身穿简单优雅的黑色西服套装,领子和领带一尘不染(尽管或许略微有一点儿磨损),他面前放置着一叠手稿,由他小巧工整的笔迹书写而成。只有不畏风雨的 60 多人前来见证了这一事件,他们是一群“精选的、对他极为信服的听众”。
毫不气馁的爱伦·坡破解着宇宙的奥秘。一位听众评论道:“我从未见过任何能恰如其分地展现爱伦·坡那苍白、优雅、睿智的脸庞和迷人双眼的肖像。他的演讲是一支极为精彩的狂想曲。他看上去深受启发,他的启发简直让为数不多的听众感到痛苦。”爱伦·坡的演讲以一个新的创世故事为核心,其特点是奇异而且充满诗意的对称性:一个关于恒星形成的理论,将星云假说扩展到了整个宇宙。
在他的叙述中,一切事物都始于一个单一的、统一的粒子,它向外爆炸,达到了“恒星宇宙”(“the Universe of Stars”)的极限,聚集为星云。这些星云接着向内部凝聚,形成了恒星和行星。但向内部的引力受到一个与其竞争的排斥力的对抗,爱伦·坡称这个排斥力为电力,它是引起一切活力、意识和思维现象的原因。“亘古以来,这两大力量一直斗争不止,产生了充斥于地球和其他行星上的种种存在。最终,引力将占据上风,而一切物质将以‘百万倍于电的速度’,向其内部冲去,重新成为初始球体的原始统一。”
一位来自《纽约清晨快报》(New York Morning Express)的记者将这次演讲描述为他有史以来听到过的“准备得最为精心、最为深刻”的演讲,“听众对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他们始终如同着了魔一般专注地倾听着他的话语。”爱伦·坡将《尤里卡》视为他的写作、他的梦想和不走运的生命的巅峰。他告诉他的朋友们,它的宿命是“让物理与元物理科学的世界爆发革命”,这是他“冷静思考后想要表达的”。
演讲稿发表后,他在给自己的姑妈兼岳母的信中说:“我不想活了。自我写下《尤里卡》之后,我就再也无法拥有任何成就了。”他于第二年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