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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
史书上没有他们
除了他们的家人
没人铭记的他们的名字
可他们属于这片土地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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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本书描写乡绅佟嘉禾、佟永顺等人的精彩人生,展现了北京顺义区自1927—1947年的历史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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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余浩淼
北京市人,曾在北京某区镇政府、街道办和区政府相关部门工作,深入挖掘研究北京京郊地区党史、抗战史、新中国建设史、改革开放史,耗时三年构思创作了以北京京郊地区历史为原型的《潮白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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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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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章
东风细雨柳梢头 \\ 001
第二章
乡音无改鬓毛衰 \\ 039
第三章
星星之火欲燎原 \\ 062
第四章
我以我血荐轩辕 \\ 105
第五章
盗亦有道好男儿 \\ 123
第六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 146
第七章
春风送暖入屠苏 \\ 170
第八章
添丁进口弄璋喜 \\ 198
第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 231
第十章
覆巢焉有一完卵 \\ 256
第十一章
天涯何处是神州 \\ 276
第十二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 292
第十三章
不问收获问耕耘 \\ 312
第十四章
夜夜龙泉壁上鸣 \\ 341
第十五章
洒去犹能化碧涛 \\ 369
第十六章
五千貂锦丧胡尘 \\ 401
第十七章
故人生死各千秋 \\ 435
第十八章
喜见东方瑞气升 \\ 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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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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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东风细雨柳梢头
一九二七年四月,天继续干旱,连续三个月不见雨,使得北山县第六区小营村的农户陷入了焦灼。本来去年的直奉战争就让东山的土地饱受战火的侵蚀,如今再加上天灾,更加民不聊生了。
四月正是庄稼焕发蓬勃生机的时候,可连续干旱使田地里一片干涸,地表裂开一道道沟缝,让人看了都心酸。眼看今年即将颗粒无收,村里一些贫困人家忧心如焚,就连小营村的地主佟永顺也焦急起来。
晌午刚过,村子北面的油坊门口,一棵老槐树下,一老一少两个人正坐在阴凉处说话。
“白先生,您说这康先生一生闹变法,折腾来折腾去,到头来也没弄出啥名堂,就这么走了。”
“永顺,你可说对喽,人呐,不管活着怎么闹腾,死了不过一抔黄土。戊戌年变法闹得多大啊,全中国都知道,临了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被称作永顺的就是小营村的地主佟永顺,而坐在对面的瘦骨嶙峋却透着一股子劲头的白先生当年在县里私塾当过先生,是村里一个有文化的人。
佟永顺和白先生口里说的就是曾在中国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康有为,这位维新变法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上月刚在青岛去世。
对普通的农户来说,贫困加上干旱已经使他们焦头烂额,没人去关注这些。而佟永顺和白先生作为小营村为数不多的开明人士,闲暇时感慨几句。
两人又聊了几句,佟永顺的目光投向了远处的田地里。佟家有几十亩地,算是村里的地主,可这场干旱,眼瞅着田里的庄稼像被霜打了似的,一天天蔫了下来,他内心深处自然焦急万分,却毫无办法。
“白先生,您看今年这年景可咋办啊?”
“唉,今年是丁卯年,按年干,这丁是火,卯是草,火遇到草,注定干旱啊。”
白先生掐着手指摇头晃脑。
佟永顺说:“白先生您呐,这么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看来今年是天灾难躲啊。”
“可不,这人命硬不过天,光绪六年(1880),北京也闹过大旱,跟现在一样,死了好多人呐。”
“白先生,您给我说道说道这事儿。”佟永顺来精神了,他爱听白先生讲这些事。
“光绪六年啊,”白先生捋着下巴一撮羊胡子,慢吞吞地说,“京城大旱,可着满北京城,半年颗粒无收。那老百姓都饿疯了,树皮、草根,地头能嚼巴的东西都啃光了,你祖爷爷那时和一帮人扒火车跑到通县给人扛包才熬过来……”
佟永顺幼年父亲病故,寡母佟陈氏一手把他拉扯大,对那位祖爷爷他也只是听说过。
佟永顺刚要说话,看见远处跑过来一个精干的年轻人,老远就喊着:“东家,东家!”
来人是佟永顺家的长工德子,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说:“东家,您快去看看,王家营子那边组织人改道截流了。”
“啊?”
佟永顺闻听和白先生几乎同时站起来,朝北边望去。
“东家,王家营子这回是动真格的了,上午他们来了百十号人,带着长枪大刀,一直在观望,看咱们这边没动静,就开始改道截流了。”
“德子,你马上回村叫人,记着,叫大伙儿都带上家伙,走,白先生,咱们去看看。”
佟永顺说完,德子就跑回村叫人去了。他和白先生顾不得多想,向北边河边跑去。
小营村北边有一条河,叫箭杆河,是潮白河的一条支流,小营“三宝之一”。往年雨水丰沛的时候,箭杆河里鱼虾充足,河流域周边的村民可以尽情捕捞,尤其是“毛腿蟹”,是东山一大特产,肉白黄足,味道肥美,比阳澄湖的大闸蟹也毫不逊色。虽然遇上这么大的干旱,但是河里还有一条细流,也是庄户人仅存的一丝希望。
邻近的王家营子村一直想改道截流,但都不敢干,没想到这回动真的了。
此刻,佟永顺和白先生都清楚,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王家营子改道截流,这是关系全村几百户人的大事。
在佟永顺和白先生往河边跑的时候,整个小营村都乱了,听到消息的年轻人纷纷抄起家伙向河边跑去,人人神情气愤。
此时的北面河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王家营子足足来了上百号人,拿着长枪大刀,有几个人正在河道截流改道。
小营村这边只有几十个先到的庄户人,愤怒地叫骂着,但对方人多,不敢上去。
“东家来了,白先生来了。”
一阵欢呼,小营村的人都让开道,让佟永顺和白先生过去。
佟永顺虽然才二十八岁,但从小跟着寡母长大,管理着几十亩地,养成了坚毅果决的行事作风,他一出现,整个闹哄哄的人群“唰”地一下静下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佟永顺,佟永顺转头和白先生说了一句:“白先生,叫大伙儿先退后,不要动手,我过去问问啥情况。”
“好,你去吧,小心点。”
白先生点点头,他相信佟永顺能应付得了这种场面,接着就让小营村的人都退后几米。
佟永顺走过去,王家营子上百双眼晴“唰”地一下全都盯着他,目光中有凶狠,有冰冷,有嘲讽。佟永顺身材不高,虽然长年在田地里,皮肤晒得颇黑,但是难掩双目中的英气,一双厚重的手上寸铁未有,宽厚的胸膛昂然挺立在这些如狼似虎的村民面前。
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东山人民生活环境依山傍水,人们心胸豁达、快意恩仇,逐渐养成了淳朴彪悍的民风。光绪十六年(1890),当时的知县殷谦贪污受贿、鱼肉乡邻,东山人民忍无可忍,铤而走险发动民变,将殷谦剥皮抽筋。在东山东北的第六区,过去邻村之间打架时常发生,尤其是这种事,双方都带着刀枪家伙。佟永顺这样前往不亚于关云长单刀赴会。
佟永顺走到王家营子村民面前,冷冷地看着对方,大声说:“雒老贼,小营和王家营子几十年没结仇了,这是天灾,你们这样做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太欺负人了。”
“佟家的,眼下这大旱,可是要命的。老规矩,今天小营和王家营就来个了断,谁了就退出去,怎么样?”王家营村的乡绅雒老贼冷笑着说。
以前邻村之间遇到这种事,都是武力解决,后面的人群也都跟着起哄乱喊乱叫起来。有的年轻人还挥舞着大刀长枪冲着佟永顺比画。
佟永顺冷静地看着对方,搁以前他的脾气,对方这样挑衅,他早就按老规矩办了,小营村也不是好惹的。
可自从佟永顺的弟弟佟永义到县里上学后,佟永义身上带回了很多变化,也影响了他。
“怎么样,姓佟的,是不是啦,那就滚回去,别挡道!”
