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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
大周王朝咸德年间,建兴王沈卫兵败于东北茶石河,
导致中博六州差点被拱手让于外敌。
其子沈泽川受押入京,沦为人人喊打的余孽。
离北王幼子萧驰野闻信而来,出手狠戾,差点要了沈泽川的命,
谁知这看似文弱的沈泽川凶猛异常,回头一口便咬得他鲜血淋漓。
两人从此结下了梁子,庙堂内外,争斗不休。
不想在这明争暗斗中,意外发现了沈卫兵败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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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作者: |
唐酒卿:
晋江文学城签约作者。文风诙谐幽默,行文流畅,深受女性读者的喜爱,代表作有《将进酒》《恣睢之臣》等。其中,《将进酒》已售出影视、广播剧等多种版权。
微博账号:@唐酒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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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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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章 小娘 148章 输赢
149章 花三 150章 乱臣
151章 围捕 152章 哈森
153章 败北 154章 男人
155章 商谈 156章 大嫂
157章 仲雄 158章 碎玉
159章 无名 160章 谣言
161章 余晖 162章 互市
163章 舟川 164章 日出
165章 霜衣 166章 六耳
167章 来客 168章 蝎子
169章 敦州 170章 怪物
171章 刺青 172章 何如
173章 黑白 174章 疯狗
175章 猫儿 176章 浪花
177章 潮雨 178章 行商
179章 女人 180章 沈卫
181章 策安 182章 鹌鹑
183章 冬眠 184章 清谈
185章 大雪 186章 暴雪
187章 临近 188章 攻防
189章 雪兵 190章 夜谈
191章 年夜 192章 雪催
193章 忌惮 194章 酣睡
195章 獒犬 196章 老头
197章 意料 198章 尹昌
199章 凯旋 200章 吃酒
201章 怒火 202章 连线
203章 牵制 204章 太后
205章 端州 206章 冰河
207章 愚弄 208章 梦回
209章 怀抱 210章 青鼠
211章 严霜 212章 拉扯
213章 变局 214章 统帅
215章 铁指 216章 潮夜
217章 鹤娓 218章 绸缪
219章 重彩 220章 揣摩
221章 难题 222章 诈棋
223章 波潮 224章 遽转
225章 对手 226章 器量
227章 神童 228章 日后
229章 潘蔺 230章 春月
231章 伪装 232章 春汛
233章 惶恐 234章 蝼蚁
235章 混账 236章 誓言
237章 平衡 238章 如焚
239章 剑霆 240章 遽然
241章 好女 242章 有熊
243章 争取 244章 雪峰
245章 驿站 246章 夜讯
247章 君王 248章 杀敌
249章 车轮 250章 守战
251章 大捷 252章 边蛇
253章 病寒 254章 既然
255章 青山 256章 祖宗
257章 茶谈 258章 小鲜
259章 流言 260章 封赏
261章 天骄 262章 分道
263章 老虎 264章 邵氏
265章 成碧 266章 犹敬
267章 贡菊 268章 菩提
269章 病变 270章 临门
271章 惠连 272章 峰回
273章 显山 274章 露水
275章 赌局 276章 雨锋
277章 鏖战 278章 豪雄
279章 风泉 280章 放逐
281章 狼鹰 282章 高殿
番外 新年 番外 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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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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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小娘
翌日天没亮,沈泽川就起身了。庭院里微凉,他罩着件粹白宽袍,临案看了姚温玉的药方。
“这身体是用毒喂坏的,”乔天涯提着茶壶,给沈泽川沏了杯糙茶,“他能保住性命实属不易。”
沈泽川端了茶,说:“按照薛修卓的行事作风,肯定是下了杀手。”他眉间皱了片刻,“腿治不好了吗?”