雒老贼挥着手,不耐烦地喊着,王家营子蓄谋已久,上百号人全都带着家伙,长枪足有几十把,有恃无恐。
“雒老贼,今天这事儿不能按老规矩办,你先让他们退回去,大家坐下商量。”
佟永顺坚定地说,目光逼视着对方,不但不退,还往前走了几步。
“哗啦”“哗啦”,顿时王家营子的人全都端起长枪,紧张地对准了佟永顺。
而小营村的人见状也操起家伙,准备冲上去。
“永顺,快回来。”
白先生急得跺脚喊起来。
只见佟永顺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畏惧地径直走到王家营子那伙人里面,王家营子的人一时手足无措,把枪栓拉得哗哗响,紧张地看向雒老贼。
雒老贼被佟永顺的目光盯得有点恼火,但见对方丝毫不惧,走到自己一方,也有点茫然失措。
“姓佟的,你想找死!”
雒老贼怒吼一声,却有点像给自己壮胆,因为他已经看到远处,小营全村的人都拿着家伙跑了过来。
佟永顺在雒老贼面前停下,脸不红,心不跳,面对着几十杆黑洞洞的枪口,说:“雒老贼,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皇帝,政府有法令,百姓不能聚众斗殴,天旱是老天爷造成的,咱们两村人应该团结起来,共同商量怎么渡过难关,绝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斗殴!”
他这番话讲得慷慨激昂,大气有力,顿时,河边包括小营村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永顺,说得好啊。”
一旁的白先生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雒老贼看着佟永顺,不知为何,明明对方手无寸铁,而他额头却冒出了汗。
“姓佟的,你,你真不怕死?”
“不怕,如果我死,这场干旱就能过去,我愿意一死。”
佟永顺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却如同在平静的河面上投下一颗石子,泛起了涟漪。
当小营村几百号老少爷们拿着家伙跑到河边,看到手无寸铁的佟永顺站在王家营子人群中,而端着长枪的王家营人却慌乱不知所措,连连后退,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永顺,永顺,快回来。”
“大少爷,大少爷。”
……
后面的一连声呼喊佟永顺充耳不闻,而是坚定地迎着对方的大刀长枪,毫不畏惧。
此刻,他那健壮的身躯却如同一堵墙挡在前面,让面前的人群动摇了。
这时小营村的年轻人拼命要往前冲,被白先生死死地挡住了。
雒老贼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是这一带有名的乡绅,见过世面,却没料到这一幕,一个年轻的后生站在他面前,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佟老大,你……”
“王家营子的老少爷们,这场干旱是天灾,谁也没有办法,灾难面前大家应该团结起来,一起想办法,而不能再斗殴,斗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佟永顺大声疾呼道:“雒老贼,你们大伙儿看看,这场干旱是东山县几十年来未见的,田里庄稼快干死完了,眼看就要颗粒无收。可越是难,咱们两村越应该团结起来,共同想办法渡过难关,绝不能窝里斗。”
随着佟永顺的疾呼,围拢过来的人群开始议论起来,王家营子的人端着长枪,对着佟永顺,但人人脸上却变得迟疑,不再杀气腾腾。
而围拢过来的小营村人开始纷纷议论起来,年轻人固然好勇斗狠,但村里像白先生这样的老辈人都在频频点头,认为佟永顺说得对。
“永顺说得对,干旱是天灾,本就活不下去了,还要互相斗殴,不应该再这样了。”
小营村辈分的穆德顺,拄着一根拐杖,激动地对人群说:“你们这些娃娃们,哪里知道,光绪六年(1880)大旱,满北京四九城饿死的人搁城门往外抬,那叫一个惨,咱们和王家营子就因为截流改道闹了一场,结果两村都打死了十几个人……”
人群静下来了,连王家营子的人都静下来听穆德顺说。
只见雒老贼走出人群,冲着穆德顺说:“穆德顺,您还记得光绪六年的事,那次可是你们小营占了便宜,我们王家营子死的人多,这口气今天一定要出!”
本来王家营子的人都静下来了,听雒老贼一说话,又群情激奋起来,纷纷喊着端起长枪,气势汹汹。
佟永顺走过来把穆德顺搀扶到前面,穆德顺颤巍巍地说:“雒老贼,如今都是民国了,你还记着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干什么,永顺说得对,咱们两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要团结起来想办法,共同渡过难关。”
“哼!团结起来,说得轻巧,那你说怎么渡过难关?”
“对!今天谁的话也不行,弟兄们,动手截流!别跟小营的人啰唆。”
“佟永顺,你要是了就滚回去吃奶去!别婆婆妈妈的。”
……
这边穆德顺刚说完,王家营子的人就乱骂起来,挥舞着刀枪,小营村赶来的年轻人见状也都拿出家伙,叫喊着要往上扑,双方一触即发,一场斗殴眼看就要爆发。
佟永顺急得跺脚,浓眉紧皱,如果放在以前遇到这种情况,他也憋不住火气,会冲上去打一架。可现在,经过弟弟佟永义一段时间的熏陶,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鲁莽了。
“老少爷们,大家听我说,千万别动手,天灾面前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共同想办法,一定能渡过难关。”
“佟大爷,说得轻巧,那你说怎么渡过眼前的难关?”
雒老贼冷笑一声。
佟永顺望着人群,想了一下,大声说:“雒老贼,你让他们先回去,这事儿我来想办法解决。”
“你解决?”雒老贼一脸不信。
“对,我来解决,大家先回去吧。有我佟永顺在,眼前的难关一定能扛过去。”
佟永顺说完,在场的王家营子的村民狐疑地看着他,半信半疑。白先生有点担心佟永顺随口答应,刚要提醒,看见佟永顺那坚定自信的目光,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
周围响起了一阵议论声,不光雒老贼那伙人,就连小营村人也都不相信。
干旱是天灾,佟永顺当众承诺能解决眼前的难关,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佟永顺就这样迎着所有怀疑的目光,挺起胸膛,那张晒得略显黑的脸庞上充满坚定的脸庞不算英俊,却有一种粗犷的气概。迎着数百人的目光,他像雕像一样站着。
雒老贼盯着这张脸,王家营子上百号人也盯着这张脸,他有点琢磨不透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很快雒老贼就拿定了主意。
“好,佟大爷,冲你这句话,今天我们走,不过,要是佟大爷说话不算数,解决不了问题,那可别怪我雒老贼不客气。”
雒老贼冷笑着说道,接着一挥手,“哗啦”一下,王家营子上百号人全都散了。
雒老贼也不傻,看到小营村全村出动,心里也犯嘀咕,听到佟永顺要出头,就顺势而为。
河边顷刻就只剩下佟永顺和村民,白先生走过来说:“永顺,你答应他们的事别放心上,过阵子再说,先回去吧。”
白先生和其他人自然都以为佟永顺刚才是为了化解危机,随口答应王家营子。
佟永顺转过身,看着村人,缓缓地说道:“不,这事儿是我答应了雒老贼,我一定要想办法解决。你们大伙儿都回去吧,白先生,你陪我在河边坐会儿。”
佟永顺说完,村里人都听傻眼了。干旱是天灾,佟永顺能怎么解决,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白先生点点头,让村里人都回去了。
“永顺,你刚才说的不是应付雒老贼的话,可这是天灾,你能有啥法?”