乔天涯磕着了茶壶。他拨上盖,说:“治不好了。”
沈泽川茶也喝不下了,把茶盏原样放回桌面,道:“身体呢?他如今留在宅子里,什么药都不必吝啬,大夫说什么给什么。另外再挑几个心细的人过去照顾,不可怠慢。”
乔天涯沉默少顷。
沈泽川便明白姚温玉的身体也坏了,他们昨晚谈话时姚温玉就在频频咳血。他顿了须臾,说:“人起了吗?我去拜见。”
沈泽川到时,看侍女都候在檐下,噤若寒蝉。他神色如常,掀开竹帘,进去了。屋内没起灯,无端有种冷清感,里边岑寂,只能隐约瞧见姚温玉孤零零的背影。
姚温玉似有所感,半回首,隔着门帘说:“同知请进。”
沈泽川方才挑帘,俯首进去了。乔天涯自觉立在了外间,靠着墙壁,听廊下的鸟叫。
“茨州即将入秋,同知最近想的是槐州之事。”姚温玉穿戴整齐,虽然病得厉害,却仍然不肯以邋遢示人。只是他腿脚不便,即便极力遮掩,手上磕碰的青紫还是很明显。
沈泽川仿佛没有看见,说:“此事确实令人发愁,早去不妥,晚去也不妥,我与周大人商议数日也没有定论。”
姚温玉轻轻颔首,说:“槐州的事情有两难,一是难在江青山身上,二是难在落霞关关卡。此两难如不解决,槐茨茶的商路就难以形成。但依我之见,这两件事情都不难。”
沈泽川洗耳恭听。
姚温玉看向新窗纱,外边的鸟叫声十分聒噪。他咳了几声,说:“薛修卓担任户科都给事中时,结交了江青山,这两人联手数年,齐心协力,不仅把厥西亏空的税银如数补上了,还把厥西十三城变作了大周粮仓。只有江青山坐镇厥西,才能确保厥西政事清明,不会再出现今年开春时离北军粮案这样的大案。换言之,江青山不能离开厥西,薛修卓一定会把他再度调回厥西,让他继续做厥西布政使,所以同知担心的槐州北调不会发生。”
薛修卓在户科都给事中的位置上滞留多年,下到地方做了许多实事,对各地的政情可谓是了如指掌,所以他才能与海良宜一起稽查花思谦的账簿。但同样地,姚温玉虽然没有出仕,却因为常年游荡在外,对各地的政情也有所了解。他们俩身份不同,却都比常居阒都的孔湫、岑愈等人更加熟知民情。
“至于落霞关,”姚温玉收回目光,“离北已经脱离了阒都的掌控,落霞关守备军作为离北铁骑的前身,全是离北王萧方旭的旧部,他们早已与阒都貌合神离。就眼下的局势来看,中博复兴对于离北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落霞关巴不得出手相助,绝不会横加阻拦。”
姚温玉说着又咳嗽起来,沈泽川随手递了茶给他,他道了谢,继续说:“槐州的事情十拿九稳,成峰先生与余大人前往就足够了。我以为同知眼下最紧要的地方不在北边,而在中博内部。往东的敦、端两州可以稍后再议,但是樊州一定要迅速拿下。”
他们一直谈到晌午。费盛前来送药,沈泽川方才出来。他在门口环视侍女,最后对乔天涯说:“近来无事,让费盛和丁桃跟着我就可以了,你留在这里,好生照料元琢。”
费盛原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在自己身上,因为乔天涯管理近卫,是沈泽川身边不可或缺的心腹,没承想他竟然这样轻易地就把乔天涯留给了姚温玉。但从另一面来看,这又恰好说明了姚温玉的重要性,有乔天涯在此,谁也不敢怠慢姚温玉。
至于沈泽川自己,还有另一层考虑。
姚温玉心性孤高,虽然断了腿,可还是阒都的贵公子,不会放任自己以狼狈模样示人。他今早没叫任何人伺候,就是不肯让人看见他受伤的姿态。费盛来照顾他,那不合适,光凭费盛这张喜好奉承的嘴就会弄巧成拙。乔天涯与姚温玉境遇相似,许多事情,只有乔天涯最明白。
乔天涯应了声,留在了这里。
槐州的事情还要与周桂详谈,后几日沈泽川都在周桂的书斋里。姚温玉久负盛名,茨州幕僚们也想要一睹真容,但是沈泽川以他伤病未愈为由,挡掉了这些名帖。
§
萧驰野收到了信,回头叫邬子余,让他寻个军匠前往茨州,为姚温玉量身定做四轮车。
邬子余跟了萧驰野一个月,他的兵与禁军相处得最好,逐渐生出同仇敌忾的气势。作战营的兵看不上他们,他们也不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每次押运粮草到了营地就由人查对,确定无误就原路返回,退守在边博营里,以免与别的营地起冲突。
“什么四轮车啊?”邬子余光着膀子跟在后边,“是咱们攻城用的,运粮用的,还是……”
澹台虎回头,给了邬子余一拳,笑骂道:“是你去还是军匠去?主子吩咐,办就完事了!”