“白先生,我想去县里一趟。”
佟永顺轻声说了一句,白先生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虽然眉宇间带着忧虑,却不再问了。
佟永顺祖辈住在东山小营村,祖上是经商的,积攒了些田产,到他手里算是个地主。佟家弟兄两个,弟弟佟永义在县里上学。永顺的父亲还有一个大哥,也就是永顺的大爷叫佟嘉禾,是前清举子,跟着革命党闹革命,清朝退位后,在北京城里做事,从来没有回来过。
佟家大爷虽然没有回来过,但县里都知道这位前清举子,所以县里多少都给佟家面子。
佟永顺此时想的是去县里找县政府,只要县政府肯答应赈灾,眼前的难关就过去了。
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干涸了一半的河上,两人都是汗流浃背。这条河是潮白河的支流,雨季时河水暴涨,沿岸的田地常被淹,可现在它却干涸得只剩下一条细流。
只听白先生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如今清朝亡了,按说是民国了,可百姓还是苦啊,遇到天干雨涝就熬不过去。唉,这日子啥时有个头啊。”
这位前清的老学究话里透着一丝无奈,放眼望去,田地一片干涸,四野凋敝,让人心酸。
民国十六年(1927),推翻帝制已经过去了十六年,东山距离北洋政府的首都近在咫尺,却仍然荒凉,看不到一丝生机。
佟永顺没有接话,外面的事他还搞不懂,他读的书没白先生多,自然也不懂那些朝代更替。他和白先生站在河边,一时心头起伏,难以自抑。
“白先生,外面的世道我不懂,有功夫还要请您多唠几句。”
佟永顺一直陪伴寡母,长这么大,除了东山县城,其他地方他从未去过,对北京城里的风云变幻很多都是听白先生说的。
“好,有功夫咱爷们好好唠唠。”
白先生一口答应。他是看着佟永顺长大的,今天佟永顺挺身而出,化解危机,让他内心深处更加赞赏这个年轻人。
他愿意用自己所学去教导佟永顺做一个正直的人。
小营村地处东山县城东北,距离县城二十里地,距离京城整整一百里地。一九二七年,北京城正处在风云变幻中,奉系军阀张作霖控制了北洋政府,不满北洋政府的南方革命党人正在广州密谋北伐。
那是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尽管北京城已经动荡不宁,但在距离几十里外的东山农村,却显得那样平静,灾荒之年,更是有些凋敝。
小营村有几百户,上千口人,大部分都是农民,佟家算是屈指可数的地主,算得上大户人家。
佟永顺的母亲佟陈氏青年丧夫,一手把两个儿子拉扯大。伯父佟大爷是前清举子,曾经跟康有为参加过公车上书,是位坚定的保皇派人士,终生没有婚娶,一直到溥仪被冯玉祥赶走,都留在北京城。佟永顺从小跟着母亲,操持着家业,家里虽然雇着长工,但他自己也下地干活。弟弟佟永义在县里读书。
佟永顺告别白先生,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回去,刚走到村口,就看见长工老吴跑过来。
“大少爷,老太太正找您呐,着急上火的。您快回去看看吧。”
“行了,忙去吧。”
老吴转身走了两步,佟永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老吴,黑背好了吗?好了赶明儿个你收拾一下,跟我进趟县城,捎点粮食卖了。”
“大少爷,得嘞。”
老吴听说进城,高兴地喊了一声,走了。
佟家是地主,虽然年景不好,但家里囤粮还有点儿。佟永顺准备明天进城去县政府,顺便拉点粮食卖了,家里要置办点东西。
佟家宅院在村子后面,宅子还是前清时建的,虽然经历风雨剥蚀,有点老旧,但几座大院错落有致,依然透着大户人家的范儿。
正房是佟永顺和母亲佟陈氏居住的地方,佟永顺二十三岁那年娶过一房妻,妻子林氏进门没多久得病死了。林氏死后,佟永顺也没有续弦,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南院是长工住的地方,佟家雇了两个长工:德子、老吴。北院是牛圈,养了几头耕牛。西院闲置着,平时放些东西,偶尔佟永义回来住。旁边还有一个石碾,是碾粮食用的。在小营村,佟家俨然就是村里的富户了。
佟永顺心事重重地走进正房,一眼看见母亲佟陈氏正坐在门口等他。
佟陈氏是一个典型的大家闺秀,缠着小脚,虽然经历岁月磨难,但是脸上依旧遮掩不住当年的灵秀。
“娘,外面凉,您怎么又出来了?快回屋去吧。”
“儿,你说,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几个都不告诉我,是不是你又惹祸了?”
佟陈氏看着儿子,平静地问道。
佟永顺说:“娘,您听谁说的,别听人瞎说,您儿子好好的,啥事都没有。”
“你说真话。”
佟陈氏依旧语调平静,但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佟永顺顿时垂手站立,毕恭毕敬。
佟陈氏幼年读过书,深明大义,持家以朱子家训为准则,她虽然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威压。
佟陈氏微微皱眉。见母亲生气,佟永顺不敢隐瞒,就把刚才发生的一幕原原本本说出。待他说到自己答应解决这件事,原以为母亲会生气,却没料到佟陈氏脸上依旧平静如常。
“孩儿恳请母亲训诫。”
“永顺,你既已答应人家,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就去办吧。”
“娘……”
佟陈氏说完,闭上眼睛,不再理儿子。
佟永顺点点头,他知道母亲没有怪罪自己,松了一口气。
下午,长工老吴把那头黑背黄牛拉出来,黑背膘肥体壮,除了耕地,逢农闲佟永顺常常赶着它进城办事。
老吴在北院给黑背梳理毛发,收拾牛车,准备明天进城。佟永顺背着手走进院子。
“老吴,给它加点油渣,好好喂喂,明天一早就出发。”
“好嘞,掌柜的。”
老吴抚摸着黄牛背上的毛,喜悦地说道。
油渣是榨油剩下的废料,虽然是废料,这东西却是牲口爱吃的。佟家去年榨油剩下的油渣不多了,平时也只有耕地时才给黄牛吃。
老吴一直照顾着几头黄牛,对牛有了感情,麻利地去拿了油渣喂黄牛。
老吴喂牛,佟永顺就在旁边收拾牛车。那个时候的乡下,牛车一般只有地主家才有,佟家这辆牛车也有些年头了,两边的木架被磨得锃亮,车头前装着两个黄铜色的铃铛。
“掌柜的,您真的能想出办法来?”
佟永顺正在沉思,老吴问他。
“嗯。”
“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在背后替您担心,大伙儿都说,王家营子欺人太甚,咱们小营村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拼了,咋拼?”
佟永顺头也没抬,继续干活。
老吴吭哧了半天说:“大不了干一架,以前不都是这样。”
“现在是民国了……不是以前……”
佟永顺也没打算说服老吴,讲了他也不懂,他皱了皱眉,吩咐老吴去屋里搬了三袋粮食放在牛车上。
遇到这种灾荒年,乡下日子不好过,城里日子也难熬,粮食是活命的,佟永顺是咬牙才下了决心的。
一夜过去,天麻麻亮,佟永顺起来洗漱毕,老吴已经把牛车准备好,只等他出发了。小营村去县城几十里路,牛车到那里怎么也得在下午了,于是佟永顺跟母亲打了声招呼,就和老吴上路了。
四月的清晨,有点微寒,村庄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牛车驮着粮食,“嗒嗒”地走过村子,村子里一些勤劳的人家已经起来了,不断有人和佟永顺打招呼。尽管是灾年,但这些勤劳朴实的农民仍然勤勤恳恳,恪守着中国人骨子里的勤劳。
佟永顺穿着一件蓝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脚蹬一双双层布鞋,眉宇间透着一丝精神,显得气宇轩昂,不输县城里的士绅。他坐在装粮食的麻袋旁边,这些麻袋上面盖着稻草,把粮食隐藏起来了,底下还藏着一杆长枪。
20世纪20年代的民国,北京城各路军阀频繁争斗,你方唱罢我登场,乱兵散勇经常跑到郊县骚扰百姓,东山离北京不远,也经常有散兵土匪窜到乡下抢劫。
灾荒年,粮食就是命,佟永顺当然不敢大意,和老吴小心翼翼地赶路。主仆两人出了村子,牛车沿着一条简陋的乡道,向东山县城赶去。路途无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掌柜的,听说康麻子从北京回来了,在东山县城保安团当差,这小子咋没叫那些当兵的给崩了。”
“哦,当兵的和康麻子都是一丘之貉,能指望他们……”
“那就没有治他的办法?”
老吴愤愤不平。康麻子是小营村人,以前是佟家租户,但他欺男霸女,胡作非为,后来被佟永顺收了田地,混不下去了,就跑到北京去了。这事儿过去快十年了,村里人都以为康麻子早就死了,谁知道他又回来了,还成了东山县保安团的人。
佟永顺摇摇头说:“这年月,兵荒马乱的,康麻子这种地痞摇身一变就成了兵痞,谁能拿他怎么样。老吴,再加把劲,天凉好赶路。”
“得嘞,掌柜的,您坐好了。”
老吴吆喝一声,赶着牛车加快了速度。
佟永顺主仆两人赶着牛车,赶到东山县城已经是晌午了,顾不得歇息,先到粮行把粮食卖了。
灾荒之年,粮食好卖,价钱也高。卖完粮两人找了个饭铺,胡乱吃了点东西填饱肚子。佟家虽然是富户,但他自幼受母亲教诲,节俭惯了。
佟永顺让老吴去置办些家里需要的物件,办完后在城门口等他。
交代完,老吴赶着牛车去了,佟永顺直奔县署。
东山土地肥沃,距离北京又近,本来是一个农业经济基础雄厚的地方,但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县城一片凋敝。街上做生意的商贩都面黄肌瘦,街上的店铺里面冷冷清清,大街上不时有一两个挎着枪的散兵游勇经过,路过的行人都匆匆忙忙。
东山县署在县城南边,还是前清的县衙经过改建而成,原本象征皇权的匾额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国民政府东山县署”几个大字。
此时,北京政府已经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控制。张作霖虽然控制了北洋政府,但各地的革命党人仍然在不断地发起反抗,尤其是北京附近,东山县的革命党人活动非常活跃。这让张作霖很恼火,下令东山县知事秦辅三严查革命党人。
东山县知事秦辅三是个深明大义的廉吏,正为这事焦头烂额。佟家是小营村的士绅,特别是大爷佟嘉禾在北京城做事,所以通报进去,很快佟永顺就被领进了县署里面。
秦辅三在县议事厅旁边的一个房间接待了佟永顺。看见佟永顺,他立即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寒暄道:“佟大爷可是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光临鄙处,快请坐。”
“秦知事,您是东山的父母官,事务繁忙,还能抽出时间见佟某,实在是感激不尽。”
佟永顺客气还礼,两人对坐,一名下人端上茶。
“佟大爷,这可是上好的碧螺春,刚从北京弄来的,尝尝。”
秦辅三端起茶呷了一口,一面透过茶杯,欣赏茶叶在杯中的清雅。
“好茶。”喝了一口,清香扑鼻,佟永顺忍不住赞叹。
“哈哈哈。”
秦辅三得意地笑了,县保安团昨天刚抓了几了扰乱治安的散兵游勇,他此时心情舒畅,也有了闲情逸致喝茶。
一番寒暄毕,佟永顺把小营村和王家营子村因为灌溉差点械斗、酿成大祸的事说出来。
“有这等事?”
秦辅三闻听也吃了一惊,“腾”的一声站起来,脸上阴晴不定,在屋里来回踱步,走了几圈。他是东山县主官,一旦地方酿出大事,对他也不利。
“现在是民国了,不是大清,国民政府早就发文严禁地方械斗,居然还闹出这种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秦知事,眼下干旱少雨,极有可能颗粒无收,百姓也是迫于活命,无奈之举啊,还请知事大人体察民情。”
佟永顺语气平缓地说道。
秦辅三来回踱着步,沉吟道:“佟大爷,你的来意老朽知道了,王家营村聚众闹事,违反了乡规民约,本知事绝不会坐视不管,你放心,过几天我就派保安团走一趟,把那些领头的闹事分子抓起来。”
“知事大人,佟某此来并不是为了抓王家营的人。”
“哦?”
秦辅三猛地转过头,看了一眼佟永顺,有点没明白,他心里当然以为佟永顺是来告状的,要抓王家营子的人。国民政府早就下令严禁民间村镇之间械斗。
只听佟永顺道:“佟某以为,解决这件事绝不是抓几个闹事的人就能行,而是要从根源去找。灾荒之年,百姓担心颗粒无收,争水灌溉情有可原。为今之计,只有政府拨发赈灾款,救济灾民,才能杜绝此类事,否则就算今天抓了几个人,将来这种事还会出现。”
佟永顺侃侃而谈,他这趟来的用意就是想说服县政府救济赈灾,因而只有那样才能彻底解决和王家营子的争端。
听完佟永顺的话,秦辅三略显讶异地看着他,显然没有料到他能说出这番话。
按一般人,告到县府,肯定是想要县府抓几个对方的人。
没想到,佟永顺却说出这番话,一时间,秦辅三脸上的表情讶异,愕然,继而变得钦佩起来。
“你想要县府拨发赈灾款?”
“对。”
秦辅三停下脚步,重新回到桌边,喝了一口茶,面有难色地说道:“大爷,实不相瞒,眼下东山土匪、散兵游勇活动频繁,老朽整天为这事焦头烂额,保安团、民团,个个伸手都问县政府要钱,难呐,县政府实在是拿不出钱,还请大爷体谅。”
“那就请知事大人向上头申请拨款。”佟永顺紧盯着秦辅三。
“向上峰申请拨款?”
秦辅三愕然,陷入沉吟中,显然他也料到灾情严重到何种地步。
“大人身为东山父母官,如今大旱,百姓遭灾,眼看活不下去了。向上峰请示,申请救济赈灾不是分内之事吗,何难之有?”
佟永顺步步紧逼,秦辅三被对方问得无言以对,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这个嘛,好说……大爷先喝茶,喝茶。”
这时佟永顺从怀里拿出五十块大洋,放在秦辅三面前,道:“大人不是在为清剿土匪没钱发愁吗?这点大洋是佟某捐给县政府的,恳请县府体察民情,向上峰申请救济赈灾。”
这一下出乎秦辅三意料,看着桌上的五十块大洋,秦辅三动了动嘴唇,颇为感动。他显然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乡绅能有这样的义举,而赈灾本就是县政府应尽的义务。
秦辅三把面前的大洋推回去,点点头,慨然道:“好,佟大爷的心意老朽领了,这五十块大洋大爷还是留着,帮助困难的村民,老朽过两日便向上峰申请救济赈灾。请大爷放心。”
佟永顺把大洋收起来,拱手行礼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哈哈哈,好说,佟大爷,喝茶。”
秦辅三高兴地说道,刚才佟永顺的步步紧逼,他不但没有生气,还为治下有这样有胆识的年轻人高兴,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佟永顺的来意已经说明了,便不再逗留,寒暄几句,就告辞离开了。
离开县署后,佟永顺顺道去县高中看了看弟弟佟永义,给了佟永义一点钱,便和老吴回去了。
牛车从东山县城回去时,已经是下午了,因担心回去摸黑,等佟永顺坐上车,老吴立即猛抽一鞭子,黄牛吃疼,猛地向前窜去。回程时卸了粮食,牛车轻了许多,盏茶工夫,就离开东山县城很远了。
两人都没吃午饭,佟永顺此行比想象中还顺利,于是两人绕道去了一趟牛山,买了几个牛山烧饼。这个牛山饭庄做的牛山烧饼个儿大、芝麻足,加上李遂熏肉,嗬,那叫一个香!佟永顺买了几个烧饼带回家,就和老吴边走边吃,说起秦辅三已经答应向上头申请救济赈灾款,老吴也喜不自胜。
他这才明白了原来东家说的办法就是让县里救济赈灾,这样两村就不会再为水械斗了,看来还是东家厉害啊。
黄牛一路加速,几个小时后,他们离小营村越来越近了,老吴也就放慢了速度。他今天在城门口看见保安团的人在到处抓散兵游勇——革命党人,乡下人见这种场面很少,一路兴奋地给佟永顺讲。
“东家,你说这革命党人为啥要闹事,大清皇帝不是没了吗?他们还不消停,到底是为啥?”
佟永顺虽然算是开明乡绅,但他没读过几天书,对这些事完全不懂,老吴一问,佟永顺也说不清楚。
“听说革命党人不满意军阀,要打倒军阀。”
“军阀是啥?”老吴哪里懂这些,咧开嘴嘿嘿笑,摸不着头脑。
“这事儿要问白先生哩,咱们哪里懂,有文化就是好啊。”
佟永顺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白先生,确实,这些事白先生应该都懂,看来,有时间要向白先生多请教请教。
“驾!驾!”