邬子余说:“我总得问清楚,上马前给备好材料。”
离北军匠手艺好,用料都是鸿雁山一脉产的,中博的东西他们看不上。
“代步用的。”萧驰野才下马,这会儿浑身都脏。他们刚从交战地下来,路上跑了六天,都疲惫不堪。
邬子余回身去吩咐人办,晨阳几个跟着萧驰野陆续进了军帐。帐子里原本的桌椅都撤掉了,空出的地方摆的是新做的沙盘。
“骨津,”萧驰野迅速脱掉外袍,扔给晨阳,双臂撑着沙盘边沿,说,“呈报。”
骨津摘掉头盔,闷了一头汗。他指着图达龙旗的位置,说:“这次咱们送粮过去,我带骑兵专程绕了图达龙旗一圈。不出主子所料,胡和鲁被调到了东南阵地,是因为要给人腾位置,现在驻守在那里的人叫哈森。根据邬子余打听来的消息,这个哈森是阿木尔在悍蛇部的儿子。今年开春边沙骑兵偷袭了沙三营,哈森作为阿木尔的前锋,跟朝晖打了一场,柳阳三大营那次损失了八百人。”
晨阳拿过把交椅,萧驰野坐了下去,说:“那就是重伤。”
“没错,”骨津拨了几下湿透的头发,继续说,“这人打法刁钻,凶狠,却不莽撞。世子当时被阿木尔重创,陷入包围,朝晖赶去支援,结果被哈森套在了草野上,整个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这人读过书,”邬子余才回来,披上了褂子,在后边说,“按照我们的话来讲,哈森就是阿木尔的嫡子。别看阿木尔有十几个儿子,他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个,其中哈森的母亲最为尊贵,是悍蛇部的花。阿木尔能够驾驭悍蛇部,与她分不开关系。子凭母贵,哈森是阿木尔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来的儿子,将来会继承阿木尔‘大俄苏和日’的称呼。据说,据说啊,他熟读兵法,就是胡和鲁也怕他。”
“你怎么不早说,”澹台虎摸着脸上的刀疤,“要早知道他这么厉害,我就待在图达龙旗不回来了。”
“那你就是给人送脑袋的,”邬子余在沙盘边站定,“他的打法吧……其实有点儿像总督。”
“那他也不适合驻守,”萧驰野扶正骨扳指,“爱挑衅吧?”
众将不应,心道二公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骨津轻咳一声,说:“他在今年以前,不是跟咱们离北对打的边沙主将。哈森前几年主要驻扎在大周东南方,他是跟启东打得最厉害的主将。巧合的是,当初重伤戚时雨并险些拿下戚时雨人头的人正是哈森。”
是他!