老吴催着黄牛,向小营赶去。
佟永顺从东山县城回来后,刚过了两天,佟家的几家佃户一起跑来要求佟永顺减租。
佟家原本有几十亩田地,佟永顺自己种了二十几亩,其余的都租给村人了。往年还凑合,都能按时交租,今年逢着灾年,佃户都熬不过去了,一起来要减租。
这事儿,其实在从县城回来的路上佟永顺就在想了,今年庄稼歉收是肯定的了,那几家佃户本来就困难,地少人多,熬不过去。
佟永顺也就顺水推舟,免了他们今年的田租,他自幼受母亲佟陈氏教诲,对待下人和租户都很体恤,也不过分。
转眼过去了十多天,干旱仍不减。本地的士绅纷纷组织乡民拜天祈雨,佟永顺也跟着忙了几天,小营村进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拜龙王祈雨活动,全村出动,在河边荒摊上跪了三天。
北方干旱少雨,这种拜天祈雨的方式已经传了几千年,是民间对抗自然的一种古老方法。人们相信只要虔诚地拜了,老天爷一定能看见,布施甘霖。
佟家是大户,佟永顺自然跑前跑后地组织,帮忙,又忙了一阵儿,等这事过去,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节,康麻子回小营村了。
康麻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带着背着长枪的保安团衣锦还乡的。
康麻子幼年时母亲就死了,是多病的父亲把他拉扯大,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佟永顺看他们可怜,就租给他几亩地,让他好好种地,养活父亲。
但康麻子却不是个省油的灯,在村里胡作非为,欺男霸女,连老父亲都被他活活气死了。佟永顺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租地收了。康麻子失去了生活来源,迫不得已跑到北京去了,十年里杳无音讯,村里人都以为他在乱世死了。
没想到这个康麻子居然还活着,还成了县里保安团的人!
康麻子这次是荣耀回乡,带着十几个保安团的兵,耀武扬威,在村口朝天开了三枪,才大摇大摆地回村。
佟家大院里,佟永顺刚点着一袋水烟,坐在屋里抽烟。西院长工老吴正在磨面,磨道里,那头健壮的黄牛套着磨绳,健步如飞,磨道的吱吱声混合着老牛的响鼻,汇成一股独特的声音传到了屋里的佟永顺耳朵里。
佟永顺享受地听着这声音,庄户人都喜欢听磨道发出的声音,那是丰收,那是果实,看着白花花的面粉从磨道一点一点流出来,心里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
佟家连长工有五口人,佟永顺时不时还要周济白先生,开销也很大,对粮食很节俭。
水烟是他父亲当年留下的,古铜色烟袋杆磨得锃亮,随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声,一阵阵烟雾便萦绕在佟永顺的脸旁。
村口的枪声吓了佟永顺一跳,他赶紧喊老吴去看看怎么回事。
老吴跑出去,过了一会儿跑进来,慌张地说:“东家,不好了,是康麻子带着保安团回来了。”
佟永顺转过脸,沉声不满地呵斥:“慌什么!”
“东家……康麻子带着保安团朝咱们这里来了。”
“带了几个人?”
“没看清,大概十来个,都背着长枪。”老吴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当年,康麻子就是因为佟家收了租地,他活不下去了,才跑到北京去的,康麻子可不是什么善茬。此时,老吴的腿肚子直抽筋。
“没出息!”
佟永顺不满地瞪了老吴一眼,吐了一口烟雾,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东家,我去拿家伙。”
老吴胆怯地说着,要去后面柴房拿藏着的枪,却被佟永顺制止往了。
“拿家伙干什么?这里是佟家,不是东山县城。”
佟永顺说完,补充了一句:“去干活吧。”
老吴心里惴惴不安,但看东家这样镇静,像没事儿一样,心里的慌乱慢慢平复了,讪讪地去干活去了。
老吴走后,佟永顺回屋搬了一个长凳,放到当院子里,坐下继续咕噜咕噜吸烟,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无关。
此时,村口,康麻子带着十几个保安团的人耀武扬威地走过来了。
康麻子当年是被迫灰溜溜离开小营村的,今非昔比,现在的他已经是东山县保安团的一个小队长。身份地位的变化,完全弥补了当年这里对他造成的阴影,他踌躇满志,得意忘形。
“咕咕咕”,住在村头的佟二爹看见这伙人进村,赶紧呼唤自己的鸡进圈。可还是晚了,几个保安团的兵抢了鸡,佟二爹气得浑身发抖,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只能暗暗抹泪。
这伙人一路走,一路抓鸡逮狗,闹得鸡飞狗叫,面对着保安团的枪口,村里人都敢怒不敢言。
康麻子一路走到佟家,佟家大院静悄悄的,他眼珠子一转,阴阳怪气地喊道:“佟家谁当家?”
佟永顺坐在当院,纹丝不动,大声说:“是康麻子嘛,有话进来说吧。”
保安团的人一拥而进,只见佟永顺端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吸烟,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佟大爷,久违了。”
康麻子阴阳怪气地叫了一声。
佟永顺这才抬头看了康麻子一眼,淡淡地说:“康兄,几年不见了,不知康兄今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康麻子本来依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又有枪,想给佟永顺一个下马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没想到进门,却碰了一个软钉子,佟永顺不卑不亢,让他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劲使不上。
“咔咔”康麻子故意把枪栓拉得哗哗响,大声说:“经查,小营村有人聚众斗殴,违反国民政府制定的乡规民约,本队长奉县府之命前来调查。”
“哦,可有县府公文?”
佟永顺淡淡说道,面色如常。
康麻子这次来小营村,确实是奉了知事秦辅三的命。
秦辅三自从从佟永顺口里知道小营村和王家营子村发生矛盾,两村有械斗的危险后,一直担心,怕两村真的酿出大事。他是一县之长,出了事到时肯定会受上峰责怪,思来想去,就派康麻子带保安团走一趟,威慑双方。
听到佟永顺要县府公文,康麻子冷笑一声,道:“这是知事大人亲自下的命令,怎么,姓佟的,你敢顶撞?”
“佟某一介草民,怎么敢顶撞官家,康麻子,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那年月,小小的县城保安团在乡下就可以为所欲为,耀武扬威,佟永顺也不愿弄得太僵。
“好,爽快,佟永顺,你是明白人,有人举报小营村和王家营子村两村械斗,上峰命令我来调查,弟兄们走了一路,又累又饿,想借贵府歇息,你可同意?”
佟永顺心里暗暗一沉,虽然知道康麻子没安好心,一定会报当年之仇,但没想到康麻子竟然直截了当地要在他家住下。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帮子土匪一旦住下来,还不祸害得全村鸡犬不宁。
这时佟家的长工德子听到消息赶回来了,还有很多乡亲们,围在院外义愤填膺,人人唾骂康麻子,有几个年轻人拿着家伙,恨不得冲进来揍他一顿。
说话间,那几个保安团的人操起枪,对着空中枪栓拉得哗啦啦响,康麻子在旁边阴沉沉地盯着佟永顺。
佟永顺迅速思索了一下,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些人都是兵痞,惹急了,他们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于是,他吩咐老吴去把西院收拾了,安排康麻子一伙先住下。
康麻子这一住下,就是多日,每天要吃好的,喝好的,逼着佟家好吃好喝招待,在黑洞洞的枪口面前,佟永顺也只能忍下这口气。
康麻子这是拿鸡毛当令箭,他此番荣归故里,当然要借机耍耍威风。至于调查的事,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每天,康麻子睡醒了,吃饱喝足就带着保安团在村子里抓鸡逮狗,调戏姑娘、小媳妇,吓得那些年轻媳妇都纷纷躲回娘家去了,把个好好的村子弄得乌烟瘴气。
佟永顺此时,真是有点后悔自己当日去县里了,没想到秦辅三派了个这样的兵痞来。王家营子那边听到消息后,偷偷派人来打听,担心康麻子是小营村人,会抓他们王家营子人,他们顿时收敛了气焰。
本来佟永顺想着说服县署赈灾,渡过难关,和王家营子的矛盾也就自然化解了。这下,康麻子一来,又说不清了。
这天,佟永顺正在和老吴商量下午灌溉的事,一个村民急急忙忙跑来了。
“永顺,你快去看看,造孽啊,康麻子简直不是人。”
“老宽叔,您别急,慢慢说。”
佟永顺赶紧让老吴扶老宽叔在院子里坐下,一坐下老宽叔就声泪俱下,说:“永顺,那畜生不是人啊……”
“您别急,到底是咋回事?”
佟永顺耐心地询问,老宽叔说康麻子上午带人闯进他家,糟蹋了他儿媳妇。
“该死的!”
佟永顺怒不可遏,站起来让老吴、德子去柴房拿了几杆长枪,就要去找康麻子算账。
众人赶紧把他按住,一阵劝说,佟永顺慢慢才冷静下来。
说到底,老百姓遇到这种兵痞,能有什么办法,佟永顺虽然气愤,但也明白不能冲动。
他让德子去把白先生找来商量这件事。
过了一会儿,白先生来了,一进院子就说:“永顺,我们不能任这畜生胡作非为了,得想个办法啊。”
“白先生,您有什么办法?”
“这个嘛,”白先生捋着下巴上的一缕山羊胡子,犹豫了一下说:“办法有,就看你敢不敢干!”
“白先生,请讲。”
白先生看了看众人,轻声地把他的想法说出来,佟永顺闻听,一拍大腿,直喊您怎么不早说。
当晚,康麻子带着保安团的人在村里一户人家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往回走,黑灯瞎火的,走到一个僻静处,康麻子打着饱嗝走到一边去撒尿。
突然,旁边冷不丁窜出两个人影,拿着麻袋往康麻子头上一套,石头棍棒雨点般落下,打得康麻子鬼哭狼嚎,保安团的人慌了,对着黑暗处胡乱开了两枪,那两个人影早就窜入黑暗中,消失了。
康麻子被打得头破血流,被几个人搀扶着一路哎呀妈呀地叫疼。保安团随即在村子里展开搜查,但任凭他们折腾了一夜,毫无线索。
第二天康麻子清醒过来,心里发毛了,不敢再逗留了,要回去交差。临走他还勒索了佟永顺二十块大洋,这场闹剧才过去。
那天晚上的事,就是佟家的长工德子和老吴干的,着实狠狠地出了一口气,事后,佟永顺悄悄给了两人每人三块大洋。
这件事让佟永顺对北洋军政府有了微词,他认为康麻子是北洋军政府的兵,他们却和土匪一样胡作非为,这样的兵能让人相信吗?
但不管怎样,当时的乡下还比较安定。康麻子走后,小营村又恢复了平静。
转眼到了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弟弟佟永义突然从县里学校回来了。
午后,佟永顺正在村口老槐树下和白先生闲聊。
佟永顺惊讶地看着弟弟出现在村口,佟永义比他小两岁,接受新教育的佟永义穿着城里学生娃都穿的西服,略显瘦削的脸庞上满是焦灼。
“哥。”
佟永义高兴地喊了一声,又跟白先生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回来了?”
佟永顺一年也难得见到弟弟几回,心里也很欣喜,但他脸上却很严肃。
“县里在到处抓捕农协和工人进步组织,学校也波及了。很多老师被抓,停课了。”
佟永顺和白先生对视了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对外面的世界,他们并不知道。
“对,哥,白先生,你们还不知道,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北洋军政府正在大肆抓捕进步的工农组织。但是,黑暗是暂时的,越来越多的人正在觉醒,他们抓不完,杀不完……”
佟永义眼里闪烁着光芒,那是一种向往光明、渴望光明的光芒,这个接受了新教育的进步学生和哥哥佟永顺不同,开始关心这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了。
说到这些,他瘦削的身体里仿佛迸发出无穷的力量,然而在佟永顺和白先生眼里,他却只是个孩子。
“娃娃家的,不好好念书,瞎跟着起哄,回家去!”
佟永顺对弟弟的话并不感兴趣,他甚至敏锐地意识到了危险,而不让佟永义再说下去。
佟永义眼里的光辉黯然了,他看了一眼哥哥,却也没说什么,而是回家去了。
“白先生,”佟永顺把目光从弟弟的背影收回,问旁边若有所思的白先生:“你说永义去县里上学是不是错了?”
“怎么啦?”
佟永顺说:“你听他刚才在说什么,胡言乱语的,成何体统。”
“永顺,这世道真的是变了,不是大清朝了,不管是国民政府,还是北洋军政府,咱们都不懂,永义是个不错的孩子,老朽相信他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
白先生慢悠悠地说道,他虽然比佟永顺读书多,懂得圣贤之道,但在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同样迷惑。
“还是乡下好啊,清净。”
佟永顺感叹了一句,白先生点点头,像他们这样的恪守传统卫道的人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必然会迷惘,不知所措。
“永顺,看样子外面又要乱了,近很多土匪都出现了,世道要变了,你可得早做准备。”
“白先生,这两天我也在考虑一件事,不知是不是和您想到一块了。”佟永顺说道。
白先生看了他一眼,饶有兴趣地说道:“让我猜猜看,是不是组建护院队的事。”
佟永顺兴奋地击掌:“对!就是组建护院队的事,看来咱们都想到了一块了。”
“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啊。”白先生也哈哈大笑起来。
组建护院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件事。佟永顺自从康麻子的事后,就在考虑组建护院队的事。有了护院队,以后像康麻子那样的兵痞来了也不敢放肆,越来越多冒出来的土匪也不敢觊觎小营村。
白先生也想到了。
其实,当时北京附近很多地主大户都组建了护院队,防备那些散兵游勇和土匪骚扰百姓。
佟永顺以前有过想法,这次康麻子的事让他更加坚定了。
“永顺,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要尽快组建护院队,才能保护好自己。”
“行,白先生,您说得对,这事儿过了这阵子我就去办。”
佟永顺下了决心。
白先生点点头,道:“好,老朽一把骨头了,如果有需要,也愿意尽一份绵薄之力。”
在当时,民间组建护院队并不难,只要有人有枪就行。其时,北京城战乱不断,散兵游勇、土匪到处骚扰,民间组建各种护院队,东山县府也默认不管。
告别白先生后,佟永顺心里想着这件事,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去了。
佟永顺回到佟家大院,佟陈氏和儿子佟永义正在院子里叙话。院子里笑声不断传出来。
佟永义去县里上学已经两年多了,其间很少回家,佟陈氏也很想念儿子,娘俩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
在院外,佟永顺想了想,走到北院,喊老吴去杀只鸡,他虽然表面严厉,内心深处对这个弟弟却很疼爱。
佟永义是村里为数不多在县里上学的后生,这个只比佟永顺小两岁的年轻人和哥哥不同,在城里受到了新时期思潮的影响,单从那身衣着装扮看就很明显,他抛弃了长袍,穿上了西装,梳起了分头。
不单是穿衣习惯让村里人惊讶,便是他张口吐出的那一连串革命词语也让其他年轻人望尘莫及。
“民权、民族、民生……”这些陌生的新名词从他嘴里流利地说出,坐在一边的母亲佟陈氏只是慈爱地看着儿子,脸上带着笑容,佟陈氏听不懂那些,但看到儿子高兴她也高兴。
“母亲,广州军政府已经打到了南京,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很快北洋军政府就会灭亡了……”
佟永义兴奋地向母亲描述着这些,然而佟陈氏摇摇头,说道:“二儿的,你整天不好好念书,跟着捣什么乱,难怪你哥哥说你不务正业,胡思乱想。”
“母亲,这不是胡思乱想,南京政府成立就是要打败腐败的北洋政府,为了老百姓……”
佟陈氏眉头皱得更紧了,刚要说话,看见佟永顺从外面走进来。
佟永义立即像换了个人,噤声不语了。
佟永顺刚才在院外已经听到了弟弟的话,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却也没说什么,径直往屋里走去。
快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过头,哼了一句:“城里这阵子乱,你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对了,明天换上长袍再出门,咱们佟家丢不起人。”
“西装怎么啦?”
佟永义愤然说了一句,然而接下来在母亲佟陈氏的一番训斥下,鸦雀无声了。
佟家是旧时的传统家族,恪守礼教,规规矩矩,像佟永顺虽然才二十八岁,一举一动都持重老成,一身长袍马褂,鞋履端庄,自然看不惯佟永义的离经叛道。
下午,佟永义在母亲的要求下换上了长袍,中午饭难得地杀了只鸡,几个长工也都欢天喜地,团团圆圆地吃了顿饭。
不过,因为这段小插曲,佟永顺和弟弟显得多少有点别扭,佟永义所向往的新思潮,在佟家人眼里就是不务正业,离经叛道。
两个年龄相差不大的年轻人,却像存在着代沟。
然而,外面世界的变化还是越来越多地影响到了这个平静的地方。
一日,佟永顺、佟永义、老吴、德子正在田间干活,忽然听见村头一阵吵嚷乱成一锅粥,伴随着还有枪响声。
众人赶到村口,便看见几个背着长枪的当兵的,逼着百姓要钱要粮:
“快点,把粮食拿出来,老子们饿坏了,快点拿!”