澹台虎倒抽一口气,说:“那我也听说过这人,当初跟他打起来的就是戚大帅嘛!戚时雨身陷边沙连营东侧无法突围,戚家几个儿子不敢贸然出兵营救。戚大帅先后到赤郡、边郡和策郡请求援兵,结果策郡死活不肯,还是边郡陆家出面游说锁天关,大帅才能召集三方兵力出境营救。”
这是戚竹音的成名战,她借着风烧掉了边沙连营十里军粮,因此被称为“风引烈野—戚竹音”。但是这场仗打得并不轻松,实际上后续传说里都省掉了一段,那就是戚竹音救出戚时雨以后,被哈森千里追杀,启东守备军是踏血而归。
萧驰野眸中微亮,说:“我知道了,那我也认得他。”
这是陆广白的劲敌。
“三日前,朝晖已经带着柳阳三大营北上图达龙旗,去接替郭韦礼的位置,和哈森对战。”萧驰野拨转着骨扳指,“这就说明,此刻我们的背后已经没有援兵了,离北留在东南方的两大营地就是我们与郭韦礼的。我们击退了胡和鲁的消息再慢都该传到阿木尔耳中了,这是个好时机,如果他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计划,那么最迟八月中旬以前,边沙骑兵还要再次突袭沙三营。给我打起精神来,使劲踹郭韦礼的屁股,让他保持清醒。”
“呃,”邬子余冒出头,说,“郭韦礼不会睡着,他会兴奋,而这就是难处。总督,他这人易上头,总是容易中激将法,要是被骗出去宰了,那咱们一群辎重兵怎么办?”
其余三人齐转头,异口同声道:“打啊。”
邬子余说:“按照现在的军令来看,我们没那资格。况且不是我挫大家的锐气,沙三营那场仗能赢,有一半靠的是运气。胡和鲁就是另一个郭韦礼,他是被总督‘钓’出来以后‘吓’死的。可咱们到底有多少兵马,现在边沙人也知道了,阿木尔不会重蹈覆辙。他们下一次的冲锋就是交战地那样的强力冲锋,打的是真正的攻城战,我们不再具备优势了。”
“所以,”萧驰野言简意赅,“踹郭韦礼的同时,给他把项圈套紧。他就是死,也得是被勒死的。”
没人乐意跟郭韦礼打交道,他们在交接沙三营的时候险些打起来。晨阳、澹台虎记着骨津那笔账,郭韦礼就压根看不上萧驰野。其实这样的状态很危险,将心不齐恐难成事。萧驰野就是有三头六臂,在千军万马面前也不值一提,更何况敌军还不是傻子,坐镇的老秃鹫聪明得要死。
萧驰野微仰首,盯着帐子顶默念道:“真令人烦躁。”
一直不曾出声的晨阳翻开册子,正色说:“此刻为主子转述一条消息,来自茨州,是公子传递的。公子说—”
萧驰野倏地转过目光,说:“我自己看。”
“花戚联姻就在三日以后……”晨阳顿了片刻,没有感情地接着读沈兰舟的原句,“戚大帅喜得小娘,咱们送什么好呢?”
萧驰野敷衍地微笑,说:“恭喜她吧。”
第148章
输赢
寅时三刻,乔天涯掀开了帘子。
姚温玉正在梦呓,双腿的疼痛令他睡着了也在淌汗。床褥垫得不厚,茨州还没有到雨季,窗是开着的,竹帘随风摇晃。姚温玉躺在风里,犹如枕着春雨。
数月前,太学风波冲击了在朝的寒门官员,孔湫、岑愈首当其冲,姚温玉也未能幸免。风波过后,姚温玉得到了孔湫的庇护,在阒都甚少露面,每日只在菩提山陪伴海良宜,直到马车遇袭。
那日姚温玉遇见了薛修卓。
§
薛修卓与姚温玉是同窗,早在姚温玉拜入海良宜门下以前,两人就在昌宗先生的学堂内共读一书。海良宜属意姚温玉,最初是因为姚老太爷,那会儿薛修卓已经三递名帖,但都没有被海良宜留下。
姚温玉常听奚鸿轩谈及薛修卓,是因为薛修卓早年在薛府中过得很拮据。薛父死后,薛家各房为争夺良田宅院斗得不可开交,闹得阒都尽人皆知,很令世家不齿。嫡出的薛修易附庸风雅,对古玩一窍不通,却整日花着大把的银子由人哄骗,没出几年,薛家就被败光了。薛氏旁系逐渐与本家生分,连秋风都不打了。薛修易成日厮混,想入翰林,前后给当时兼任翰林学士及内阁首辅的花思谦送过好些礼,都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连赫连侯费氏都看不上眼。