“妈的,磨磨蹭蹭的,是不是不想活了!”
“快点,再磨蹭老子毙了你!”
……
领头的一个歪戴军帽的络腮胡子拿着枪逼着几个村民拿粮食。
“本地干旱了几个月,村民眼看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能拿出粮食?”一个个面对枪口哭着道。
佟永顺看清情况,一边吩咐德子回去拿枪,一边哼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
“住手,你们是干什么的,光天化日之下,还有王法吗?”
佟永顺这一声,让那几个当兵的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只有他一个人,骂了一句,哗啦都围了过来。
络腮胡子上下打量着佟永顺,大概是被佟永顺身上露出的冷静气势震慑住了,把刚要出口的脏话收了回去,一拉枪栓阴沉沉地说:“怎么,大爷们当兵还不是为了你们,弄口吃的咋啦,你喊啥,是不是活腻了?”
“这里是乡下,当兵的不去找政府要粮,谁让你们跑这里来撒野?”
“吆嗬!你谁呀,管得着吗?大爷就是想来乡下要粮,怎么啦?”
络腮胡子看到有人不仅不怕他们,还敢站出来质问,气急败坏,端起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佟永顺。一看这伙人要动真的,旁边的人都吓傻了。
“哥——”
佟永义奋不顾身,就要往前冲,被老吴死死抱住不让他动。
这伙人是一伙逃兵,在东山县城遭到保安团的打击,原来有十来个人,折了一半,只剩下络腮胡子等五个人一路跑到乡下。兵荒马乱的年月,当兵的饿了,就抢老百姓,乡下人也不敢反抗。络腮胡子一路抢过来,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佟永顺挺身而出,顿时恼羞成怒。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佟永顺,吓得周围的村人都不敢动了。那年月,散兵就是土匪,说开枪就开枪,根本不讲道理。
佟永顺尽管心里也怕,面上却丝毫不变,目光愤怒地逼视着对方。
络腮胡子故意把枪栓拉得哗啦啦响吓唬人,但见佟永顺不怕,也急了,骂了一句:“他妈的,老子毙了你!”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从后面传来两声枪响。
“砰、砰!”
只见德子和老吴拿着枪,后面的村人拿着棍棒家伙怒吼着冲过来了。
“砰、砰、砰!”
络腮胡子举起枪,对空开了几枪,其他当兵的全都慌乱地调转枪口,对准赶来的村民。
“东家,我们来了,这帮狗日的土匪,今天非活埋了他们不可!”
德子冲在前面,端着枪,瞄准络腮胡子一伙,老吴趁机把佟永顺拉到了后面。
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局势立变,刚才还气焰嚣张的络腮胡子顿时蔫了,眼里露出惊慌。他们虽然有枪,但毕竟人少,面对上百村民,就算他们能打死几个人,自己肯定也逃不了。
当下村人围了这伙土匪,那伙人不敢反抗,被捆绑了起来。
吃够了土匪亏的村人义愤填膺,骂声不断,纷纷要把这伙土匪活埋了。尤其是德子等年轻人,恨不得当场把络腮胡子几人砸死,众人都等佟永顺发一句话。
老吴问佟永顺:“东家,咋办?”
佟永顺转过头,问弟弟佟永义:“永义,你说咋办?”
他想看看弟弟佟永义对处理这件事的看法,毕竟佟永义在县里读了几年书,不同于村民。
佟永义道:“哥,这几个人虽然干的土匪勾当,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还是把他们交给县政府处理吧,我们不能乱来。”
“好!就听永义的。”
佟永顺赞赏地看了弟弟一眼,次觉得弟弟书没白读。
众人之前见了佟永顺不畏土匪,挺身而出的壮举,都很佩服,也没有人异议。就把络腮胡子五个人捆住手,带回去关在佟家。
佟陈氏闻听吓了一跳,女人家担心,赶紧找来儿子询问。
“永顺,你怎么把土匪带进家门了,咱们佟家世代都是礼仪之家,从不招惹匪类,这是造孽啊。”
“母亲,孩儿自有主意,您不用担心。”佟永顺道。
佟陈氏见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叹口气也不问了。
络腮胡子等人被关在西院一间堆放杂物的屋里。晚上,佟永顺让老吴带着饭菜,还特意带了酒给络腮胡子送去。
那间屋子黑暗狭小,络腮胡子等人关在里面又饿又怕,几个人开始还以为佟永顺是故意把他们关起来,慢慢折磨,在里面跳脚大骂,要佟永顺来个痛快的。到晚上,他们个个都筋疲力尽,饿得没力气了。
老吴虽然心里不解,但他相信东家肯定有道理,把饭菜送进去。
一连半个月,佟永顺像是把这件事忘了,每天只吩咐老吴送饭菜,别的一个字也不提。
佟家上下都不知道佟永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纷纷议论,却都想不出来。
晃眼半个月过去,络腮胡子等人在里面被养得反而胖了,个个都纳闷不解。
这一天晚上,又到送饭时间了,络腮胡子等人在里面忍不住嘀咕起来了。
“哥几个,这姓佟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把咱们关起来,却好吃好喝地供着,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大哥,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姓佟的八成是使坏,故意想把咱们养胖了再折腾。真损。”
“有可能,这姓佟的别看一幅绅士样子,这样的人才损,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
“嘭!”络腮胡子憋屈地一拳砸在地上,疼得他立即缩回去,直吸溜。这帮人怎么也是战场上下来的,即便死,也不愿意这样憋屈地活着。络腮胡子打定主意,今晚等送饭的来了一定要问个明白,否则就绝食。
正在这时,脚步声响起,一个人走了进来。
“姓佟的,怎么是你?”
今晚进来的不是老吴,换成了佟永顺。
佟永顺把饭菜往地上一放,说:“怎么,我送的不是饭?”
“姓佟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络腮胡子脸色愤然,拼命挣扎,但他手脚都被绑住了,无论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
“你们别紧张,先吃饭,有什么吃完再说。”佟永顺轻松地说道。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络腮胡子忽然一脚踢翻了面前的饭碗,怒目道:“姓佟的,要杀要剐随便!爷爷眨一下眼不是好汉,别他娘地把老子当猪养。”
看到络腮胡子发怒,佟永顺并不生气,哈哈一笑,道:“几位兄弟,你们误会了,佟某人并没有想要杀你们,几位先吃饭,吃完饭佟某正有事要和你们商量。”
“这……”
络腮胡子看看其他人,感觉佟永顺并无恶意,想了想,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佟永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索性做个饱死鬼。众人就大吃起来。
吃完饭,佟永顺道:“几位,这段时间,佟某太忙了,顾不上来看各位,今天才抽出时间来。各位都是当兵的,懂的道理也比佟某多。你们都是活不下去了才落到做土匪的,情有可原,怪只怪这个世道。”
“今天佟某要说件事,那就是你们几人的去留问题,眼下世道不宁,实不相瞒,我这里虽然是乡下,但也屡屡遭到土匪流寇骚扰,因此佟某有意组建护院队,你们几人中愿留下者,我双手欢迎,不愿意者发路费让你们回去。”
佟永顺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五人。那五人万万没想到佟永顺会说这番话,顿时都愣住了。
“嗨,这乱世之年,不就图个立身之地,姓佟的,这事儿你咋不早说,我个愿意留下来。”
络腮胡子一拳砸在地上,兴奋地说。
他们一伙人从战场上逃了出来,无处可去。听到佟永顺这番话,络腮胡子当即表态。
其余四人互相看了看对方,有一个人愿意,另三个人犹豫不决。
佟永顺看在眼里,说道:“此事全由你们自己决定,不愿留下的佟某送路费让你们回去。”说着从身上拿出三十块大洋,给那三人每人十块大洋。
那三人看到大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倒地就磕头,连连磕头道谢。
佟永顺让他们起来,说道:“既然你们不愿留下,佟某绝不勉强,趁现在天黑你们带上大洋赶快走吧,回去后好好种地孝敬父母,切莫干土匪的勾当。”
“多谢佟先生教诲,大恩终生难忘,就此拜别了。”
那三人都是当兵的,也不啰唆,磕头道谢后,拿着大洋脱下身上的军服,佟永顺找了两件普通人的衣服给他们,他们换上趁天黑走了。
络腮胡子在旁看着,忽然也“扑通”跪下,说:“我杜江走南闯北,头一回遇到佟先生这样有恩有义的人,杜江愿意终身追随,绝无二话!”
说着连磕了几个响头,佟永顺连忙扶他起来,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这时剩下的一个人走过来,他叫蒋元良,和络腮胡子一样,家里父母都不在了,无牵无挂,因此也愿意留下来。
佟永顺大喜,当即让络腮胡子杜江作护院队队长,蒋元良、德子、老吴都算队员。
这下护院队就有五个人了,佟家原来有两杆枪,杜江带来了五杆枪,可谓“兵强马壮”。在当时的乡下算得上是有了初步保家能力了。
这事儿没想到就这么解决了,办得漂亮,佟永顺心里也很高兴。
虽说家里添了两口人,但杜江两人平时没事也可以帮忙干田地里的活,有事护院,一举两得。
事后,佟家上下才明白了佟永顺的良苦用心,无不暗暗钦佩。
转眼到了一九二七年六月,北京城里风起云涌。北伐军势如破竹,蒋介石在南京成立南京政府后继续进军。主持北京的张作霖内外交困,财政也陷入困境,如同饿急了的疯狗般疯狂地向农民摊派苛捐杂税。
在一九二七年前后,东山县的农民承受的捐税已经不堪重负,但县政府还要继续增派,别说穷人,就是佟家这样的大户都感到吃不消了。
佟永义在家里住了一个月后,又去县城上学了。
一天,县里派人来征收榨油捐、畜头捐。当时小营村已经先后交了粟行捐、山货捐、炭秤捐、粮食捐、兴学捐、皮货捐、戏捐、药捐等。
可以说,经过这些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老百姓已经被盘剥得一无所有。这次又要征收榨油捐、畜头捐,他们纷纷怒骂,混乱中县里征收的人还被人偷偷地打了几拳。
由于年景不好,村口老槐树下,佟家的榨油坊已经半年没有开门了,但上面的人根本不听佟永顺解释,仍旧下了死命令,限期交税。
至于畜头税,农民家里本来就没几只牲畜,但县里来人硬是把半年前死了的牲畜都算上,逼着家家户户捐税,一时间闹得全村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而那些交不上税捐的,上面根本不听解释,就派保安团下来抓人,很多人家被逼得卖儿卖女。短短四五天,小营村已经有十来户人家逼得把儿女都卖了。
佟永顺是大户,自然首当其冲,一连几天,他都闷闷不乐,在为这件事发愁。
自从开年后,天一直干旱,今年肯定颗粒无收,佟家存粮也不多,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佟永顺虽然是远近闻名的地主,却和其他人一样下地干活,生活节省。
上次,他去县里找过东山县府知事秦辅三,秦辅三答应赈灾,至今却仍然毫无动静。
午饭后,佟永顺坐在院子里抽着水烟袋,心里烦闷。
杜江从外面进来了。
“东家,县里太欺负人了,还让不让老百姓活,他娘的,老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明天就去找县长去。”
络腮胡子杜江是个粗豪的汉子,看到村人被税捐逼得卖儿卖女,实在忍不住了。
佟永顺从水烟袋上抬起头来,看了杜江一眼,说:“看不惯能咋样,咱是老百姓,你可别惹事。”
杜江憋屈地瞪大眼,说:“那就不能想想办法,东家,难道就这样任他们盘剥,那都是乡亲们的度命钱啊。”
“行了,别说了。”
佟永顺猛地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放下水烟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对杜江说:“我看这样,得联合起来向县府抗议,争取免捐。”
“东家,这办法行。”
杜江紧握拳头,点点头。
这些发生在村里的悲惨的一幕幕让佟永顺终于明白过来了,如果不抗议,逆来顺受,小营村的村民,包括他,终会被上面的苛捐杂税逼得活不下去,妻离子散。
此时佟永顺并不知道这一切悲剧的根源,只是单纯地对县府产生了不满。
随后,在佟永顺和白先生,以及村里其他开明士绅的组织下,小营村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抗捐活动。
北京城里,此时的张作霖已经是焦头烂额,外有北伐大军,内有各路军阀掣肘,内外交困。曾经威风一时的张大帅疲于应付,疯狂地向下面施压,勒索搜刮民间。
面对民间抗捐,秦辅三虽然没有让保安团下去抓人,却坚决不妥协,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一天,佟永顺、白先生和村里几个士绅正在商量抗捐的事,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一身士绅打扮,戴着瓜皮帽,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进了院子,来人把眼镜往上推了推,看了一眼院子里的人,拱手道:“永顺贤弟,好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佟永顺心里暗暗一沉。这人是本村的一个混混,叫曹德祖,是东山县知事秦辅三三姨太的弟弟,十几年了一直都在东山县城混,从没回过村,不知怎么近突然回来了。
“是德祖兄,怎么,哪阵风把您吹到我这里来了。”
佟永顺抱拳客客气气地说道。
曹德祖皮笑肉不笑地干笑几声,说:“眼下时事维艰,城里动荡,还是咱们乡下安宁,我可真羡慕永顺兄这小日子过得,真叫滋润。”
佟永顺打着哈哈寒暄了几句,吩咐老吴端茶,这小子一来,众人都知道准没安好心,一时院子里一片安静,没人说话。
曹德祖刚才说的倒是实话,眼见局势动荡,东山县城也不安宁,这小子精,跑回乡下了。虽然他有姐夫罩着,但回来也不安生,这几天在村里差点搞出来一件大事。
曹德祖看上了一户姓张的宅子,带着几个混混上门强买,张家不从,这小子就使坏,故意勾结保安团找个罪名把张家儿子抓了,弄得村人都愤愤不平。佟永顺也听说了,但他不想多事,也就没管。
曹德祖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知道佟永顺等人在商量抗捐的事,他是秦辅三的小舅子,自然向着他姐夫,想混入内部打探消息。
面对曹德祖,佟永顺明知道他打的主意,却没有办法,只能让曹德祖参与进来。
这件事闹了一个月后,因为曹德祖从中作梗,抗捐活动无疾而终。
而曹德祖由此也得到了秦辅三的看重,不久就和保长勾结在一起,在村里耀武扬威,欺男霸女,没人敢惹。
四月后的一天,早上佟永顺还睡着,听见外面老吴激动地喊道:“东家,东家,下雨了,老天爷开眼了,下雨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底,持续干旱了半年的东山县降雨了。
大雨是半夜来的,庄户人被惊醒了,躺在炕上,支棱着耳朵听着窗外的雨声,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雨整整下了半个月,整个东山县境内一片欢呼,田里干涸的庄稼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一些没有干死的庄稼有救了。
佟永顺对杜江说:“老天爷开眼了,咱们有救了。”
干旱影响的就是乡下的地主,地主田多,佟家熬过了一劫。
过了一会儿,老吴跑进来说:“东家,箭杆河涨水了,好多年未见了,快去看吧。”
“哦!”
这消息让佟永顺也很兴奋,的确,箭杆河好多年没涨水了。等他到了河边,全村人都围满了。
半个月前干涸的河道上,河水已经填满了河道,河水缓慢,即使涨水也是那么平静,像一个羞答答的小媳妇,内敛羞涩。
这一切仿佛预示着苦难暂时过去了,佟家和村人又恢复了以前宁静的生活。
过了几天,佟永顺就下地干活了,他虽然是地主,却一直和村里人一样下地干活,自从家里多了杜江两人后,多了两张嘴吃饭,自然比以前要多干。
佟永义每隔一月半月回来一趟,佟永顺越来越看不惯弟弟,佟永义变得越来越激进,县城里汹涌的新思潮让这个年轻人开始思考这个国家的命运。
从他嘴里说出的新语,譬如三民主义、推翻封建制度等,让守旧的佟永顺心惊胆战,他担心会出什么事。兄弟俩常常为此闹得不欢而散。
这是一个云谲波诡、风云变幻的历史变革时代,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能强烈地感受到历史的脉搏,从而激情澎湃。
佟永顺不懂,也不愿意去懂,他坚守着这个家,遵循着旧时代的礼教,保护着家人。
如果不是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佟永顺原本平静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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