谁都以为薛氏要败了,薛修卓却在此刻杀了出来。他被择入翰林是实打实地通过考学。当时海良宜审阅过试卷,薛修卓的策论做得相当优秀,榜上有名绝非取巧。姚温玉看过薛修卓的所有策论,薛修卓刚入翰林时锐气正足,甚至可以看到齐惠连的影子。他屡次上奏谈及的都是地方重量田地的事情,这是齐惠连当年没有做完的事。以阒都八城为例,世家吞并民田瞒而不报,借此抵消万顷田税,是户部在魏怀古等人掌控下稽查不出来的事情。
可是薛修卓没有遇见能够庇护他的东宫太子,他的奏折不仅得罪了花思谦,还得罪了当时的世家朝臣,甚至得罪了潘如贵。这些人后来都与中博兵败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早在永宜年末期就已经达成同盟,就连看似边缘化的赫连侯费氏在丹城也有侵占民田之举。薛修卓就像是落入重围的稚兔,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攻讦来得如此迅猛,花思谦以薛修卓为理由,着力打击提拔他的海良宜,以及以海良宜为代表的寒门官员。
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姚温玉身处江湖都能听到风声。当时被降下去的官员有孔湫,间接受到冲击的还有梁漼山这种末流小官。海良宜避开了花思谦的锋芒,退任内阁次辅的最后一位,减少了参与朝堂议事的次数,寒门再次进入蛰伏期。薛修卓的前途受限,被花思谦公开责难时,他才入朝,在翰林的位置甚至没有坐稳,就被贬了下去,成了修订国史的笔杆子。
但是海良宜那次退让的背后原因并非畏惧,而是寒门筹备反击的开端。海良宜对国库的问题早有顾虑,他们没有采取从阒都发难的方式,而是由地方账簿开始追查。海良宜当时选择的人就是薛修卓,薛修卓能够出任户科都给事中完全是海良宜的授意。而薛修卓也没有让海良宜失望,在经历过那场攻讦以后,他变得谨慎且老练。
薛修卓在户科都给事中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八年,其间按照都察考评,他早该升了。然而海良宜压着他,把他放在底下磨砺。姚温玉觉得这人天生是做官的料,因为他太懂海良宜的心思了,不仅没有生出埋怨,反而干得相当漂亮。厥西及阒都八城的地方政情,他全部熟记于心,厥西粮仓能够恢复充裕,江青山功劳最大,可是薛修卓同样功不可没。
江青山不推崇姚温玉,甚至不读姚温玉的文章,因为他们是实干派。对于他们这种官员而言,就算姚温玉真的是个天才,也都不如薛修卓重要。
萧驰野曾经说过,比起姚温玉,薛修卓更像海良宜的学生。因为他完成了海良宜及寒门官员的愿望。他在南林猎场的惊天一奏,逼反了花思谦,让寒门数年的苦心没有白费。咸德帝病逝,太后被迫收敛,花、潘两党随之瓦解,他们迎来了一位年轻健康的新帝王。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建恒不是做皇帝的料。
姚温玉在海良宜死前,对薛修卓没有恶感。他在姚温玉眼里是个位置微妙的人,似乎抛弃了世家,却能获得奚鸿轩等人的全力支持。他像是站在某条线上,两方人马皆是棋子,包括他自己。
§
姚温玉在菩提山遇见薛修卓时正下着雨,他们到茅草亭内落座,下了一盘棋。过程中没有对答,甚至没有对视。这棋下了几个时辰,最后以平局作罢。
薛修卓临走时撑开了伞,他回首,对姚温玉说:“明年春闱,你去吗?”
姚温玉一颗一颗收着棋子,说:“朝堂上既然有你薛延清,又何须我姚元琢。”
两个人一坐一立,听着亭外风雨加剧。风过时吹动了姚温玉的袖袍,他单手端着棋盒,在那珠玉碰撞间,犹如仙人闲坐,仿佛下个瞬间就会御风而去。言语间,泥点随着风雨,溅在了姚温玉的青衣上,把那飘然而起的袖袍打湿了,让他变成了凡夫俗子。
薛修卓看着那泥点,说:“老师病重时,孔湫曾经登门拜访。你在堂中给他出谋划策,算的却是韩丞。”他转开眼,目光落在了姚温玉的脸上,像是重新正视这个人,“那一刻我发现,姚温玉不过如此。”
姚温玉指间的棋子“咕噜”地滑进了棋盒,说:“你说得对,姚温玉不过如此。”
“一年前老师以为是机会,有了天琛帝的信任,寒门可以大施拳脚,但那最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薛修卓平静地说,“两派斗争延续数年,解决的问题却寥寥无几。二十年前齐惠连提出丈量地方田地,抑制世家吞并,恢复地方田税的正常收入,这件事直到今天都没能推行。老师以稳健派维持大周,到底做到了什么?”
姚温玉说:“咸德三年厥西受灾,国库拮据,花思谦不肯救济厥西十三城,让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江青山以一人之力打开粮仓,提着脑袋欠下了巨额债款。如果没有以老师为首的稳健派全力相助,在阒都稽查账簿威逼花思谦,中博的粮食就会落在世家的口袋里。救一人不算作为,救数万人不算作为,那么依你之见,救什么才算作为?”
“如果是稳健派救下了厥西数万人,那么同样是稳健派造就了中博悲剧。这世间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天下苍生的才是朝臣。”薛修卓手指收紧,转回了身,道,“多少年了,老师仍然把两派斗争当作己任。你看看孔湫,看看现在的太学生,以门第分划派系的只有世家吗?太学风波如此轻易就能被煽动起来,孔湫却至今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率领下的寒门对世家官员抱有同样的成见。稳健派逐渐把持太学,早已与你祖父兴复太学的初衷背道而驰。”
“你设计谋杀天琛帝,加剧派系斗争,把内阁置于险地。你教唆韩丞围杀萧驰野,逼反离北,让太后加固启东兵权。你促使太后代行天子之权,再扶持皇女上位。你把每一步都安排得当,把每个人都算计在内。”姚温玉缓缓站起身,黑白棋子随之滚落在地,“你逼死了老师。”
雨声加剧,和棋子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人毛骨悚然。
大雨砸湿了薛修卓的半臂,他与姚温玉对视,眸中没有任何动摇。他们同窗又同门,受同一个老师的教导,被同一个老师牵引,做过同一个策题,却成了截然相反的人。“有一日我会死,”薛修卓声音喑哑地说,“不论是众叛亲离,还是身败名裂,我都将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
“你杀人杀己,不择手段。”姚温玉松开了攥着的棋子,“你救不了所谓的天下苍生。”
“中兴大周就在此刻,”薛修卓逼近一步,“世家老派全部重洗,寒门党首统一受挫,阉党之患不复存在。内阁、太后及储君三方牵制,朝中后起之秀犹如过江之鲫,大周即将拥有新鲜的血。姚温玉,我死而无畏,就算遗臭万年也在所不惜。我早已把自身融于老师的那把火中,我为我自己。”薛修卓说罢,再度撑开了伞,转身步入雨中。
“你赢一时,”姚温玉站在原地,抬高声音,“你赢一局,这根本不是胜。天下大乱变数无穷,你算不尽所有人,薛修卓!”
暴雨如注,宣泄在天地间。海良宜的坟头青竹应声而断,泥水沿着坡淌了下来,犹如掩面痛哭的脸。
“今日平局,胜负未分。”薛修卓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是世间既然有了薛延清,又何必再留姚元琢?你我道不相同,今夜以后,不必再见。”
“此局没有下完,”姚温玉说,“经我之手,没有平局。”
薛修卓似乎笑了,他最后一次回眸,定定地注视了姚温玉半晌。雨帘相隔,他们像是从出生开始就隔着天堑,仿佛是天与地的照影,永远不会成为同路人。薛延清这三个字一直都在被姚元琢遮挡,从嫡庶出身,到海良宜的选择,薛修卓从来没有赢过,然而这一刻,他是在居高临下地怜悯: 你败了。
马车沿着山道疾奔,到处都是狗吠,追兵策马直追。姚温玉的车夫死了,他掌控不住马车的方向,只能让马车在山间仓促地逃窜。流矢从后插在了车厢上,有几支已经钉到了马蹄边,马匹受惊,彻底脱离缰绳的勒拽。
有人跃到了车厢后边,用刀捅穿了车壁,撕开帐子往里刺。菩提山间没有别人,姚温玉的死期已经定了,当他上山时,薛修卓就没有想过让他活着走出去。
马车翻下沟,撞坏了车壁,姚温玉五脏六腑跟着颠倒。马匹摔得很重,姚温玉解开了缰绳,艰难起身。后边的狗叫太凶猛,马瘸着条腿继续奔逃。姚温玉没有马鞍,在颠簸中险些被枝条刮下去。但是这马跑了不到片刻,就被射中了另一条腿。这场追杀已经到了菩提山脚下,为首的人担心姚温玉再跑下去误了时辰,就用绳索套住了姚温玉的脚踝,把他沿着山道往自己的马车边拉。过程中雨势减小,天还没有黑,他们要做得干净不留痕迹,便先用刀鞘打断了姚温玉的双腿,再拖着人往马车内塞。
就在此刻,山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追兵暗道不好,扯下车帘,急声说:“收刀!”
来者排面十足,马车两侧的侍卫都是八大营的人,把原本就狭窄的马道堵死了。追兵示意车夫拉开马车,一行人低眉顺眼地让出路来。
姚温玉被堵住了嘴,那剧痛翻搅着,让他浑身痉挛,却理智犹存。他淌着汗,用额头撞着木板。
为首的人听见车厢内有声音,便用眼色示意下属。其中一个当即抽了几下马匹,吆喝起来,盖掉了姚温玉的声音。
可是来者并不走,那被簇拥在中间的马车掀开了帘,露出妇人打扮的照月郡主,她微皱着眉,说:“勿要喧嚷,车中还有小儿。”
姚温玉听出了照月郡主的声音,喉间逸着含糊的声音,把额头撞得一片血红。
照月郡主忽然说:“车内有人吗?让你们主家来见我。”
为首的男人认得她是谁,行了礼,推托道:“是主家养的外室,寻死觅活的,不好放出来冲撞郡主,郡主先行。”
照月郡主柳眉一竖,说:“此乃阁老休眠的地方,你闭眼胡说什么!来人,给我掀开车帘!”
为首的男人当即亮出腰牌,上边是守备军的铜印,他说:“我们正经办差,有搜捕文书在身,是刑部下达的命令。郡主,无职岂能随意插手朝中要事?今日即便是赫连侯亲至,也不可强行掀帘!”
照月郡主自从嫁去了潘氏,就一直居住在丹城。海阁老去世后,她跟着夫婿入都,今日本已约好了前去姚家拜见,谁知他们夫妇到后得知姚温玉入山未归。她深知姚温玉为人,绝不会无故失约,便驱车来看,眼下已经认定这群人有鬼。
为首的男人算准照月郡主没有办法,费氏如今没有重臣,赫连侯轻易不会得罪人。他想到这里,便冷笑道:“郡主如不走,那我们便先行了。”
然而他还没动,就见八大营的近卫一齐摁住了刀柄。
车内的玉指微挑车帘,隐约露出个花鬓。窄袖宫装服帖地垂在车中,露出质地不凡的缎鞋尖,净领边坠着东珠。只听那声音柔婉:“郡主无职,我也不行吗?”
为首的人还愣在原地,就听近卫一声暴喝:“三小姐玉驾,还不跪迎!”
这阒都里,除了太后的心尖肉,谁还敢称三小姐?
这男人冷汗齐出,当即跪地,叩迎道:“阻拦三小姐玉驾,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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